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它們都朝她跪下了,―世界都是淚水了
茅枝婆沒有料到事情會是那樣變着曲彎呢,像山脈間含的死道兒,一會把你引到了沒路的林裏頭,一會又把你引到了掛月的河邊上,可一會又把你引到沒了寸步的崖岸頭。這個蘇北的中型城市,是和她見過的別旁處地的城街沒有兩樣哩,樓是一樣的高進了雲裏邊,許多樓牆又全是玻璃兒,日間裏走在那樓下,如是走在一堆天火的邊旁呢,能把人油從身上烤出來,且自家能聞到自家頭上焦燎了的頭髮味。街道是寬寬闊闊的,要是曬糧食,麥天裏能攤下全世界的小麥粒,秋天能曬下全世界的玉蜀黍。可那寬闊里卻是沒有一粒糧,一老全的都是人。也都是汽車哩。汽油味還沒有耙耬豬圈、牛圈裏的糞味香。那是一種熱嘟嘟的怪味兒,黏黏烈烈的,豬圈、牛圈的味在鄉村是一絲一線的,可這汽油味在城裏黏黏稠稠是一團一片兒,馬路上有,衚衕里有,一老遍地都有哩。好在今兒有了漫天的雨,那黏稠的味道淡薄了,被雨水洗去了。一個城市都變得清新了。茅枝婆獨個兒從劇場子裏走出來,獨個兒走在這街上,沒想到受活人會一冷猛變得不想退社哩。不想離開這出演團了呢。沒想到,她從劇院獨個兒走出來,立在劇院前的檐下時,雨水白帘子樣掛在劇場子的前檐上,落在劇院前的台階上,她會忽然看見出演團的團長和縣裏的幾個圓全人,立在那雨水裏,人似了落湯的雞,可見到茅枝婆時,他們會都又有一臉的亢奮哩,像在寒冷里見了一堆兒火。她不知曉他們是去哪兒逛竄了,可一看就曉白,他們是逛竄回來,正在雨水裏商量啥事兒,見了茅枝婆,那商量就從猶豫中一下確定了,就都朝着茅枝婆走了過來了。他們說,茅枝婆,你正好出來了,我們有一樣事情想要給你說一說。說縣裏柳縣長來了電話哩,說購列款已經差不多齊畢了,月底你們出演的契書也到了時限了,縣裏也都同意你們受活從下年的頭天開始就不歸雙槐管着了。說可柳縣長說,一切都要遵着民意哩,要我們在帶着你們鉤頭返回雙槐前,組織一次受活的民意調查哩。說柳縣長說,要受活人舉手表一次決,看有多少人願意留在雙槐縣,願意讓柏樹子鄉繼續轄管着,有多少人願意退出這轄管,自自由由過無管無束的日子哩。這時候,雨水正下得緊迫着,他們都立在劇院前的台階下,有的打了傘,有的索性讓雨水任意任性地從頭上澆下去。橫豎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水淋淋的濕,水汽遮了他們的人氣兒,看不出他們說這些話時有啥兒預設呢,看不出他們事前有啥兒商量呢,就像他們剛接了縣長的電話就見了茅枝婆,也就由了嘴兒去,順嘴兒自自然然地說道了。這時候,茅枝婆心裏又是冬地響一下,像又有一樣重器兒撞在了她那土坯一樣的胸膛上。他們不知道受活人是一剛兒在台後舉過了手,絕多的因了這五個月的出演,冷冷猛猛都變得不想退社了,都想要雙槐轄管了。可她沒有說受活人舉過手的事,只是望着他們問:“受活人的那一半人咋辦哩?”“哪一半人?”人家問着她,可又接著說,“你說出演一團呀,他們在廣東那邊已經舉手表決過了呢,全團六十七個受活人,沒有一個同意退社哩,都要這出演團一輩子不要解散哩,一輩子到一老世界裏出演哩。”茅枝婆的喉里又被一樣東西堵着了,她想說啥兒,卻是說將不出來。就像這些來組領出演二團的圓全縣干們,都看出了茅枝婆的心事樣,他們便乘機說了他們的商量打算了,說出他們一剛剛在雨水處地里的籌劃了。他們說茅枝婆,咱有話都攤在天底下,說我們知道你一輩子都想讓受活沒管沒束哩,用你們受活人的話是想退社,過一種自在受活的日子哩;也知道受活人這一出演誰都掙了一大兜兒錢,誰都怕退了社就不能出演掙錢了。說你只要想退社,只消答應我們一樁兒事,答應了,我們就可以給縣裏報着說,受活人舉手表決了,人人都同意退社哩,這樣你們一回到雙槐就是下年了,就可以不歸雙槐縣、不歸雙槐的柏樹子鄉轄管了,你們就徹徹底底地退社了。這當兒,茅枝婆把目光擱在那些圓全的縣干身上去,立等着他們說出要她應答的一樁事情來。“其實也沒啥了不得,”人家說,“我們來組織出演五個多月啦,累死累活哩,這最後幾天的門票錢我們想要自家分了的,只消你在出演登記上籤個字,說最後十天因為每天都下雨,出演團壓根兒沒法出演就行了。”人家說:“我們已經給那邊的一團商量好了哩,那邊也打算這樣兒。誰都知曉南方的雨水多,縣裏沒人會懷疑天氣不下雨。”人家說:“這樣我們把門票從一張五百塊漲到七百塊,你們演員們演一場每人有兩把椅子錢,一天每人就能掙到一千多塊哩。”人家說:“一張門票七百塊,這樣就得有新的節目哩,有更稀奇節目哩,讓他們不看不行呢。”人家說:“我們今夜就動身轉場換到下家城市裏。下家城市是溫州。溫州沒下雨,日頭好着哩。”說:“溫州百姓比這個城市還富哩,許多人家孩娃結婚是用簇新的一百元的票子在大紅的紙上拼出一個喜字兒,再把這和席一樣大的紅雙‘喜’字貼到牆上和大街的廣告牌子上;還有許多人家裏,老人死了是不燒冥錢的,是一捆一捆燒真的紙錢哩。”人家說:“有新奇的節目並不難,除了這些保留節目外,你茅枝婆也給我們出演就行了。你茅枝婆要演壓台節目哩。”說:“把那一百二十一歲的長壽節目挪到最後邊,等台下為一百二十一歲高壽驚異時,我們就用輪椅把你推出來,說你已經二百四十一歲了呢,九胞女是你的重重重孫女,是你家的第九代孫女哩。這個節目就叫九世同堂哩。”說:“我們想法兒緊抓緊地把你的戶口簿和身份證都給弄出來。你出不出演其實無所謂,你不在出演登記上寫那因雨停演的字也無所謂,我們不掙這最後幾場的門票錢也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你讓不讓你們受活人退社那才是天大的事情呢。”說:“想想吧,要同意咱們就連夜轉場到溫州去,明兒夜就開始在溫州出演啦。”說:“你演一場可以得三把椅子錢。不行了我們給你四把椅子錢。”茅枝婆聽了想了想,她就開口說話了。說:“我不要錢哩。”人家問:“你要啥?”她說:“我要個空兒想一想。”人家說:“你抓緊一點想,這往溫州轉場要大半夜的路,天又下雨路滑的。”人家就走了。往劇院裏邊走去了。她就沿着劇院外的馬路信步地往前去,瘸瘸拐拐着,既不東瞅,也不西望,只偶爾瞟一眼從身邊飛着過了的汽車和飛起的水。因了雨水,這個城市的人都不再出門了,大街上落落空空,像沒有人煙的墳場一樣兒。腳地上堆着的雨水,白嘩嘩地朝着地縫裏鑽,在馬路邊上留下了許多銀白色的漩渦兒。眼前的樓房,在雨水中響出風吹雨打那亮白的聲音來,像耙耬山脈的盛夏里,有一坡臉的楊林響在風中樣。遠處的樓群和房子,陷在了雨霧中,馬虎成了一片兒,像癱瘓了在水面上,黑黑灰灰色,有一股烈烈的水汽從那兒漫過來,又漫了過去了。茅枝婆真的以為前邊是一片洪澇滔天的大水哩,立在那兒仔細地看,卻看見那不是淤積起來的水,而是柏油路和洋灰地在雨天泛起的一片芒光哩。卻看見不遠處的十字路口上,有兩輛汽車撞在一塊了,不知道那兩個司機從車上下來說了一陣兒啥,便又各自開着自家的車鑽進了雨水裏。茅枝婆朝那撞車的十字街口走過去,到那兒不光看到了滿腳地都是豆粒似的碎玻璃,還看見那玻璃碴兒中,有一條被汽車撞了的半大的花狗癱在雨水中,它的血在水中浸漫着,濃濃淡淡,先是黑紅,接着艷紅,再是粉淡,慢慢慢慢就化在了雨水裏邊了。雨珠落在血水中,發出了油亮的聲響兒。從那血水中泛起的紅水泡,像那個城市晴天裏滿街撐起的紅紙傘。水泡破了時,如合了傘樣有吱——的響聲兒,只是合傘的響聲長,水泡破着的響聲短。且水泡破了呢,會有微細一股腥氣升上來,到了半空便又被壓了下去了。茅枝婆就立在那撞了汽車的一片玻璃兒旁,那一絲一股的腥邊上,望着那條狗,那條狗也眼巴巴地望着她,像求她扶它一把樣。她想到了她家喂的那些殘狗們。蹲下去,摸了那花狗的頭,又摸了那狗拖在地上流着血的兩條後腿兒。她想到了如果一張門票果真能賣出七百塊,賣十張就是七千塊,一百張就是七萬塊,一千張就是七十萬塊錢哩。可她們這兩個月的出演從來都是每場最少賣出去一千三百張的票。一千三百張,那就是九十一萬塊錢喲。九十一萬塊,除掉給他們受活人的椅子錢,他們最少還有八十五萬。八十五萬由這八個縣裏派來的圓全乾部分,再加上團里的會計、出納和售票員、保管員,雜七雜八都算上,除了她們受活的四十五個殘人兒,余剩的圓全人其實也就是一攏共的十五個。就是說,每演一場這十五個圓全人都能得到八十五萬錢的收入哩。就是說,她們受活人在台上出演着,每人每天掙兩把椅子錢,圓全人每人每天最少平均都能掙到五萬多塊錢哩。就是說,圓全人每天每人平均掙上五萬多塊,十天十場出演他們每人最少有五十多萬塊的收入哩。就是說,只要我茅枝婆不在那寫着因雨停演的字后寫上自家的名,按上自個手印兒,他們就不能掙到那五十多萬塊錢喲。也就是說,眼下的事,都取決於我茅枝婆了呢。雨是越下越大哩,茅枝婆蹲在那雨水裏,蹲在那條狗邊旁,她覺得身上有些冷,像渾身上下沒有穿一件衣裳樣。可茅枝婆也覺得身上有些熱,她想到她只要不在那張表格上按下自己的手印兒,圓全人們就得不了分文時,身上便有一股熱嘟嘟的東西從下朝上涌動着,到了頭上她便覺得渾身有些暖和了,才將身上的冷,便立馬被擠得沒了蹤跡啦。茅枝婆就最後又摸了幾把狗的頭,像去孩娃臉上擦淚樣,把那花狗臉上的雨水擦了擦,輕輕把它往路邊安全的處地抱了抱,怔一會,車轉身,往回走去了。她像一冷猛地立下了主張樣,腿是瘸拐着,步兒卻比來時走得快捷哩,深一腳,淺一腳,好着的右腳落在地臉上時,要比瘸拐的左腳用的力氣大,那濺起的水花也比左腳濺起的多,幾下兒就把她左褲腿的里側濕了一老世界了。大街上是空無人煙哩。她就那麼拍喳着雨水往回走,像是個路過城市的鄉下老人樣,可走了幾步后,她的身後有了細細微微一股哼唧聲,如了誰家走失的孩娃在老遠的地方喚着他的娘。回過頭,她看見那條花狗拖着它的後腿正在爬着追着她,見她回過身子時,它像看見了娘的孩娃那樣兒,更用力地朝她爬過去,且仰着頭的眼裏溢滿了哀求的光。這是這個城市的一條野狗哩。她遲疑一陣子,往回瘸幾步,去把那狗費力地抱在懷裏了。像抱起一袋水濕的面樣把它抱在懷裏了,立馬她就感到那狗身上的冷和感激的哆嗦了。然抱着那被汽車撞斷了腿的狗走回到劇院的衚衕時,她卻發現不知從這座城市大街的哪,又朝她圍過來了三五條的野狗兒,有黑的,有白的,每一條,都又丑又老哩,都被雨水淋得渾身哆嗦呢,每一條毛都貼在它們的身子上,就都看見它們瘦嶙嶙的肋骨了,像大劫年的飢荒年月里,人餓到瘦極的處地兒,他的肋骨便挑起了他的膚皮樣。茅枝婆立在那兒不動了。那幾條狗都眼巴巴地打望着她,若了街上討飯的人,見了有吃食又肯施捨的人。她說:“你們不能都跟着我這老婆呀。”野狗們不言聲,依然都目光求求的望着她。她說:“你們跟着我,我也沒啥喂你們。”它們依然依然地看着她。她走了,它們就跟着。她停下,它們也在她身後停下來。她朝最前的一條黑狗身上輕輕踢一腳,那狗叫了一聲兒,另幾條狗忙慌慌地朝後退幾步,可是她朝劇院那兒走去時,那幾條狗卻又如尾巴樣跟在她身後。她不再管它們的跟與不跟了,只管自地朝前瘸拐着,待她抱着那半大的花狗到了劇院門前時,回頭看一眼,她身後跟的已經不是了幾條哩,而是了十幾條,一片兒,都是又丑又髒的野狗呢。都是這個城市被人棄下的又丑又髒的殘了的狗,和受活的人一樣,有雙眼失明的,眼前總是流着黃膿和掛着白色眼屎的實瞎子,有瘸了前腿或斷了後腿的,三條腿立在腳地上,像殘人拄着拐杖立在地上斜着身子樣,還有專愛在城裏飯店門前竄來竄去的狗,圖求一嘴吃食,那飯店就把一盆滾着的肉湯澆在它的頭上、背上了,從此它的頭上、背上就永生永世是一片爛肉了,永生永世有一股臭味了,是蒼蠅、蚊子的老家了,樂園了。雨已經小了呢。天空裏掛了明亮的白。茅枝婆的身前身後,都是乳濃濃的腐臭味,都是那狗群身上的血膿味和污臟髒的臭味兒。立在劇院前,她正要呵斥這一群野狗走了時,忽然離她最近最前的一條走路搖晃的瘸腿老狗朝她跪下了。茅枝婆覺得自己的瘸腿顫了一下子,像誰在腳底用力抽了一把她瘸腿里的筋。她盯着那瘸狗的前腿兒,見它跪下時,像跌倒樣前腿下有了一聲響,把地面的雨水濺了起來了。為了分辨它的跪和卧,它的兩條後腿還是直在腳地上,這樣兒,它的背就前低后高了,尾巴骨那兒翹在半空裏,可它的頭卻還是抬着的,眼巴巴地望着她,使它的跪有了很怪的姿勢。她就問了它,“想要咋樣呀?”又看着懷裏的狗,“它是你的孩娃嗎?要了還給你。”她就把她懷裏的花狗放在腳下了。這一放,那半大的花狗竟會扭頭狠狠瞪了那老狗一眼兒,又回過頭兒來,拖着它的斷腿往她的身上爬。她就又把那花狗抱在自己懷裏了。抱了起來了,沒想到那老狗扭頭回望一眼兒,哼了幾聲兒,像對別的野狗們說了啥,那一片野狗竟都學着老狗的樣,朝她跪了下來。都跪着朝她挪動着,望着她,也望着她懷裏的狗。所有的目光都是乞求哩,都是對她懷裏的花狗嫉羨哩,都是企盼着她去抱抱它們哩,企盼着她像抱着那花狗樣把它們帶到哪兒哩。像它們知道她不會棄了它們樣,會把它們帶回到全是殘人的耙耬山脈的受活樣,像知道受活那兒她的家裏已經有了十幾條殘狗樣,像它們終於找到了它們的主人樣,它們的親娘、親奶樣,它們跪着朝她挪去時,它們的眼裏全都汪了淚水了。半空裏滿是了淚水的鹹味呢。一世界都是了狗淚的咸苦味。它們流淚求着她,喉嗓里發出了古怪低沉的嘰嘰的叫,像它們的哪兒疼得很,心裏傷得很,到了不跪着求人不行的田地兒。茅枝婆聽到了它們的哼叫,像孩們的哭一樣,看見它們的哼叫,像雲樣在她的周圍飄散着,聞到了它們的淚水裏的鹹味稠得如放多了鹽的湯。她知道它們求她要她幹啥兒。她的心裏先是像沙地里流進了一股水樣濕潤着,後來就像一片干沙一樣堵在她的胸口了。它們要她像帶那花狗一樣把它們帶走呢。帶回到耙耬山脈的受活去。它們又老又殘,知曉自個兒該往那兒去。它們像住在這滿是圓全人的城裏等了許多年,終於就把茅枝婆給等來了。它們不能不跟着她回到受活那兒了。茅枝婆就怔怔地望着那一群老殘的狗。雨是終於的停絕了,天上地上都有白光了。那一群十幾條老殘的狗,跪在雨水中,喉嚨里發出泥黃可憐的叫,像一片泥黃的雨水汪在她的周圍呢。不知該咋兒,茅枝婆又把她懷裏的花狗放在地上了。她想她不把花狗抱回到劇院的后場地,不喂它,不給它的後腿裹上包傷的布,也許這一群狗就不會這樣圍着求它了。可是呢,那放下的花狗竟用前蹄爬在她的腳上嗚嗚嗚地哭起來,淚像旺泉樣從它的紅眼眶裏流出來,順着它的瓜似的臉面流到嘴裏了。茅枝婆有些不知所措了。原來出演團里那幾個縣乾的圓全人,都沒有回到劇院裏,竟一直都在劇院的門口等着她。也許人家是回去以後換了衣裳又走了出來了。茅枝婆發現人家都穿着乾爽的衣裳了。茅枝婆不知所措時,人家從台階上走下來,怪奇奇地望望一老滿地的狗,又望望被狗們圍着的茅枝婆。人家說:“想好了吧?我們已經通知後台做今夜轉場的準備啦。”人家說:“破天破地吧,我們想好啦,凡是出演的人演一場我們可以給五把椅子錢。五把椅子就是三四千塊錢哩。”人家說:“你演一場可以給你十把椅子錢。十把椅子就是七千塊錢哩。”說:“當然呢,頂天重要的不是十把椅子錢,而是只要我們給縣裏通個電話,給縣長彙報說,受活的人都想退社哩,都想離開雙槐的轄管哩,回到家你們就可以拿到那份受活退社的文件啦,就可以永生永世不歸雙槐和柏樹子鄉管了哩,這世上就再也沒人能管了你們受活啦,再出演那錢就百分之百地歸你們受活啦。”人家說:“說吧你,茅枝婆,退不退社就候你一句話兒了。”人家說:“你說吧,好歹你總得有個聲音兒。”茅枝婆瞟着這面前的圓全人,那些出門組領出演團的幹部們,末了把目光落在那說話最多的縣乾的身子上。她說:“你們去給柳縣長說去吧,就說受活庄沒有一人不想退社哩。”圓全人便都鬆了一口氣。“這就好了嘛。”她說:“還有一樁兒事,受活人每演一場不是五把椅子錢,是每演一場十把椅子錢。可我茅枝婆一把椅子錢也不要,一分也不要。這幾場的出演,剩下的錢全都歸你們,可你們得騰出一輛車,今兒天就拉上這些狗,都把它們送回到受活庄。”人家便都迷怔一會兒,全都笑着答應了,分頭開始做着事情了。有人去和出演一團打電話,讓那邊也給縣裏彙報說,他們那邊的受活人和這邊一樣都百分百地想退社;有人去租賃往耙耬送這十幾條殘狗的汽車去;有人去組織連夜轉場到溫州出演的戲箱和汽車;有人忙不迭兒上街去購買茅枝婆上台出演的戲裝和道具。因為茅枝婆要出演一個已經是真的活到二百四十一歲的人,她的戶口簿、身份證是都要換了的,那些做戶口簿和身份證的人,也是需要一些工夫的。做她的戲服就更是需要整天整夜的工夫了。二百四十一年前,是清高宗的弘曆時候哩,是乾隆二十一年間那當兒,到今天是歷經了清時的鼎盛、衰敗、八國聯軍、袁大頭執政、辛亥革命、民國時期和抗日與解放后的新政府。一個人能從乾隆時候活下來,當然是有些特殊的方法哩。茅枝婆能活到二百四十一歲,她的方法就不僅僅是吃素食,每天下地幹活兒,頂天重要的,是她在道光十七年八十一歲時得了病,穿上壽衣了,可又活了過來了。活了過來的人,也是死過一回的人,便從此再也不怕死了呢,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白日穿着常人的衣裳吃飯、幹活兒,夜裏穿着死人的壽衣睡,總是準備着睡了就不再醒了的,可又每天一早就醒了過來了。就在光緒三年一百二十一歲時,又有了一場大病了,然人死了三天卻又活了過來了。再活過來她就隨時隨地準備死了的,白日黑夜都穿着壽衣了。吃飯時穿壽衣吃飯,下地時穿壽衣下地,黑夜兒睡覺更是在床上不脫壽衣哩。年年、月月、天天地穿着壽衣,每一會兒一刻都準備着死,她就活到了二百四十一歲,從乾隆時候活到今天了。活到今天她是經了多少世事啊,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民國,二百四十一年,她經過了九個朝代哩,九個朝代,道光十七年開始穿壽衣,光緒三年開始日日夜夜都不脫壽衣哩,這一百多年間,她得穿破多少壽衣啊,所以讓她出演一個二百四十一歲的人,最少得給她準備十套、八套的壽衣給人看,那十套八套還必須都是又舊又爛哩,讓台下的人一看她是果真因了這一百六十一多年間穿了壽衣才活到了今天哩。這樣兒,圓全人們就都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忙將起來了。到了這一日的下半夜,也就終於轉場離開這個城市,到下一處地進行浩浩盛盛的出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