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與根(5)

源與根(5)

——這個世界不會長久了,囚犯最後喊道,上帝是不會允許它一直這樣下去的。等他講完,太陽早已偏西,艾達和魯比離開法院向家中走去。她們心頭都很沉重,最初誰也沒有說話。後來,倆人在路上談起囚犯的故事,艾達認為不過是誇大其詞,魯比則認定確有其事,因為它恰如其分地表現了人究竟能幹出什麼勾當。之後的大約一兩英里路程,她們又就該如何看待這個世界爭論了一番:它是否一個充滿危險和恐懼的地方,以至於讓人只能滿懷憂愁;或者是否人們應該努力爭取光明和快樂,儘管一隻握成拳頭的黑手已經高高舉起,隨時可能當頭落下。等她們走到鴿子河的西岔,拐上河邊道時,日光已稀,那個叫做“大腳丫”的山包已經被藍嶺的高峰投來的陰影蓋住。河水看上去又黑又冷,散發出的氣息懸浮在空中,土腥味與腐葉味各佔一半。雖然從早晨到現在水位已經降了一些,但由於昨夜那一場豪雨,流量依然很大。水中露出的石頭又濕又黑,兩岸的樹木幾乎在河道中心交匯,河水一直在它們的陰影中流向遠方。她們沿岸溯河而行,沒走多遠,魯比停了下來,轉身對着河面,眼睛瞧着河裏的什麼東西,好像在瞄準一樣。她兩腿微彎,像一個鬥士降低重心,準備進擊。她說,喂,看那兒,那可是個少見的東西。河中立着一隻巨大的藍色蒼鷺。它原本就很高,而斜陽的映照加上她們所處視角的影響,更使它顯得如同人一般高,長長的影子在水面上鋪出老遠。它的腿和翅膀尖端顏色同河水一樣深。喙的上緣為黑色,下邊呈黃色,折射出柔和的光輝,有如綢緞或削平的燧石發出的光澤。蒼鷺全神貫注地盯着水底,每隔許久便極小心地移動一下位置,先從水中抬起一足,停上半天,好似在等待腿上的水滴凈一樣,然後再換個地方重新放入河底。每一步地點的選擇顯然都經過深思熟慮。魯比說,它正在找青蛙或者是魚呢。但它專心致志地看着水中的姿態,卻讓艾達想起那喀索斯。她把這個故事簡略地給魯比講了一遍,也算是捎帶繼續她們對希臘文化的學習。——那隻鳥想的可根本不是自己,魯比在艾達講完后說道,你看它的嘴,啄殺獵物,那才是它首要的天性。它現在想的是找到東西將其刺穿,然後吃掉。她們慢慢地朝水邊走去,蒼鷺轉過來略感興趣地注視着她們。它極細微精確地調整着自己扁扁的頭,似乎視線受到長喙的妨礙。艾達覺得它的眼睛好似在審度自己身上有何可取之處,卻一無所得。——你在那裏做什麼哪?她大聲地問蒼鷺。但僅從神情艾達便能看出,它天生是位遺世獨立的神秘客。和它的所有同類一樣,它是個孤單的漫遊者,特立獨行,不受任何群居鳥類規則與慣例的約束。艾達想,為了繁衍後代,蒼鷺竟也能容忍彼此間的親密接觸,實屬難能可貴了。這樣的鳥,她只見過有數的幾次,它們是如此孤獨,讓人心中隱隱做痛。鳥中的放逐者。無論哪裏,對它們來說,似乎都是遙遠的異鄉。蒼鷺朝着她們走來,在水濱的一條泥灘上停住,距她們還不到十英尺遠。它的頭稍稍側傾,脖頸微彎,一足堪堪抬離地面,黑色的鱗皮一塊塊有指甲大小。艾達瞧了一會兒泥上留下的奇特爪痕,當她抬起眼睛,那鳥正盯着她,似在端詳一個久遠以前曾經相識,但僅余模糊記憶的人。然後,蒼鷺緩緩張開翅膀,整個過程似乎在一系列合葉、槓桿、曲軸、滑輪的操縱之下展開,羽毛和皮下的根根長骨歷歷在目。完全打開的羽翼寬闊異常,艾達簡直想不出它怎能從樹木之間飛出去。蒼鷺向艾達邁近一步,身體從地面輕輕提起,雙翅僅慢慢地拍動了一兩下,就已經騰空而起,越過艾達的頭頂,從林木的傘蓋間衝出。艾達能感覺到翅膀攪動起的氣流,一個冰涼的藍色的影子,掠過地面,掠過她臉上的肌膚。她旋過身來,揮着一隻手,遙送蒼鷺消失在天宇之中,像告別一位來訪的親人。它預示着什麼呢?艾達心想。一次祝福?一個告警的信號?還是一位來自靈界的先遣哨兵?艾達拿出她的新日記本,用小刀削好一支素描鉛筆,憑記憶勾出一幅蒼鷺立於泥灘上的粗線條草圖。畫完后,她對脖子的弧度與喙的角度均不甚滿意,但雙腿、嗉囊處的頸毛以及眼睛都畫得非常傳神。在頁下正中,她用自己那像如尼文一般的筆體寫上:藍蒼鷺/鴿子河西岔/1864年10月9日。她抬頭看了看天空,然後問魯比:你估計現在是幾點鐘?魯比挑起一隻眼睛向西看了看說,五點過一會兒。艾達提筆補上“5時”,然後合上日記本。沿着河向上走時,她們又談起了那隻鳥。魯比覺得自己與蒼鷺之間有些糾纏不清的干係,她給艾達講了一件事。她說小的時候,斯特布羅德經常不認她這個女兒,說她的爹不是人類。原來,魯比的媽媽在懷着她的時候,每逢醉酒苦悶,故意要惹斯特布羅德發火,就經常說孩子根本不是他的,而是一隻藍蒼鷺的種。她說有天早晨,一隻藍蒼鷺落在溪邊,在啄了一上午的淡水蝦之後,來到她的院子裏,當時她正在掰碎一塊干玉米餅撒在地上餵雞。斯特布羅德複述她媽媽的話說,那隻蒼鷺邁動向後彎的長腿,大步走上前來,直視着她的眼睛。那眼神明白無誤,只能有一種解釋。她轉身就跑,蒼鷺一直跟着她追進了房子,她四肢着地想鑽到床底下去藏起來,這時蒼鷺從後面衝到她身上。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在魯比的母親講來,猶如一場殘酷的鞭刑。——這故事他跟我講了不下一百遍,魯比說,我很清楚,這不過是他的又一個謊言,但每次看到蒼鷺,心裏難免還是會感覺有些奇怪。艾達不知道該說什麼。從樹榦之間看過去,河面上的陽光已呈金黃,微風吹起,山毛櫸和楊樹的葉子瑟瑟抖動。魯比停下腳步,穿好毛衣,艾達抖開大衣的褶子,把它像斗篷一樣披在肩上。她們繼續趕路,在河津處遇到一個年輕女人,肩上背着一個用方格桌布包起來的嬰兒。她赤足在河中的一塊塊踏腳石上躍過,輕捷得像一頭鹿,經過她們身邊時沒說一句話,甚至連眼睛都沒抬一下。但那個孩子卻木無表情地瞅着她們,棕色的眼睛和兩顆橡子一樣。過河不久,農田中一株孤零零的蘋果樹上飛起一群小鳥,貼地飛入一片樹林。魯比的眼睛迎着夕陽,所以分辨不出它們是什麼鳥,但從它們飛翔的方式來判斷天氣卻不成問題——雨天還沒結束。她們沿路繼續上行,走到一個河灣形成的水潭附近,人們有時候在此施洗禮。這時,一棵即將紅透的楓樹上,突然驚起一群黑壓壓的紫崖燕。夕陽的下緣剛好擦着山脊,天空呈現出一片白鑞皮的顏色。紫崖燕整齊劃一地從樹上飛出,在天上仍然保持着方才停落其上的楓樹的形狀。然後它們開始御風而飛,有大約兩次心跳的工夫,它們展開翅膀,斜斜地滑翔,艾達只能看到一隻只燕子纖細的側影,和它們彼此間疏朗的空隙中透出的銀色天空。霎時間,它們又折向高空,一雙雙翅膀對着艾達完全展開,填補住原來明亮的空隙,看起來就像是火紅的楓樹投在天空中的一個黑色映像。它們的影子在路那頭農田的長草上掠過,不斷地跳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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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飄》齊名的史詩之作――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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