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第七章(3)

只是她常常按捺不住一個衝動,她想把自己夢中脫光的經驗告訴眾人,坦白出來。她參加過各種運動,交心、放包袱、靈魂里爆發革命、狠斗私字一閃念……她多想把自己在夢中的醜惡表現交代給領導,交代給群眾,交代給朋友們啊。她真心想作一個乾乾淨淨的女子,但是她一直苦惱於自己的骯髒和下流,她當真沒有辦法可想了,她只想乾脆當眾從思想上精神上脫光,為了克服夢裏的光溜溜的丟醜。身上還是有一點熱。再次做過這樣的夢以後,她終於鐵了心,就叫青狐。這時媽媽悄悄地敲響她的卧房的門。本來家裏能夠走動的只有她們母女倆,繼父只是個活死人。母親多次勸她晚上不必關門插門,倩姑堅決不聽。黑更半夜地老太太來敲門,青狐覺得討厭,就假裝睡着,不給她開門。母親堅持敲,女兒堅持“睡”。敲了五分鐘。睡了五分鐘。然後母親隔着門說話,母親之了解女兒正如女兒之了解母親。母親含含糊糊地說:“倩姑,你有心事我知道,我早看出來了。你哼哼了大半夜。唉,造孽呀。你還有希望,有可能得到幸福。但是也不容易,實在不容易啊。我要告訴你的是:不要相信文藝人,不要相信作家詩人,不要相信名人!天下的女人都在等着他們……”“混蛋!”倩姑幾乎大罵出聲,她一傢伙坐起來,光腳沖向門口,她想一頭向母親撞去,她想殺死母親,母親就是她身邊的惡魔,母親在她身邊,她就永遠不會有幸福不會有愛情不會有家庭不會有對男人的任何信任,母親從小佔領了她的全部靈魂全部生命,母親每天二十四小時偵察她監控她指揮她干擾她,即使和那個輔導員和那個科長過不成日子,她起碼是可以與小牛過活的,然而母親先是不吃肉絲蒜苗,後來又是不收那個年頭比黃金還寶貴的糖炒栗子……一切災難的根源是她媽,就因為她媽太愛她了,有毒的愛,排它的愛,自私的愛,佔領式的愛,我他媽的再也不要你的愛了!!!開開門的一剎那,在透進來的月光照耀下,她看到的是母親的半禿的白髮,是母親的半駝的身體,是母親眼角上的淚水,她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媽媽!她叫了起來。……她迫不及待地寫一篇新構思的小說,也可以說壓根沒有什麼構思。她只是覺察到自己應該寫了,她急不可耐地要寫,而且要放開了寫,匪夷所思地寫,哭出眼淚來寫。她寫一個聰慧實際上也算是美麗的姑娘,這個姑娘名叫山桃。山桃?名字顯得俗露了些,但是她忽然喜歡起這種名字來,她喜歡起似無產階級實非無產階級的,滿不論(讀吝)的,敢於挑戰的傻女人氣來了。山桃生活在一個貧困和黯淡的家庭里。她直到十九歲,沒有照過相。她的小說的題目就叫做《照片》,與人名一樣地俗。到了十九歲那一年……那麼十九歲那一年山桃在做什麼呢?對不起,還沒有想好,她可以是在上學,她可以是已經回鄉生產,她可以是新考上鄉鎮企業的學徒,車工或者擋車工或者電工或者鉗工吧,后兩樣女性從事的很少,所以有趣。報上說鄉鎮企業與包產到戶一樣,都是中國農民的偉大創造,農民先創造出來,領導觀察思考了一段,才給予肯定的。山桃在十九歲那一年照了一張特別美麗的照片,美麗得她自己驚奇不已,美麗得她不敢見人示人,那年頭人們寧願意接受醜陋也不願意遭遇美麗。她偷偷地放大了一張十二寸大的,而且請照相館為這張巨幅照片(那時候一般人家有張四寸照片就夠驚人的)上了彩色,她為此用掉了她半年的零花錢。可是在她山桃取照片的那次,她丟掉了那張最美麗的照片,以及底版、發票還有裝照片的紙袋。怎麼丟的?可能是摔了一跤,可能是由於一陣旋風,可能是有一個小偷。或者乾脆不說是怎麼丟的,丟了就是丟了,帶幾分神秘,帶幾分宿命,留幾分懸念。總而言之,她的空前絕後的美麗相片驀地無影無蹤了。那麼,那麼,這篇小說的題名就不應該是《照片》了,這篇小說的題名可以定為《丟失》,或者《遺失》或者《風》或者《偷》。相信后兩個單字命名更吸引人些。照片丟失,這就牽扯到狐狸上了。山桃父母所在的山村過去盛傳着狐仙的故事,說是這裏常有狐仙出沒,它們或者她們常常和人們特別是青年們開玩笑。她們把一個姑娘的手絹拿到一個想媳婦想瘋了的小伙兒手裏。她們把藏身於青紗帳中野合的青年男女的內褲偷走,完了事,沒了褲頭了,隔了幾天,在一家寡婦門楣上發現了男人的褲衩。它們尤其喜歡讓你丟掉你最珍貴的東西,你喜歡什麼重視什麼就丟什麼。狐仙捉弄人只是為了純潔的快樂,是非功利的“為藝術而藝術”。農業合作化以後。狐仙從這裏銷聲匿跡了。如今,狐仙重出江湖。那麼,山桃長得應該是什麼樣子?那種叫做肖像描寫的該當怎麼樣進行?她應該把她寫成一個玉潔冰清清純如雪的少女?她應該把她寫成一個地火欲燃或已燃的常常臉紅的女子?她或者把她寫成一個極富特點的,剛毅刺人的,有着尖利的下巴和微微翹起的鼻子的女孩?要不她是一個有點雲山霧罩的,生活在自己的夢幻中的女子?這最後一種女孩的目光是散亂的,內向的,長着厚嘴唇與濃眉毛長睫毛與密厚的黑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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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青狐》(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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