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支煙4
除夕黃浦江邊的風令人瑟瑟發抖,我並不知道莫安是否會來,因為無論從何種角度來說也好,我的突然出現都顯得毫無根據和無理取鬧。我再打她的手機,結果說是已經關機,此刻我忐忑不安地在江邊轉悠。過了好一會兒,我看了看錶,大約9點30。我對自己說,把這包煙抽完,如果莫安還不出現,我就乖乖地回家,表情平靜地告訴父親,午夜到了可以放煙火了。我把簇新的一包沙龍煙拆開,小心翼翼又仔細地撕掉包裝,露出齊整的20支煙來。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把那煙盒的塑料紙團在手心裏,在這寂寥的夜晚,居然喳喳有聲。我點燃一支煙,把那被緊緊纂在手掌心裏的塑料紙團捏開,又伸展,又捏緊,不知多少遍。我不知道,自己可曾如此地體會過嫉妒的滋味,那令我感到屈辱,甚至產生一種仇恨,如同蛇在咬噬心臟。這種無事生非般的掙扎,到了最後,的確令人自我厭惡。我看了看錶,9點53分,還有大約半包煙,或許是江風的緣故,或是我的緊張,煙消耗的速度驚人。我暗地裏似乎在放慢自己抽煙的速度,甚至站到了一個避風的角落裏,可又覺得自己這般行為著實猥瑣。我再撥打莫安的手機,依然關機,我理解。我望過去這條江水,白日見來,這江水自然是混濁的,可在夜色燈華的照耀下,此刻卻反而顯露出娓娓動人的迷人一面。對岸燈火璀璨,如同一場炫目盛宴,此時我的眼前一亮,我看到一束煙火自對岸的光亮里跳脫出來,升上夜空,綻放,如同花朵,儘管消散得如此迅速,卻令我久久難以忘懷。我並不想說,小時候喜歡煙火,這多少顯得俗不可耐,可隨着年歲的增長,便越來越討厭看到煙火。煙火多,太混亂,只一束,便寂寞。沉默的夜色,最美,只是我並沒有去鑒賞的心情,我正煎熬於不可避免的絕望和無可奈何的期待的鐵板上,簡直吱吱作響。我晃了晃煙盒,似乎快空了,我不敢看,不願看。身體被凍得僵硬,我壓在江邊的欄杆上,嘆了一口氣,這聲音稀薄,彷彿凝固在冬夜的霜寒里。我踢起一枚行人路上的小石子,它倏地竄出去,我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恍然間,它居然落在空中靜止不動。“給我一支煙。”她說。我轉過頭去,她踮一踮腳尖,輕輕摘下我凍得乾裂的唇間的香煙,擱進自己嘴裏,吸了一口。她把自己裹在厚厚的羽絨服里,象一隻可笑的蝸牛,我這麼想,我笑不出來。“你來了。”我嘴唇哆嗦着,早就凍僵了啊我的心,可我想,只要現在有了你,莫安,一切都好了。你不該來見我,你說。我知道,我說,我也害怕見你,因為你總是勾引起我對你始終未曾忘懷的死灰復燃之心。為什麼,你在搖頭,你的語氣帶上了質問,你問我,為什麼你不早說出這類話?我在辯解,為我自己虛偽柔弱的靈魂,我說,以前我還不夠成熟,我覺得自己還無法承受自己的行為和後果。你開始走,我跟着你,你走得很慢,我就保持着速度。之間的距離,一手掌寬,心靈,我不知道,雖然**,我們不曾緊緊擁抱。你把從我嘴裏取下的煙抽完了,你在躊躇着,是否再點燃一根。我主動為你拿出一根來遞給你,你接過去,猶豫了一下,還是從兜里掏出打火機來點燃了。那麼,當那煙燃燒到一半的時候,你開口道,“你現在就可以了嗎?”我意識到,她是在接着那句“我以前還無法”的話來問的,因此我不由地一陣心悸,我在想,這是否暗示着,莫安在給我一次機會。我在猶豫,我在苦惱,因為我意識到這番談話或許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次見面,或許。我說,我只是想過一種比較地道的生活,在經歷了幾場令我身心疲憊的感情之後,經歷了愛,不愛,沒有愛的性,沒有性的愛,等等。這些話語,經由我口而出,的確令我感到驚訝,同時也感到尷尬,我並不想在莫安面前表露這些軟弱的一面,可卻有些不由自主。“或許就在這段時間以前,我過的生活稱之為地道也未嘗不可,”她令人心酸地笑了笑說,“可是我知道,我撐不了多久的,你和我一樣,都適應比較血腥的生活。”她下了如此的判斷,簡直錚錚有聲,象金屬和金屬的碰撞,那火星迷亂了我的雙眼。我在振奮,莫安的語氣裏帶着那種同病相憐似的溫情,而所謂愛情,也無非是絕望之中的相互依靠罷了。她接着慢慢地說,“離開學校之後,我本不想再見你的,命運卻又安排我們巧遇,簡直就好像給我死水中帶來了一線生機。”莫安的話,此刻簡直帶上了些微許諾的色彩了,我急切地說,“我一直都想聯繫你,可是我經常遮遮掩掩言不由衷,話到嘴邊又變了味道,所以總是迴避。”然而我卻又感到恐懼了,我說,“莫安,有時候,我覺得我能夠理解你,可在大部分時候,我覺得自己根本無法把握你。”她不再說話,兩人只是在行走。我說過了,她套着厚厚的羽絨服,上半身鼓鼓囊囊的,由此更顯得雙腿細長得慘絕人寰,令人懷疑如何支撐起她的身體。我記得我曾無數次面對朋友拉皮條般的慫恿解釋道,我就是喜歡平胸和細長腿的女孩兒,我他媽的就是病態,就是有eccentricity。我和莫安爭論過這個問題。我說,哎呦,我就是病態,就是迷戀平胸和細腿兒的姑娘。她似乎是爭辯道,我可不是平胸,那天去商店買文胸,那售貨員非說我是A不可,可我以前一直都明明是用B的嘛。我笑說,我沒指你,我就是聲明一下我的擇偶標準。她回答說,哦,大概我被人說多了,比較敏感。聊到後來,我說,莫安,跟你說話我總是心虛,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說,你做了什麼虧心事吧?她又添一句,你現在說話捲舌可真厲害。我說,沒啊,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心虛,怎麼辦呢?她沉默了一會兒,笑說,算了,我還覺得心裏發虛呢,咱們還是聊短訊吧。的確,心虛,只要我站立在莫安面前,暴露在她的視線之下。甚至只要我意識到,她會知道這件事兒,她會聽說我的這番行動。我就完了,就象一個閥門被打開,一個按鈕被按下,我心裏不由自主地就開始揣測她的所思所想,我簡直成了用蠟皂製成的模子,骨頭相互摩擦,咯吱咯吱地,體腔里就充滿了泡沫。現在我盯着莫安,當她從左邊移到右邊的時候,我的眼珠子都快錯位了,我的身體發飄,腦下垂體開始分泌出大量的不知名元素,我簡直快要飄飄欲仙,僅僅是和她走在一起。“你現在覺得空虛嗎?”你問我。“沒有,”我說,“我只是覺得沒有可失去和可追求的了,得到得不到無非如是,對得失更為冷靜。不過,我總是對你,產生一種……”“什麼?”你追問道。我是真的不好意思對你說啊,莫安,我可以面無愧色地對你說我愛你,說其實我愛不愛你也都想跟你上床,說我很想你,說其實我想不想你也不知道,我可能只是在玩兒有趣的遊戲,但,我真的對我差點兒脫口而出的詞語感到愧疚。你不說話了,你對着我笑,你那在我記憶里刻骨銘心的笑容,使我的心理防線潰敗。任何遮掩都無濟於事,我想,於是我說,“責任感。”也許在剛聽到的半秒鐘里你愣了愣,隨即你的嘴唇兩端上咧,你開始笑,接着大笑,你彎着身子,笑得那麼誇張,而我站在一邊,象被揭穿了把戲的小丑,無地自容。你笑啊,那放浪的笑聲在夜色里回蕩,你笑啊,你用手掌抹着淚水,你笑啊你笑着笑着,你哭着哭着你緊緊摟住了我。你的雙臂插在我肋下,我感到自己的肋骨和你的胳膊在傾軋着。我撫摸着你的頭髮,我吻着你的額頭,眼睛,我對你說,寶貝兒,你,真讓我,心疼。你在流淚,我不知道你為何流淚,是為生活曾經給予你傷痕,還是你面對情感的內心恐懼,可我能對天發下毒誓,我真的是如此地渴望,令你快樂。爾後,我們高高興興地去逛南京路,儘管是將近午夜了,可商店裏面還是那麼熱鬧,你和我大聲說話,大聲地笑,多麼開心。在午夜臨近的時候,新年的鐘聲開始敲響,我倆拎着一瓶紅酒和眾人開始一起倒數,廣場邊高樓上的巨大屏幕播放着重重疊疊的人群。我努力在那大屏幕上尋找着我熟悉的面容,我找到了。緊緊摟住莫安的我在她耳邊大聲呼叫,指着那屏幕,她轉向那大屏幕的角落,我看到,她的面容。我大口地灌下紅酒,甜美而稍帶苦澀的酒液咽落喉間,細膩比絲綢,華美如死亡,微微的熱度,我轉向莫安,她的雙眸如此明亮,灼傷我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