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章結縭(4)
當1973年12月,這場冷酷無情的鬥爭告一段落的時候,喬冠華和章含之都十分期望早日成個家。
經過這大半年的折騰,愛情玫瑰色的浪漫已被磨去了許多。年初他倆對未來的憧憬,此時似乎已變得很苦澀。
他們只覺得心力憔悴,精疲力竭,又有些茫然,像一隻在狂風巨浪中掙扎漂浮的小船,此時已被風浪打得遍體傷痕,只盼有一個風平浪靜的港灣可以歇息片刻。
喬冠華和章含之決定儘快結婚,使兩人互有依靠。喬冠華決定搬到史家衚衕章府來,放棄外交部為他修的房子。
這是幾個月前周恩來總理親自定的。筆者在撰寫本書時,章含之告訴我,她和喬冠華的結合,是得到敬愛的周恩來總理的理解和支持的。
在他們這一年風風雨雨的戀愛中,周總理給了喬冠華和章含之最堅定的支持。
早在1973年初,在一次西華廳會議休息大家吃夜宵時,不知是誰提起此事,周總理說:“××當個大新聞,告訴我老喬和含之在談戀愛,我說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早有預感了。”後來周總理又告訴喬冠華,他批評了他的子女,對他們說應當支持父親得到幸福。
章含之父親的喪事料理完之後,在一次會議休息時,周總理問他倆結婚後住在哪裏。
章含之說,“外交部正在給冠華修理一所部里的房子,我準備搬進去。”
“章可(章含之大哥)結婚單獨搬出去住了,你結婚又要搬走,行老的房子交給誰管?”周總理聽了皺起他那兩道濃眉說。
章含之說:“我恐怕管不了,部里工作太忙。”她看得出總理有些不快,心裏有點不踏實。
“我想當初這房子是國家給父親的,我搬走以後是不是就把它還給國家?”於是章含之便小心翼翼地試探說。
周總理似乎料到了她的這個回答,他嚴肅地說:“你倒想得簡單。行老和共產黨合作幾十年。他是主席的老朋友。這個房子當初是主席同意為行老修的。行老去世時,在追悼會前,我對殷夫人和你妹妹親口說這房子是政府為行老修的,今後你們海外親屬任何時候回來看看,這都是你們的家。你是共產黨員,說還給國家就還了,以後行老這麼多海外親屬知道了怎麼說?他們會說共產黨說話不算數!我周恩來說話不算數!”章含之聽了不吭聲了。
周總理接着直視喬冠華問:“為什麼一定要含之搬到你那裏,你不能搬到她那裏?”章含之搶先回答說:“這倒是我的意見。喬老爺官比我大,我嫁給他按習慣就只好搬到他家去。”周總理還是逼視着喬冠華問:“你也是這樣主張嗎?為什麼你不可以搬到含之那裏?男尊女卑?”
“我哪裏有這種想法?!我願意搬到含之那裏。行老的房子比我的亮堂,是她一定要搬出來。”喬冠華悠然地笑着回答說。
周總理果斷地說:“那好,就這樣定了!冠華你搬到含之那裏去!”後來毛主席聽說此事,連說這樣好,還笑呵呵地向喬冠華打趣道:“這一次啊,喬老爺,你可真是上轎了呵!”就這樣,1973年12月11日,喬冠華搬入了史家衚衕51號,與章含之正式結為伉儷。
從此章士釗寓所成為喬冠華、章含之的新家。在章士釗去香港的前夕,喬冠華同章含之一起去北京醫院看望他。
他已經知道他們準備結婚,為此他很高興。他對喬冠華說,1949年開國大典之前,他從香港同其他許多黨外民主人士一起乘船回北京定居,正是冠華代表黨中央同船回來的。
他說他一直認為周恩來之下冠華是最出色的外交家。最後,章士釗說,你們結婚時,我可能還在香港,如果趕不上婚禮,他要送一點禮物。
但是他太老了,不能去買禮物了。說著,章士釗從衣袋中摸出他惟一的那張一萬元定期存摺。
這是1971年他的《柳文指要》出版之後,因為當時取消了稿酬,周總理指示送父親一萬元作為酬金。
章士釗囑咐章含之為他辦了一個定期存摺。此時,章士釗很動情地說:“這張存摺送給你們,含之去買你們喜歡的禮物。”喬冠華當時顯得很窘,連聲說不必。
章含之也說我們一切都有了,這錢是周總理送的,父親留着回北京用。
但是章士釗執意要他們收下。章含之當時想,我先收下代父親保管,等他香港回來還是用在父親所需的事上。
沒有料到兩個月後他在香港去世,也沒有料到這筆錢後來在喬冠華身陷逆境,患着絕症而經濟拮据時,竟成了保證他營養所需的主要財源。
當外交部總務司派車把喬冠華在報房衚衕的家搬到史家衚衕51號章家時,除了那幾箱子書籍之外,幾乎全部都是公家的東西。
傢具是每個月付租金從外交部租的,連那幾套中山裝和大衣都是出國時公費做的。
沒有彩色電視機;也沒有像樣的家用電器!這就是身任外交部副部長的喬冠華的家當!
對此章含之曾經說過:“喬冠華生前敬佩魯迅先生。他在性情方面可能也有與魯迅相近之處。他秉性耿直,剛正不阿,但也易得罪人。他實踐了與魯迅先生共同的一個生命原則,他們的一生都是人民的孺子牛,他們吃的是草,而給予人民的卻是營養豐富的奶汁。冠華一生沒有為自己積累一分一毫財富,他真正是一生清白,兩袖清風。記得我們結婚,他搬來我家的全部‘私人財產’是很多箱的書籍,其他的一切都是外交部配備給他的,甚至連同他出國的服裝。而當他離開人世時,同樣地沒有留下一分一毫的物質財富。然而,他所留給人們的精神財富卻是極其豐富,難以衡量的。”章含之:《喬冠華文集?
代序》。喬冠華遷入章家后的幾天之後,他們在家裏舉行了一個簡單的酒會,招待喬冠華的同事,同時也就作為婚禮。
來參加的自然都是顯貴的部長們。其時,奔馳車在史家衚衕的大門口停了一長溜兒,那真正是車水馬龍!
但是就在這個本來值得歡慶的婚禮之夜,章含之卻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和一種對未來的惶惑。
第一件發生的意外是當章含之為每位貴客斟上茅台酒,請大家乾杯時,喬冠華和她忙着招呼客人沒有立即喝杯中的茅台。
此時一位部長喝了一口后遲疑地問喬冠華:“老喬,你這倒的是酒嗎?”其他部長們也同聲說:“老喬,你開的什麼玩笑?這是白水吧?!”冠華和章含之趕緊嘗了一口杯中物,果然是白水。
章含之忙問喬冠華哪裏拿的茅台。他說是從飯廳拿的。章含之忙去查問,原來當時有一位照顧她父親的女孩子還住在家裏。
她用一個茅台酒空瓶裝涼開水。這天晚上她裝了水放在飯廳桌上,就被喬冠華當作新酒拿去待客了。
大家自然把這插曲當個笑話,說喬冠華捨不得請客人喝茅台,用白開水充數,喬冠華也哈哈大笑。
此時只有章含之心裏蒙上一層陰影。她從來都有點迷信。在婚禮上濃烈的茅台變成了淡而無味的白水,難道這會是一種不祥的預示嗎?
當夜客人散盡之後,喬冠華顯得很興奮,要出去看看月亮。章含之說那麼冷,別出去了。
他卻非要去,說今晚一定要賞月。章含之只好給他取大衣圍巾,陪他到院子裏散步。
喬冠華動情說:“多好啊,多美啊,我們能在一起了!”
“是啊,不過今晚的招待會實在像次外交活動不像婚禮!”章含之說。
“沒有辦法,這也是應酬!”喬冠華嘆口氣道。章含之忽然非常激動地對他說:“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麼樣的婚禮嗎?”他說不知道。
章含之嘆口氣說:“教堂的婚禮!”喬冠華捏了捏她的挽着他手臂的手說:“別瞎說了!”章含之說:“真的,我一直幻想着這樣一種婚禮,在神聖的主的面前,兩個人面對面,心對心,說出莊嚴的誓言:‘我章含之願意與喬冠華結為夫妻,不論富貴或貧賤,不論健康或疾病,我將永遠安慰你,照顧你,忠貞不渝。’這種誓言是發自內心的,是最聖潔的,一生一世不能背叛的。”喬冠華說:“你真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共產黨是無神論,我們用不着對天主起誓。還是對着月亮吧!那是最美的。‘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章含之早知道他酷愛月亮,他對着銀色的月色特別動情。
但她卻隱隱地覺得那月光太冷漠太清淡,幾乎使人感到凄涼。她不禁想起那些寫月光的詩句中很多都是寫別離情的。
她想起了《長恨歌》: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這無比哀怨的愛情誓言不也是在月光下發出的嗎?
章含之努力想趕走那些不祥的聯想,此時喬冠華突然又說:“我們不用什麼誓言,只要信任就夠了。將來有一天,若我眼睛瞎了,我相信你就是我的眼睛,我可以扶着你,你拉着我。假如那時我們一貧如洗,你就這樣拉着我去要飯,我們還是在一起。”章含之頓時心頭一驚,一陣寒流穿過全身。
這婚禮之夜愛人之間怎麼會說了這麼多不吉利的話!她不敢再往下想,急匆匆地說:“天太冷了,快進屋吧!都是這月亮,我們說了這麼多不該說的話!”章含之:《風雨情》,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年12月第1版,第180~185頁。
在後來的歲月中,不知怎麼,這婚禮之夜的月下對話總是困擾着章含之,頑固地在她心裏忽隱忽現,驅之不散。
在喬冠華逝世之後,她就更為經常地想起那個夜晚,也更相信命運。平心而論,喬冠華和章含之不論在性格上有什麼缺陷,或者在世俗的現實政治生涯中有過什麼錯誤,但他們兩人都心地善良,光明磊落。
他們又如此真誠地相愛,彼此肝膽相照,禍福與共,為什麼他們的結局會這樣悲愴?
!帶着對幸福的夢幻和對未來忐忑不安的茫然,在那1973年寒冷的冬季,喬冠華和章含之開始了他們的共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