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師從嚴僑(1)
在台中的日子裏,最讓李敖魂牽夢繞的老師是——嚴僑。嚴僑,福建福州人,是西方名著《天演論》在中國的最初翻譯者嚴復的長孫。此公身材瘦高,頭生密發,兩眼又大又有神。他到台中一中時已經31歲,時間是1950年8月。他雖然比別的老師來的晚,但與學生的關係卻發展極快。在李敖眼中,“他有一股魔力般的迷人氣質,舉止洒脫,多才多藝,口才極好,還喜歡喝酒。尤其是他的那種瘋狂氣概,使人一見他就易產生好奇、佩服的印象。”從小就崇拜“奇人”的李敖很快地走近了他。早在李敖上初中時,他對嚴僑就已有印象。一次,高班生踢足球,足球踢到了場外,正巧嚴僑走過,他也不走路了,突然直奔足球,奮身一腳就給踢了回來。同學們齊聲喝彩,他趁機加入,大踢特踢起來。這種即興發揮的氣質,李敖特別喜歡。當時,台中一中的圖書館主任是陳聯璋,很注重學校的學術活動,他主辦每周講座,邀請老師作專題講演。嚴僑講過一次“人的故事”,他在講演中大談“演化論”,而不是他爺爺宣傳的《天演論》。他說“天演”的“天”字不妥,該譯為“演化”,這種獨持己見不跟着祖宗走的氣魄,令李敖欽佩,給李敖留下極深的印象。還有一次,他講“家畜山羊”,他從高加索山羊、西班牙山羊、波斯山羊、喜瑪拉雅山山羊說起,如數家珍,他的知識的多樣與豐富,更令李敖驚嘆不已。由喜歡到欽佩到驚嘆,李敖在內心裏對這位有着奇特氣質的老師充滿了嚮往,但當時他們並不認識,嚴僑是其他班的老師,他們之間還無緣接近。1951年,李敖16歲。暑假後進入高一上甲。正好嚴僑教數學,正兒八經地成了李敖的老師。此時的李敖在知識的成長上已極為快速,他在班上“喜放厥詞,好爭好辯,頗為張狂”。別的同學都吃不消李敖的那張嘴,有的甚至寫匿名信丟在他的書包里痛罵他。由於李敖張狂好辯,在嚴僑的課堂上發言時,也就常常在數學以外,扯到別的地方去。嚴僑上課,才華四溢,別具一格。許多機械的題目,他乾脆不做,自己坐到學生座位上,讓數學好的學生上台去做。他常在課堂上聊天,注重學生的思想教育。他說:“我要把你們的思想攪動起來!”這在當時的政治形勢中,不能不說是一種大膽的舉動。為了證明他說得對,有一次他對學生說:“我若說錯了,我就把我的名字倒寫!”說著就用極熟練的筆劃,把倒寫的“嚴僑”兩字寫在黑板上,像一位“鏡子書法”的專家。學生鼓掌呼嘯,師生之情,融成一片。學數學就少不了做題。李敖做習題不在行,但扯別的卻有一套。他在練習簿的第一頁就來了一段“簿首引言”,引OscarW.Anthony的一句話說:“數學是人類智力的靈魂……它超越了空間與時間的領域,告訴我們宇宙是這樣的悠遠,光線曾經歷百萬年的行程,方才照射到大地上……”這些話與練習題毫無關係。後來,練習本發回來,在“它超越了空間與時間”的一行下,被嚴僑打了一條紅杠子,下有硃筆批曰:“我想它超越不了空時!”李敖看了,覺得這個老師真是可愛,他是數學老師,但他在精改習題以外,還會跟學生的引文打筆仗!李敖對嚴僑着迷,愈來愈欣賞他,渴望與他交流。後來,他花了幾天的時間,寫了一封長信,信中細述自己成長的歷程、對現實的不滿、對國民黨的討厭等等,他把信交給了嚴僑。嚴僑看了,對他有所勸慰。兩人的交情,從此就不是一般的師生關係了。李敖升高二后,數學課改由黃鐘老師來教。但儘管如此,李敖與嚴僑的交情與日俱深。嚴僑家住育才街5號,就在一中斜對面,是一棟日式木屋的後半棟,前半部分歸另一個老師住。因為一棟房子硬分成兩半,所以顯得狹長陰暗,不成格局。嚴僑常約李敖上他家去找他。有一次,兩人同去看望住院的黃鐘老師,回來時已是晚上,嚴僑要回家了,約李敖同行。在路上,他突然神秘地對李敖說:“你不要回頭看,我感覺到好像有人跟蹤我,是藍色的。”(按:國民黨特務源出藍衣社,此指國民黨特務。)李敖若有所悟。第三天,黃鐘老師死了,嚴僑與李敖再去醫院,感觸良多。當天晚上,李敖送他回家,他讓李敖進屋坐,在昏暗的燈光下,嚴僑劣酒下肚,話語更多,終於告訴李敖,他是大陸派過去的**員。在當時的台中一中,不時有所謂的**、“匪諜”被捕,或槍決、或判刑、或失蹤,人人自危。包括黃鐘死後,還有人說他也是**。黃鐘的死,給嚴僑帶來了極大的震撼。他感到人生無常、好人難再。於是,酒越喝越多了。由於沒錢,他喝的酒是當時最劣等的米酒。喝酒的方式亦別具特色,沒有情調、沒有小菜,用牙齒把瓶蓋一口咬下,就咕嘟咕嘟喝起黃湯來。喝多了,便大背和醉酒有關的詩詞。他最喜歡背的是辛棄疾的《西江月》:“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着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每背到最後一句時候,他總是伸開十指,雙手向前推出,鄭重表示不要“松”來扶他。李敖後來回憶說:“中國文學非嚴僑所長,他‘以手推松曰去!’自然不知道《漢書》龔勝傳中這一典故,也不知道龔勝79歲成了殉道者的悲劇,但他那醉后一推曰‘去!’的真情,如今事隔四十多年,卻使我記憶猶新,永遠難忘。”在多次跟嚴僑的夜談中,李敖約略知道了他的一些情況。嚴僑的確是一位**員。他的父親嚴琥解放后擔任福州市的市長。在國民黨敗逃台灣后,嚴僑志願偷渡到台灣,為解放全中國而戰鬥。當時,他帶着妻子,兩人坐一隻小木船,靠一個埋在沙里的羅盤導航,到了台灣。到台灣后,就被國民黨特務請去。特務問他:“你來台灣幹什麼?”他說:“來投奔自由。”特務說:“你胡扯,你爸爸在福州做**的市長,一般都是兒子跟着老子走,你怎麼會來投奔我們?”嚴僑說:“我不是來投奔你們,我是來投奔自由,何況我有老母在台,我要來照顧他。”特務一查,果然,他母親在台灣,只好暫且相信。但這樣總不能結案,總得找個保人,於是,由他的妹夫葉明勛出面,保了嚴僑。嚴僑有兩個妹妹,大妹嚴倬雲,嫁給了辜振甫,就是後來台灣大名鼎鼎的海基會董事長辜振甫;小妹嚴停雲,即女作家華嚴,嫁給了當時任國民黨中央社台灣分社主任的葉明勛。誰知到台中一中教書後,嚴僑的思想不斷發生變化,並且在與李敖的交往中,也受到了李敖的自由主義思想的影響。脫離了大陸這個革命大磁場,特務又時刻在盯着他,他感到一種失落和無為,他想歸隊,想回到大陸去搞建設。雖然大陸也有他不滿意的地方,但畢竟有“新”的氣息,有朝氣,有大幹一場的條件和機會。一天晚上,在自己家中,他又喝醉了酒,突然哭了起來,並且哭得非常沉痛。在感情稍微平靜之後,他對李敖做了最重要的一段談話,其中說他不能讓自己的身體被一個黨鎖住,被另一個黨監視,這是他最大的痛苦。他想回大陸。他對李敖說:“現在我們的名冊里沒有你,可是我想帶你回去,帶你去共同參加那個新嘗試的大運動,這個大運動是成功是失敗不敢確定,但它至少犧牲了我們這一代而為了另外一個遠景,至少比在死巷裏打滾的國民黨痛快得多了!”由於他有那樣的背景、那樣的偷渡經驗,李敖對他十分信服並答應跟他走。他也在夢想着參加一個重建中國的大運動。但夢想畢竟是夢想,就在這一天的深夜,嚴僑被五個彪形大漢抓走了。此時是1953年,嚴僑33歲。見嚴僑后的第二天中午,父親在家中講述了嚴僑被捕的消息。李敖聽后十分感傷,尤其令他擔心的是嚴師母和三個小孩今後怎麼辦。那時嚴僑的大女兒才三歲,兒子兩歲,小女兒還在吃奶。李敖和嚴師母商量多次,一籌莫展。李敖當時18歲,正休學在家,家裏又窮,可謂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只好餓早飯不吃,存下一點錢,送給嚴師母。後來,父親知道了此事,嚴肅責備李敖不可這樣做,理由是:“嚴僑既然被捕了,誰還敢幫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