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袖子》第九節(2)
兩人拐進一條寂靜的小巷子。
豐樂路與復興路完全是另一番天地,全是歡天喜地的人群。雖是八月份,長春的傍晚涼爽適人,這些人敲着鼓唱着歌,像在慶祝着什麼。
少年背着玉子,抄一小巷去看大夫。他們找到一家診所,醫生被家人從樓上叫下來,他長衫布鞋,兩鬢灰白,有一把年紀了,但雙目有神。老醫生仔細地檢查玉子的腳后,他對焦急的少年說:“骨頭沒傷,消消毒,你姐包上藥就無事。”
玉子朝少年一笑,順着大夫的話:“小弟,你看,我說沒事吧。”
“大夫是安慰你。”少年說。玉子正要叫老醫生給少年看頭傷,老醫生先她一步叫少年:“你坐下。”
玉子看着醫生給他揭開布帶,上藥,裹上紗布。
“千萬別沾水,免得傷口感染,一感染事就大了。”大夫嚴肅地說,“事大,就是人命關天的事。”
玉子聽得臉都白了,少年低聲對玉子說,“大夫逗你呢。”
走出了這家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診所,玉子再也不讓少年背她了,她的腳經老醫生一捏拿,聽到叭叭骨關節響,就舒坦多了。少年這次沒有勉強她,他與先前判若兩人,變得有禮貌有規矩,雖然雙臂扶着她,但身體保持一定距離。
前面就是岔路口,玉子索性丟開少年的手,自己慢慢向前走。
“你沒有事吧?”少年問。
“真能走了。”玉子說。
兩人說著到了岔路口上,一條路通向玉子的家,一條路通向少年的家。他們停下腳步,也沒看對方,幾乎同時說,“那就……晚安!再見!”
他們各自走了好幾步,回過身來,發現對方也在回身着,都有點窘,便毅然掉過頭來,朝自己的那條路走去。
警報偏偏就在這時又響了。他們一愣,停住腳步,轉身。少年擔心玉子的腳,幾乎是飛奔過來,像一個男子漢一樣,手臂撐起玉子,“我來背你,進防空洞。”
玉子搖搖頭,抓起他的手,想也未想似地說:“到我那兒去。”這整個一天,她被弄得四分五散的魂,到了這刻像是回到她的腦子裏。她也要決定她的一切。好的,山崎先生,既然那第一個音符已開始,當然,一個個音符便會跟上,有快有慢而已。
滿映廠宿舍是日式房子,有平房,也有公寓,公寓有大陽台,也有兩層樓的。一共四幢房子在這條小街上裏面,玉子住最裏面一幢兩層樓的。她的房間在樓上,樓梯在左邊,像是后加蓋的。少年接過玉子的鑰匙,先上樓,幫着她開了門,然後下來背她上樓。
兩人進屋來。室內傢具完備,不大,但一人住算得上舒服。少年先脫掉鞋,又幫玉子脫掉鞋,才把她扶到榻榻米上。面對一個半躺在室內的女人,他顯得手足無措,轉身趕緊告辭。
“我還沒謝謝你。”玉子叫住他。“你救了我的命。”
“不,是你救了我,”少年吃驚地看着她說。
兩人都未能往下說,他們都知道對方說的是遭遇路人襲擊的事,又不至於是那件事。
好了,玉子對自己說,回到家后,她才記起這一整天發生了多少事,一輩子也不會發生的事,統統發生了。生平第一次在同一天裏經歷了對一個人的討厭到不討厭的過程,經歷了另一個人對她的承認――捨棄――重新承認的過程。她彷彿看見了那個人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山崎這個名字冒出她的腦子,在錄音棚她與他對峙那一幕近在眼前,她與他之間的約定就拋在千里之外,甚至想有多遠,就有多遠,雖然當時只不過是移走了一寸而已。
看來一切都已結束,或許一切都在開始。她剛想站起來,卻右腳踩在左腳上,自己踩了自己扭傷之處,有比這更愚蠢的事嗎?她痛得額頭汗沁出來,她坐在地上,手捂住自己的腳揉。玻璃絲襪臟又黑,她討厭自己成了這個樣子,忙扯了裙子下擺遮住。
少年在門口,聲音很低,“你有酒嗎?”彷彿是怕她一時改變主意,叫他立即離開這房間。“很痛,別忍,想叫就叫。”
玉子告訴少年在廚房柜子裏有瓶伏特加酒。他拿了一個碗,再取了火柴。他把酒倒了些許在碗裏,再把自己的手帕拿出來,這才到了玉子跟前。他抬起臉來,對她說:“玉子姐姐,請你別怕。”
“喲,看來你是想醫我?”玉子把有點紅腫的左腳伸出來,有些調皮地說:“我不怕,我幹嗎要怕呢?”
他雙手一抱,作了個揖:“對不起了,玉子姐姐。”說完,他把她的裙子往上撩開,把她的玻璃絲襪褪掉,露出一隻好秀氣的女人的腳。他划火柴,把浸在酒裏手帕點燃。這才把燃着的綠火焰抓在手裏,輕輕揉在她的左腳踝上,那火粘在他的手指上,再轉到她的腳踝的經脈上,他的手指輕輕地揉她傷痛的腳踝。
她本來咬住牙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她看他的眼光變了,她在他的五官上巡視。他的頭髮搭了一縷在額前,很俏麗,他的眼睛,不僅僅是濕濕的。這感覺真是奇特!她心裏咕噥,這小子真是心細如髮,待人怎麼像女子一樣溫存!我恐怕真是喜歡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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