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開(10)
殞楠打了個冷戰,從背包里取出一件黑色的長外衣套在身上,並且豎起衣領,通體彷彿都被罩在一層陰影里。“這個城市越發像虛構的一樣了,”她說,“缺乏某種真實性的溫馨的情調。”“這個顯而易見,你很難想像多年來我一直就是這座大戲台上的一隻木偶。”機場外邊的廣場扇子似的在我們的腳下一葉一葉敞開,猛烈的陽光如同滂沱而來的白色雨柱耀眼閃爍,使得行色匆匆的人流彷彿都成了曝光過強的活動相片。在我視域所及的邊緣處,我望到了那座高大聳立的JG大廈,它正在用它那冷漠的玻璃牆泛着幽藍的寒光。這個參天的半環形的拱式建築物曾多次被殞楠視為N城的象徵。她說那是一種冰箱般涼嗖嗖的質感、不穩定而且頗具頹廢特徵的鉛灰色。她說,穿透它的外表,你所想像的是那裏邊迷宮似的莫測的走廊、獃滯的門窗以及有回紋裝飾的天花板上餘音裊裊地滲漏下來的慘淡的樂聲。一種曖昧又拒絕的矛盾情緒。這時,殞楠說,“對了,剛才你說你在夢中找我,要告訴我一件什麼事?”她把頭轉向了我,栗黑色的眼睛暴露在流動的陽光之下。她眯着眼睛,彷彿正在用她那密密的睫毛阻擋着我之外的這個城市的一切。“嗯……這個嘛,”我嘆了一聲,“你知道我一直感覺不到哪裏是家,現在我已放棄再去尋找的念頭了,我累了,無論如何這座城市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的呼吸、皮膚、內臟和睡眠適應的地方,我的母親永遠敞着家門在等我,這座城市命中注定與我割捨不斷。可是……你知道,一個人是否孤獨其實並不在於她沒有朋友,而恰恰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擁有親密的朋友,而她的朋友卻都在遠方……”“你到底要說什麼嘛?”我轉過頭去看陽光,順着那刺目的光柱,我看到太陽像一枚孤零零的大銀盤在城市的上空懸挂。光影在頭頂上的枝葉間流動穿梭,空氣透出一股自命不凡的氣息。我忽然感到那大片大片的明媚耀眼的光輝不過是把捏碎的陽光人工地拼接起來的粘合物。我沒有轉回頭來看殞楠,我說,“你……使我感到孤獨,在這個城市,我總是一個人……”“難道……你還不是也讓我感到如此嗎?”終於,我大聲地說(彷彿是對着整個空氣在說),“我要你同我一起回家!我需要家鄉的感覺,需要有人與我一起對付這個世界。”殞楠轉過身,眯起她那又大又光亮的栗黑色的眼睛看我,用她那種獨特的我早已熟悉的眼神。然後她舉起一隻手撫了撫臉頰上的塵埃,想像中的塵埃,像是抹去或者開始某種抽象的什麼。殞楠理了理背包,然後騰出一隻手牽住我,“好吧,”她說,“我們走。”我一邊用現實的右手緊緊抓住她伸給我的彷彿是溺水中稻草般的衣袖,一邊把我那隻天生耽於幻想的左手伸進自己的衣兜。這時,我那漫不經心的左手在衣兜里猛然觸碰到一個涼涼的東西,某種預感使我想到了夢中天國里的老婦人丟在我衣兜里的那串晶瑩的石珠。我急忙把那東西拿了出來,由於我的慌張,那東西掉落到地上,我和殞楠驚愕無比地看到一堆潔白的小牙齒似的石珠滾落一地。我的舌頭僵在嘴唇里像一塊呆掉的瓦片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