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袖子》第十節(2)
這下子少年再也無法忍受,他把玉子推開,不高興地說:“你欺負我!你作弄我!”
玉子臉上強笑着,手放開了。心裏對自己說,停止吧,現在一切還來得及。她準備照這個想法說了,可是她卻說:“瞧你這樣子,怎麼就跟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樣子一樣。”
“你那時注意我了?”少年驚喜地問,“‘吹錯’那次?。”
“就是那次,五個月多前,像個受氣的孩子,手腳都沒放處。”玉子看着他說:“弄得我心裏不是個滋味!”
“那時,你就喜歡我?”
“是你喜歡我!當時你看我那個眼光,你那麼看我哪像個男孩子?!”玉子臉紅了,不說下去。少年也羞得不敢接話。他拿起酒瓶給玉子倒滿一杯酒,也給自己的杯子倒滿。
他舉起杯子來,像是在想詞似地,卻一口乾盡。“我說了,你別笑我。”
玉子聽他太一本正經的口氣,笑了起來,“你說,我不會笑你。”
“你的眼睛太像我的――”少年停住不說,見玉子溫柔地看着他,他才有些害羞地說:“跟我母親的眼睛幾乎一模一樣。”他閉上眼睛,“美得讓我掉了魂!從見你的那天開始!”
玉子移動身子,靠近他,“你說的是十年前?”
她是打趣地說話,想不到少年卻認認真真地說:“就是,就是十年前。”
“但那時你只是小學生。”玉子驚嘆起來。
“從那時起,我一直只愛你一個人,沒有愛上過別人!”
她生氣地說:“不開玩笑,你不幹這杯,我可不饒你了,我真的生氣了,這酒也不會喝,這菜也不吃。看你怎麼辦?”她說完,果然背過身去。
窗外傳來飛機引擎的轟鳴,高射炮開始脆裂地撕破天空。突然一聲猛烈的爆炸,似乎就在近旁,整個房子震動了,窗玻璃開始碎裂,只是因為貼着紙條,才沒有碎得飛濺開來。
少年把手中的酒杯子一扔,將玉子一把抱住,壓在身下,她呼吸困難,大張開嘴。
過了一會兒,少年才放開了她。她劇烈地咳了起來,兩人都咯咯笑了起來,笑這個炸彈給了他們運氣,他們的身體親昵地靠攏,兩人摟抱在一起。
玉子撫摸着少年的濃密的頭髮,問他:“十七了吧?”
“再過兩個月就十七。”
“我明年就三十四了,你的雙倍年紀。”玉子說。“不錯啊,你還記得生日!”
“孤兒院的人說,我的衣服上寫着出生日期,是我媽寫的,還有一張我父母的照片,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媽。”
又是一陣爆炸,他們並不害怕,借這個理由彼此摟得更緊。少年的衣服太寬,一抱領子就鬆了,玉子本是撫摸他的頸子,卻摸到了他的後背,他的前胸。少年的皮膚很光滑,像個女人,但是他心在猛地敲擊肋骨,敲到她的手心上。
她說,“看來我只能當你的媽,不能當你老婆?我們年齡不對。”
少年想想,一清二楚地說,“我只有你。你什麼都要當。”他一把拉開她布拉吉上的腰帶,解開了她背上的扣子。“你不願意當什麼,現在就說,不然就晚了。”
她挺了一下身子,她的綠袖裙子從她身上落了下去,露出依然青春美好如玉雕一般的身體。她說:“我也只有你一個親人,你也什麼都得當:當我的兒子,當我的弟弟,當我的男人。”她沒能說得完,就被他的親吻堵住了嘴。
高射炮的聲音,響在遠遠的地方,沒過十幾秒,近處也有火球閃耀着強烈的淡紅色光芒。幽藍中發黃的天空,炮火像一朵朵煤煙。炸彈卻落得遠了,有一些閃閃的火光,在還沒有染盡的暮色中。
改天換地的隆隆炮聲里,依稀聽得見外面有人在暮色中忙碌地拚命地奔跑,叫喊着什麼,那急急的腳步,經過他們的窗下,竭盡全力地喊叫,呼喊着親人的名字。
屋子裏的兩人,雙手相交,眼睛裏只有對方,身體裏只有對方,欣喜萬分地露出笑容。
火光照得整個城市如同白晝,照着那些絕望逃命人的臉,也照着屋裏的兩人,他們的身體下壓着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抽走,那綠衣上的飄帶拖曳在地上,他們的身體悠緩地起伏波瀾,他們的呼吸,卻越來越急促。少年的手緊緊抓住玉子的手,生怕這一場夢會不經他同意就溜掉。
玉子在榻榻米床上叫了起來,“快,快,快給我!”
“給你什麼?”少年不明白。
“你從來沒有碰過女人?”
“就你一個。”少年把頭抬起來,“只有你一個。”
玉子聽到這話,聲音幾乎沙啞了。“快給我!”
“怎麼給?怎麼給?”少年着急了。
“別停,”玉子焦急地說。“你別停就行,馬上就會給我的。”
少年還要說話,突然說不出話來。他的臉色都變了。他昂起頭,嘶叫了一聲,然後頭倒在玉子的頭髮中,全身抽搐着說不出話來。
玉子也發不出聲音,她閉着眼睛,雙手把少年的頭勒的緊緊的。
她終於睜開眼睛,正好看見窗口的天空中開滿了降落傘的白色花朵。她叫喚急促起來,以為自己性興奮過分,出現了幻覺。可再看,發現一切都是真實的,她的靈魂在離開,她索性什麼也不顧地閉上眼睛,甜滋滋地嘆了一口氣。屋子裏暗了下來,榻榻米床上,兩個人的身體依然抱在一起,不想分開。幾乎只是一會兒的停頓,他把她壓在身下,她張開嘴,激動得想喊,卻發現他看着她,第一次在她身上這麼看她。她將臉害羞地偏向一邊,身體卻與他貼成一體。
窗外的花朵也消失了,變成密密麻麻的機槍聲。放鞭炮一樣,噼噼叭叭響得歡,持續到天完全黑下來。
八月九日,第二顆原子彈在長崎爆炸,同日,俄**隊六路攻入東北。
整個遠東爆炸聲震耳欲聾。這些槍聲中,有一聲響動比較輕,來自那個日本首腦住的豪華公寓裏。那是山崎修治,他坐得端正,背挺得筆直,穿得整齊――一身燙得服貼的和服。他手上拿着鋒利的武士刀,那古色古香的刀靶依然掛在牆上。
他認真地看看刀刃,掉轉了一隻手,左手換到右手,把刀放在桌上。將桌上的半截熄滅了的雪茄,用打火機點燃,他抽着,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按滅了雪茄。將刀拿了起來,一手解開自己的和服,一手握住刀柄,另一手也放在刀柄上,準備往裏刺入。
如一個真正的武士那樣剖腹自殺。他想了半天,大概覺得過於嬌情,揮手把刀扔在地上。
他起身從卧室拿出他的手槍。重新坐下后,用左手試一試心臟跳動的準確位置,然後用兩個手倒握住槍,抵住心口,大拇指扣住板機,深呼一口氣,猛然開槍。
他的視覺散成碎片時,好象看見一個女子的眼淚流了下來。
可惜他看不清她的臉。
他如一個重物哐當一聲倒在地上,血自來水管一樣朝外流,順着桌順着墊子,順着他的頭朝向的門方向流淌,在一雙女人的木屐前減緩速度,只是猶疑了一陣子,便從木屐下面穿了過去。
玉子的臉上有淚水,她在這天夜裏夢見山崎自殺了。她驚叫着從夢裏醒來,一頭大汗,她用枕頭的一角抹去眼角的淚水,把手托在臉頰,想像他死的整個過程。她看見他寫在化妝室牆上的字,從那以後,結局寫定,不可改變。
少年抱着她,他一點都不想知道,她是如何看待山崎的。不過,就是從這天開始,他再也未提過這個日本導演的名字。
在山崎自殺的那個下午,有人給玉子遞來一個大信封,裏面裝着一個黑皮夾子。她看着窗外,天空陽光燦爛,大雁在飛,柏樺樹蔥蔥綠綠。山崎的信上說:“這當然是一個釣魚者的結局,希望不是整個島國山水的結局。在原子彈和俄**隊坦克之下,日本成為奴隸民族,不再需要電影。”他自擬為那屏風上畫著的漁翁,信寫得帶着幾分禪意,漂亮的毛筆字,看上去既遒媚又挺拔,如“顏筋柳骨”,他想最後留個藝術家印象。
“伊勢崎!”她脫口而出。那地方在他的信里再次提及,那次他進醫院,快出院時曾對她說過,在東京北郊,在關東山地的邊緣,它秀麗而古樸,一半在泉水淙淙的山坡上。
街上不久就開始使用新的貨幣――俄**隊的軍票。那個傀儡滿洲皇帝溥儀,與他手下的幾員大臣未能如願以償逃到日本,卻被俄**隊押往西伯利亞。而整個日本被美**隊佔領。整個世界在劇變,她沒有時間尋思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她低頭看牆,螞蟻圍着那牆和木框爬着,恐怕這可憐的小動物也明白自己的處境,這滿映宿舍,一幢幢房子突然變得陌生,與周圍的人一樣陌生,只有自己的家,她越來越熟悉。
她獨自一人去山崎導演住的公寓周圍走了一圈,這個旅館現在住的全是俄國高級軍官,門口守衛森嚴。看到滿街人惶惶的臉色,她奇怪,為什麼她的心不慌?罪惡的蘑菇雲,能把一個兩個巨大的城市,連同無窮的憂慮一道帶走,並長久保留,血流成彎彎曲曲的圖案,也能把一些人的憂慮消失,讓另外一些人永遠憂慮下去。她回到家,拎了一桶水,拿了抹布,開始打掃房間,跪在地板上擦灰塵。
一身都是汗,來不及燒熱水,她用冷水洗了身體。
洗完后,她擦乾一頭濕發,打開柜子,找衣服時,看到那鮮美的綠衣有點皺了,便將衣服燙好,放進一個包袱里。這刻我就能做到不憂慮,起碼我這麼裸着身體做事,一點也不覺得不對勁。
少年外出找工作,答應天黑前就會回來。她應當穿上衣服做飯,試了一下,很彆扭。誰說過,在屋裏就得穿上衣服!她一個人望着對着牆笑了。
柜子裏有不少漂亮的衣服――這些做明星的衣服,大多是山崎送給她的;還有幾件和服,那是專門用來討山崎喜歡的;還有最家常的陰丹士林藍布旗袍,簡單得如扯了兩塊布直接縫上,穿上這樣的衣服,就是個家常的中國女人,只在意油鹽醬醋。
所有這些服飾都把她變成一個特定團體特定年齡的女人。她不是,她就是她自己,什麼偽裝都不要。
她拿起圍裙,往頭頸一掛,就開始做飯。要是少年回來,看到她身上只有這麼一塊布,會怎麼樣?他馬上熬不住要親熱一番!想到這裏,她自己先氣喘得無法忍受,在屋子裏來回走着,不由得拉掉圍裙,緊抱住榻榻米上的布墊,撫摸自己的臉,彎成曲線的身體一陣陣抽搐。
翻了一個身,她那黑黑的長發披散下來,與布墊的紅白兩色,形成強烈的對比。她嘴唇濕濕的,輕輕咬着自己披散下來的頭髮,她搖搖頭。我這是怎麼啦?我是愛男人,還是愛我自己?恐怕都愛!我愛戀愛中的自己,我怎麼到這刻才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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