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袖子》第十節(1)

《綠袖子》第十節(1)

有人敲門,玉玉警覺地問:“誰呀?”

“小姐,送熱水的!”

玉子讓少年去開門,一個中年人脫了布鞋,擔著兩桶熱氣騰騰的水,進屋來。玉子讓夥計擔到衛生間裏。她路過巷口時,讓老虎灶的夥計送熱水,本以為今天會等很久,沒想到,這麼快就送到。看着夥計往大木桶和瓷盆里倒水,她客氣地問了一聲。

“今天倒霉透了,要熱水的人少。”夥計不高興地說,挑着兩個空桶,拿着錢走了。

“哐當”一聲,門關上。

玉子進了衛生間,大約十五分鐘后出來,她臉和頭髮都濕濕的,她慌裏慌張地把自己清洗了一番。少年驚異的神情,她有些不自在,站在柜子前,從里取出衣服,對少年說:“請背過身去等我幾分鐘。衣服髒了,不舒服。”

少年說:“多長都沒問題。”

他側過身去,窗外仍是一片白樺林,風景依舊,風景也不依舊,天黑得幽深紅得淡泊,氣溫一下降了好多度,風從樹林那邊吹過來,拂動着捲起的窗帘子搖搖擺擺。他注意到房間裏有些布墊,手工做得很細,有意與布墊的顏色相反,紅布黑線,黑布紅線。牆上貼了剪紙,全是櫻花的各種變形,奇怪的是皆成一個圓圈。窗框很潔凈,有一根長長的頭髮絲,他輕輕地拈起來,放在手心上。頭髮絲不好意思地滑動,他害怕似它跑掉,就握在手中。

玉子關上柜子。背着少年,脫掉髒的裙衣。

少年握着那根頭髮絲,坐得安靜。耳畔是玉子脫衣服的聲音,玉子穿衣服的聲音,系帶子的聲音。少年本來看着白樺林的眼睛,在那些聲音中慢慢閉合了。玉子打上木櫃的聲音,她在翻找什麼呢?她為什麼不到那個衛生間去換衣服,可能是因為那兒太小,她的腿不方便。不過這樣的信任,讓他心裏舒暢。

“好了,小羅,請轉過身來吧。”玉子溫和地說。

他轉過身去,心一驚。玉子穿着那件綠袖綢緞的布拉吉,就是他第一次在化妝室遇見她的那個模樣,所不同的是:她含着笑,看着他。

“你也換換,身上衣服太髒了。”玉子把一套乾淨的衣服遞給他,不知什麼男人留下的衣服。“你不會介意吧?”她大概是看出他心裏的想法,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哪裏會呢?”少年靦腆地一笑,接了過來。

“這樣吧,我給你準備好熱水,你洗個澡。”她轉身朝衛生間裏去了。

水聲使少年心都跳起來,他按住胸口。隔了好一陣,衛生間門打開了,玉子臉上有水氣,她站在那兒,撫撫頭髮,向他招手:“來吧。小羅。”她叮囑少年:“注意頭上傷口,別沾上水。”

少年進去了,這窄窄的衛生間就他和她倆,他臉紅了。

玉子看看木桶里的水,彎腰把瓷盆里的水也倒進木桶里。她經過他的身邊,不經意兩人的身體相觸,她受驚似地退出衛生間。少年臉紅得更厲害,他伸過手去,把門關上。這木桶看上去是講究的玉子請人專門打制的,高過膝蓋,算不上很大,卻也可以坐進去。而且水溫正是他所喜歡的,不冷不熱,比大澡堂的水溫還舒服。生平第一次用浴桶洗澡,而且是在玉子的浴桶里。他拍拍自己的腦袋,揪揪自己的頭髮,有些痛,是真的,這一切的確是真的。這不,乾乾的毛巾就放在他的右手邊的小木凳上,肥皂壓在毛巾邊上,美麗的玉子還是個細心的女人。

他揭去身上所有的衣服,衣服墜地,他**着跨入浴桶。讓身體儘可能浸透在水裏,空氣里瀰漫著一個女子的特殊芬香,他悄悄地,不為人知地喜愛她,差不多整整十年!他閉上眼睛,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今天有靠得這麼近的機會,真是太幸運。他吞了一口水,連這水都是香甜的。他有好一陣子睡著了。水漸漸涼了,他才醒神,取過肥皂抹洗頭髮,再仔細地往身上抹,兩腿間的那東西脹大,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大,而且硬。

他站起來,彎下腰看,還是硬硬的,火燒般難受。他用水澆在上面,沒用。全身又全浸在水裏,什麼也別想,沒用。因為他眼裏心裏全是浴室外那個女子。

他一下不知所措,迅速從水裏站起來。取過干毛巾擦身上的水珠,準備換衣服,卻發現忘了把衣服帶進來。他窘得不知如何辦才好,玉子聽到裏面的聲音,明白了局面。門輕輕推開一條縫,玉子坦然地把衣服放在門前,少年條件反射地用毛巾遮住自己的下體,滿臉羞紅,心跳加快。聽到她退了出去,門關上的聲音。他出浴桶,站在臟衣服上,把那疊得整齊的衣服一一穿上,有些寬大,不過乾淨的衣服很舒服。

玉子趁少年洗澡的功夫,已經做好了飯菜,正在擺碗筷盤勺。

他忐忑不安地坐在矮几前,上面有幾樣他看到過但是從來沒有嘗過的日式菜。他不知道如何下筷。玉子突然想起什麼,把遮住廚房油煙的頭巾揭掉,從柜子裏找出了一瓶伏特加酒,又取了兩個酒杯。她拿起洋火柴,往一個瓷燭台上半截蠟上點火。

“烈酒,”玉子高興地說。“你們老家的。你倒酒吧。”

聽到這話,少年手裏倒着酒,心裏很慚愧:他沒有喝過伏特加,他只喝過中國的“燒酒”,他不喜歡那味道,繞過自己面前的酒杯,可玉子拿過酒瓶,給他斟上了。

玉子舉起杯子,碰了一下少年的杯子,剛要說什麼,突然,警報又響起來。他們就什麼也不說,喝了一口,少年嗆了起來,但是玉子喝一口,卻覺得很滿意,一口就喝完了杯子裏的烈酒。

“你去防空洞嗎?”玉子問他,卻沒有等他回答,自己說了下去:“我先前在小學教過書,考進滿映,多少年,一直讓我給李香蘭小姐――就是山口淑子――當中國話的配音演員,當遠景背景的替身演員,還有危險場面。只要不拍到臉的鏡頭,就是我演。有的臉看不清的無鏡頭,哪怕是正面,也是我演。人家是大明星,大紅人,忙!”

“她的歌也是你代唱?”少年好奇地問。

“如果是中國話,就是我唱。後來,要我一句一句教她中國話唱詞,直到她會自己唱為止。”

少年想想,說,“那麼,憑什麼讓她做大明星?”

玉子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也沒什麼不好:我不是日本人,這仗就打不到我們身上。”她想起少年的話,堅決地說:“哎,憑什麼要我躲防空洞?”

“我也不去防空洞,”少年說,“你不去我就不去。”

“我在哪裏,你也在哪裏?”玉子微笑地問少年。

少年看着她的笑容,傻住了,不知說什麼好。“你怎麼做,我也怎麼做。”

“那麼你的酒?”玉子說。

少年看看杯子,一口喝了下去,臉馬上飛紅了。這個少年羞澀天真的臉容,讓她看呆了。她以前做是小學教師,還到一個孤兒院代過課,雖然孩子們可愛,但着實覺得男童實在吵鬧的慌,有一次甚至故意大冷天在門前潑水,讓她滑一跤,她裝作不在乎,心裏卻很惱火。因為有那麼一種經驗,她很不想自己有孩子。在她多次“戀愛”中,她的不育,而且她對不育似乎反而高興的態度,讓男人們都覺得這女子性情不夠賢淑,而男人卻是要傳宗接代的女人。她回想自己第一次戀愛,他與她分手時,一個男人家哭成淚人。而她呢,哭也哭,但時間一長,就淡忘了,談不上傷心。第二次戀愛到了應當結婚時,雙方都停住了:男人等着等着,看她就是懷不上,也就理直氣壯地離開了,她覺得連被拋棄的權利都沒有。至於山崎――她的思緒在這個名字前打住――他們不是戀愛:“遇上”這個日本導演時,她早已不會愛上任何男人了。

她從來不知道,美少年可以如此讓她心動,剛才無意中在衛生間瞧見他一小部分裸着身體的樣子,她險些暈眩過去。想起防空洞裏的情景,她的心又乒乒地跳了起來,覺得無法把持住自己了。

兩人開始吃菜,可是玉子一點沒胃口。這種既飢餓吃不下去的感覺,是以前從未有過的現象。她的心開始亂跳,她臉色和嘴唇變得紅潤,不知該怎麼辦才是。她已經很久很久,很多年了,沒有這樣的感覺,她興奮得頭都暈了。

少年多半是個處男,她明白,以前都是男人發瘋,她盡量自持。這個男人不會做任何主動的事,但是兩人不能再這樣緊張下去,連屋子裏的空氣都打了個結,難受得透不出氣了。惟一的辦法,她來解開這結。這麼一想,她就想走開。

她真的站起來,往衛生間去。關上門,去看門後面掛着的一個圓鏡,上面的水氣已滴成一線往下淌,她伸手去抹了抹。鏡子裏的人,像是她,又不是她。她取過牛骨梳子,慢慢梳着頭髮,這幾分鐘,她把前生後世都梳了一個遍似的。這個世界正在崩坍,憑什麼她不能喜歡一個男人,哪怕這個男人是一個少年?她記起少年說,他就是那個調皮的小男孩,在那個沉悶的孤兒院。她摸摸自己的臉,終於擱下牛骨梳子,打開門,靜靜地走出來,靜靜地經過自己的坐位,坐到少年身邊。

“其實防空洞倒是個好地方,”玉子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她覺得是她的手在顫抖,也可能是他的手在顫抖。

“我真怕。”少年想抽回他的手,但是玉子這時反倒比先前握得緊,她擔心自己會改變主意。

“怕什麼?”她問。

“怕你不再出現。”

“就剛才我走開這麼一會兒?”

少年點點頭。

“別怕,”玉子的頭偏在他的耳邊說。“在防空洞裏你就一點都不怕。你那麼死拉活扯地要我去那裏。”

“我現在也不怕!”少年強硬着嘴。“要你去那兒,也是為你好。”

“當然,我該謝謝你才是。”玉子輕輕對着他的耳朵說,嘴唇幾乎擦着他的臉頰,“你就是不怕摸我。”

“我沒有摸!”少年抗議,要跳起來。

“你摸了,到處都摸了,”玉子一把抓住他,毫不留情地說。“你還讓我摸你:你差一點就像炸彈要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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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新作亂世愛情悲歌:綠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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