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支煙3
中午跑去了外婆家吃飯,晚上在自家準備飯菜。晚餐吃喝至半飽半醉時候,我把給父親買的hushhour皮鞋和給母親的esprit皮包拿出來,我說,新年快樂。當天晚上,車克漢姆給了我電話,我以為是關於那最後的幾個鏡頭拍攝有困難,結果居然是關於他的個人問題。車克漢姆這個人,素來不喜在電話里說話,他在電話里說話的節奏象快板,劈里啪啦都倒給你。他總是動不動就說“再聯繫,再聯繫……”,簡直好像門外當時就有一打貌美如花的姑娘在按門鈴。他說:“小凡啊,我跟那人掰了。”我問:“誰啊,就沒見你跟人好過啊。”“是浙大那個。”他的聲音聽上去很疲憊,說細若遊絲是誇張了點兒,不過也跟快斷氣了的驢差不多。“哎呦!”我驚叫一聲,“哥們兒你沒事兒吧,喝高了沒有?”我怕丫是酒後亂性過來糊弄我的。“真分了,這麼著,太累了。”他說,語氣沉重。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說實話,車克漢姆的這番沒頭沒腦的敘述,帶給我的打擊比告訴我說中文即將流行於全世界大家都甭學外語了,更為嚴重。我已經強調過,車克漢姆和他的對象的關係有點特別。我說對象,是因為我實在難以表述他和那女孩兒之間的關係。雙方自從初中以來就有所牽扯,估計也有些個中隱情不為人知,雙方也頗為明白對方在心目中的地位,因此儘管分分合合,卻從未真的互相嫌惡。按照車克漢姆的說法,壓次馬路的時間他們都可以鬧僵好幾次,可他總是沒出息地又灰溜溜地跑回她身邊。但我可以斷定兩人之間不曾有過男女之歡,同時按照車克漢姆的個人表述是,他對她,乃是一種類似於對待母性關懷的感情,我當時聽了,那差點兒就暈了過去。而在我短暫的人生里,多少也曾建立一些樸素的信念,它們或許有悖於道德標準,但說句玩笑話,卻無一不是自個人實踐而得來。比如:人永遠是他**的奴隸,所以,消除痛苦的最好方法就是消除**,這近似於佛教的理論,另外一個答案是波德萊爾說的:或者永遠接受生活的誘惑。普通人如我,雖然明了那兩種方法卻依然身陷沮喪,是因為無法徹底遵循其中任何一種。比如:福禍相抵,一福一禍,人生在總量意義上是保持平衡的,世上無神,只有平衡,關鍵在於如何把那一碗水端平。再比如:坐在抽水馬桶上之前先察看有沒有廁紙供應,千萬不要購買版本不好的盜版DVD。而車克漢姆對那女孩兒決不動搖的感情,可算是那些信念之一,如今卻也改變了,這簡直令我的世界觀發生動搖。雖然我知道,分手只是早晚問題。接完車克漢姆的電話,有點兒懵了,我跑到客廳里,把自己深陷進沙發,沉默着。還沒從車克漢姆事件帶給我的震駭里回味過來,又接到程禾的電話。“最近如何?”“還那樣兒,瞎混唄。”我說。同時立刻覺得程禾這個電話非比尋常,因為他從來不曾以如此戶口調查般呆板無聊的問訊開場。他通常會說,哎,哥們兒,跟你說個事兒,接着便來上一個令人捧腹的段子。記憶里唯一的例外,是跟他處了兩年的女友去留學的那天,他給我電話,從頭到尾都在談論國家美術館的一場展覽,並且不給我任何插嘴的機會,隨後一陣沉默。我正要說點兒什麼,他便在那頭哭起來,隨即信號就斷了。我想,莫非又出了什麼事兒,在遭受了來自車克漢姆的重創之後,我怕我的脆弱心理防線是經不起第二次轟炸了。“怎麼了,別打擊我,我正頹着吶。”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沒什麼,是好消息。”他說。“什麼吶?”我提起心來,準備聽一個驚天動地的事件。“我打算出國。”他平靜地說道。“嗯,”我的聲音平靜,可心裏卻不亞於經歷一次颶風,10級以上的大風稱之為颶風,我複習了一下這個地理概念。隨即想到,應該是海上颶風,因為此刻我感到我的胃裏正翻江倒海。“哥們兒你咋了?”我問,“別亂開玩笑啊。”“我已經決定了,我早就聯繫過了那邊的學校,我現在不是大二嘛,這種情況算是插班,可直接去念大一,不過文科背景專業並不太好,也沒有獎學金,不過,我能掙到。”我知道,日本最近在對待中國留學生方面的限制有所加強,比如把存款保證金的期限增加了幾倍等等。但我倒並不懷疑程禾日語方面的能力,他自高中起就一直自學日語,又曾經找過一個日本留學生作女友,至於錢,他家有的是,只是他從來不顯擺,況且,大學開始他就在做DJ的兼職。“別啊!”我說。太突然了,我一下子說不出什麼話來。我沉默了一會兒,程禾也不說話,只能聽到兩個人的呼吸,就像一堵牆般橫亘在我們之間。我開玩笑:“程禾,你要走了,留下我一個人,我可怎麼辦啊,我都習慣了喝酒的時候叫雙數的瓶子了。”他笑起來,說:“我知道,你可能想不通。”他又說:“其實我自己他媽的也不明白。”“這好好的,圖什麼啊。哪個學校?”我又問。“橫濱大學,一個亞太聯合項目,具體比較複雜,”他說,“條件也還可以。”我突然記得了什麼,“程禾,日本嗎?我說,你不會是?”他說,“她說,她一直記得我,希望我能來。”他的聲音顫抖起來。我無法控制此時的感受,儘管羞於承認,可我的的確確鼻子發酸,視線也模糊起來。“自從她走以後,我就覺得生活在朝一個無法控制的方向滑去,”他說,“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可我覺得,再這麼下去,我會累死的。”程禾他說出這樣頹喪的話來,除非我錄下音來,否則,有誰會相信?接連發生兩件讓我震驚的事件,幾乎令我感覺自己其實根本無須做出任何改變的努力,因為生活,它正在如此迅速地改變我們的面貌,任何有意的規劃,都是浪費。可同時,任何的變故,滄海桑田也好,或許已經令我們面目全非,卻始終不曾纂改過那心底里的守望。就象程禾最後的那句自嘲:“小凡,咱們別再折騰了,安於天命吧。”我對程禾說:“新年快樂,祝你幸福。”程禾還吞吞吐吐地對我說:“小凡,我覺得,莫安那姑娘還是挺不錯的,不過既然已經這樣了,你也甭太勉強了。”接完那兩個電話,我六神無主,我驚慌失措,我對這世間原本尚存的可憐巴巴的庸俗信念似乎一下子被抽離消失,簡直陷入真空,舉首抬足,都無所依傍。父母在房間內看春節晚會,他們甚至還招呼我進去看,而我此刻則正心亂如麻,甚至我產生了對父母訴說的願望。所幸的是,顧婕打來一個新年問候電話,我接了,便不管不顧她能接受與否地全說了一通,說了莫安,我還說了車克漢姆,說了程禾他即將遠渡東洋。我說,顧婕,我覺得這些年來我的生活太混亂,我真的覺得很累,我何曾不希望過一種地道些的生活。她說,我知道。我說,有些東西,或許別人看來高不可攀風光無限,我得到了,可那未必就是當初仰望的樣子,有些東西,別人覺得普普通通,可我卻難以得到。我知道的,她又重複說。其實,我說,我自己也清楚,不是跳不出來,而是自己沒有勇氣和意志力去跳出這個惡性循環。她默默地聽我說完,不語良久。她最後說:“這麼說或許不太恰當,我知道你想過一種地道的生活,簡單的生活。可我覺得你無須去刻意追求什麼,自己喜歡什麼就去追求,即便別人認為那是不好的。也許,等你再大一些,等我們再大一些,我們就都會明白的,好嗎?”我謝過顧婕,掛下電話,把自己拋入沙發底部,打開音響,放進那張雅納切克,我任憑那琴聲切割思維,我依然覺得無所適從。FlanneryO'Connor還寫道,你本來所在的世界已經消散了,你想要去的天堂又不在那裏,而你所處的世界永遠不會改變,除非你離開。的確,除非我離開,可我又如何能離開,我又能去哪裏?我走進房間,母親說:“你在幹嗎呢,看會兒電視吧,在我邊上坐會兒,一年也就見那麼幾天。”我問:“現在幾點了?”父親答道:“才吃過飯嘛,7點多吧,怎麼了?”我說:“我趕點東西吧,可能待會兒再去找找王非。”母親急切地問訊:“什麼時候回來啊?”“晚上12點的時候別忘記了提醒我放煙火,”父親自嘲說,“又一年這麼過去了,年紀大了,我都快睡過去了。”我說:“知道了,不會忘記的。”我從父母房間出來,輕輕帶上門,我進自己房間,把CD機連上音箱,制定循環播放模式播放着聖誕歌,再把房間門反鎖上。我回到客廳,關閉了音響,在沙發上又坐了一會兒,隨後把母親放在茶几下層的皮包拎起來,找到車鑰匙。我換了鞋,裹上厚外套,嗒地一聲小心關上門,下樓,到車庫,鑽進駕駛座,費了好大勁兒才把車給倒出來。我把車駛到馬路上,我把車又停下。車內很冷,尤其是僵硬的座椅,此刻透過玻璃窗望出去,除夕的晚上幾乎不見人影。街上寂寥,只有道路兩側的路燈在暗暗散發著光亮,那些高大的行道樹撐起一個巨大的穹頂,只是原本繁茂的綠色到了冬天就只剩下枯瘦的枝幹,在搖曳,在舞動。我曾為她點煙,我的手指曾無意觸碰過她的短髮,在春天,我為她端過那一盒狹長的銳利刀片。突然一聲巨響從遠處傳來,我望向那方向,一朵煙花的綻放,足足遮蔽了半個天空,那些繽紛的色彩,充溢我心房。我靜靜待了一會兒,點上一支大麻,撥下號碼,她的聲音在這寒冷的冬夜再度浮現。我只對她說一句:“安安,我來看你。”我鬆開離合器,踏下油門,飛往上海。我並非未曾意識到,但凡愛情,必然同時伴隨着歡樂和痛苦,甚至痛苦的成分遠遠大於歡喜。是的,當兩個人的意識如此**裸地相互接近時,又怎麼能避免互相傷害,如果利刃不曾刺入愛人的胸膛,又何來那些動人心弦的歌聲。所以,我要說,我們每每動搖,每每猶豫,遲疑着是否讓自己投入那一場烈焰,來熔化彼此的玻璃心。那火焰,是美麗而魅惑的。而我始終未曾明了,自己為何總是在毀壞生命里的一部分來獲得那種美感。儘管我早就知曉,這種宿命,不可抗拒。有一種人,他們世故多疑,詭計多端,或許某種程度上還能在這污濁世間遊刃有餘,可在他們靈魂的縫隙里,在那旁人難以理解的幽晦之處,總在瘋狂生長着**的野草。**的野草,自我傷害的願望,自我毀滅。然而,從猶豫的片刻開始,他們就預感到自己會怎麼做,會義無反顧地歌唱,觸動那埋藏在心底里的定時炸彈,總有一天,砰地爆炸,粉身碎骨。況且,本質上,他們並不希求得到,所謂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