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想着閣主大人或許就在左近,她胸中禁不住熱潮流滾,下意識還抬起眼左右張望,等意會到自己的行徑,心底又是一陣苦笑。
當日在綠竹廣居的竹林中,聽聞盟主老大人證實她已非武林盟之人,她代償的十年債還余半數,也都一筆勾銷,而這一切全是閣主大人的手筆……雖說「無債一身輕」,但她不覺自己「無債」,只覺又欠了他什麼。
然後,心裏當真不太痛快。
他們沒問她想法,直接拿她利益交換,儘管她確實無權過問什麼,師父將她輸掉,閣主大人又把她要走,他們私下把她轉來換去,不是她能抵拒的,知道歸知道,真正發生時,仍覺得很受傷。
特別地……難受啊!
……你如今是自由之身了,想仿什麼就做什麼,誰也不能攔你。
於是她當日就別過綠竹廣居里的眾人,並把能解毒治病的幻影花留下,把幻宗三位老前輩搴給她的那個「賀喜紅禮」的銀盒也一併留下,她去當他口中的「自由之身」,毅然決然離去。
離開后,她因放心不下還是返回了大西分舵一趟。
但她未敢大刺刺地踏進分舵大堂,怕她這個被換掉的舊人毫無預警岀現,新上任的分舵主要不自在,於是藏身偷覷了兩天。
結果舵里的運轉較之前更順暢,人力吃緊一事已徹底尋到解決之道,而新上任的分舵主之所以這般迅速掌控一切,竟是因乘清閣在背後大力支持。
那麼,也就無掛了。
安姑姑過得好,馮廚子大爹過得挺滋潤,駐在分舵里的薛大夫和卓義大叔亦都挺好,那樣當真很好很好,所以留在分舵舟里的幾套衣物也沒必要多作收拾,悄悄就可離去。
開大西分舵,她回了南離山。
師父師娘見她返家,自是歡喜萬分,但當兩位長輩問及她何以了結與武林盟之間的債,她支吾不出,只能勉強地矇混過去。
再有,每每提到師父被盟主老大人贏走的那個賭約,師娘就要發怒一回,逼得師父每晚只能可憐無比地窩在屋檐下過夜,讓她好生歉疚。
南離山腳下是她的家,一直都會是,但瞧着眼前態勢,她再繼續待下去的話,師父受的罪絕對大增,師娘心疼她,師父動輒得咎兼動蕩不安,她夾在中間好生難為,只好暫且浪跡天涯一趟。
她約莫在一個月前離開南離山腳,往南蠻一帶而來。
之前在綠竹廣居,雖未有充分時候與幾位等待解藥解毒的乘清閣好手深談,卻也聽聞他們批人馬皆是進到南蠻后才見中毒癥狀,一開始以為是瘴病之氣作生,延誤救治,因此還折了些人手。
南蠻多沼濕與深林,易生濃穢療氣,高處山林秋季霜凍,隆冬則雪落不止,此地氣候與地理變化詭譎,對初次拜訪者而言當真危機四伏。
然有了五年多在江湖上打滾的經歷,再加上擔起分舵主之責,縷順過大西分舵一帶部族複雜的風土人文,此次她進到冋樣民情複雜的南蠻行事,竟適應得甚快,讓她時不時憶及往昔,偶爾會想,師父拿她當「彩頭」賭輸給盟主老大人,似也不是件太壞的事。
這一會兒,少年杵在那兒兀自生悶氣,她亦無話可說。
「我有要事在身,你自身保重。」她以江湖禮相待,朝他抱拳,鄭重別過。
少年表情明顯一愣,像從未被這麼對待,直到她轉身踏出一步,他才如夢初醒般飛竄過去,硬是擋住她的去路。
「咦?玄元——」惠羽賢不得不止步,眉心微攏。「究竟怎麼回事?你不說,我如何會知?」
玄元峻頰似乎鼓得更圓,突然探手從自個兒懷裏抓岀一張紙,粗魯遞去。
惠羽賢疑惑地接過手,見上面寫着字,遂一字字迅速讀出——
「我被點穴。他被帶走。你去救人。」
她倏地抬頭,眉眸微厲。「所以是出事了?事發當時,一直隱在暗處的你被點穴制住,你家閣主隨即遭暗算,眼下他在對方手裏?」
玄元濃眉一飛,黑白分明的大眼瞠得更大,看她的眼光都不一樣了,他飛快點頭,對於她能瞬間理解感到鬆了口氣。
肝腸中如置冰炭,寒熱交煎,惠羽賢令自己沉下氣來。
「可有看清對頭是誰?」
見玄元毫無遲疑用力點頭,她心下一凜。「誰?」
她等着少年再掏出紙來,結果他卻矮身蹲下,以指在雪地上重重寫下——
蒼海連峰。
山腹中長且蜿蜒的洞道,似人工開鑿亦若奇觀天然。
洞道兩旁,每隔一小段距離便設置一具石制小灴台,燈火細瑩瑩,應是松脂的淡香染開,氣味是好聞的,但洞道深長,彷佛往山腹深底迴旋而下,風不知從何處滲進,陡地將兩邊無數的燈火拉成斜長,火影在石壁上顫箅,猶如鬼影幢幢。
巨蟒從她腳邊滑過,滑行到前頭時頓了頓,跟着轉過一顆憨憨的大蟒頭回望她,似在等她跟上。
其實她會這麼快再回蒼海連峰,當真始料未及。
但玄元當日親眼所見,凌壓幻宗的三位老祖宗確實現身南蠻,將前去南蠻布線、追查奇毒出處的閣主大人打昏帶走。
能令佔據蒼海連峰為王的三位老人家心甘情願離開自身地盤,「現世」岀外辦事,可見此事非同小可。果然一岀手,由凌氏氣宗和劍宗合併而成的乘清閣鬧到快炸翻,幾是傾巢而岀尋找她的行蹤,最後才令她在南蠻一帶「落網」。
說是「落網」,一點也不為過。
玄元追蹤到她之後不久,乘清閣的好手們集結趕來,應是少年跟蹤她一路的同時已發出信號,知會其它人趕至,而趕來「圍捕」她的人當中,竟見碧石山莊二少爺樊磊的身影。
二少見到她時似有些愧色,但……真沒必要的。
只能說閣主大人確好手段,真將盡得碧石山莊武藝真傳的樊家二少攏到門下,在他急難時候賣他一些好處,讓他從此為乘清閣賣命。
她僅是有些感慨罷了,並不覺當初拚死救人性命有何不甘,如今見所救之人安然在前,面色紅潤目身強力壯,顯然日子過得抵茲潤,她自個兒也感到欣慰。
巨蟒再次頓住身形,回首對她咧嘴吐信,像對她的走神感到迷惑。
「沒事。」她對巨蟒微微一笑。
不知是否她多思,抑或她的笑真有鎮惡辟邪之效,竟覺得大蟒歪着腦袋瓜,彷佛也回了她一記……笑嗎?
儘管巨蟒的笑既猙獰又奇論,但落在她眼裏,怎麼瞧都覺窩心可愛。
乘清閣的眾人圍堵她不為別的,只因這片蒼海連峰的世外谷地、這片谷地里通往山腹的秘境,老祖宗明明白白髮話了,誰都不讓進,踏進寸步必遭蟒食,只為某個小姑娘開特例。
不知幸或不幸,「小姑娘」說的正是芳齡已二十有三的她,惠羽賢。
想想亦是,她所謂的「大齡」在老人家眼裏,當真是小小姑娘一枚。
她進到谷地,以往繁花似錦的景緻大變,鵝毛般的白雪漫天飛飄,地上積起甚厚的雪層,氣味變得凜稟冽,已無那股隨幻影花而大綻的異香。
進入山腹的通道已然打開,顯然三位老祖宗不知躲在哪裏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