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心地交談成知音(2)
“從那以後,我幾乎每天上學或回家時都會在翠湖或丁字坡碰見他,他總是站在路邊對我一笑。1945年我家遷回江南,臨行前我想去取回我的作文本,但想起他的酸勁,乾脆不要了。但到了上海,想想還是不甘心把作文本留在他那裏,又寫信去請他把作文本寄還我。“我與程應銓訂婚北上后,一天,莫從長春寄給我一封信。厚厚的幾大頁紙,詳細地敘述了十一年來他對我的愛慕,並說這種感情當我還是個小學生時就產生了,那時因為我還小,他想等我長大了,一定能理解他……最後他要我真實地告訴他,我的生活是否幸福。“那時我正在讀一些有關無產階級人生觀的通俗讀物,心想我與他總共只接觸過一兩次,加起來我沒有說上十句話,哪兒來的愛情,這個人有點不正常。於是我回信告訴他我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生活得很幸福(其實不然)。我批評他對我的感情是唯心的,因為沒有建立在互相了解的基礎上,他愛的是自己虛構的人物。我還建議他儘快建立自己的家庭。“到了1958年我已經離婚,一天又收到他的信,他告訴我十七年來他對我的感情仍舊沒有變。並告訴我他病了很久,現正在北京阜外醫院治療。十七年!人生有幾個十七年,我終於被他打動了。我去醫院看他,但是晚了,在交談中我得知他已於1955年和他的一個學生結婚了。他的妻子是個外科大夫,很愛他。但他們的結合併沒有使他忘掉我。對這點他的妻子很敏感,因此兩人儘管‘舉案齊眉’,卻各有各的苦惱,我能說什麼呢?住院期間他的病情有了反覆,要做第二次肺切除。在手術前我去看他,他苦苦地追問我,對他的感情是否改變了,我點了點頭。“他出院后告訴我,準備回去解除自己痛苦的婚姻,他一定要和我生活在一起。大約三個月後,他來了一封信告訴我,在他提出離婚的要求后,他的妻子曾自殺,雖然得到挽救,但終生致殘,他不可能再離開她。他要求我能常給他寫信,那是他惟一的安慰。他說,‘為了和你生活在一起,我做了一切的努力,但是失敗了……’收到那封信的那天晚上,清華正要召開一個全校資料員的大會,我在會上有一個發言,但是我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麼。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沒有回信,我同意保爾的一句話‘如果不能作為最親近的人留在身旁,那就什麼也不是’。”我一口氣說完了這個長長的故事,心情有些沉重。梁公看着我說:“我不喜歡這個故事,它太像小說,太悲慘了。”“有時候我常想,到底有沒有‘一見鍾情’?對他的不幸我有沒有責任?”“你真善良。”他嘆了口氣。我忽然想起,社會上流傳的關於金岳霖為了林徽因終生不娶的故事,就問梁公,是不是真有這回事。梁公笑了笑說:“林徽因是個很特別的人,她的才華是多方面的。不管是文學、藝術、建築乃至哲學她都有很深的修養。她能作為一個嚴謹的科學工作者,和我一同到村野僻壤去調查古建築,測量平面爬樑上柱,做精確的分析比較;又能和徐志摩一起,用英語探討英國古典文學或我國新詩創作。她具有哲學家的思維和高度概括事物的能力。”他又笑了笑詼諧地說:“所以做她的丈夫很不容易。中國有句俗話,‘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可是對我來說,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我不否認和林徽因在一起有時很累,因為她的思想太活躍,和她在一起必須和她同樣地反應敏捷才行,不然就跟不上她。“我們住在總布衚衕時,老金就住在我們家的後院,但另有旁門出入。可能是在1932年,我從寶坻調查回來,徽因見到我時哭喪着臉說,她苦惱極了,因為她同時愛上了兩個人,不知怎麼辦才好。她和我談話時一點不像妻子和丈夫,卻像個小妹妹在請哥哥拿主意。聽到這事,我半天說不出話,一種無法形容的痛楚緊緊地抓住了我,我感到血液凝固了,連呼吸都困難。但是我也感謝徽因對我的信任和坦白。她沒有把我當一個傻丈夫,怎麼辦?我想了一夜,我問自己,林徽因到底和我生活幸福,還是和老金一起幸福?我把自己、老金、徽因三個人反覆放在天平上衡量。我覺得儘管自己在文學藝術各方面都有一定的修養,但我缺少老金那哲學家的頭腦,我認為自己不如老金。於是第二天我把想了一夜的結論告訴徽因,我說,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選擇了老金,我祝願他們永遠幸福。我們都哭了。過幾天徽因告訴我說:她把我的話告訴了老金。老金的回答是:‘看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我不能去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當退出。’從那次談話以後,我再沒有和徽因談過這件事,因為我相信老金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徽因也是個誠實的人。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所以我們三個人始終是好朋友。我自己在工作上遇到難題,也常常去請教老金。甚至我和徽因吵架也常要老金來‘仲裁’,因為他總是那麼理性,把我們因為情緒激動而搞糊塗了的問題分析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我耳旁老響着這兩句話:“我問自己,徽因到底和我生活幸福,還是和老金一起幸福?”“我不能去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當退出。”是啊!人與人之間的友誼與情操,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的。每個人只能站在自己的高度去觀察去理解社會。我們就這樣傾心地交談着,我回家的時間也從九點推遲到九點半,甚至十點。可以這樣推心置腹地交談的知音,在我的一生中只遇見過這一次。我感到和他呆在一起有無限的溫暖與寧靜,同時覺得得到了許多的東西。得到了什麼?在知識方面?在道德方面?抑或在感情方面?不,我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