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4)

第七章(4)

而此篇小說需要的是一種什麼調子呢?談起小說的調子,青狐感動得要大叫。寫小說和發表小說以前,她什麼時候想過在乎過自己的或者別人的調子?親切與含蓄的?熱烈而狂暴的?古怪與稀奇的?瀟洒不羈的或者娓娓動聽的?大開大闔的或者細雨和風的?天花亂墜的或者欲說還休的?呃,寫小說是這樣地快樂!這樣地大權在握!比處、室、局、部長的權力大,比書記的權力大!於是成為上帝,製造宇宙,塑造風景,創立生命,誕生神鬼妖仙,狐鼠鹿雉……她在證實悲歡,主宰命運,裸露自身,比據說的外國的**公園更過癮更放得開;她在裁判勝負和生死;宣佈判決和收授投訴,報負惡人和感激良善,有冤的報冤,有愛的報愛!她憋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現在她發出了聲音!一聲喊叫傳四方!在她欲痴欲癲欲仙欲燃的時候她聽到了公用傳呼電話員的吆喊:“盧倩姑電話,盧倩姑盧家的電話。”住在這個樓里的人家裏都沒有電話,只有司局級幹部的家才有資格裝電話。這個樓的居民就是被傳呼去接公用電話也很少見,那時人們都不習慣用電話,不想用這種對於對方非常麻煩對於自己也絕不方便的通訊方式。還有破費:打一次公用電話四分,被傳一次二分,帶留言是三分。這樣,盧倩姑聽到傳呼員的吆喝,就反而有一種得意洋洋兼由於太過神氣而不免不好意思的感覺了。是楊巨艇,他在一個有電話可用的地方給她叫了電話。他說:“青姑,呵青姑么?(該死!我改名叫‘青狐’了,他老先生又叫起‘青姑’來了)今天下午五點在電影資料館有一個內部電影,叫什麼來着?對了,那個《六宮粉黛》,是香港和美國人聯合拍的,其實是寫俄國作曲家李姆斯基?柯薩科夫的,他寫了《謝赫拉薩達》組曲,對對,就是《一千零一夜》,謝赫拉薩達就是那個會講故事的公主……是的是的,我有兩張票,可是我的家人都沒有時間,我們倆一起去看好么?”青狐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她想的只是山桃應該把那張丟掉了的照片重新找到,完壁歸趙,故事從頭說起。她想,山桃丟失照片的故事並不是一個悲劇,而是一個大團圓的好戲。她想,為什麼楊巨艇知道她最喜愛李姆斯基?柯薩柯夫的《謝赫拉薩達》組曲?謝赫拉薩達就是那個大臣的女兒,為自己的后妃的偷情而暴怒的哈里發,規定每天娶一個女人,第二天早晨把她殺掉。女人的命運古今中外都是如此。這回輪到謝赫拉薩達下嫁,入夜以後給陪伴她的妹妹講故事。由於故事沒有講完而哈里發也被故事所吸引,便沒有殺謝赫拉薩達,或者更正確一點說是推遲了殺謝赫拉薩達的時間。以後的每一天重複前一天的過程,終於,野蠻的哈里發改變了自己的嗜血的律令。粗暴的男人就是在謝赫拉薩達這樣的會講故事的女人的感化下從野獸變成了人的。如今,她也會講故事了。她喜歡這個故事也喜歡李姆斯基的組曲,她曾經在那個輔導員的家裏聽過他買的蘇聯原版唱片,那樣的唱片售價是人民幣八角錢一張。她喜歡樂曲的東方的情調和表現神奇的女子的旋律的夢幻味道。還有一個亮點,電影資料部。她還從來沒有去過電影資料部,但是她知道去電影資料部是那個年代的一大時髦,一大樂趣,一大份兒(身份)。所謂住在她的樓下實為住在相距三百米但屬於同一小區的一層樓的雪山,在京華飯店會議之後,來“看望”過她兩次,除了動員她參與“倒白(部長)”戰鬥以外,向她大講特講了在電影資料部看過的“參考片”,他講了就是說他看過了老片子《飄》、《出水芙蓉》、《魂斷藍橋》……和新影片《巴頓將軍》、《新梅隆鎮》、《猜一猜,今天晚上誰來吃晚餐》、《回首往事》還有一部從頭到尾所有角色不講一句話的法國電影,從頭到尾都是跳交誼舞,片名雪山忘記了。說得青姑瞠目結舌,垂涎欲滴,說得青姑像個鄉下的大山桃,山桃有一張大照片,結果照片還丟了。而雪山卻看過了如他自己所說,過去只有**和王洪文才看得上的電影。王洪文看一個老掉了牙的《出水芙蓉》都看得發傻,可憐的土包子!而聽了法國的不說話光跳舞的電影,青狐更是露出了怯,她問:“那不成了無聲片了嗎?”“不成了舞蹈片了嗎?”雪山還不錯,耐心地向青狐進行當今電影潮流的啟蒙教育,可惜的是青狐無法想像電影資料部里的影片風貌,愈是如饑似渴地聽取雪山的教導,愈是不得要領,最後是更加糊塗。她一下子覺得雪山高大了許多。而現在電影資料部與楊巨艇一起向她招手!她接完了或者更正確一點說是回完了楊巨艇的電話,連忙跑到理髮館。她不知道怎麼對女理髮師講好,因為這家理髮館對她太熟悉了。但是頭幾個月的青狐即還沒有去過京華飯店的青姑,與今天的已經去過京華飯店的青姑是不同的兩個人了:她已經進入了文藝界,她已經與瞿老、犁原、錢文、紫羅蘭、張銀波、袁達光等人見過了面並與他們平起平坐,她已經聽過了也學着說了一些“傾向”、“典型”、“主題”、“題材”、“表現”、“氛圍”、“鞭韃”、“細節”、“結構”、“語言”之類的詞兒了。有了這些詞兒她感覺自己胸部高聳,眼睛明亮,鼻樑挺拔,腰枝柔韌。那麼,她應該有不同的髮型了。而楊巨艇的熱情相約更使她覺得不好好再理一次髮就對不起人家。她與理髮員經過反覆研究,決定立即燙髮。“冷燙”一次,最快可在一小時四十分鐘內完成,她還有這個時間。當她的頭髮一綹綹被捲起來梳起來以後,她為自己終於可以費一些時間為自身去做一些事而感動莫名,淚如雨下。她一面聽憑理髮師拿着葯紙處理她的頭髮,一面不停地提出一些問題一些擔心一些建議,最後理髮師懶得再理她,她卻堅持用變得更溫柔的聲音與理髮師談話。幾十年過去,她早已學會強陪笑臉,假做殷勤。她想剋制一下,她知道等候捲髮的過程她最好合眼假寐。然而一種熱力在胸頭翻滾,她硬是靜不下來。卷完了,她又起急,硬讓理髮師把熱風罩調到最高溫度,她似乎是把頭伸到煉獄的火爐里。她的頭皮顯然已經幾處燙傷,頭髮幾處燙焦,發出不似烤白薯,類似烤白薯的氣味。她便開始抱怨,抱怨得理髮師興起,罷工了,人家不幹了,躲到一邊用一隻原來裝蜂蜜的空玻璃瓶泡茶飲用。青狐大駭,心想自己無理,自己是消費者而人家是勞動者,是國家主人。便低頭認罪,連說對不起,才請來了屬於領導階級一員的理髮師。還好,理髮師給她做頭髮的時候,她變得很乖,理髮師做得也很好,吹風機頭擺來搖去,沒有再燙掉她的幾層頭皮。只是經過一點曲折以後,她的時間益發緊了。她換了十幾年來不敢穿出去的一件緞面罩衣,一件西式黑綢裙,她還換上了一雙五十年代買下,沒有穿過幾次就壓在了箱子底,有一年還在雨季發了一點霉的有一點半高后根的系帶皮便鞋。這次,青狐穿起衣服來好像換了另一個人。她是雄糾糾,氣昂昂。只是好久沒有穿高跟哪怕是半高跟鞋了,穿上這樣的鞋,她直不起腰來,而越是彎腰就越前傾,她感到自己馬上就會跌跤。為了追公共汽車她幾乎摔倒在車站前。她到達電影資料部的時候距離預定的開演時間已經過了三分鐘,她幾乎哭了出來。她終於能挺起胸膛穿着半高跟鞋走路了,中國女人為了能挺起胸走路大概用了幾千年的時間——還是不敢太挺。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挺着那麼高的胸(其實仍然平板窩囊)到需要特權才能進入的電影資料館看“內(部)參(考)片”,赫赫有名的楊巨艇相約陪伴,這是何等地幸福榮耀。楊巨艇拉住她的手說:“你真漂亮!”她的心怦怦怒跳,她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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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青狐》(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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