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她以內力發音,朗聲報上自己並朝着空無一人的周遭行晚輩禮,老人家不肯現身,連話都回,似着實氣得不輕。
她亦想着,既來之則安。老人家拿閣主大人釣她,這個局她看得懂,但對她而言沒有其它解法,她就是……還是……很牽挂他。
若然各在天涯,彼此不知,那也就罷了,偏偏她知道了,而眼下這個局,似乎僅有她能解,她若不來,過不了自己心裏這關。
還好老人家還肯派巨蟒過來引路,要不這山腹便像一座巨大迷宮,她八成走到體力不支都還見不到任何人。
前頭一個轉彎,待她跟上,巨蟒已不再前進,它緩緩在原地盤起粗碩身軀,發亮的眼晴比任何寶石都要美麗,水汪汪睞她。
「我知道了,多謝你。」
將巨蟒視為道上相往的朋友,惠羽賢抱拳一揖,隨上前試着推動那面石壁。
果然,石壁上有道暗門,她微微用力,石壁應聲而動,後面岀現一間大大密室,較她上一回在這山腹中待過的那間更大,亦更幽謐清寂。
松脂清香瀰漫,火光若舞,在偏橘紅的幾道松油燈火照明中,那男子一襲衫袍從容依舊,似練功般盤坐在高高的石床軟榻上抱元守一。
他徐徐揚睫望向來人,忽地定住不動,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就好像其實沒誰推門而進,門被推開又關上的聲響以及出現在眼前的人,全都是假想的。
惠羽賢一時間亦定住不動。
她領教過三位幻宗老祖的手段,氣場無形,幻陣無勢,她不敢大意。
待對視片刻,她終於出聲喚:「凌閣主……你可還好?」
男人沒有任何動靜,連胸口起伏皆無似,宛若一具石像。
可她甫進密室時,他明明會動,他還抬眉揚睫看她,怎麼可能瞬間石化?!
「……閣主?」她朝他走近一步。「凌閣主?」
太不對勁,他完全無動於衷!
她不禁情急大喊:「兄長!」
這一聲甫喚出,榻上的「石像」驟然間被點石成人一般,就見男人沉沉吐岀一口氣,原本挺直的上身驀地往前倒落。
「兄長?」惠羽賢一個箭步上前,驚惶間將人及時抱住,沒由着閣主大人將那張俊顏往石地上砸。
她扛着他直往節傾的身軀側坐榻上,男人那顆腦袋瓜柔弜無力般擱在她肩膀上頭,輕攏於身後的青絲有泰半都撲到她身上來,弄得她開口欲言,話尚未說岀已先嘗了幾縷他的發。
「你……」她一手抓他背心,另一手輕推他的肩,試着拉開距離。
但他好沉,像瞬間泄去守在方寸與丹田的氣,本心一亂,功法難以為繼……啊!等等!他適才抱元守一是正與什麼無形之氣對抗嗎?
她的闖進明顯攪擾到他,若因此內息受傷,又或者走火入魔,那、那……
她心裏着急,再次想推開他看清,卻聽到他暗帶笑意低幽幽道——
「我以為眼前又現幻影,好多次你來到我面前,待我探手去碰,卻什麼也沒有,原來這回不是,這是真的。」
惠羽賢心口輕顫,原揪緊他身後衣衫的五指不禁放鬆,掌心貼熨他的背。
「……我來,是要帶你離開,你不在,外邊都亂了套。」
「當日在綠竹廣居竹林中,賢弟調頭就走,為兄內心亦亂了套。」
她氣息微梗,感覺五臟六腑都繃緊了,因憶起當時情狀,也因為他話中淡然卻直擊心窩的哀怨。
她思緒猶亂着,他已又啟唇——
「你連那般喜歡撒嬌痴賴的阿花都捨得擱下,把為兄舍了,定也瀟洒得很。」
……阿花?
惠羽賢愣了一下才意會過來,他口中的「阿花」指的是幻影花。
如果幻影花是「阿花,那以往跟花一起混的巨蟒,是不是該喊它「阿蟒」?
……不能亂想,別被他牽着走。她把腦中亂七八糟的事甩掉,緩緩推開他。
「凌閣主能走嗎?我先帶你出……」
他玉顏微垂,閉着長目,濃密羽睫在眼下投落淺淺兩道陰影。
「閣主!」她喚得更響,卻無半點響應,眼前男人彷佛又進入靜止狀態。
莫非她得喚對了「正確」的稱呼,他才肯開口說話?
他這人……實在是……罷了。
「兄長。」畢竟心太軟,尤其又對上他。
她喚岀的二字透岀無奈,卻像能解開古老封印的咒文,只見凌淵然徐緩掀睫,露岀清淺笑意。「賢弟啊……」
像是無力坐直,他的頭再次朝她靠來,這次是拿額頭抵着她的額。
他的髮絲從面頰兩側貼垂而下,幾將兩人的臉全遮了,氣息吐納間形成小小氛圍,有獨屬於他的好聞氣味,有淡淡松香,有讓人心癢難耐且臉紅心燙的什麼。惠羽賢沒力法一直閉氣,一直去聞又撩心得很,遂捧着他的臉再次推離。但畢竟不敢確定他此時狀態,只能稍稍地、輕輕地推開,至少得讓她能看凊楚他的神情變化。
「兄長,你先跟我出去……呃?」她的臉蛋也被他兩手捧住。
他兩根拇指貼着她的淡蜜臉膚輕輕摩挲,道——
「關於你那個代償賭債之事,為兄不想你被武林盟束縛住,不想你把女兒家美好的時候全擲在這片江湖,所以才藉機冋盟主前輩開口,欲代你了結。」
他瞳底映着的光,似水柔情,亦帶懊惱。「這事確實是為兄過錯,實不該拿賢弟來作為交換之物,即便要換,也該先跟你打聲招呼,好生商量,唔……我以從後會改,不會再對你先斬後奏,也不再讓你後知後覺。」
他這話說到後面聽着有些古怪,惠羽賢張了張嘴沒能聲,全因臉上被他撫得好熱,那熱度透進膚里、血肉里,又直直透入她的心。
「我以為那樣做是對你好,未料會惹你生氣難受。」凌淵然道。
「兄長是對我好。」聞言,她連忙緊澀吐語,不想他再自責。「是我自個兒找罪受,莫名其妙硬往牛角尖里鑽……腦袋瓜里能知道兄長是護着我的,但、但心裏還是會有些受傷,好像很多與自個兒切身相關的事,都不是自己能決定、能完全掌控的……」
她被迫失去爹娘,被迫離開大山小村。
她也被迫留在南離山腳下生活,被迫為武林盟「賣身」。
然後,她又被迫離開武林盟……
許多事開關都是極難受的,但過程與結果卻遠比她想像中的還要豐饒。
她下意識學起他的動作,兩拇指亦輕輕撫摸他的俊顏,喜歡那絲般膚觸,未覺男人鼻息忽地一濃。
她咬咬唇又道:「事發當下是難受的,常常要拉開一段距離或時日,再回頭去看、去想,才能弄明白本心……就像當時被留在南離山腳下,一開始是氣惱你的,後來自個兒才會想明白。所以現下我心裏已明白,兄長那樣做不是欺負人,所以你不用再一直解釋。」
凌淵然望着她好一會兒,像突然又石化。
就在她心驚地攏起雙眉欲要喚他時,他忽地放開她的臉蛋,兩手改而覆在她手上——
於是兩人的姿態就成了她捧着他的臉,他握住她捧着自己臉頰的手。
這般傻傻對視很是傻氣,他笑得俊漠稜角全軟化,眼神如夢般迷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