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逝,圓圈不圓(1)
1太陽碎了,發現了酒維伊是深諳“生活的最高原則就是保密”這一貌似粗淺實際上卻頗為深奧的道理的,並且能夠在她無限廣泛的社交活動中駕輕就熟、輕而易舉地運用之,言談之間好像是漫不經心、沒遮沒攔,實際上,她不想讓你知道的,她就能滴水不漏,守口如瓶。不像她的詩人朋友林子梵,只會在精神密室里的形而上層面中操作,而在廣泛複雜的日常生活狀態下,他往往顯得漏洞百出,顧此失彼,一副詩人藝術家的既天真稚氣又深邃老到的矛盾氣質。他總是煞有介事有言在先地宣稱:你們誰也別想從我的嘴裏探出任何一點蛛絲馬跡,我不會說出一個字!悲壯得像個男江姐。可是聊着聊着,誰也沒去套他,誰也沒勸他多喝酒,他自己就會一點一點源源不斷全都如實招供出來,而且別人想攔都攔不住。他的朋友博士王就會拿腔拿調學着電影裏江姐的語氣逗他說,“上級的名字我知道,但是我不告訴你;下級的名字我也知道,但是我也不告訴你!哈,可我們全知道了!”於是,就又有人接過來說,“這個江姐也真是的,跟敵人斗這個閑氣幹嘛?要是換了我,肯定就說,上級的名字我不知道,下級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一個普通群眾,你們放我走吧。”他做了個告饒的動作,接著說,“這樣才能保存革命實力是不是?”說著吸了一下香煙,又喝了口嘉士伯啤酒,“可是,如果敵人用刑拷打我,就不太好辦了,我怕疼。不過……我可以勾引那位敵軍官。”“有沒有搞錯啦,”酒吧老闆博士王學着粵語拉着長腔,“敵軍官可都是男性,那時候的中國還沒鬧女權主義呢!你勾引誰去啊?”說者就把手中的酒杯往桌子上輕輕一磕,“怎麼這麼落伍!不開竅!我可以改成同性戀嘛。我寧可色,也不能叛;寧可變態,也不能變節!這是革命的代價,‘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你以為革命像坐在這兒喝酒那麼容易!”博士王立刻反駁,“難道坐在我的酒吧里喝酒就容易嗎?還不是我嘔心瀝血幹革命干出來的。那代價可不僅僅是變個態、變個性就夠了的,我連血液的顏色包括血型都給人改了。你以為!”林子梵心不在焉地坐在一邊兒不說什麼,手裏拿着本地圖冊有心無心地翻着,聽大夥瞎扯,悶頭抽煙。他對“革命”、“反動”、“階級鬥爭”立場之類的話題,不大感興趣。林子梵覺得自己既不是一株聖潔素凈、出污泥獨不染的怒放的荷花,尋求在驚世駭俗的“高雅”中“殉道”,嗟嘆昨日詩之花冠的枯萎衰落,自戕於平庸如流水的民眾;也不是那種安心頹廢,放縱自己,故意迴避深刻與良知,沉溺於如洪水猛獸般“隔江猶唱後庭花”的低俗大潮之中的文人。他覺得把聖潔與平庸、深刻與膚淺對立起來,是極為幼稚的。人遠遠比這種純粹的單一性要複雜得多。林子梵喜歡一切複雜的特質,無論時代、人群還是個人情感領域。“沒那麼簡單。”他常說。此刻,他安靜地坐在一邊,觀眾是他最經常的角色。博士王清楚他的老朋友林子梵,近來心裏正鬧騰着那位上次僅僅見了一面的維伊小姐,而且大有明知“燙手”,存在“灼傷”的危險,卻依然打算奮不顧身前去抓取的趨勢。這與往常不動聲色、冷眼旁觀的林子梵的一貫形象大不相符。“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咱們可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有些錯誤年輕時犯還說得過去。”博士王衝著他的老朋友林子梵故作老成狀。其實,他們幾個都不過三十歲出頭。這位維伊小姐實在令林子梵感到莫測奇妙又無從下手。關於她的背景材料,引見人博士王也只知道她很久以前也寫過詩,現專業為人之妻,至於“那人”,誰也沒有見過,只是聽說他已奔赴異國他鄉,維伊成為了一名時髦的留守女士。她現在隨時或者正在準備行裝,打算投奔遠在德國邦郡的夫君陪讀。至於維伊的其餘歷史和現狀,林子梵只有在他豐富的想像中進行了。雖然他們在上一次的偶然相遇中,維伊隻字不提早年自己曾經寫詩一事,但是,據博士王及有關人士透露,她的確寫過詩。大約在八年前,維伊曾懷着一個文學青年狂熱的激情,背井離鄉來到P城那所眾人皆知的作家學院進修讀書。那時候,她迷戀過寫詩,二十二歲,正是詩情滿懷的年齡,她無能為力地陷入了對詩的致命的愛情之中。她常常一個人久久佇立在學院頂樓的窗口處,獃獃痴痴地凝望着幽藍的夜空,她的被無限透明的蒼穹浸染得瓦藍瓦藍的心,也如同大海一樣波濤洶湧,那狂熱、龐大然而卻沒有準確目標的情感一瀉千里,把青春期所有莫名的單相思都寄予詩中。她佇立在頂樓上,平視望開去,看到靜謐的晚風被瑟瑟抖動的樹枝給攪碎了;俯視大地,蒼茫的漆黑被房舍里的燈光給切割碎了;仰視天宇,悲傷的藍色被她的詩疼痛碎了。她的情感沿着詩這條通往天國的陡峭的窄路拾級而上——啊,她幸福得頭暈!維伊佇立在頂樓窗口——學院的制高點處,秀髮被夜風揉弄得凌亂不堪,她口腹饑渴卻全然不知,她在俗世這一條堆滿了物質食物的寬闊的大路上,考慮的是如何熄滅靈魂的飢餓。她為此激動得熱淚盈眶,默默地衝著北方家鄉V市的方向遙遙相望,心裏無聲地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