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爐香(6)

第一爐香(6)

薇龍突然不願意看下去了,掉轉身子,開了衣櫥,人靠在櫥門上。衣櫥里黑沉沉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發暈。那裏面還是悠久的過去的空氣,溫雅、幽閑、無所謂時間。衣櫥里可沒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綠草地,那怕人的寂靜的臉,嘴角那花生衣子……那骯髒、複雜,不可理喻的現實。薇龍在衣櫥里一混就混了兩三個月,她得了許多穿衣服的機會;晚宴、茶會、音樂會、牌局,對於她,不過是炫弄衣服的機會罷了。她暗自慶幸,梁太太只拿她當個幌子,吸引一般青年人,難得帶她到上等舞場去露幾次臉,總是家裏請客的次數多。香港大戶人家的小姐們,沾染上英國上層階級傳統的保守派習氣,也有一種驕貴矜持的風格,與上海的交際花又自不同。對於追求薇龍的人們,梁太太挑剔得很厲害,比皇室招駙馬還要苛刻。便是那僥倖入選的七八個人,若是追求得太熱烈了,梁太太卻又奇貨可居,輕易不容他們接近薇龍。一旦容許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橫截里殺將出來,大施交際手腕,把那人收羅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總是弄假成真,墜入情網。這樣的把戲,薇龍也看慣了,倒也毫不介意。這一天,她催着睨兒快些給她梳頭髮,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撥自己身邊的得意人兒來服侍薇龍;睨兒不消多時,早摸熟了薇龍的脾氣。薇龍在香港舉目無親,漸漸的也就覺得睨兒為人雖然刻薄些,對自己卻處處熱心指導,也就把睨兒當個心腹人。這時睨兒便道:"

換了衣服再梳頭罷。把袍子從頭上套上去,又把頭髮弄亂了。"

薇龍道:"

揀件素凈些的。我們唱詩班今天在教堂里練習,他們教會裏的人,看了太鮮艷的衣料怕不喜歡。"

睨兒依然尋出一件薑汁黃朵雲縐的旗袍,因道:"

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參加那唱詩班做什?一天到晚的應酬還忙不過來,夜裏補上時間念書念到天亮。你看你這兩個禮拜忙着預備大考,臉上早瘦下一圈來了!何苦作踐自己的身體!"

薇龍嘆了一口氣,低下頭來,讓睨兒給她分頭路,答道:"

你說我念書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應酬,無非是礙在姑媽面上,不得不隨和些。我念書,那是費了好大的力,才得到這麼個機會,不能不念出點成績來。"

睨兒說:"

不是我說掃興的話,念畢了業又怎樣呢?姑娘你這還是中學,香港統共只有一個大學,大學畢業生還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個月五六十塊錢,在修道院辦的小學堂里教書,凈受外國尼姑的氣。那真犯不着!"

薇龍道:"

我何嘗沒有想到這一層呢?活到哪裏算哪裏罷!"

睨兒道:"

我說句話,你可別生氣。我替你打算,還是趁這交際的機會,放出眼光來揀一個合適的人。"

薇龍冷笑道:"

姑媽這一幫朋友里,有什麼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輕人,就是三宮六嬪的老爺。再不然,就是英國兵。中尉以上的軍官,也還不願意同黃種人打交道呢!這就是香港!"

睨兒噗哧一笑道:"

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饒是排不過時間來還去參加唱詩班;聽說那裏面有好些大學生。"

薇龍笑了一笑道:"

你同我說著玩不要緊,可別認真告訴姑媽去!"

睨兒不答。薇龍忙推她道:"

聽見了沒有?可別搬弄是非!"

睨兒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

你拿我當作什麼人了?這點話也擱不住?"

眼珠子一轉,又悄悄笑道:"

姑娘你得留神,你在這裏挑人,我們少奶眼快手快,早給自己挑中了個。"

薇龍猛然抬起頭來,把睨兒的手一磕磕飛了,問道:"

她又看上了誰?"

睨兒道:"

就是你們唱詩班裏那個姓盧的,拍網球很出些風頭;是個大學生罷?對了,叫盧兆麟。"

薇龍把臉脹得通紅,咬着嘴唇不言語,半晌才道:"

你怎麼知道她……"

睨兒道:"

喲!我怎麼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詩班,她早就說了話了。她不能讓你在外面單獨的交朋友;就連教堂里大家一齊唱唱歌也不行。那是這裏的規矩。要見你的人,必得上門來拜訪,人進了門,就好辦了。這回她並不反對,我就透着奇怪。上兩個禮拜她嚷嚷着說要開個園會,請請你唱詩班裏的小朋友們,聯絡聯絡感情。後來那姓盧的上馬尼拉去賽球了,這園會就擱了下來。姓盧的回來了,她又提起這話了。明天請客,裏頭的底細,你敢情還蒙在鼓裏呢!"

薇龍咬着牙道:"

這個人,要是禁不起她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

睨兒道:"

姑娘傻了。天下老鴉一般的黑,男人就愛上這種當。況且你那位盧先生年紀又輕,還在念書呢,哪裏見過大陣仗。他上了當,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幾分交情,趁早給他個信兒,讓他明天別來。"

薇龍淡淡的一笑道:"

交情!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當下也就罷了。次日便是那園會的日子。園會一舉,還是英國十九世紀的遺風。英國難得天晴,到了夏季風和日暖的時候,爵爺爵夫人們往往喜歡在自己的田莊上舉行這種半正式的集會,女人們戴了顫巍巍的寬帽沿的草帽,佩了過時的絹花,絲質手套長過肘際,斯斯文文,如同參與廟堂大典。鄉下八十里圓周內略具身分的人們都到齊了,牧師和牧師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壘遺迹,瓦礫場中踱來踱去,僵僵地交換談話。用過茶點之後,免不了要情商幾位小姐們,彈唱一曲"

夏天最後的玫瑰"

。香港人的園會,卻是青出於藍。香港社會處處模仿英國習慣,然而總喜歡畫蛇添足,弄得全失本來面目。梁太太這園會,便渲染着濃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來高福字大燈籠,黃昏時點上了火,影影綽綽的,正像荷里活拍攝"

清宮秘史"

時不可少的道具。燈籠叢里卻又歪歪斜斜插了幾把海灘上用的遮陽傘,洋氣十足,未免有點不倫不類。丫頭老媽子們,一律拖着油松大辮,用銀盤子顫巍巍托着雞尾酒、果汁、茶點,彎着腰在傘柄林中穿來穿去。梁太太這一次請客,專門招待唱詩班的少年英俊,請的陪客也經過一番謹慎選擇,酒氣醺醺的英國下級軍官,竟一個也沒有;居然氣象清肅。因為唱詩班是略帶宗教性質的,她又順便邀了五六個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來也是在交際場上活動慣的,交接富室,手段極其圓活。只是這幾位師太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只會說法文與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龍在學校里有法文這一課,新學會了幾句法文,便派定薇龍去應酬她們。薇龍眼睜睜看着盧兆麟來了,梁太太花枝招展的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陽里眯縫着眼,不知說些什麼。盧兆麟一面和她拉着手,眼光卻從她頭上射過來,四下的找薇龍。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見了薇龍;一雙眼睛,從盧兆麟臉上滑到薇龍臉上,又從薇龍臉上滑到盧兆麟臉上,薇龍向盧兆麟勉強一笑。那盧兆麟是個高個子,闊肩膀,黃黑皮色的青年;他也就向薇龍一笑,白牙齒在太陽里亮了一亮。那時候,風恰巧向這面吹,薇龍依稀聽得梁太太這樣說:"

可憐的孩子,她難得有機會露一露她的法文;我們別去打攪她,讓她出一會兒風頭。"

說著,把他一引引到人叢里,便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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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傾城之戀(1943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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