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盧倩姑相信她的厄運是從長相與頭髮的顏色開始的。十一歲由於身體的變化使她意識到自己與自己討厭的眾多蠢女人並無不同以後,她的頭髮就愈來愈發黃了。媽媽說:“怎麼變成了個黃毛丫頭?”媽媽回憶她四歲那年出疹子,吃了太多的涼葯。“唉,那時候我抱着你,一夜一夜地給你唱歌呀,你從小就擰(去聲)啊,你只許我唱一個歌呀……”“什麼歌?”倩姑問。“春風飄搖來到這小小的園裏……苦惱有誰人知?”“不好聽。”倩姑說。“死丫頭,你不讓我唱旁的歌,我唱‘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籃上市場’,你又哭又抓人;我唱‘秋香,你爸爸呢,秋香,你媽媽呢?’好傢夥,你在我的懷裏撂蹦兒。孩子你別怨我,你五天沒有拉屎,我能不給你吃泄火清毒的葯嗎?得往下‘打’呀!後來又打大發了,你拉稀拉得嘴唇都綠了,這不,頭髮也不黑了。也不要緊,頭髮黃,臉型兒也變了,像外國人……”像外國人?媽媽從哪裏獲得了這樣的靈感,三十年前就提出了外國人的範疇。其實她的頭髮只是有一點褐黑就是了,如果放到以後,根本顯不出來。後來到了二十一世紀,走到大街上,有多少打工仔打工妹藝術家和公關小姐把頭髮乾脆染成了金黃了啊。劉德華也染過亞麻色的黃頭髮。而從前,頭髮不夠黑使倩姑幾乎抬不起頭來。“小雜毛”,“小洋人”,“洋娃娃”和“黃毛丫頭”在班上叫開了.而且她長得高,而且她走路從來是挺着胸,雖然胸部並不豐滿,但是敢於慣於挺得起,已經不那麼像中國人了。而且,她上大學的時候夏天中午在戶外照過一張照片,結果是眼窩深陷,眼圈暗得像是化了濃妝,對於這張照片,她自己也覺得有那麼點像外國人了。中國人本來應該是小眼睛,平平的臉龐如——她有一個刻薄的形容詞,叫做“柿餅”。非常中國的食品,把一個汁液充盈的柿子壓扁,把一個立體的水果晾得乾乾的平板如餅。她不能不驚訝於自己的五官配置,她在十一歲時照過一次鏡子,她嚇得差點閉過氣去。那不是一個女孩,鏡子裏映出的是一隻狼仔!看她的兩側分開的眼睛和嘴巴!看她的尖尖的下巴和嘴喙!看她的顴骨和生硬的輪廓!這樣的十齡女孩,沒有絲毫低眉順眼的賢淑,沒有絲毫舒適受用的溫柔,沒有絲毫源遠流長的東方文化的積澱,而有的卻是洋人的脫離猿猴不久的獸性獸型。你讓她怎麼樣活下去!她申請入團,長期沒有批准。她檢查自己的骯髒錯誤的思想,最可怕的是她說她喜歡男生,她常常想像與男生單獨在一起的情形,想到男生有的而女生沒有的那話兒。她的坦白交代近於暴露狂。既然我老是入不了團,一定是自己太醜惡了,不是讓我“脫褲子割尾巴”嗎?那就狠狠地脫光吧,脫掉褲子以後,請各位願意割哪兒就割哪兒吧。她的發狂暴露使團支部的委員們面紅耳赤,羞惱憤慨,“太墮落了,太腐朽了,”組織委員說,“同學們反映你壓根就讓人看着彆扭。”天!……然後是政治運動里她的可疑處境,她甚至檢查過自己的思想:愛讀巴爾扎克/契訶夫卻不愛讀水滸傳與山藥蛋派;愛吃雪糕卻不愛吃老豆腐;愛聞香水不愛聞莊稼最需要的大糞;愛聽表揚不愛聽批評,愛穿高跟半高跟皮鞋卻不愛穿大毛窩;愛喝咖啡卻不愛喝酸豆汁。最後一遍檢查她是聲淚俱下地做出的,果然,她引起了眾怒,一個女同志逼着她給講一講什麼叫咖啡,追問咖啡不就是煙袋油子么?不就是土煙膏子么?不就是染衣服用的嗎?你盧倩姑的頭髮都改成咖啡色的了,你想唬誰呀你?你是中國人嗎?喝那個還不如喝屎湯子呢你!你還揚着脖子呢,你還伸着脖子呢你,你還挑着眉毛呢你,你還臭美呢你,像你這樣的要是蘇修美帝打進來你靠得住嗎你?於是她拱起肩縮起脖低下眉順下眼俯下頭來。她想像在蘇修美帝突破我軍防線的前夕,首先是她被處決。到了那個時候誰管得了誰?到了文革開始的時候她當真有點水蛇腰和小羅鍋了,她的改造自己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一直到了文革中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一名因為姓洪而洪與紅諧音因而氣度不凡的工宣隊員一次又一次地找她談話要她交代與外國的關係,而且說什麼即使是裏通外國的問題,只要態度好,仍然可以按人民內部矛盾問題處理。一天晚上洪師傅與她談話,三談兩說,洪師傅抱住了她的身體而且伸出嘴巴向她臉上亂蹭,她突然產生了靈感和勇氣,叭,給了洪同志一個耳光,打完耳光她嚇得要死,回頭一看,師傅已經跪在了她的面前……然而群眾反映仍然對她十分不利,那個對咖啡深痛惡絕的女同志說:“怎麼洪師傅不找別人呀?怎麼這事不出在我身上呀?還是盧倩姑自身有問題,聽見嗎,同志們,我說是她本身有問題!”她恨不得直接對着盧倩姑的耳朵喊叫。盧倩姑終於忍不住了,她喊道:“就你那個豬八戒樣子,你不覺得給無產階級丟人嗎?你要當無產階級,配嗎?你看看人家李鐵梅,吳清華,江水英,方海珍和阿慶嫂吧,那才是無產階級的光輝形象呢!”她的話使人們笑得前仰後合。她受到了鼓勵,她一不做二不休,大叫道:“去她的吧,誰怕誰呀?我才是無產階級呢,到現在我連手錶都沒有。我當過童工,我的親爸爸是長征老同志,我的后爸爸是鐵路上搬道岔的,和李玉和一個工種。我上哪兒是資產階級去?我舅舅又沒有當過日偽警察,我上哪兒有問題去?我沒入黨沒入團那是因為**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怎麼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