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與根(4)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除了老人和提格。提格說:住嘴柏奇,咱們辦正事吧。他們上馬朝房子騎去,這時老人呼出最後一口氣,慘叫一聲,死了。騎過老人身邊時,拜倫從馬鞍上俯身,靈敏得如同馬戲團的馬術師一般,把馬刀拔了出來,在馬鬃上擦去血跡,插回鞘內。拜倫來到院門前,將門閂踢斷,幾個人從門中騎過,直到門廊前才停下。——出來,提格叫道,聲音里透着一種節日的歡慶氣氛。見沒人出來,提格看着拜倫和艾龍,下巴朝前門一點。那兩人打馬上下來,把韁繩拴在廊柱上,拿出手槍,沿相反方向繞着房子展開搜索。他們的行動如同結伴覓食的餓狼,無聲而默契。儘管身材粗壯異常,他們卻行走如風,無比輕巧敏捷。然而,他們最擅長的還應該是近身肉搏,看起來兩人似乎能徒手將一個人的骨頭拆散。繞着空房轉了三圈之後,他們分別來到房子的前後門,同時破門而入。很快,他們就出來了,艾龍手裏抓着一把蠟燭,燭芯成對捻在一起;拜倫則提着大半隻火腿,白色的脛骨握在手中,像拎着一隻雞腿。他們將這些東西放進搭在馬背上的馱籃里。提格和柏奇翻身下馬,不用任何語言和手勢來指揮,甚至連一點暗示都沒有,幾個人就一起向牲口棚圍過去,撞開畜欄的門。然而,眼前所見,只有一匹老騾子。他們登上廄樓,在乾草堆上踩踏了一番,厚的地方拿馬刀捅了個遍。他們從牲口棚出來,又盯上草料倉,但不等走到跟前,倉門猛地打開,那三個逃避兵役者撒腿就往外跑。他們跑得不快,因為帶着的武器太過累贅。那幾件倉促拼湊成的傢伙,看起來像是某個更黑暗的史前時代的古董——一根鏈子上吊著一隻磨尖的犁頭,來回晃悠個不停;一把舊鐵鍬砸平銼窄,勉強弄出矛的樣子;一根松木棒,一端釘着許多馬蹄釘。提格讓他們先跑上一段,然後把卡賓槍頂在肩上,撂倒了跑在頭裏的兩人。他們倒下的時候,武器叮噹一陣亂響。最後一個人,就是如今的這個囚犯,舉起雙手轉身站住,面對着他們。提格拿眼睛瞅了他一陣。他沒穿鞋子,腳趾摳到土裏,似乎嫌自己站得不夠穩。提格舔濕拇指,在斯潘塞卡賓槍的準星上擦了擦,然後抬起槍,珠狀準星對正照門。那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手裏仍然抓着狼牙棒,舉過頭頂,看上去就像書里插頁上畫的野人。提格放下槍,槍托拄地,一隻手輕輕握着槍管。——把那棍子扔下,不然我就叫他們倆過去把你撕了,提格說。囚犯看了看那兩個大塊頭,把棒子扔到腳下。——很好,提格說,站在那兒別動。他們都向囚犯走去,艾龍抓着後頸把他提了起來,像提起一隻小狗。然後他們的注意力轉向地上的兩個人。一個已經死了,血流得很少,衣服上幾乎看不出血跡。另一個人被子彈射穿了大腸,他還活着,但已經離死不遠。他用胳膊肘撐着地,把褲子和內褲都褪到膝蓋,兩根手指探進傷口,然後看着他們哭喊道:我給打死了。幾個民兵向他圍攏過來,但一聞到空氣中的臭味,就趕緊向後退開。這時囚犯掙動了幾下,好像要去看他倒下的朋友。艾龍用掌根在他頭側敲了三下。柏奇掏出一塊黑色的板煙,一頭咬在嘴裏,用刀子貼着嘴唇切斷,將剩餘的部分放回口袋。他每吐一口焦黃的煙汁,就用腳尖踢土蓋住,似乎非常在意,不願在地上留下痕迹。中彈的人仰面躺下,眨着眼睛,似乎頭上的天空讓他感覺困惑。他的嘴在動,在說話,但只發出乾澀的啞啞之聲。他的眼睛閉上,要不是隔好久手指頭就會略微抽動一下,人們會以為他已經死了。他流血如注,多得不可思議,周圍的草都被染紅,衣服被血浸得沉甸甸地,滑膩得像是油布,在如此昏暗的光線中依然潤澤鮮亮。血終於停住,他再次睜開雙眼,但眼神已經暗淡迷茫。他們猜這下他應該是死了。柏奇打算朝他眼睛裏吐口煙汁,看他會不會眨眼,但提格說,不用試探了,他死了。——這傢伙比你先死了一步,和你的老頭一樣,柏奇對囚犯說。囚犯沒有做聲。提格說:柏奇,別廢話了,給我找個東西把他的手捆起來,我們好把他拖回城去。少年從馬背上取回一卷繩子。但當提格彎腰去綁他的手時,囚犯突然發起瘋,他的行為完全不可理喻,除非說他是寧可死掉也不想被綁住。他狂亂地踢打起來,一腳蹬在提格大腿上,卻沒有踢實。提格和那兩個大個兒一起撲上去要把他制住,但他實在太過瘋狂,一時甚至看不出哪方會佔得上風。他手腳並用,頭也不閑着,向對方猛撞。他一直在尖叫,聲音震顫凄厲,幾乎使所有人的神經都受不了。最後,他們總算把他按倒在地,手腕腳踝全都綁住。即便如此,他還是弓起身子,伸頭向前一挺,一口咬在提格手上,鮮血直流。提格在上衣后擺上擦了擦手,看着傷口。——我寧願讓狗咬一口,他說。提格派柏奇進屋拿出一把直背椅,大家一起動手,把他按在椅子上,連人帶椅綁在一起,胳膊捆在身體兩側,脖子也給繩子纏住。現在他只有手指和頭還能扭動,就像一隻被掀翻的烏龜。——嗯,提格說,看他還怎麼咬我。——失心瘋,柏奇說,我聽說過,這個詞說的就是一個人能變得多邪乎。他們蹲在地上喘口氣兒,囚犯還在掙扎,直到脖子被繩索勒出了血,這才安靜下來,不動了。拜倫和艾龍歇着不動,小臂搭在粗壯的大腿上。提格吮了幾下傷口,然後拿出一隻手帕,撣掉黑衣上的塵土,然後擦去囚犯在他白褲子的大腿部位留下的腳印。柏奇抬起左手一看,長指甲在扭打的時候被拗折了,僅剩一半還連着。他拿出刀把指甲削掉,不住口地咒罵,痛心不已。艾龍說,那兒有隻爬犁,我們可以把他連着椅子放在上面,拉着進城。——可以是可以,提格說。但我現在更想把他搬到草樓子上,脖子上拴根繩子,吊在椽子上,然後把他往門外一推。——你不能弔死坐着的人,柏奇說。——不能?提格說,我倒想知道為什麼不能?操,我就親眼見過。——就算是吧,但如果我們隔三差五抓回個人去,還是會更好看一些。幾個人站着商議了片刻,結果明顯認為柏奇的話在理。他們聚在椅子旁邊,把它抬起來放到爬犁上捆住,然後套上騾子,向城裏進發。囚犯的頭一路顛個不停,他連讓頭穩住不動的意願都喪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