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與根(3)
時近黃昏,一座座山峰被濃密的灰雲遮住,一絲風也沒有。下起了毛毛雨,小到讓人覺得即使在外面呆一晚上都不會濕透。它唯一的作用是讓一切顏色加深,使路上的土更紅,頭上的楊樹葉子更綠。當馬蹄聲從下面彎道處傳來時,他們父子正與另外兩個逃避兵役者呆在房子裏。父親拿起他們唯一的火器,一支獵槍,去路上守着。已經沒有時間躲進樹林了,剩下的三個人抄起用農具改製成的武器,藏到飼料倉里,從木柵之間的縫隙觀察路上的動靜。一小伙着裝很差的騎兵沉默地轉過彎道,緩緩向山坡上行來。他們顯然沒能弄到整齊劃一的行頭。其中兩個面貌酷似,簡直像是雙胞胎的高大黑人,各穿着一套可能是從戰死的士兵身上搜羅來的破軍裝;一個乾瘦的白頭髮少年一身農民打扮——帆布褲子、棕色羊毛襯衫、灰色羊毛外套;另外一人看上去像是一位旅行的傳教士,穿着長下擺的黑色西服上衣、斜紋厚絨布褲子、白襯衫,立領上打着一個黑色領結。他們的馬都是一副慘相,縮背弓腰,脖子周圍長着濕疹,后屁股上沾滿了綠色的糞漬,頭上的每一個孔洞裏都拖着一條條黃色的黏液。不過,他們的武器卻着實精良:屁股上挎着克爾手槍,獵槍和來福槍插在槍套里,掛在馬鞍上。囚犯的父親當路佇立等待對方。在暮色微雨中,老人看起來像個幽靈,一個灰色的生命,叉開雙腿站在兩道車轍中間衰草迷離的台壟上。他穿着一身家紡的羊毛外衣,用灰胡桃外殼搗成的漿汁染成褐色;頭上的帽子軟軟的有如睡帽,好像是一灘正在融化的東西;下頜上的肉鬆垂下來,像獵犬上唇兩側下垂的贅肉。他把長槍藏在背後,用腿擋住。——站住別動!他等對方來到20步開外時說。那兩個大漢和白頭少年沒理會他的命令,用腳跟夾緊馬肚,催迫它們繼續慢慢朝前走。那個像傳教士的人掉轉馬頭,拐向路邊,一支插在槍套里的斯潘塞短卡賓槍掛在他的膝蓋處,這樣一來就被身體就遮住了。他的同伴聚攏在老人面前停住。一切在電光石火之間發生,有人暴出一聲尖叫。原來老人猛然從身後拿出槍,以迅雷之勢在一個大塊頭下頜的軟肉上用勁一戳,然後又把槍收了回去。這是一支設計古老的鳥槍,擊錘高高豎起,槍管粗得像個酒杯。一小股鮮血流下那大漢的脖子,消失在襯衫領子下面。另一個大漢和那白頭少年端然坐在馬背上,視線越過一小塊玉米地,望向對面的樹林。他們臉上掛着微笑,似乎期待着林中會出現什麼滿有趣的東西。在樹林和玉米地交界的地方,堆着去年的草料,軟塌塌的一個灰色的圓錐。老人說:柵欄邊那位,我知道你是誰,提格,過來!提格沒有動。老人說:你不過來?提格仍是不為所動。他臉上露出笑容,但眼睛卻像是余灰已被鏟盡的冰冷的爐膛。——這倆大黑鬼是你的奴隸?老人對提格說。——這話我可是頭一次聽說,提格道。但他們不是我的,你也不能把他們白送給我。——那時是誰的?——我想是他們自己的吧,提格說。——你到我們這邊來,老人說。——我就在這樹林邊獃著,提格答道。——別讓我心裏發毛,我可說不上給誰一槍,老人說。——你那支單管獵槍只能射一次,提格指出。——我這槍打出去可是一大片,老人道。他向後退了幾步,算定面前三人都在大獵槍散射面的範圍之內,然後說,下馬站在一起!除了提格,別人都從馬上下來。幾匹馬的韁繩拖到地上,耳朵向前支棱着,似乎挺開心的樣子。拜倫,就是被老人打傷的那個,摸摸傷口,看看手指上血跡,然後在襯衫下擺上擦了擦。另一個人名叫艾龍,他的頭向一側歪着,一截粉紅色的舌尖從嘴裏伸出來,小心留意着每一點動靜。白頭少年揉揉他的藍眼睛,前後左右扯了扯衣襟,好似剛穿着這身衣服睡了一覺,然後就專心致志地檢視起自己左手食指的指甲。它幾乎跟手指一樣長,讓人想起那些留着指甲來干切黃油或挖豬油這類活的人。老人用獵槍指住三人,打量着他們五花八門的裝備。——黑鬼帶着騎兵的馬刀能幹什麼?當烤肉的叉子嗎?他問提格。誰都沒有說話。過了半晌,老人道:你們到這兒來幹什麼?——你知道的,提格說,抓逃兵。——他們都走了,老人說,走了很久。躲進林子裏,找也找不到。要麼就是爬到到山那邊,穿過邊界,向聯邦政府投誠去了。——哦,提格道,照你這麼說,我們都應該打道回城了。你是這個意思吧?——如果那樣,大家都省了麻煩,老人說。——你還是留神着點吧,我們很可能把你這隻老狗也弔死呢,提格說。要是他們走了,你怎麼會拿着槍在路上攔着我們?就在這時,那個白頭少年猛然撲倒在地,大喊一聲:萬王之王!老人的注意力剛落在少年身上,艾龍突然向前一進身,左拳猛地擊在老人頭部,緊跟着一掌將獵槍拍落在地。如此魁梧的一個人出手居然這般迅捷,完全讓人意想不到。老人仰面倒了下去,帽子掉在身旁的泥里。艾龍揀起獵槍,在老人身上狠命地亂打一氣,槍托斷了就用槍管繼續打。須臾,老人躺在路上一動不動了。他似乎還保持着知覺,但眼神中則只有迷茫。一隻耳朵中流出的液體,竟與咖啡肉汁湯一模一樣。拜倫朝地上啐了一口,擦去濺到頭上的血,抽出馬刀,刀尖抵在老人下巴的贅肉上,向下用力,直到那裏流出一股鮮血,與他方才所受的傷等量齊觀。——烤肉的叉子,他說。——算了吧,艾龍說,他已經沒什麼能為了。這倆人儘管是彪形大漢,嗓音卻都又尖又細,像鳥叫一般。拜倫把刀從老人下巴上拿開,雙手握住刀把,不等任何人反應過來,輕輕一送,就將老人的腹部刺穿,不比把攪拌器探進奶桶更費力。拜倫走到一旁,雙手左右攤開。刀刃已經完全不見了,只剩渦卷形的護手和纏着鐵絲的刀柄,從老人胸膛下方戳出。他掙扎着想起來,但只抬起了頭和膝蓋,身體已經被牢牢釘在地上。拜倫看着提格說,你想讓我結果他嗎?——就讓他和上帝斗到最後一口氣吧,提格道。白頭少年一直躺在地上,這時才站起身,走到老人旁邊,瞅着他。——他已經準備好受死了,少年說,他的燈已經點亮,正在等他的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