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她談到了舅舅是日偽警察的話,因為對方的舅舅似乎有這一類的問題,她也學會了政治訛詐,她喝道:“都是**教育出來的,誰怕誰?”她有這麼股瘋勁,她多半都是誠惶誠恐,低眉順眼,裝傻充楞的一幅小媳婦樣子,偶而發作一回,突然成了潑婦成了二百五成了惡婆婆,她嚼強起來也是一套套的馬列主義一套套的造反有理一頂頂的政治帽子,哪怕事後嚇得尿濕了褲叉。(她確實嚇死了,因為她居然一激動編了一套瞎話:說自己的狗屁繼父搬過道叉!)對於自己的偶而發作,她有一套理論:“實在不行就鬧它一通,省得我憋在心裏長癌。鬧一通。我發泄出來了,我不憋得慌了,他(她)傻在那兒啦,讓他(她)長癌吧!”這樣那樣就到了一九七九,她用差不多半年時間寫了一篇小說,小說的題目叫做“遙遠”,她寫一個距離大陸十分遙遠的海島漁村,寫一個哲學家受到壞人的迫害“下放”到漁村,這個哲學家在艱難的情況下為漁民做了許多好事,後來有一點愛情的插曲,有波折;後來在一次颱風期間他失蹤了。她寫這篇東西和她學生時代的一次戀愛經歷有關,一九五五年,她一進高中就愛上了一個自稱一定要學哲學的學生,他們在新生聯歡中就相識了,他們翩翩起舞,跳了三支曲子,一支曲子是《彩雲追月》,一支支曲子是南斯拉夫的《深深的海洋》,一支曲子是《快樂的寡婦》。那時候高中生就隨便跳舞,搞點戀愛也不像後來那樣犯私。一九五五年真是一個美好的年代。雖然已經開始抓胡風了。那時候很自由,不像後來管得那樣嚴。可惜五七年一搞反右,未來的哲學家被揪了出來,沒等她反應過來哲學系男生跳樓自殺了。倩姑恨他,一個男生怎麼這樣嬌嫩,這樣的人不該生活在咱們這方。這是她生平受到的第二次嚴重打擊。第一次打擊與她的繼父有關,長大和在初中三年級發作過一次癔症以後,她再也不敢不肯不願想它。後來繼父一直卧床不起,卧着床還審問媽媽倩姑這個野種到底是誰的種子。是的,在這一次癔症以後,她頭髮進一步黃了,她的眼睛進一步吊起來了,她的嘴喙進一步像是狐狸了,對這一切她自己也起疑。海島漁村她只去過一次。非常奇怪,在文革已經搞了七年,盧倩姑已經再不讀小說不做夢不聽音樂以後,在盧倩姑一張口就是媽的皮操狗日的扯**蛋至少是王八丫挺的渾球斃了你以後,突然領導不知從哪裏得知了她對於文學的愛好和特長,竟然讓她去海島“深入生活”,目的是寫幾首歌詞,好排練了參加業餘文藝會演。她去了,在海島受了不少罪,只是事後回想起來,突然覺得海島的生活格外迷人。而且她悟到,雖然她深為自己的怪模怪樣而自慚形穢,其實她的模樣非常能夠吸引男性注意。她沒有寫出任何鼓舞批林批孔的歌詞,卻悄悄地寫了小說。她寫小說的最初經驗像是唱一首歌,她入迷地一股腦寫進去那麼多美好的言詞,人生,幸福,愛情,記住,天空,大地,草地,鮮花,想你,奔跑,快樂,憂傷,旋轉,飄蕩……這些她愛它們像愛自己的生命一樣的詞兒,她都寫到小說里了。她最喜愛的是“繽紛”和“飛揚“,寫到這兩個詞她就彷彿是看到了成千上萬的彩色汽球在面前升起,好像是一群鴿子帶着響哨在空中飛過,好像是夕陽的金暉照耀在了秋天的佈滿五顏六色的樹葉的林間。寫到這些喜愛的詞兒們,連她的鋼筆行書字也寫得特別好,瀟洒挺拔,剛柔相濟。她沒完沒了地寫了海,波浪,潮汐,泡沫,日出,月落,漁船,海鳥和岩石。她反覆比較覺得自己寫得其實比海明威好。她又反覆考慮,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叫青姑。小說題名叫《遙遠》。她的小說稿連續兩次被退回來了,她變得更蒼老,更萎縮,更凄涼也更醜陋了。她三十九歲,她覺得自己的一生就這樣過去了。她連眼淚也沒有了。誰都不知道她寫稿子的事,她是直接把稿子送到編輯部,送到一臉文學的深度近視的老男編輯手裏。送去以後,她就隔三岔五地去催問結果,這使她從編輯部同仁的臉孔上看到了輕蔑與厭惡,老編輯一見着她先皺眉,乾脆教訓她說:“你不能妨礙我們的工作呀,我們這裏一天收到一麻袋稿子,我們不可能立馬看完,你不要來得這樣勤嘛。”“我有一個要求,你們看完我的稿子,不論什麼意見,請你們把稿子留在編輯部,我會來自取,不必給我寄信,不必花郵票錢。”她壯懷激烈地說,臉紅得超過了“偷漢子”被抓住。我他媽的皮,她想。我**,她又想。經過了那麼多年鍛煉、學習、改造,她才不怕遭人討厭呢:你討厭我,我還討厭你呢!一臉文學的苦相的老編輯冷淡地對她說:“你的稿子不真實,傾向也不怎麼好;我們不準備用。”連多一句解釋都沒有。她想滿不在乎地罵一句,做出來的卻是一副奴顏卑膝,十足馬屁精的神情。她含着淚向老編輯道了謝謝,走了。然後她找到了第二家大文學刊物,這一家刊物不像頭一家那樣老牌正宗,剛創辦半年,然而趕上了新浪潮,顯得思想解放先鋒前沿。她也是自己找着去的,把稿子送到了一位氣喘吁吁的大姐手裏。大姐要了她的公用傳呼電話,然後兩個月過去了,沒有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