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爐香(5)
薇龍上樓的時候,底下正入席吃飯,無線電里樂聲悠揚。薇龍那間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動着,那盞半舊紅紗壁燈似乎搖搖晃晃,人在屋裏,飄飄蕩蕩,心曠神怡。
薇龍拉開了珍珠羅簾幕,倚着窗檯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陽台,鐵闌干外浩浩蕩蕩的霧,一片蒙蒙乳白,很有從甲板上望海的情致。
薇龍打開了皮箱,預備把衣服騰到抽屜里,開了壁櫥一看,裏面卻掛滿了衣服,金翠輝煌;不覺咦了一聲道:"這是誰的?
想必是姑媽忘了把這櫥騰空出來。"她到底不脫孩子氣,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穿着,卻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來這都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
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
一個女學生哪裏用得了這麼多?薇龍連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剝了下來,向床上一拋,人也就膝蓋一軟,在床上坐下了,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低聲道:"這跟長三堂子裏買進一個人,有什麼分別?
"坐了一會,又站起身來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掛在衣架上,衣服的下原先掛着白緞子小荷包,裝滿了丁香花末子,薰得滿櫥香噴噴的。
薇龍探身進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聽見樓下一陣女人的笑聲,又滑又甜,自己也掌不住笑了起來道:"聽那睨兒說,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太太。
老爺們是否上了年紀,不得而知,太太們呢,不但不帶太太氣,連少奶奶氣也不沾一些!
"樓下吃完了飯,重新洗牌入局,卻分了一半人開留聲機跳舞。薇龍一夜也不曾闔眼,才闔眼便恍惚在那裏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於挑撥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鬱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曲;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
才迷迷糊糊盹了一會,音樂調子一變,又驚醒了。樓下正奏着氣急吁吁的倫巴舞曲,薇龍不由想起壁櫥里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
想到這裏,便細聲對樓下的一切說道:"看看也好!"她說這話,只有嘴唇動着,並沒有出聲,然而她還是探出手來把毯子拉上來,蒙了頭,這可沒有人聽見了。
她重新悄悄說道:"看看也好!"便微笑着入睡。第二天,她是起早慣了的,八點鐘便梳洗完畢下樓來。
那時牌局方散,客室里花氣氣人,混沌沌地。睨兒監督着小丫頭們收拾糖果盆子。
梁太太脫了鞋,盤腿坐在沙發上抽,正在罵睇睇呢。睇睇斜身靠在牌桌子邊,把麻將牌吞吞地擄了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丟在紫檀盒子裏,唏哩嘩啦一片響。
梁太太扎着夜藍縐紗包頭;耳邊露出兩粒鑽石墜子,一閃一閃,像是擠着眼在笑呢;她的臉卻鐵板着。
見薇龍進來,便點了一個頭,問道:"你幾點鐘上學去?叫車夫開車送你去。
好在他送客剛回來,還沒睡。"薇龍道:"我們春假還沒完呢。"梁太太道:"是嗎?
……不然,今兒咱們娘兒倆好好的說會子話,我這會子可累極了。睨兒,你給姑娘預備早飯去。
"說完了這話,便只當薇龍不在跟前,依舊去抽她的。睇睇見薇龍來了,以為梁太太罵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
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著她站住了。梁太太道:"從前你和喬琪的事,不去說它了。
罵過多少回了,只當耳邊風!現在我不準那小子上門了,你還偷偷摸摸的去找他。
打諒我不知道呢!你就這樣賤,這樣的遷就他!天生的小丫頭胚子!"睇睇究竟年紀輕,當著薇龍的面,一時臉上下不來,便冷笑道:"我這樣的遷就他,人家還不要我呢!
我不是丫頭胚子,人家還是不敢請教。我可不懂為什麼!"梁太太跳起身來,刷的給了她一個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潑來,嚷道:"還有誰在你跟前搗鬼呢?
無非是喬家的汽車夫。喬家一門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辦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爺,只怕你早下了定了。
連汽車夫你都放不過。你打我!你只管打我!可別叫我說出好的來了!
"梁太太坐下身來,反倒笑了,只道:"你說!你說!說給新聞記者聽去。
這不花錢的宣傳,我樂得塌個便宜。我上沒有長輩下沒有兒孫,我有的是錢,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誰?
你趁早別再糊塗了,我當了這些年的家,不見得就給一個底下人叉住了我。
你當我這兒短不了你么?"睇睇翻身向薇龍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於短不了我哇!
打替工的早來了。這回子可稱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親親熱熱的過活罷,肥水不落外人田。
"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麼?嘴裏不乾不淨的!我本來打算跟你慢慢的算賬,現在我可太累了,沒有精神跟你歪纏。
你給我滾!"睇睇道:"滾就滾!在這兒做一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梁太太道:"你還打算有出頭之日呢!
只怕連站腳的地方也沒有了!你以為你在我這裏混過幾年,認得幾個有大來頭的人,有了靠山了。
我叫你死了這條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從我這裏出去了,別想在香港找得到事。
誰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這豆腐乾大一塊地方么?"梁太太道:"你跑不了!
你爹娘自會押你下鄉去嫁人。"睇睇哼了一聲道:"我爹娘管得住我么?
"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還有七八個兒女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應你妹妹們,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話,把你帶回去嚴加管束。
"睇睇這才呆住了,一時還不體會到梁太太的意思;呆了半晌,方才頓腳大哭起來。
睨兒連忙上前半推半拉把她趕出了房,口裏數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慣壞了,沒上沒下的!
你知趣些;少奶氣平了,少不得給你辦一份嫁妝。"睨兒與睇睇出了房,小丫頭便躡手躡腳鑽了進來,送拖鞋給梁太太,低聲道:"少奶的洗澡水預備好了。
這會子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卷向一盆杜鵑花里一丟,站起身來便走。
那杜鵑花開得密密層層的。捲兒窩在花瓣子裏,一霎時就燒黃了一塊。
薇龍一個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會,小丫頭來請她過裏間去吃早飯;飯後她就上樓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發獃。
窗外就是那塊長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齊齊整整,灑上些曉露,碧綠的,綠得有些牛氣。
有隻麻雀,一步一步試探着用八字腳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這愚笨的綠色大陸給弄糊塗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來。
薇龍以為麻雀永遠是跳着的,想不到它還會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許那不是麻雀?
正想着,花園的游廊里走出兩個挑夫,了一隻朱漆箱籠,哼哼呵呵的出門去了,後面跟着一個身穿黑拷綢衫的中年婦女,想是睇睇的娘。
睇睇也出來了,立在當地,似乎在等着屋裏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臉上薄薄的抹上一層粉,變為淡赭色。
薇龍只看見她的側影,眼睛直瞪瞪的一點面部表情也沒有,像泥制的面具。
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靜的面龐上有一條筋在那裏緩緩地波動,從腮部牽到太陽心──原來她在那裏吃花生米呢,紅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時時在嘴角掀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