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神交梁啟超
在少年李敖眼中,梁啟超是位隔世偉人,一位文化戰士。他何時開始接觸到梁啟超的作品尚不可考,但最晚亦應在他17歲以前。
在《李敖五十年表》
“1952年”條中有如下自述:8月1日在《合作經濟》第2卷第12期發表《合作制度與節制資本》,這是參加慶祝第30屆國際合作節徵文而作,得了第一名,並拿到有生以來最大一筆數目的獎金,買梁啟超《飲冰室合集》40冊。
①李敖曾經說過,“我早在小學初中期間,就決定了我一生中想要做的一種人,今昔並無不同。我的志願在用文字救世、鼓勵風潮、關切蒼生”。
①他想要做的這種人應該是什麼樣子?梁啟超也許是最好的楷模。半個世紀之後,李敖出版了長篇小說《北京法源寺》,梁啟超是作品中重要人物之一。
香港鳳凰衛視主持人楊瀾採訪了他,當問及他對作品中人物的選擇態度時,他說
“我會同梁啟超一樣”,因為他
“走了以後,他用《新民晚報》發揮那麼大的力量,最後把壞政府推翻。他不要做烈士,他要做個成功的人,做成功的人比做烈士應該更正確”。
②由此可以看到他在鬥爭方式上對梁氏的認同。梁啟超對少年李敖究竟有多大的影響,李敖在回憶錄中並未直接談到,但是就他把自己
“有生以來最大一筆數目”的獎金拿出來購買《飲冰室合集》的行為,可以看出梁啟超對李敖的強大吸引力。
梁啟超是中國近代史上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他14歲中舉人,22歲隨康有為參加
“公車上書”,23歲參與策劃
“戊戌政變”,先擁袁后又討袁,是近代史上知識界一位風雲人物。他在從政之外,致力於學術研究,縱論古今中外,探測人生社會,知識廣博,成果豐碩,新論迭出,自成一格,為人稱道。
曹聚仁說過:“過去半個世紀的知識分子,都受了他的影響。”③在少小年紀便讀書廣博且有良好家庭教育的李敖,對梁啟超的崇拜亦在當然之中。
縱觀梁的學術成果,無論是研究哲學、文學、佛學、教育學,還是政治學、經濟學、文化學、新聞學、圖書文獻學,其軸心都是歷史學。
即以史為經,廣取博收。並且以求新為本,處處都要開闢一條新的理論體系和新的研究方法。
《飲冰室合集》即是其學術研究的結晶。該書由中華書局出版,始印於1936年,重印於1941年,全書40冊,分文集、專集兩部分,其中文集16冊,專集24冊,共計149卷,是一部比較詳備的梁啟超著作集。
李敖所購正是此書。李敖讀到梁啟超作品的準確時間儘管難以確定,但從他高中階段的成績看,那略顯幼稚的文章中已經透露出梁啟超治學的影子。
這些影響,既有人格與思想方面的,又有治學方面的,而影響最大的還是在學術研究方面。
他羨慕梁啟超那豐富的藏書(
“飲冰室”藏書達3470種,41819冊,並有不少珍本、類書,另有《梁氏飲冰室藏書目錄》存世),更羨慕梁啟超那博覽群書的功力,決心亦步亦趨、腳踏實地地去學,他要用自己的努力去彌補梁啟超之後的空白。
梁啟超談治學方法的內容主要體現在他的《中國歷史研究法》一書中,這部書是他在批判地吸收中國傳統的治史方法,大膽借鑒西方近代的理論體系和研究手段,中西結合、深入思考後逐步形成的。
他認為,歷史研究首先要有正確的指導思想,即要為現實服務。目的正確而高尚,則事半功倍,於學術、於社會都有益;反之,則費力而無好效果。
他明確指出:“無論研究何種學問,都要有目的。甚麼是歷史的目的?簡單一句話,歷史的目的是在將過去的真實事實予以新意義或新價值,以供現代人活動之資鑒。”①這是梁啟超一向主張的用歷史教育國民、用歷史指導現實的史學思想的高度概括。
對此,李敖極有認同感。數十年後,他出版《中國名著精華全集》時依然重申此義:“古書本是朽腐,除非你能化朽腐為神奇,看古書對現代人沒什麼用處。”②在80年代復出后,他又指出:“歷史研究有兩種方式,一是從歷史之本身去挖掘它的真相。一是借歷史來印證當今的社會,這是實用的觀點。”①
“知識分子應該發揮學問積極的一面——經世致用。”②他在各體文章寫作中,都非常重視史料的運用,力圖開掘史料中的新價值。
他的《獨白下的傳統》就是以古鑒今的一個典型文本。在理想與人生方面,李敖從《飲冰室合集》中亦受益匪淺。
梁啟超曾經寫過大量的政治詩和言志詩,少有大志的李敖自然對後者更感興趣。
他有多篇文章引用到梁啟超詩中的句子。尤其是李敖中學時代的詩作,受梁啟超影響更深。
如:立志志在挽狂瀾,北望氣如山,十年如未死,一飛可衝天。風雲海底有卧龍,窟中有狡兔,一朝風雲起,我非池中物。
未老風雨天如晦,國難少雞聲,壯志如未老,大鳥總一鳴。浮海與藏山我既不浮海,我也不藏山,我走我的路,只在人世間。
五首之三錐處囊中是吾流,袱被今猶窘馬周,壯志無成人慾老,怕看少年有白頭。
蒙禍與苟安蛟龍亢虎黯然銷,莽莽神州魑魅號。甘以赤膽蒙身禍,恥於苟安作文豪。
再看《飲冰室合集》中的詩作:自勵二首平生最惡牢騷語,作態呻吟苦恨誰。
萬事禍為福所倚,百年力與命相持。立身豈患無餘地,報國惟憂或后時。
未學英雄先學道,肯將榮瘁校群兒。獻身讓作萬矢的,著論求為百世師。
誓起民權移舊俗,更研哲理牖新知。十年之後當思我,舉國猶狂欲語誰。
世界無窮願無盡,海天寥廓立多時。志未酬志未酬,志未酬,問君之志幾時酬?
志亦無盡量,酬亦無盡時。世界進步靡有止期,吾之希望亦靡有止期。
眾生苦惱不斷如亂絲,吾之悲憫亦不斷如亂絲。登高山復有高山,浮瀛海更有瀛海。
任龍騰虎躍以度此百年兮,所成就其能幾許?雖成少許,不敢自輕。不有少許兮,多許奚自生!
但望前途之宏廓而寥遠兮,其孰能無感於余情。吁嗟乎男兒志兮天下事,但有進兮不有止,言志已酬便無志。
兩相對照,不難看出,李詩與梁詩不僅都使用了
“浮海”、
“藏山”、
“龍”、
“虎”等意象,有些句式大體相同(如
“十年如未死”與
“十年之後當思我”),詩作所表達的思想也有着驚人的一致性。這決非偶然的巧合。
毫無疑問,李敖言志詩中的遠大志向、自信與豪情,是深深地受到梁啟超詩歌的影響的。
至於在寫作技巧、研究對象和文風等方面,李敖受到梁啟超的影響就更大了,比如他在梁啟超、胡適、徐志摩三人連環傳中對傳記文學的嘗試,他在《獨白下的傳統》中對
“筆鋒常帶情感”的
“新民體”的摹仿,他在《北京法源寺》中對梁啟超小說論辯形式的借鑒等等,但那已是他上大學和步入文壇以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