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婚信改變了我和梁公的關係
1959年竣工的北京十大建築工程,是建國以來最豪華的建築了。作為建築學的資料室,我認為清華應當擁有這些新建築的圖片資料。但四十年前照相技術還沒有現在這樣普及,我們系沒有這個力量去收集拍攝。我知道北京建築設計院拍攝了大量新建築的照片,但是他們不對外提供。我看着這些精美的照片垂涎三尺,但左求右求他們就是不給我,我靈機一動,去找梁先生幫忙。梁先生聽我說完來意,很高興地給北京建築設計院沈勃院長寫了封信,並對我說以後有什麼事需要他幫忙,儘管去找他。我高興極了,拿了這封信,一路暢通無阻,很快就得到了這批圖片,還在系裏辦了個十大工程圖片展覽。在我找梁先生幫我寫介紹信的那天,我在他的書架上東翻翻西看看,發現有不少好資料堆在那裏。有一天,在路上遇到吳良鏞先生,他問我能否抽出一點時間幫梁先生整理一下資料。我爽快地答應了,但一直沒有抽出時間去。過了好幾個月,一天,泗妹有事要請教梁公,她要我陪她前往。在他們談問題時,我又去翻看這些資料。“真是些好資料。”我想。看見好資料就想把它弄到手,這也許是圖書資料工作人員的癖好。我想起吳良鏞要我幫忙整理資料的事,就問梁先生是否需要我幫忙,沒想到這句話受到他極大的歡迎。他說:“唉呀!你看我簡直是住在一個大字紙簍里,很多東西該扔掉,因為沒有清理不敢扔。就這樣像滾雪球一樣,我這個字紙簍越來越大,快把我埋起來了。你能來幫我整理,那真是太好了。”“但有一個條件,”我說,“有些資料您看過了就送給資料室。”他聽了哈哈一笑說:“可以,可以,你真是個好資料員。”我們臨走時他又叮問我一句:“林洙,你什麼時候來?”“星期一吧!”於是,每隔一天晚上我就去為梁公整理一次資料。他說自己住在一個大字紙簍里,真是一點不錯,那時候大掛歷還很少見到,但是梁公那裏卻一卷一卷的一大堆,有的已過期兩三年了。期刊雜誌也多得要命,還有各種新書,有他自己訂購的,但多半是贈閱的。還有無數的信件、通知……我意外地發現梁公還訂了不少文藝刊物,如《文藝月刊》、《收穫》……就連《中國青年》這種年輕人的讀物他也訂,看來他還挺愛讀,這些雜誌全都整齊地排在卧室的書架上。開始我有點後悔,因為資料並不多,大部分是些信件。有些信需要答覆,由他口授,我寫了簡單的回信,有的信轉給有關單位去處理。我感到工作很枯燥,我們交談不多。過去在梁家是以林先生為中心,他自然說話不多,現在他仍然說話不多,但很親切。漸漸地我和他之間長幼輩的關係淡漠下來,朋友關係逐漸增長了。有一天,一封求婚信徹底改變了我和梁公的關係。那是一封外埠的來信,一位全國人大代表的來信,說她在出席人大會時見到梁公,十分仰慕他,並關心他的生活。她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后,便提出要與梁先生結為伴侶,信中還附了一張照片。這麼有趣的事,對我來說還是生平頭一次遇見,對我當時枯燥的工作來說也是一點提味的鹽。我開心得都要唱起來了,我抓過一張紙寫上:親愛的××:接君來信激動萬分。請速於×日抵京,吾親往北京站迎迓,請君左手握鮮花一束,右手揮動紅色手帕,使吾不致認錯也。×月×日我強忍着笑,輕輕地向梁公走過去,一本正經地遞上信說:“您看這樣回行嗎?您簽個字吧!”梁公接過信開始有點茫然,但立刻就看出是我的惡作劇,等他看完對方的來信,我們相對大笑了起來。我笑得開心極了,又接着逗他說:“哈哈!您居然臉紅了。”他真的臉紅了,微微顯得有點窘,但又流露出些微得意,假裝板著臉說:“對老人開這樣的玩笑,是要被打手板的。”我仍舊笑得很開心,但我發現他臉上竟有一個深長的酒窩。怎麼?我從來也沒注意到他臉上有酒窩。我還看到了他的一雙眼睛,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會說話的眼睛,我在小說中見多了,但在現實生活中從未見過,現在這雙眼睛就像年輕人一樣地看着我,他在說什麼?我不由自主地避開他的視線。他慢慢地和我談起,自從林徽因去世后,有不少人關心他的生活,也有些人要給他找個老伴,但他就是不搭理。“為什麼?”我問。“因為我清醒地知道我是個‘三要’、‘三不要’的人。”“什麼‘三要’、‘三不要’?”“那就是:老的我不要;丑的我不要;身體不好的我不要。但是反過來年輕的、漂亮的、健康的人就不要我這個‘老、弱、病、殘’了。”他又說:“×某我們年輕時就認識,她很會煮咖啡,有時也邀我去她家喝咖啡。有人想給我們撮合撮合,可我就是不抻頭!”“為什麼?”“我怕老姑娘。”他哈哈地笑了,接着又說:“有時我也很矛盾,去年老太太大病了一場,把我搞得好狼狽,六十歲的女婿照顧八十歲的岳母。”他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又說:“我愛吃清淡的飯菜,但是老太太愛吃魚肉,真沒辦法。記得你做的豆豉炒辣椒嗎?真好吃。”我想起那是林先生在世時,我常常在梁家吃飯。她總抱怨劉媽不會做菜。有一天我心血來潮,做了一個豆豉炒辣椒帶去。沒想到這個菜大受梁先生和金岳霖先生的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