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孟景春在夜風裏站了會兒,聽得裏頭宗亭開口道:「朱老今日來湊這熱鬧,你似乎不高興?」
沈英沒有說話。
宗亭又道:「你現在這不高興都已經往臉上寫了,自己竟察覺不到嗎?」
沈英依舊沒有說話。
「聽聞你府里近來住了個人,可是與她有關係?」宗亭拿過面前的茶盞,慢慢喝了一口茶,「我聽胡太醫說,前陣子在左相府里看到了個藥罐子……」
沈英看一眼門口,孟景春身影猶在,便立時對宗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宗亭唇角輕揚了揚,便不再接着往下說。
他與沈英同科,鬥了十餘年,卻又彼此知根知底,沈英今日這舉動,分明已是告訴他,現下屋外站的那人與孟院判脫不了關係,宗亭是個聰明人,見孟景春長得這般清秀嬌小,也猜到她應該是孟院判家的那個丫頭,只是沒料到,這丫頭與沈英有這樣的緣分。
他低頭又喝了一口茶,輕言道:「說起來,當年若不是你竭力爭取,恐怕他們家一條命都活不了。」
沈英眉頭緊蹙,讓他不要再說。
宗亭卻惡趣味地看了看門口,又道:「瞧你怕成這樣子,如今可還會作惡夢?你連我都忍心拖下水,以前那些事,你心裏又有什麽好過不去?不過也好,等我離了戶部,至此六部便全是那個人的,他也能消停消停了。
這些年折騰得太厲害,朝中我已是待得倦了,回柳州做個閑官也是自在,同科之中,如今亦只有你一人在京了,京官難做,你且多保重。」
沈英不語,見他起身便送他出門,孟景春見裏面有走動的聲音,連忙快步走開了。
宗亭推門出來後還順着走廊往西邊瞧了一眼,低着聲音,一臉戲謔地道:「孟院判家竟養出個這麽聰明漂亮的姑娘,你當年救她一命,可是料到今日會有這樣的緣分?」
沈英臉色卻並不好。
宗亭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當時那情形,孟院判必須死,你能將他家眷救下來已算是功德,你若能想通,也不必熬着苦日子過這麽多年,與自己過不去,其實沒有多大意思。」
他又看了一眼西邊走廊,輕嘆出聲:「那丫頭配你雖然是年紀小了些,但興許也是天定的緣分,你未對人動過情,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心死了這麽多年,如今這樣卻也不容易,然情路漫漫,她又年少不知事,也不知你這年紀等不等得起。」
沈英不想聽他再說,便只道:「走吧,不早了。」
宗亭察覺到他這話里的倦意,已猜到他近些日子恐怕為這個事情愁得快發瘋,竟想起沈英以前冷眼看他為了個紅顏知己喝得酩酊大醉,竟說不值得,可現下沈英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原來攤上情之一字,就連沈英亦是不能免俗。
沈英好不容易送走了宗亭,再折回去時,卻見孟景春站在廊檐下走着神。
沈英深吸一口氣,她卻已是轉過了身,看了看沈英道:「方才去伙房讓廚工煮了些陳皮粥,下官看相爺似乎脾胃不好,晚上也未吃什麽,陳皮粥理氣疏郁,喝一些也好。」
沈英不想讓她擔心,亦知今日朱豫寧那一席話,她聽着恐怕心中很不是滋味,便溫聲道:「今日朱老的那一番話,你不必往心裏去。」
孟景春臉上卻綻了一笑,聲音明凈俐落,「不會的,下官清楚自己想要做什麽,下官……」她仍是撐着臉上那笑意,「下官自己心中……」
沈英似是許久未見她這模樣,心中竟有些動容,「孟景春,這是在家中,我不是什麽相爺,你也不是什麽大理寺評事。」他似是費了好大勁才將這話說出來,「改口吧。」
孟景春「咦」了一聲,道:「可下官已是習慣,改什麽口……」
難道要改成「喂,給你煮了陳皮粥趕緊去喝」或「喂,不要板著臉啦,高興點」還是「喂,你到底遇着了什麽事情,最近怎麽這樣子」嗎?孟景春只想了想便覺着汗毛豎了起來,若全換成這般稱呼,指不定會被沈英丟出去。
沈英輕嘆口氣,一時半會兒卻也想不到有什麽旁的稱呼替代,便只道:「莫要再自稱下官了。」
孟景春很是受用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她說完頓覺自己底氣變足,沒料自稱下官竟真是自覺低人一等。
沈英正要伸手過去摸她的頭,卻被她給避開了,孟景春裝沒事人一樣道:「我先去睡了,相爺記得去喝粥,早些歇息。」
沈英收回手,見她轉了身,步子很是輕快,迅速消失在了走廊盡頭,他手裏抓到的,只有空氣而已。
但孟景春今日睡得雖早,心中卻萬般思量,難以入眠,先前多次路過大理寺與翰林院的存卷室,她都想進去找一找,以求個答案,可她如今不過八品評事,連名正言順回去翻舊案卷的機會都沒有。
她翻了個身,心想沈英這品級,想翻出一件舊案來簡直易如反掌,可她又如何能麻煩他?她甚至都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京城天氣迅速轉涼,秋葉泛紅,早晨都開始有霜,各式各樣的溫軟糕點便成了衙門裏的搶手貨,孟景春自府裏帶來的紅葉餅,總是被同僚一搶而空,害得她每次只能啃啃手指頭上殘留的餘味,沈英不知從哪兒知道了這事,便讓廚工多做上幾份給她帶着。
然這一日,一同僚吃着吃着卻神秘兮兮地與孟景春道:「你們府上這廚子可也會跟着宗大人一道去柳州?若不去的話,介紹到我府上來做事吧。」
孟景春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他指的是宗亭,心道,白存林真是個長舌的漢子,竟真給亂宣揚出去了。
果不其然,沒過幾日便有人逮住孟景春問:「聽聞宗大人是你舅舅?」
孟景春哭笑不得,只能瞎敷衍一通,下回逮着白存林,看不揍死他。
然到底是傳聞,孟景春當它傳一陣便過去了,故而也不正面搭理,結果宗亭離京那日,竟當真遣人到大理寺衙門來喊她過去,弄得一群同僚更是確信宗亭是孟景春的遠房舅舅。
孟景春莫名其妙忽然多了個三十多歲的舅舅,實在是百感交集。
宗府中已是空空,宗亭在前廳見了孟景春,給了她一個書匣,孟景春愣了愣,宗亭卻道:「外人道我是你舅舅,你若樂意,我倒是願意認這外甥,只怕有人會不高興,今日喊你過來,是有一物送你。」他看看那書匣,「十餘年前,沈英的舊作我留了一些,可供你揣摩揣摩。」
孟景春猜不透他這意圖,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那書匣,宗亭唇角輕彎,說得不急不忙,「後生們都未見過當年連中三元的沈狀元意氣風發的樣子,現在想起來……」他微微眯了眼,「當真是……惹人艷羨。」
孟景春看着那書匣,有些愣神。
宗亭瞧她一眼,接着道:「但不知怎麽,他卻好似沒臉再回頭看以前的自己,舊作能毀的都毀了,外人竟傳出他生性涼薄孤寡的說法來,實在是大誤會。」
孟景春又想到了那株空心樹,她回過神同宗亭道:「那大人何不將這些都交還給他,反倒給下官?」
「他若知道我還存着這些,必然得同我翻臉,興許又會燒得一乾二凈,至於為什麽給你,我想了想,自己外甥寄人籬下,自然得握點東西在手裏,他若是哪一日要趕你走,你便說若不讓我接着住,我便將這舊作到處宣揚,你再看他敢不敢趕你出門。」
「宗大人又何必……」
宗亭笑笑,看她一眼,「因你是我外甥啊,我宗亭怎會捨得讓外甥吃虧?」
孟景春嘴角輕抽,頓時無話,抱過那書匣想要告辭,宗亭卻遞了一封信給她,「最後一件,將這信轉交給他,讓他當著你的面拆。」
孟景春心道,宗亭為人行事當真是古怪,實在是比沈英還要難揣。
孟景春已是抱着書匣和信轉了身,宗亭卻在她身後慢慢說了一句:「沈英這些年雖藏着赤忱,看上去卻已毫無生機,但仍是個難得的人物,你心中自然明白我的意思,若能抓住,切莫再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