34.第三十四章
事出突然,眼下雲烈還能在京中逗留不超過五日;這期間不但得為臨川那頭做許多籌措,還得將與羅翠微之間的事打點妥當,實在也沒時間再耽擱。
得了羅翠微這樣大一顆定心丸,雲烈心中巨石落地,便強忍滿心的眷戀不舍,轉頭又回京了。
先前羅翠微說得很對,還真就只有她那潑辣辣能抗事的性子,才能在這樣倉促、混亂的場面下鎮靜從容。
甚至都不必雲烈過多解釋與交代,她幾乎立刻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若換了旁的姑娘,這時候只怕該要又急又惱的崩潰大哭了。
翌日天光才亮,羅翠微便去找少府屬官告知了一聲,轉頭向驛館借了馬,自行先走一步。
待羅翠貞起身後得知長姐已先回家了,嚇得當場不知所措地抱頭蹲地,痛哭低喃。
“我姐這是氣狠了,不要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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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隆四十二年二月廿九,宜祭祀、祈福、齋醮、納彩。
羅翠微是巳時到家門口的。
她利落地翻身下馬,交代門房侍者將這馬還到少府在京中的衙門去,這才匆忙進了家門。
一踏進游廊,見羅家大宅的管事羅守興與夏侯綾正並肩出來,羅翠微便招招手喚了二人過來。
她口中爆豆子似的,說話飛快,卻又條理清晰、指揮若定。
“守興叔,立刻讓人去請我小姑姑回來一趟,就跟她說,我有十萬火急之事需她搭把手。哦對了,請她務必盛裝前來。”
羅翠微口中的小姑姑,便是羅淮的小妹、京中有名的雕版師羅碧波。
當年羅碧波與夫婿成婚後就另置了宅子,那宅子離羅家大宅只約莫五里地,快馬來去最多不過半個時辰,倒也不遠。
提親之事本該家主羅淮或卓愉這個當家主母出面來應,可羅翠微不願驚擾父親安養,又素知卓愉是個沒定見、少決斷的人,為免屆時場面混亂、多生事端,她果斷決定請自家小姑姑回來坐鎮。
“阿綾,你去轉告母親和羅風鳴,請他們即刻盛裝;告訴他們,今日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必驚訝,也別著急問什麼,等我忙過這陣會同他們細講。”
“哦對了,晚些若是羅翠貞回來了,就趕她回自己的院子去。任她今日願做什麼都行,只是不許她出來。我還沒空搭理她。”
羅守興與夏侯綾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見她神色凝肅,便也不多問,當即應下,半點不耽誤地按她吩咐分頭去行事了。
之後,羅翠微回到自己院中,叫來幾名丫鬟幫着,飛快地梳洗、更衣、妝點。
將自己收拾齊整后,她便匆匆去主院見了自己的父親,言簡意賅地將事情說了。
她倒半點沒擔心過她的父親會反對。
畢竟羅翠微之所以會是如今這樣的性子,還不是打小就被羅淮沒邊沒沿縱出來的。
果然,聽她說完,羅淮只是一笑,“想好了?”
“想好的,”羅翠微站得筆直,重重點頭,“既是出嫁,若再由我暫代家主令,族中有些叔伯、姑姑還有長輩們怕是要不服跳腳;父親看是交託給羅風鳴,還是給我碧波姑姑?當然,我該做什麼還是做什麼。”
羅風鳴經驗尚淺,還不足以獨當一面;羅碧波打小就不喜碰家中商事,這非常之時若要她擔起責來,她倒也不會拒絕,但倉促之下自然很難立刻將事情理順。
所以,無論家主令是交給誰來暫代,羅翠微都不可能立刻將事情脫手。
羅淮蹙眉望着自己最心愛的女兒,蒼白的病容上神情幽深莫測:“不是問你這個。”
“若非父親突逢巨變,我記得您說過,是要我縱心自在、此生逍遙的。”
羅翠微笑眯了雙眼,頰邊有淺淺梨渦似乎打着旋兒,“可您也教過,這世間沒有什麼都不承擔的自在縱心。便是出嫁,羅家的女兒在此時該擔當什麼,我清楚,也絕不推諉。”
“也不是這個,”羅淮幽幽道,“你想好了,就是他?”
他還記得,當初自己在混亂的場面中將家主令交到她手中時,她眼中惶惶,卻仍是這樣挺胸抬頭地說,請父親放心,我會盡全力,能守住多少就守多少。
曾被他護在羽翼下的小姑娘,獨自經過了四年的摸爬滾打,雖無令人拍案的頂尖成就,可她所守住的一切,遠遠超過他當初的僥倖期許,如今在外人眼中也已是個像樣的商戶掌事人了。
今日她來到他的面前,笑意雀躍地說,父親,我喜歡上一個好兒郎,他不能來咱們家,只好由我嫁過去啦。
為人老父的羅淮心中真是又驕傲又失落,說不清那算個什麼滋味。
“想好了,就是他。”羅翠微握住父親的手,輕輕晃了晃。
“罷了,你既喜歡,那就嫁;將來若不喜歡了,那就回來,”羅淮拍拍她的頭頂,笑了,“無論家主令在誰的手上,你都是羅淮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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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雲烈昨夜所說,羅翠微到家還不到兩個時辰,提親的儀仗就來了。
顯隆帝特遣了胞弟睿王雲琮為使,領皇室儀仗親臨京西羅家,按民間習俗,鄭重向羅家行議親之禮。
羅家大小齊齊目瞪口呆,還好有羅碧波神色從容,將場面應對自若。
睿王以雙雁為贄見禮,向羅碧波行了納彩之儀。
雁者,秋往南,春天歸北;來去有時,不失時節。
以此為贄見禮,寓意守信不渝。
因臨川那頭的動靜眼下還屬機密,睿王不便過多解釋,只能含糊表示雲烈軍務在身,眼下只得諸禮倉促,便宜行事。
因先前羅翠微已有叮囑,卓愉不便多言,卻又不免心中惴惴,於是偷偷背過手去扯了扯羅碧波的衣擺
倒真不是卓愉大驚小怪,這事無論擱到尋常哪家,當家人都免不得要斥責自家孩子行事魯莽狂悖。
按大縉民間的婚俗,無論女兒出嫁還是兒子入贅,納彩議親、問名納吉、納徵下聘,都是必不可少的婚前禮。
光這三樁婚前大禮,一來二去最少也得兩三個月,哪有一上來說風就是雨的。
可按睿王的說法,不但三書六禮全亂了套、正婚禮宴不知猴年馬月,且兩日後羅翠微就得過到昭王府去。
這整件事,簡直沒有一處像話的。
卓愉倒也沒那膽子斥責羅翠微,只是湊近羅碧波,小聲道:“這要傳出去,只怕旁人要說大姐兒是……”
羅碧波以眼神示意自家嫂子稍安勿躁,轉頭又對睿王不卑不亢地笑道:“能得天家以議親之禮相待,羅家門楣生輝,自是不勝榮幸。既事出有因,倉促些倒也無妨,但也不能所有禮數都簡省完了吧?”
她因生性淡泊不喜插手家中事,甚至與夫婿兒女一道在外另置宅子,可若家中當真遇到什麼場面需她挺身而出時,羅家人該有的膽氣還是不缺的。
當著睿王殿下的面,直言不諱問天家要個禮數周全,這在旁人看來格外疏狂的行徑,到了羅碧波這裏倒像是理所當然。
好在睿王早已得了顯隆帝的諭令,又有雲烈再三請託,加之他自己本也不是個仗勢欺人的性子,便就好聲好氣地與羅碧波協商。
見他們久久無法達成共識,在屏風后裝了半晌鵪鶉的羅翠微終於忍不住了,幾步賣出來將自家小姑姑請過來兩步。
“反正這事註定亂套,今日就算納彩議親與納徵下聘一併都過完禮數了;至於問名換庚帖、納吉問卜這種事,就放到明日去。”
沒見過誰家姑娘痛快成這樣的,睿王一時沒繃住,竟笑出了聲。
羅翠微在心中使勁瞪了他一眼,面上倒還是笑得鎮定:“事急從權嘛。”
於是就這樣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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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的消息一向傳得很快,“睿王代陛下親臨羅家,替昭王殿下向羅家長女提親”這種轟動的消息,自然傳得更快。
隔日就已街知巷聞,引發熱議。
平民之家不知個中內情的,只道羅翠微是決意攀附昭王府這棵大樹,才上趕着退讓至此,果然商人本性云云。
而宗親貴胄、世家重臣這一邊,大家多多少少聽到了些臨川那頭的風聲,自能明白雲烈為何倉促提親,同時也更加震撼於羅翠微敢如此痛快應承。
如此義無反顧,需要多大的勇氣與膽魄!
只怕天下間沒幾個姑娘敢做同樣的決斷。
在這些人的口口相傳之下,羅翠微的聲望莫名被推上了一個出人意料的高度。
親歷此事的睿王對此最為感慨,在與賀國公閑談此事時,欽佩又欣羨地嘆了一句“娶妻當娶羅翠微”。
哪知竟就被多嘴的好事者傳了出去。
一時間,許多名門公子、宗親貴胄,都對“羅翠微”這個姑娘充滿了好奇。
不過,羅翠微本人忙得像顆陀螺似的,根本不知自己在一夜之間就成了京中熱議的人物。
三月初一,雲烈與羅翠微一道前往宗正寺遞了婚書之後,帶着萬般歉疚的心情又要去奔忙了。
此情此景,若是換個旁人,怕是要當場撕了婚書掉頭走人的。
好在羅翠微說到做到,當真半點沒與他為難,反催他安心去忙,剩下的事自己會處置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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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二,按太常寺擇定的吉時,羅翠微進了昭王府。
沒有大婚之禮,沒有正婚禮宴,甚至沒有她“新婚”的夫婿相迎。
老總管陳安真是又欣慰又心虛,生怕羅翠微受不了這委屈,當場就打道回府了。
然而羅翠微根本沒這閑工夫傷懷自憐。
她腳才一踏進昭王府的大門,便即刻火急火燎對陳安道:“陳叔,抱歉啊,我今日沒空同您敘話了,若沒有急事咱們就過幾日慢慢聊,我這會兒需要一間書房。”
老人家被她這架勢鬧得腦門子一懵,半晌回不過神來。
羅翠微見狀,以為老總管有所為難,便趕忙又道:“隨便給間寢房也行,有個小桌就行!我忙死了,春獵出去半個月,這就攢了幾大箱子的賬本和商情,再不趕緊着處置,黃花菜都涼了。”
前兩日都在忙着那些虛禮,今日暫時算告一段落,她可不就得十萬火急開始做事了么。
因雲烈也是忙得不可開交,自沒做太細緻的吩咐,老總管一時犯難,不知該將羅翠微安置在何處合適。
雖婚書已遞交宗正寺,可畢竟大婚之禮未行,陛下對羅翠微也尚無冊封,此刻她是昭王雲烈的正牌夫人這沒錯,可她卻又還不是昭王妃——
她到底能不能住進主殿呢?
老人家恍兮惚兮地斟酌着,見羅翠微火急火燎直催促,索性就將她領到離主殿最近的一間偏院暫做安頓。
羅翠微哪有心思計較是主殿還是偏殿,立刻對夏侯綾道:“趕緊的,讓他們把賬本、商情文本都給我抬進來擱這兒……”
“哦對了,你趕緊讓人回去跟羅風鳴說一聲,方才我在路上翻了翻東南那頭傳回來的信,裏頭提了一句,說冬日裏紅雲谷寒潮異常,”羅翠微一拍腦門,急急又道,“這樣的話,那邊的小金棗今年收成指定不好,所謂物以稀為貴,價格肯定要漲;若是較去年漲了超過一成,就叫他別囤小金棗,改囤別的貨。”
夏侯綾一邊招呼着跟來的羅家家丁,將那幾大箱子賬冊、商情文本全抬進那偏院的書房,一邊耳聽八方地應着羅翠微的吩咐。
也是個焦頭爛額。
老總管陳安半句話也說不上,於是只好懵懵地退出來,交代了兩名侍女照應着些,便退出了偏院未再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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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開春都是羅翠微最忙的時候。
先前她隨聖駕去泉山待了半個月,羅風鳴雖儘力處理,羅淮也幫襯不少,但到底一個經驗尚淺,一個又有傷在身不宜操勞過度,最終就給她留了這麼大個攤子。
這一整日,飯是沒正經吃過的,還是午後老總管親自送來了一些茶和點心,她勉強吃了兩口以示尊敬,又顧自忙了起來。
入夜後,她讓忙了一天的夏侯綾先去休息,自己卻是半點沒停。
亥時,偏院的書房已點了燈,羅翠微聚精會神地翻閱着一沓商情,時不時提筆寫幾句批註。
雲烈小心地推開門扉,就見她隨意攏着金紅錦袍,在燈下案頭垂首執筆。
明麗的面龐掩映在燈火搖曳的光影,專註的目光片刻不離桌上的那些字紙與冊子。
他心中又暖又軟。
這傻姑娘,到底喜歡他什麼啊?
旋即又生出些委屈與不甘。
真想變成一本賬冊,就可以時時被她捧在手裏了。
雲烈忍着胸中翻滾的熱甜,咬着發酸的牙根,放輕了腳步,慢慢走到她身側。
羅翠微終於被驚動,背脊一凜,自賬冊中抬起頭來。
偏過臉一看是雲烈,這才沒好氣地順手拍了他一下,嗔笑着擱下了手中的筆。
“嚇死我了,走路沒聲音,我還以為是什麼歹人。你的事都忙完了嗎?”
雲烈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倒不輕不重地捏了她的下巴,故作兇惡:“說,要錢還是要命?”
他就是個歹人。
一個連新婚妻子進門都不能親迎的歹人。
“這個……”羅翠微仰着臉看着他,很配合地想了想,笑吟吟地逗他,“我還是要錢吧。”
雲烈哼了一聲,鳩佔鵲巢地將她抱起來,自己坐到了椅子上,將她安置在懷中。
羅翠微被迫側身坐在他的腿上,雙臂環了他的脖頸,才要說什麼,卻又急急頓住,兩眼茫然望着雲烈遞過來的半枚紫綬金印。
見她發愣,雲烈一手攬緊她的腰,將那半枚紫綬金印遞進她的手裏,“我的錢。都給你。”
這紫綬金印是昭王殿下的印鑒。
有這半枚印,昭王府名下私產全都可以任意調度。
窮得叮噹響的人,今日好不容易手中闊綽了,卻只想着回來上繳給新婚的妻子。
他真是個非常自覺的夫婿啊。
“你哪來……”羅翠微疑惑的聲音才出,唇上就被啄了一下。
她急忙往後仰了仰,嬌聲笑斥,“做什麼突然……”
這人,什麼也不說清楚,怎麼上來就親?
被她的笑靨迷了眼,雲烈抬掌抵住她的後腦勺,不給她閃躲的機會,將她腦袋慢慢壓低。
直到她脖頸低垂,在他略抬頭就能攫住那含笑紅唇的距離。
“我的錢給你,”他的薄唇印上了那紅唇的一半,於輕吮輾轉間,沉嗓微喑,“我的命也給你。”
她什麼都不問他要,他卻什麼都想給她。
真是糟糕,她這麼輕易就俘獲了他的心,將來會不會就沒那麼珍惜他了?
哎,這些又甜蜜又忐忑的心思實在亂七八糟,根本不符合昭王殿下鐵骨錚錚的形象。
真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