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王八蛋!她收到了退稿信。幸好,退稿信直接落到了她的手裏。如果是落在同事手裏,她的臉皮還往哪裏擱!她退而把稿子給了一家剛剛復刊的小刊物,她的稿子很快登出來了,小說標題更改成了《阿珍》,反應極佳。作協的一位領導著文說她的作品的發表像是吹起了一股清新的風。一位老詩人說“對於這樣才華洋溢的作品我們已經久違了。”被稱作思想家的重型理論家楊巨艇在一篇記者訪談中稱她的作品向社會提出了十二個重大問題。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則對記者說她讀了青姑的作品激動得哭了。同時倩姑立即接到了上百封讀者來信,其中有她極佩服的思想家楊巨艇和電影導演藍英的。她哭了幾夜,她想起了三十多年來她受的苦,她的一擋子接一擋子的背運,她是天生的喪門星、白虎星、掃帚星。如今她一鳴驚人。有趣的是,退了她的稿子的一號大刊與二號大刊也紛紛給她掛傳呼電話,給她發賀年卡,給她發約稿信,不是一般的鉛印約稿信而是手寫的熱情洋溢的信,那樣熱情的信連她戀愛時也沒有從男友那邊得到過。她覺得騰雲駕霧一般。她沒事就找出這些信看看,想不到我盧倩姑也有今天,她肚子裏髒話連篇,自我慶幸。興奮中到了一九七八年十一月的時候,寒風已經掃盡了這個城市的落葉,暖氣還不開,她穿上小棉襖,凍得牙花和腮幫子疼。她的繼父卧床已經十四年,除了罵人的時候清醒,其他時間昏睡。實際上已經與她分居多年的她的所謂丈夫小牛出差去東北了。其實他去哪兒與她無關。她和母親在暮色蒼茫中包餃子,她們在聽收音機里播送的郭蘭英的歌唱陝北革命根據地的“信天游”:“一道道坡來一道道水,咱們中央那個紅軍到了陝北……”連這樣革命革得迴腸揪肺的歌曲也已經十幾年不讓唱了。媽媽問:“你又寫新的了么?”她點點頭,現在她的寫作已經成為家裏的中心話題。她走進衛生間小解,每小便一次她也不平一回,如果她是男人,“他”可以大模大樣地往那兒一站,掏出來就尿。現在呢,麻煩多了。然而,更不平處在於,除了不能站着小解以外,現在的她,與男人又有什麼區別?這時候她聽到了母親的狂叫聲,聽這聲音她還以為母親被狗咬了或者遭到了暴力襲擊。她連褲子都顧不得提,尿到半截就往外跑。“怎麼了?”她連忙問。尿已經把內褲連同罩褲濕了一片。母親大口喘着氣,好像犯了心肌梗死,她手提着新買的半導體收音機,調整着旋鈕,一個溫厚的男低音出現了,正在朗誦青姑的小說《阿珍》。青姑立時屏住了氣,她的系褲子的動作停止了,她一手提着褲子,聽到了一串串珠玉一樣的語言,她聽到了沉穩雅緻的聲音:“海浪翻滾着推向遠方,日光在波峰上跳舞,一次又一次的深情,一次又一次的遺憾,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希望向遙遠的天邊伸延,終於,減弱了,黯淡了,平靜了。於是大海無聲無息,於是大海在衰弱地低語……”這是她的文字嗎?“波濤仍然翻滾,即使在夢裏也掀起了一次又一次巨浪……”這是夢嗎?廣播員渾厚的聲音過去夢裏也沒有聽過。但是巨浪的“巨”廣播員沒有強調圓唇母音,聽來好像“意浪”,該死!“夢裏,人們仍然感覺到他的靈魂,海的靈魂,不安而且痛苦,激動而又懷疑,永遠的波濤,永遠的疑惑,永遠的遼闊,永遠的試探,永遠的漲潮與退潮……”這幾句讀得太動人了。不。這不可能是她的文字,她已經麻木不仁,她已經粗口連篇,她習慣的語詞是“購貨本”、“堅決擁護”、“有處理(減價)的(商品)嗎”和“狗急了還跳牆呢”這一類,如果不是“他媽的”直到“**”。她常說的感嘆語是:“唉喲,我的腿肚子(腰眼兒,腳後跟,麻筋兒)!”她最喜歡用的形容詞是“疼”、“酸麻”、“糊塗”、“瞎麻黢眼”和“五迷三道”……她早已經忘記了海、雲,夢、太陽和靈魂,她早已不會說悲哀、痛苦、希望和遼闊,連“疑惑”是什麼意思她也疑惑了,疑惑不就是嘀咕嗎,幹嗎不說嘀咕偏說疑惑呢?還有“黑夜過去是白天”,“冬去春來,柳條發芽”……也已經不是她的語言了。收音機里被一個渾厚的嗓音朗誦着的所有這些詞語都使她覺得陌生,不,這不是她寫的,而是另一個天使,用着天國里的語言,天國里的心,暫時的,偶然的,莫名其妙地選中了她或碰上了她,假她的手,寫出了絕對與她的思想感情無關的文字。那個青姑寫得多好,我這個倩姑的生活是多麼醜惡。直到朗誦完了,娘兒倆仍然緊屏住氣,誰也不願意說一句什麼話使自己也使別人回到現實生活中來。“媽媽,”倩姑終於叫道,“你怎麼知道收音機里有?”“我不知道這聲音是從哪裏傳來的,一定是窗戶,我們的窗戶傳來了你的作品:‘我緩緩地轉過身去……’不知道是誰家在收廣播,我趕緊擰開了話匣子……”母親說。在倩姑的懷疑的目光前,母親背誦了倩姑的小說,有些段落,母親已經完全背下來了。母親的聲音蒼老了也沙啞了,背誦使母親乾咳起來,母親的聲音比廣播員的聲音更撕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