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絮言――大劫年
①大劫年:大劫年在受活是和前文中的鐵災相連的歷史用語。因為始於戊戌年的大躍進,如龍捲風樣從耙耬月深年久地刮過去,大鍊鋼鐵把山脈上的大樹砍光了,把草坡燒光了,山脈上變得荒涼無比。到了下一年,己亥年的冬,竟一冬乾冷無雪,至夏時,只落過一場小雨,后又百日大旱,到秋時,雨水斷續無常,這就鬧下了有史以來的大蝗災。蝗蟲在耙耬這地方是叫螞蚱。螞蚱是從耙耬山外飛過來,霧在天上,遮雲蔽日,幾裡外你便能聽到飛沙走石的響。日頭不見了。豆地里變得光光禿禿。芝麻地也光光禿禿。油菜花的金黃爛爛也都沒有了。黃昏里,螞蚱飛過後,日頭艷紅着,細細密密,紅紗一樣鋪在村街上,遲緩流動的螞蚱的死青氣,在村落里鋪天蓋地,川流不息。茅枝是在鍊鋼歇爐時生了她的女兒的,因為生在秋冬的交界處,秋時菊開,冬時梅盛,女兒圓全漂亮,就叫了菊梅。這一天的黃昏里,茅枝抱着女兒走出來,看着滿世界的螞蚱災,她把女兒放下來,對着受活的黃昏大聲喚:秋天大災了,就是冬天有吃不完的糧,各家也要省儉一點啊——秋天大災啦,都留好下年過冬的糧食預防荒年啊——事情竟果然,荒年來到了。秋天一去,冬天剛至,山脈上便格外格外地冷,連井裏的溫水都凍成了冰。煉鐵、鍊鋼后新生的桐樹、柳樹的樹皮都凍得干焦了。去公社趕集回來的庄人說,天呀,大鬧天災了,不光我們受活小麥不生芽,耙耬外的麥田也都不生芽。再過半個月,又有人從公社趕集走回來,他一入村就一臉驚異,在村頭對着人們說,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公社那兒家家戶戶沒糧吃,一天只吃一頓飯,說餓急了,有人把榆樹皮都剝下來煮成喝湯了,臉都喝成青色了,腿都浮腫得和青的蘿蔔一樣了。茅枝就把女兒留在家,下了耙耬山,走了三十幾里路,便碰到三五支送葬的隊伍。問說得了啥病呀?人家說,沒病呀,餓死的。又見一起送葬的隊伍又去問:——得了啥病呀?——沒病呀,餓死的。再見了一起送葬的隊伍,死人不裝在棺材裏,而是卷在席筒里。問,也是餓死的?說,不是餓死的,是屙不下來憋死的。問,吃了啥?說,吃了土,喝了榆皮湯。說人死就如說死了一隻雞,死了一隻鴨和一頭牛、一條狗,冷冷淡淡,不傷不悲,彷彿那死了的不是他們村裏的人,不是他們的親戚、鄰人樣。兒女跟在送葬的隊伍后,不哭不掉淚,彷彿那死了的不是他們的爹娘樣。天冷得異常,風像刀子砍着般。再往前走下一段路,到了下一村的村頭上,茅枝她就不走了,立在村頭了。她看見那村頭有開闢出的一片新墳地,如一片新生在世的鮮蘑菇。墳堆兒錯錯落落,幾十、上百個,每個都掛着幾張新白紙,像一地盛開的白菊、白牡丹。在那片墳前立一會,車轉身,趕在天黑前,茅枝回到了受活庄。到了第一家的瞎盲戶,見瞎子一家正圍在一堆火旁吃撈麵,雪白的蒜汁撈麵里還放了小磨油,她就豎在人家門前厲聲說,還敢吃撈麵?外面一世界的人都餓得浮腫了,餓死個人就像餓死了一隻雞,你家竟還放開肚子吃撈麵!到了第二戶,人家沒有吃撈麵,可她一看那玉蜀黍生湯竟稠得能豎直勺把子,就舀了半瓢冷水倒進鍋裏邊,吼着說,一世界都鬧災荒了,外面餓死個人像餓死一隻鴨,你們咋還不知道節儉節儉啊!到了第五戶,人家有個孩娃鬧着吃油饃,油饃沒有烙好她就去把那鏊子從火上掀下來,又舀一瓢水把火澆滅掉,尖着嗓子說,到外面看一看,餓死個人就像餓死一條狗,你們家竟還敢關着門在家烙油饃。她吼着,不過日子了?準備明年冬天一家人活活餓死嗎?!到了村后的瘸子老伯家。瘸子老伯家一家人雖也圍着火,喝的卻是稀麵湯,吃的是半白、半黑的雜麵饃,就的是一碗淹酸菜。茅枝過來立到門口上。老伯說,有啥事?茅枝說,拐子伯,果真要鬧糧災啦,外面餓死個人就像餓死一條狗。瘸子老伯默着想一會,說讓每家都在床頭挖個坑,在那坑裏埋上一缸兩缸糧。茅枝就開了一個會,讓各家在床頭挖了坑,埋了糧。埋了糧,還定了三條村規矩,一是各家不能吃撈麵,二是各戶不能吃烙饃,三是各家各戶都不能睡到半夜肚子餓了起床燒夜飯。茅枝把這規矩寫在白紙上,逼着一家一張都貼在灶王爺的神像邊,且還在村裡成立了民兵組,民兵組是有幾個二十幾歲的圓全小伙組成的,讓他們一日一日地在村裡轉悠着,尤其是在飯時候,他們端着碗,背着槍,讓各家都一如往日樣把飯碗端到門外吃,誰家都不能關着門兒吃好的,一旦發現時,圓全的民兵就把他家的撈麵、油饃端到村口上,讓湯飯最稀的人家吃他家的撈麵和油饃,讓他家喝那清湯稀水飯。時光是就這樣一日一日過。結了臘月,入了正月。到正月就發生了一串大事情。公社的麥書記領着幾個圓全壯實的人,趕了一輛鐵輪馬車到了受活庄。到莊裏幾句話說完,便把受活麥場屋裏的兩圈小麥拉走了。麥書記是先找到茅枝的,把茅枝叫到村頭上,說茅枝,你們受活庄的墳地咋沒有一個新墳哩?茅枝說,沒有新墳不好嗎?是好呀,書記問,莊裏人一天吃幾頓?茅枝說,老三頓。書記說,一世界人都在地獄裏,只有你們受活人活在天堂上。說麥天都過去半年啦,都過到隆冬了,可我們一入庄就聞到你們打麥場上有股麥香味,順着那味走過去,就聞到那麥場屋裏堆的是麥天沒分完的幾囤兒麥。書記說,老天呀,外面一家一家餓死人,你們還有吃不完的糧。書記又望着一片的受活人們說,你們都說說,你們能忍心看着同是一個公社的百姓,都一個一個活活餓死嗎?能忍心看着逃荒要飯的到了門口不給一碗嗎?說到底都還在**的天底下,都還是階級兄弟嘛。就把那三五囤的小麥裝上馬車,一粒不留地拉走了。拉走了,也就拉走了。可過了三日後,又有幾個圓全的壯年一人挑着一副擔子,拿着書記的一封親筆信到了受活里。信上說:茅枝:槐樹溝大隊四百二十七口人已經餓死了一百一十三口,全村連樹皮也沒了,能吃的生土也沒了,見信后務必從你們受活庄的每戶給他們擠出一升糧。切切!切切!別忘了你和你們受活都是社會主義大家庭中的一員,彼此都是同一階級的兄弟和姐妹。茅枝就領着那些人,拿着書記的信,到每戶給那些人收繳了幾擔小麥、穀子或者紅薯麵粉再或紅薯干。那些人走了,幾日後又有人拿着書記的信來了,就又從各戶給他們擠出兩擔糧。到末了,還未過正月,就有三五幫人擔著擔子夾着布袋拿着蓋有公社的公章、簽有麥書記名兒的信來受活要糧食。不給糧食就坐在村頭不肯走,或坐在茅枝家裏不肯走。末了就還得從瞎子家給他討一升,到瘸子家給他要一碗。受活就如公社的一個糧食庫,有一批一批的人來要糧食,這要着要着就把各家罐里、缸里的糧面要完了,碗或瓢伸進缸或罐里挖糧挖面時,聽到碗、瓢碰着缸、罐底兒的丁當聲,各家的主人心裏一哆嗦,便有一股荒寒從心底升上來。可是到了正月末尾這一天,村裡又來了兩個縣上的年輕人,穿戴都和公社來的不一樣,他們都是中山裝,上衣口袋都別著幾枝亮鋼筆。茅枝一眼就認出他們中間的一個以前是楊縣長的秘書,現在是縣裏社校的柳老師。柳老師拿來的是縣長的一封親筆信。信上說:茅枝:你我都是紅四的人,現在社會主義革命又到了危急關頭,連縣委、縣政府都有幹部餓死了,見信后速將受活的糧食交出一些來,以解革命的燃眉之急。信是一張黃草紙,字寫得東倒西歪,如一片乾草落在那紙上,可在信的末尾處,不光有縣長的簽名、手章,還有縣長用大拇指按上去的紅手印,手印旁還有別在草紙上的楊縣長保存的紅四方面軍的五星紅帽徽。手印紅得如鮮血一模樣,指紋是一圓羅圈環,而帽徽卻舊得如乾枯了的血,五個角都磨出了鉛灰色。茅枝望着信,把那五星取下來在手裏捏了捏,二話沒說,就把來人領到上房屋裏的山牆下,把兩個大缸的蓋子打開來,說那個缸里是小麥,這個缸里是玉蜀黍,要多少你們就挖多少。柳老師說,茅枝呀,要背我們能背多少?明天就有馬車到了村子裏。茅枝說,來吧,來了我領你們一家一家收糧食。來日,馬車果真到了村子裏,不是一輛,而是兩輛膠**馬車。馬車就停在村子正中央,孩子們沒見過膠輪子,都圍着那膠輪看熱鬧,用手摸,用棒敲,用鼻聞。聞着膠皮有一股怪味兒,摸着那膠輪像摸半乾的牛皮樣。用錘和棒子去敲那膠輪,那膠輪把棒子和錘一彈就又彈回來。接着就有一向未曾出過遠門的瘸子、聾子去看那膠輪車,有瞎子在一邊仔細地豎著耳朵去聽別人說那膠輪車。就在這一村人都圍着膠輪看不休、問不休的時候里,茅枝領着縣裏的幹部一家一家收糧了。到了東鄰里,茅枝說,瞎三叔,是縣裏來收糧食的,有縣長的親筆信,打開缸蓋讓幹部們去挖吧,人家說連縣長的腿都餓得浮腫啦。到了西鄰里,茅枝說,四嬸呀,四叔不在嗎?是縣裏來人啦,這是咱們受活上百年來第一次有縣上來要糧,你就打開缸蓋、面罐,讓人家可着力氣挖了吧。四嬸說這收完以後還收嗎?茅枝說是最後一次收糧啦。瘸四嬸就把她家的糧缸蓋子打開得大口朝天,由縣上的人把缸里的糧食全都挖走了。到了下一家,主人是個斷胳膊,是石匠的本家弟,他見了茅枝的第一句話就說嫂子呀,你又領人來家收糧食?茅枝說,把糧缸打開吧,這是最後一次啦。本家弟就領人家走進上房讓人家隨意挖着糧。那兩輛大車就大袋小袋裝滿了,把受活庄地面上的糧食全都拉走了。橫豎也已過出正月,冬去春來也就不遠了,也都說好公社、縣上不再來村裡討要糧食啦,所以各家各戶都十分慷慨。可是,縣委、縣政府拉走了這批糧,縣農業部又拿着縣委的信來要糧食,組織部也拿着信來要糧食,武裝部不光拿了信,還趕着車、扛着槍來村裡要糧了。出了正月,把縣上來的打發后,受活是誰家都不再慷慨了,來了人至多管你一頓飯。這一管,幾十裡外就有人專門來受活討飯吃,日常間,並不見討飯的在哪裏,到了飯時就一批一批的不知從哪冒出來,都扯着孩子伸着手,把碗遞到受活各戶人家的門裏邊,伸到各家鍋前去。從庚子年末到辛丑年初的那段日子裏,受活是遇了糧災,更患了**。各家門口都是外村人,都是圓全人。臨街的房檐下,有日頭的地方準會蹴着一家討荒的。到了夜裏,他們就睡在各家的門樓下、房後邊或街上的避風處。冷得睡不着時,他們就在街上跺着腳,跑着步,鬧得通宵滿村落都是腳步聲。有一夜,茅枝從家裏走出來,看見有好幾家的男人在偷偷地剝着受活村邊的榆樹皮,就過去說樹都死了呢。那男人就停着斧子望着她,說你是受活的幹部吧?她說我是呀。男人就說我家有個女兒,十五歲,你在受活給她找個婆家吧,瞎子也行,瘸子也行,能給我們一升糧食就行了。她又到了村中間,那兒正有一家人在圍着一堆火,她說你們總在受活咋辦呀?受活也沒有糧食啦。那一家的男人就看了她一眼,說我認出你是幹部啦,聽說你們受活凡是瞎子瘸子都可以在村裡落戶呀?茅枝說,這就是一個瞎、瘸、聾啞的村,圓全人沒誰會在這耙耬的深處住上一輩子。那人說,要這樣,我一家人今夜兒圓全着,明兒就都缺胳膊少腿了,到了明兒你可千萬分給我們一家人的口糧啊。茅枝就不敢再往前邊走去了,每走幾步都有朝她跪下來討糧、要飯的,都跪着抱着她的雙腿哭喚着。夜冷得很,月色涼得和冰一樣。睡在街上的人,把麥場上的麥秸垛扒了抱回來鋪在大街上。把麥場屋的房草揭了鋪在村頭上。還有人睡在村頭的牛棚里,因為冷,就把身子貼着牛肚子,如果那牛誠實時,他就讓他家孩子抱着牛腿睡。還有七拐子家的豬窩是在大門口,豬半大,豬窩裏新鋪了草,有一戶人家就和那豬睡在一起了,孩子就抱着豬崽睡覺了,去豬槽搶吃豬食了。茅枝到那和豬睡在一起的人家裏,說不怕豬咬了孩子呀。答說豬比人都好,豬不咬人人還咬人哩,說他們村已經有人吃了人肉啦。茅枝再也不敢多說一句,多言一聲,來日就通知各戶人家,每頓飯必須多燒兩碗,端到門口給逃荒落難的人。這樣,事情就越發壞了,就招來了更多的討荒人,鬧得受活日日都像趕會樣,人山人海,云云霧霧,受活人在吃飯時就再也不集中到村頭飯場了,好壞都是閂着大門,把自己關在家裏吃。然而,受活有糧食,受活的墳地里沒有一個新墳堆,這都是人人見了的,到受活你只要拿着蓋有公社和縣上公章的信,就能要到一些糧,把討飯碗拿出來,就能討上一碗飯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像風一樣吹了一世界。耙耬山脈和耙耬山外天下的人,一群一股地朝着耙耬深處趕。受活這地方,住下的討飯人比受活人多了好幾倍,同鄉的,同縣的,還有逃荒走難到了耙耬的安徽人、山東人、河北人。受活一下子便名揚天下了。大榆縣和高柳縣,也派人拿着證明信到了受活里,從歷史的沿革上說起來,從地理環境說起來,說都和受活曾經是過一個郡、一個縣,至少眼下是鄰縣,同一專區,希望能接濟出一些糧食來。熬出正月中,受活是誰要糧食也不再給了,誰伸出飯碗也討不到一口飯。各家都如臨大敵,整日裏關門閉戶,吃在家,拉在家,不和人來往,不和人說話,任你在街上爺呀奶的叫破血嗓子,也少有人開門送出一碗飯或者半個饃。茅枝是幹部,是幹部就要和村人不一樣,她就每天吃飯時還把門開着,讓石匠燒一鍋紅薯麵糊湯,自己家裏每人喝一碗,剩下的把鍋端到大門外。如此,三天後石匠就不燒一鍋了,只燒大半鍋,又三天就只燒少半鍋。茅枝就盯着石匠厲聲說,石匠呀,你也忍心啊。石匠委屈地說,你去看看罐里還有幾把面?茅枝就默着無言了。又三天,茅枝家裏也沒了糧,要去鄰居家東借一碗西借一瓢時,那討飯的就有人餓死在受活莊裏了。埋在受活的山樑路邊上。又有人餓死了,埋在受活村口上。受活村裏有了一片外村人的墳。到了又幾日後的一個深夜裏,一樁巨大的事情發生了,如同爆炸樣,把受活炸得七零八落了。每年的正月盡時,在耙耬總要有幾日往死處冷的天。要往日這麼冷,街上的逃荒人會在村街上跺出一世界的腳步聲,可是這一夜,沒了腳步聲,也沒了野火的噼啪聲,村子裏安靜得像壓根就沒有一戶逃荒的人。偶爾有誰家孩子餓極了的喚,也在一聲、兩聲之後,就又戛然而止,歸了寧靜。茅枝不知道這靜里正孕育着一場大爆炸,她如往日樣熬了半鍋紅薯稀湯給門外的逃荒人端出去,回來后,她男人石匠已經把她睡的這頭被窩暖溫了,她就脫掉衣服說,石匠,以後你不要再給我暖這被窩了,吃不飽飯,你身上也沒有多少暖氣呢。石匠就笑了,坐在床那頭,說茅枝呀,今天我洗磨的鏨、錘、兜兒在牆上掛着,它自己平白就掉在地上啦。平白掉下來,我怕家裏要出大事了,怕我想暖也給你暖不了幾天啦。茅枝說,石匠,新社會你還迷信呀。石匠說,茅枝,你給說句掏心窩兒話,你嫁給我石匠後悔不後悔?茅枝說,你問這幹啥?石匠說,你就對我說句心窩兒話。茅枝就不說,往深處沉默着。石匠說,你說一句怕啥呀?茅枝說,你真的讓我說?石匠說,你說呀。茅枝說,那我就說啦。石匠說,你說呀。茅枝說,總有一點後悔哩。石匠便一臉黃白色,痴怔怔地看着茅枝的臉,看見她年紀輕輕。才三十過幾歲,可人已經很老了,像過了四十樣、近了五十一模樣。石匠問:——是嫌我年齡大?茅枝說:——是嫌受活莊子偏,又一莊子都是瞎瘸聾啞人,說要不是為了你,我在入社時候就調到縣上,當了縣裏的婦女主席或者縣長啦。可現在,我還在受活領着人種地,我都不知道這種地算不算幹革命,要不算,我就後悔我這後半輩子在受活沒有革命了。話到這,事情爆發了,轟轟隆隆爆開了。先是有人敲門,敲了一會兒就有人從院牆外邊翻過來,石匠說誰?那腳步聲就到了屋門口。茅枝說你們是誰呀?是不是又有人快要餓死了?是有人快要餓死了我去給你們燒一碗湯飯吧。那人不言不語,便把茅枝家的屋門摘下來,嘩嘩啦啦衝進屋裏五六個,都是圓全的壯年漢,他們手裏都拿着棍子、棒槌和鐵杴,一進來便豎在床前邊,把棍棒、鐵杴對着石匠的頭、茅枝的臉,說對不起你們了,這老天不公平,我們圓全人一個一個活餓死,你們缺胳膊少腿的瞎子和瘸子,竟全村兒沒有一個挨餓的,全村的墳上沒有一個新墳堆。說話間,那說話的取出了縣上讓來受活要糧的介紹信,上邊蓋了縣委、縣政府的章,他把那用毛筆寫在草紙上的介紹信扔到茅枝面前床上說,這信你都看過了,你不讓受活給糧食,我們不能不自己動手了,不算搶,是來取政府讓我們來拿的糧食呢。他說著,給邊上的人遞個眼色,就有兩個中年,提着布袋去另外一間屋的罐里找面了,去那灶房的鍋里找尋吃的了。這時候,石匠已經從床上跳到床下,抓起了床頭洗磨的家什袋,已經將一把鎚子抓在手裏了,可就在這時,有一柄漏鋤舉在了他頭上,吼着說,你別忘了你家是個瘸子戶!石匠瞟茅枝一眼,就在那床上不動了。還有一個人,他把棒槌舉在茅枝的頭上說,聰明點,虧你還打過仗,革命哩,竟不知道把糧食給勞苦的百姓分一份。這時候,女兒菊梅被響動驚醒了,哇哇地哭着往茅枝的懷裏鑽。茅枝攔着菊梅,盯着揪她頭髮的壯年漢,認出他是她每天給他家孩子一碗湯喝的那男人,便冷了他一眼,說你這個男人,你怎麼能這樣沒良心。那男人說,沒辦法,我得讓我一家活着呀。茅枝說,活着就搶呀?沒了王法啦。男人說,啥王法,圓全人就是你們殘疾人的王法。人都餓死了,還說啥王法。說我也打過仗,跟着八路軍干過哪。過一會,灶房那邊的鍋碗冷丁兒響成一片,不用說,是碗掉在地上打碎了。另一間屋裏的缸、罐,也都響成了一片,找尋糧面的聲音冷哇哇地傳過來。從界牆門裏望過去,石匠看見有個男人把藏在門后窯窩罐里的一升玉蜀黍翻出來,他往袋裏倒着玉蜀黍,又猛抓一把玉蜀黍塞到自己嘴裏嚼。石匠說,你慢些吃,那罐里放了鬧老鼠的毒藥呀。那人說,毒死才好,毒死比慢慢餓死還痛快。石匠說,真的,那毒藥夾在一塊烙饃里,你別毒着你家媳婦、孩子呀。那人就把燈舉在布袋口,從布袋裏找出一塊干饃扔在門后了。屋子裏一片亂響。菊梅在茅枝懷裏,清刺汪汪的哭聲像穿堂風一樣蔓延着。茅枝擼起衣服,把奶塞進她嘴裏,那哭聲就吞吞吐吐停住了。屋裏只剩下了腳步聲和翻箱倒櫃聲,丁丁當當,響個不停。有一個人沒有找到糧,也沒有找到別的啥,他就極失落地從灶房走出來,立在茅枝面前拿着菜刀說,我啥也沒找到,我啥也沒拿到,我家孩子才三歲,又冷又餓,你得給我一點啥。茅枝就順手把床里姑女菊梅的棉襖遞過去,問他說,這襖小不小?他說小就小些吧。茅枝說是女式。他說女式也就女式吧。到這兒,就有一個時辰過去了,屋裏能吃能穿的都被搶光了,那幾個男人就都又回到了床前邊。他們中間有個上些歲的人,他看看茅枝,又看看石匠,跪下給茅枝和石匠磕了一個頭,說對不起了啊,算是借的吧,就領着幾個圓全男人走掉了。像旋風樣刮來一陣就又颳去了。屋子裏安靜下來,石匠扭頭看看原來掛槍的空牆上,說槍不讓民兵拿走就好了。茅枝也扭頭瞟了一眼床里空蕩蕩的牆,把菊梅放到床頭上,和石匠一塊穿上衣裳,到了院落里,要開門時,才知道人家把大門從外面扣上了,他們人被關在家裏了。石匠和茅枝孤孤地豎在院落內,聽見有人在村街上大聲地喚——他們都把糧食埋在床頭地下啦——都在床頭地下埋着哪。隨後,就又聽到鄰居家有圓全人找頭、鐵杴和鋤的聲音了,有挖挖刨刨的聲音了。聽到了受活家家戶戶遭着搶劫的零亂聲,像打仗一樣響得滿天滿地,石匠看茅枝在那聲響里急得團團轉,嘴裏不停地說咋辦呀,圓全人咋能這樣沒良心。咋辦呀,圓全人咋能這樣沒良心,他就搬過一把凳子放在院牆下,翻牆到街上把大門打開來。月光清明,一眼能望半村子遠。村外的田地里,有一團團的黑影在忙着,不知他們都背着什麼、扛着什麼、挑着什麼,有人忙着往村裡進,有人忙着往村外出,腳步聲零零亂亂,有幾個圓全男人牽着牛、又有兩個圓全壯漢抬着豬,還有圓全的年輕媳婦抱着人家的雞。一世界都是雞叫、豬哼的聲響和一鞭子、一鞭子抽打牛背、豬背的噼啪聲。有圓全人扛着東西跑得急,那東西從他們扛的包里掉出來,滾到路邊上,他就又放下肩上的東西去路邊摸着找。然後,他放下的東西就又被路過這兒的圓全男人順手牽羊提走了。大亂了呢,全世界都亂亂鬨哄了。受活的各個家戶都是萬馬齊鳴的哭喚聲。能看見清白的月光下,受活人那紫色的叫聲、哭聲如干硬了的血條、血塊一樣在村裡飛舞着。被搶了的瞎子家,瞎子就立在房檐下,抱着他那也是瞎盲的媳婦和兒子,哭着說好人呀,你給我們留一把糧食吧,我們一家都是瞎子呀。好人就背着一袋糧食朝門外走着說,你一家瞎子咋就比我們圓全人的日子過得好?天下哪有殘人比好人過得好的道理嘛。又說我們不是來搶你們糧食的,是政府讓我們來這要糧的。那一家瞎子就無話可說了,黑茫茫地看着圓全人,大搖大擺地把他家的糧食背走了。聾子他是有一身力氣的,可他聽不見圓全人進院的腳步聲,他就被人家捆在了床腿上。啞巴他也聽不見,可他靈敏,他就被圓全人一棒子打昏在屋裏了。拐子、瘸子想去阻攔搶劫的圓全人,可圓全人說,誰敢動一下,我就把你那條好腿卸下來,他就想起他是殘疾了,只好眼睜睜看着人家把他們的東西一掃而光了。圓全人說,燈在哪裏呢?一個女人抬起她僅有的一條胳膊指着說,在桌子角上哪。圓全人說,去點上。她就去點上燈,遞給圓全人,說滿天下都在鬧飢荒,我知道你們餓,可我家的孩子才一歲,你們給他留一升雜麵好不好?圓全人說,我們也是柏樹子公社的人,我們手裏有人民公社讓來要糧的信,那信上蓋有政府的章,不信了我等一會去找來給你看。說你們村沒有一個餓死的,我們一家七口就餓死了四口人,可我們有公社的信你們憑啥就不給我們糧食呢?你們憑啥就敢不聽政府的話?說著,就把床頭地下埋的糧食扒走了,把屋間罐里的最後一升子雜麵也挖進袋裏背走了。背走了,到院落還又回頭說:你們想想嘛,天下哪有殘人比圓全人過得好的道理嗎。各家都被搶光了。滿街都是腳步聲。一村子都是哭喚聲。整個耙耬都是鬧哄和雜亂。茅枝和石匠就怔在門口的月光下,看着那搶劫了受活的人,水一樣從眼前流過去,看見有四五個人趕着村裡那頭黃牛,從她面前過去時,她就瘸着腿撲到了街中央,一把抓住牛韁繩,說把牛留下吧,趕明兒大隊、生產隊都還要犁地哩!人家就橫了她一眼,一腳踢在她那隻好腿上,她便像一把瘸腿椅子樣,被人家踢翻在了月光下。又爬着上前幾步抱住了趕牛人的腿,她說咱都是柏樹子公社的社員呀,你們不能這樣啊,咱們都是柏樹子公社的社員呀!人家說,啥他奶奶公社社員啊,人都餓死啦,還公社社員哩。就牽着、趕着、抽打着那牛往前走,她死抱着人家的腿,人家停下來,又在她的好腿上猛力跺一腳,石匠就從門口跑過來給圓全人們跪下了,做着揖,磕着頭,求着說,別打她,別打她,她是一個殘人哩,就那一隻好腿哩,要打你們就打我,要打你們就打我。人家說,她是你媳婦?讓你媳婦鬆開我的腿。石匠磕着頭,說你們把牛留下吧,趕明兒沒了牛咋樣犁地呀。人家就又在茅枝的腿上狠狠跺一腳。茅枝尖叫一聲,就把圓全人的腿抱得更緊了。石匠就給人家把頭磕得更快了,更急了,雨點樣磕着頭,求着道,打我好不好?你們打我好不好?她好歹也是到過延安的,也是打過了仗、鬧了革命的,是為新社會出過力的呀!圓全人就把目光移到石匠頭上看一看,又移回到茅枝身上去,咬着牙說,日你祖奶奶,社會都是給你們鬧壞的,不革命我家也還有二畝自留地,也還有一頭犍子牛,可你們一革命,我家就成富農了,地沒了,牛沒了,一鬧糧災五口人就餓死了三口啦。他說著,又在茅枝身上踹兩腳,說女人家,不好好過日子,還他媽的革命哩,說我讓你革命!我讓你革命!我讓你革命吧!就又有幾腳跺在茅枝的腰上了。茅枝就怔着,鬆開了那圓全人的腿。那圓全人從鼻子裏哼幾下,就同着別的圓全男人趕着那牛走掉了。走了幾步,那人回頭說,奶奶哩,你們不革命也不會鬧下這飢荒。說完話,氣憤憤地出了村,上到樑上了。村裡也便慢慢安靜了。最後離開村落莊子的幾個圓全人,他們可憐、懊喪地嘟嘟囔囔說,我啥也沒弄到,日他奶奶祖奶奶,我啥也沒弄到。不知他是罵受活人,還是罵沒給他留一點可搶的糧食、東西的圓全人。天亮了。村子裏安靜着,沒有了往日的雞叫、牛叫和嘎嘎嘎嘎一早晃在村街上的鴨子叫。街上到處都是空籃子、癟袋子和散落在地上的玉蜀黍粒和小麥粒,還有蓋着公章和有公社書記、縣長簽名的介紹信。日頭依舊在那個時候冉冉地升起來,黃爽爽地照在山脈上,村子裏和各家的院落里。那些介紹信上政府的公章紅紅艷艷,如花一樣美艷。不知是誰從家裏出來了,立在自己家門口,緊跟着,瞎子、瘸子、聾啞和圓全人,老老少少,都從自己家裏走出來,靜靜地立在門口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不說話,臉上平靜着,沒有悲,也沒有哀,木木然然,臉上都僵着青硬相互打量着。過了一會兒,有一個聾子自語說,我家沒了一把糧,人也得餓死哩,連床下邊埋的一罐穀子也被人家搶走了。有個瞎子就對聾子道,人家說我家不用點燈,連我家的油燈都給拿走了,那油燈是紅銅,鬧鐵災時候我都沒捨得交上去。這時候,受活人就都看見茅枝走過來,她瘸拐得比先前厲害了,拄着拐杖,還每走一步都要往地上倒下樣。她的臉是一種黃白色,頭髮凌亂,像有八百年沒有梳洗過,人也在一夜之間老了許多,一臉的皺痕,像了蜘蛛網,額角的頭髮也在轉眼間變得花白。她過來立在槐樹下,立在往日掛着牛車輪子的鐘下面,望望一街兩岸的村人們。村人們就朝着她的這邊走過來,像往日開會一樣走過來,圍着她,看着她,沉默着。這時,從村后就傳來了那七十七歲的拐子老人的兒媳的叫喚聲,聲音沙啞,枝枝杈杈,像刮過來的不定向的風。她蹦着跳着,雙手拍打着自個的雙胯兒叫:——快來人呀,我公公死在床頭埋糧的坑裏啦!——快些來呀,我公公氣死在埋糧的坑裏啦!那七十七歲的老人就死了,死在床頭埋糧的坑邊上。坑邊上還有一張來要糧食的信,信上蓋了人民公社的章,也蓋了人民縣委的章。茅枝領着村人們到那坑邊時,把那信從地上拾起來,老人還有一口氣。他用那最後一絲游氣說:——茅枝,讓受活人退社吧,受活是本不該屬這個公社、那個縣裏的。說完后,老人就死了。死了后,也就埋了呢。埋了,受活也就開始了鋪天蓋地的糧荒了。先幾天,各家都不出大門。不出門、不活動,人就省力氣,也就餓得慢一些。再幾天,就有人出門去,想到山樑上尋些草根、菜根什麼的。到後來,就有人學着山外的人開始剝吃樹皮了。把榆樹皮表層的干塊削過去,只要緊靠樹骨的那層青皮兒,回去放在鍋里熬,便能熬出黏黏的湯。這樣過了半個月,山上的野草、茅根刨光了,榆樹皮也都剝完了,就有人吃山上的生土了。就有人活活餓死了。一個又一個地餓死了。受活的幾處墳地也都有了新墳。又半月,那新墳也如了雨後春筍,到末了,村頭也就有了麥場樣一片新的墳包。那些不到十八歲沒有成親的年輕人,死了不能入祖墳,就順手埋在村頭上。那些三歲以下,或者五歲以下的,餓死了,又不值得費下一副棺材板,就用草捆上,放在一個竹籃里,挎出去把那竹籃扔在村外的哪條溝里,或山樑上的一堆石頭旁。天蒼黃無邊,山脈上也靜得深厚。受活就被遺落在這蒼黃里,像山脈上扔着的一堆亂草或山脈間的一處遺迹樣。有老鷹尖叫着,從天上落下來,立在那裝有死孩子的竹籃上。孩子的爹、娘,先還遠遠站着守了那籃子,用竹條棍兒打那鷹。過幾天,他就不再守那籃子了,他已經餓得不能出門了。那兒的鷹和野狗也就忙忙活活了。再幾日,鷹和野狗就去別處找食吃,那兒就只剩下空籃和一片乾草了。接下來,那空籃就從一個變成幾個、一片兒。那兒日後就成了野荒地,成了鷹和野狗、野狼、狐狸們的樂園。受活庄的哭聲沒有多起來,可墳和山上的爛竹籃子多起來。出了正月,到了二月里,到了春天將至、冬又未去的日子裏,天氣變得暖和些,村裡又有人從家裏慢慢走出來,到門口日頭地里站一會,和鄰人說上一些話,就說出了一件事。說先前莊裏人的日子是何等的受活、舒坦,是茅枝領着人們入了合作社,又入了人民公社裏,才有了這一場千年不遇的大劫難。說茅枝讓人們入了社,茅枝就該讓人們重新退出社,還過早先那日子。說要不入社,哪有人知道耙耬深處有這麼一條溝,溝里有個受活庄,終年住着殘人們,終年過着閑散自在、豐衣足糧的日子,就是外面世界上知道有這麼一個庄,村落莊子地處三縣交界的中心,雙槐縣以為受活是大榆縣的人,大榆縣以為受活是高柳縣的人,高柳人又以為它是雙槐縣的人,末了他們就永遠、永遠地不屬於哪個公社、哪個縣的管轄了,自由着,自在着,受活着,舒坦着,有誰會拿着介紹信來受活收糧啊,有誰能想起來受活搶劫啊。說一切都是因了茅枝,因了茅枝把受活帶進了公社和縣裏,就有了這一場天災大難啦。就都相約着去了茅枝家。喚了門,開了門,人們見茅枝一搖一晃走出來,竟也和大家一樣,臉上浮腫水亮,閃着綠的光色。見她在院裏的灶房下,用了半盆水,在那水裏泡了石匠那裝錘、裝鏨、裝鑿的洗磨袋。原來石匠那磨袋是牛皮,用水泡了就可以煮着吃,也就每天從那袋上剪下麵條似的幾條兒,泡上水,浸上鹽,煮煮就給她的女兒咽進肚子裏。茅枝站在那,見一村的人都憤憤地立在門口上,連石匠在村裡最親的堂弟也在那人群里,也就知道有了事情要發生,臉上的綠色立刻變成了淡白色,說喲,大夥都來啦?有啥事兒吧?一村人就都安靜着。石匠的堂弟就替人們開口道,說嫂子,全村家家都有人餓死,都擔心你、哥和侄女,都來看看你。茅枝便臉上浮着笑,說聲謝謝,謝謝大夥到這時候還念着我們一家人。堂弟就說嫂子,還有一樁兒事,我就直說了。說全村人還想過先前的受活日子哩,說嫂子你這幾天能走動路了,到公社、縣上跑一趟,把受活從今往後還改回到和先前一樣不受哪個公社、哪個縣管的日子裏。茅枝的臉便斂了笑,有些難色了。入互助組時在槍聲的下面交了牛的瘸子就說道,有啥兒不行啊,本來入社時三個縣都不想要我們受活的嘛。那入社時在區長的怒斥之後,被從家裏抬走了犁耙的一個單眼媳婦也就手姿舞姿地說,表妹,入社時你說讓受活人過天堂日子,過犁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的好日子,現在你給大夥解釋解釋這天堂日子是在哪嘛。便有幾個、十幾個的圓全男人和殘媳婦們都大聲吆喝着說,茅枝你到村頭、墳地和溝里看看村裡死了多少人,多了多少墳,數一數山上和溝底有多少裝了孩子扔掉的竹籃兒。說這就是你說的天堂呀,這就是你說讓人們入的人民公社的天堂呀!也就一言一句,瞎瘸和聾子,都怨聲載道,吵嚷得有如洪水滔天,連啞巴也指着茅枝嗷嗷不停。這時候,茅枝的臉便由青亮轉成了黃色,虛汗掛在她臉上。二月的日頭金光燦燦,沒有風,一村落都是無言無語的日光和光禿禿的樹。牛被人牽走了,豬被人抬走了,雞、鴨被人抱走了。村子和死了一模樣,除了餓得急慌的人,別的沒有什麼活物生命了。茅枝望着門外全村的人,有人立站着,有人圪蹴在腳地上,還有媳婦就抱着她那餓得哭不動的孩子隨地癱坐着。她打量了那一片村人們,瞟了村街上和門外山上光光禿禿一老蒼黃的天和地,覺得頭暈得很,天旋地轉,便用手扶了門框,讓身子順着門框往地下滑,滑着跪在了全村人的面前說:叔伯們,嫂子們,兄弟們,大伙兒放心就是了,我茅枝只要還活着,就一定咋樣讓村人入社還咋樣讓人們退出社。說菊梅他爹石匠半月前已經餓死在床上了。他不肯吃那牛皮袋,他說他當了一輩子石匠,沒想到那袋子是他給俺娘兒倆留下的最好的東西。說嫂子們,叔伯兄弟們,那石匠的牛皮袋子還有一半,我回去剪剪分給大伙兒,也請大伙兒幫個忙,拿點力氣幫我在村頭挖個坑,把石匠埋了好不好。說天暖了,不埋不行了,說我茅枝對不起受活人,對不起大家了,可石匠一輩子是個好人,就看在石匠的份兒上,大伙兒出點力氣把他埋了吧。茅枝跪着望着村人們說了這番話,說完她就把頭鉤下去,鉤下去向村人們磕了三個頭,磕完后便有淚掛在她臉上。那臉浮腫發亮,淚珠兒滾滾圓圓,在日頭光中閃着晶瑩的光。說完話,磕完頭,她便扶着門框立起來,請着讓村人們往她家裏去。村人們便怔着,像沒想到似的相互瞟着打量着。茅枝就又說算我求了大夥吧,我說話算話,因為我對不起村人們,我已經半月不敢出門和大夥見面了。今兒大夥都來了,我向受活人賭個死咒。說我若不讓受活人們重新退社過那自在的老日子,我茅枝沒糧了餓死、有糧了脹死,死了生蛆讓狗咬,讓狼扯,讓鷹叼。說只要這場飢荒里不把我茅枝餓死掉,我就一定讓受活退出雙槐縣,退出柏樹子公社好不好。說我求大夥了,求大夥幫我把石匠抬出莊子埋了吧,菊梅她還小,她怕死在床上的石匠呀。堂弟就首先走進茅枝家,圓全人也都跟着進去了。果然看見大個子石匠在床上挺着身子蓋着被,而地上,又架的門板上,卻鋪着茅枝和她女兒的被窩。菊梅在那被窩裏,手裏正抓住一條煮熟的牛皮帶子吃,吃嚼着,看着進來的庄人們,她的臉上還掛着枯瘦黃黃的笑。村人們就把石匠抬走了。埋了石匠,茅枝謝着人們時,她在石匠的墳前朝着受活的人們重又跪下發誓說,叔伯們、嫂子們、兄弟們,我不革命了,我茅枝只要還活着,我咋樣讓咱受活入了社,我就死也要讓受活還咋樣退出社。這就是大劫年的事,這也就是受活庄的歷史用語大劫年。③耳性:方言。即記性。沒耳性,是罵那些把不該忘了的事卻都忘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