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第七章(2)

睡了,沒有睡,這中間也有灰色地帶么?多少次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夜沒睡,然而,第二天卻聽到母親說到夜間發生的事,有一隻貓在對面房沿上叫,聲音大得宛如在耳邊。一陣狂風刮開了窗子,後來趕忙關上了。後來是一陣夜雨,刷啦刷啦,多半還下了雹子,後來就停了。這樣的事她醒后不甚分明,若知若否,若有若無。這是不是說明她其實是睡了一會兒呢?而一九七九年初夏的這一個晚上,她躺在床上一直想着的是一匹馬和一個人。那個人像是楊巨艇,至少那個人有楊巨艇的偉岸與楊巨艇的微笑。一個勇敢的犀利的,思想與言語都所向無敵的大男人能笑得那樣溫柔甘美,是青姑從來沒有見過的。她活了三十八年了,第一次看到一個偉岸的男人向她笑得甜蜜,舒適,開心和充斥着生機。一笑你就覺得那已經不是他了,已經不是一個肉身的凡人,而是一尊神明,一種快樂,一個理想;那並且是一種通電效應。楊巨艇的笑容是一個身體加靈魂的粉碎和溶解,是他與引起他的笑容的對象的共同消失。她回憶這個笑容,咀嚼這個笑容,享受吮吸撫摸和佔有着這個笑容,笑容如水如湯,她正在用這湯水漱口和洗滌全身。笑容如水晶球如玉如意,她正在用這個笑容在皮膚上滾過來揉過去,按摩遍全身體。她要把這個笑容裝到心底,裝到胸里和腹里。她的胸間,她的肚子上和肚臍眼兒里,還有她的腿間和手心腳心,她的腋下和唇邊,到處都有一片笑容在滾動,在磨擦,在發熱,在粘連,在擴張和抖動。於是她騎上了一匹馬,胡思亂想,她低聲對自己說,這不是做夢,做夢是人睡着以後的事,而我是在失眠,失眠的時候也有幻覺,然而同時,我不會被幻覺攫獲,我同時仍然清醒,就是說我知道現在已經是夜三點多了,我知道我是在躺在床上,床上當然沒有馬,我也不可能騎上任何動物,但是我不妨逮住一匹馬,我騎着它從高空墮落,我向著地面飛下,燈火、樹木和房屋正在接近,這真怕人,眼看着城市、生活、大地……眼看着自己熟悉的喜愛的覺得溫暖的一切在離自己越來越近,然而又明白地知道當碰觸到地面的那一剎那,將發出澎地一聲巨響,將傳出一聲半路就憋回去的驚呼,將濺出一腔鮮血,將變成粉身碎骨。為,為什麼還沒有落地,還沒有撞擊,還沒有爆炸升騰?呵,卻原來不是墮落,不是拋擲,不是無依無靠地跌向死亡的黑洞,而是飛翔,是優遊自在的行行停停,是宇宙精靈的自由漫走,她騎着馬飛翔,太快樂了,太舒適了,不能再沉入這樣的仙境夢境幻境了,如果繼續騎飛馬而游太空,就要真的像個傻子一樣地睡著了,一切美夢也就失去了。沒有睡,沒有夢;真睡了,也沒有夢。然而這並不是馬,青姑叫了起來,因為她發現那馬其實就是楊巨艇,那馬不住地揚起頭和抖動馬鬃,噴鼻和長嘶,甚至馬說了話,好像是說“然而”和“甚至”,好像是說“消除”和“頭腦”,好像還說了“前進”“時代”“召喚”和“民主”,然後他扇動翅膀,他亮開四蹄,他高飛入雲。她不懂得楊巨艇所說的話,那不像是說話,也許像朗誦,也許更像呻吟。在這個場合這個時刻,任何話語尤其是政治的哲學的抽象而嚴肅的話語都是不合適的。她注意的只是楊巨艇這個人或者這匹神馬。如果一匹神奇的與英俊的馬匹突然給你講起民主與自由,現代化與工業化,那……果然,它服從了青姑,蹲下了,向青姑微笑着,青姑在這微笑里與它結合在一起,他們一起在天空飛翔,在海里遨遊,如醉如痴,無恥顛狂,她喃喃地叫着,醒了過來,在醒轉的時候看到了楊巨艇滿臉的血。她叫了一聲。還好,沒有吵醒旁人,她充滿罪惡感,想不到自己到這時候還有這樣見不得人的夢。人,特別是女人,為什麼會這樣卑賤,像一條母狗,汪汪地,噢噢地,咯咯地叫着鬧着可憐着與疼痛着,折磨着與乞求着,輾轉着與膩歪着……我怎麼到這歲數啦還這個樣子!這是絕對不可以的,這是絕對的秘密,她在這方面已經犯夠了“錯誤”啦。好在夢只是夢,哪怕是醒着的夢。她有多少次夢見自己光着屁股出現在大廳廣眾之中,她的**顫顫悠悠晃晃蕩盪,她的屁股圓圓忽忽滿滿堂堂,她的肩膀扭扭擺擺皺皺巴巴,她是何等地狼狽何等地羞恥何等地無臉見人。她甚至於好幾次想,這不可能吧,我怎麼可能一絲不掛地走出室外?我有多少件衣服呀,我至少要穿上褲衩和馬甲,披上大褂至少也可以披上一塊毛巾呀;我怎麼可能丟人現眼到如今這一步呢?幸好,每次做完了不雅的夢,不論她在夢中如何坐實,確信自己就是真的赤身露體丟了大人了,臊得再不能活了,最後,她都能回到現實中來。現實中她不但沒有在室外**,就是在卧室之內在床上在被子下面,她也是全副武裝穿得嚴嚴實實。她睡覺的習慣是不但穿上褲衩,而且穿上背心,不但穿上背心,而且穿上棉毛衫和一件她自己特製的半截棉毛褲。她捂得滴水不透,她堅信捂是一切道德規範的核心,她為了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不至於被認做妖精魔鬼害蟲和傳染病菌,她必須捂了再捂,捂了再捂。她常常想起她所在的單位的一個笑話,她的單位有一位女子,好像她有點什麼外國血統,審乾的時候查過她的外祖母,說是她的太外祖母即母親的母親的母親在一九零零年被侵入中國的八國聯軍洋毛子強姦了,才有了她媽。當然,這一點並沒有查清楚,所以這位女同志一直被看做歷史不清血統不明者。這位歷史不清的姑娘據說在下鄉搞“四清”工作隊的時候和一位有婦之夫發生了不正當的關係。她是結婚不久就被派下鄉了。她犯了“錯誤”被提前調回,說是她回到家裏拿着自己的鬆鬆垮垮的大褲衩子給自己的丈夫看,說就是因為“它”太大太鬆了,很容易被人一拽就全禿嚕下來,才出了不該出的事。事實勝於雄辯,老公一看,褲叉子就是鬆鬆垮垮,後悔莫及,承擔了自己應該承擔的慮事不周的責任,夫妻抱頭痛哭,二人和好如初。這樣的場面和對話是誰眼見耳聽的,是怎樣傳出來的,天知道。但是捂好了才有道德的天才命題卻從此更加深入盧倩姑的芳心,這是一個活生生的教材。她從而想到了老地主給作妾的女人製作的鐵褲衩來了,如果給全國的十三歲以上的女子一人發一個鐵褲衩,出現在這個國家的面貌將是怎樣地清潔美好,脫離了低級趣味。她自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來,一直捂得嚴嚴的。為什麼在夢裏卻脫得精光?只此一端也證明改造的路有多麼長!愈是夢裏脫得光愈是要把自己捂嚴實,六十年代以來她購買服裝的首要標準就是看能不能把自己捂死。而愈是白天把自己捂得嚴實,愈是在夢裏會把自己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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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青狐》(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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