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夢想3
為了拍攝當天就可以審查素材,我住進了車克漢姆家,開始機械地投入這個短片的拍攝。那片子的劇情幼稚到我簡直都羞於提起。車克漢姆自己是有台Panasonic的MX300,可為了拍攝的方便,又用膠袋拎來了一台從他叔叔那兒借來的SonyPD150P。我是頭一次把玩SonyPD150P那樣心目中的夢幻機型,愛不釋手,加之拍攝日程安排得頗為緊張,別的事情,倒也顯得沒有過於令我煩惱。幾個演員乃是車克漢姆的幾個同學,或者師姐師妹什麼的,大家也都跟玩兒似的,進度斷斷續續,弄得我有些煩躁。那天中午,幾個演員說是某同學生日,得過去吃飯。車克漢姆也說不得不過去,還說不如我也過去,我推說人頭不熟,不好意思什麼的。我們約好了飯後在新華路的牛排館見面之後,一行人便跑去那兒搓飯局,我便一個人在二樓上坐着,點了牛排,開懷大嚼。差不多12點的時候,丁樂樂電話我說:“過幾天有高中同學會,你過去嗎?”我懶洋洋地問起:“都有誰啊?”丁樂樂在那頭報了一長串名字,聲明是老大組織的。老大是個女生,成績沒得說,現在南京大學,原來在文科班的時候和丁樂樂玩得挺好的,換言之,丁樂樂似乎和誰都玩兒得挺好。我從那串名字裏注意到了莫安的名字,我問丁樂樂說:“丁啊,莫安難道也會過去的?”電話里傳來一陣帶着和善嘲意的笑聲,她噓我說:“據說是啊,難道,小凡你,原來還對她念念不忘?”我忙不迭地否認說:“沒什麼,隨便問問。”接着我問丁樂樂:“莫安最近消息如何吶?”丁樂樂的語氣就變了:“我也不太清楚,似乎還在北京吧?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倒是讓我過去找她玩兒。”丁樂樂迅速答道,可那語氣我聽着總有點兒不對勁兒,似乎另有隱言。我試探着問道,“她近況如何啊?沒什麼事兒吧?”“我又不是她保姆,我怎麼能什麼都知道啊?”丁樂樂似乎有點兒不高興。“哎,別誤會啊,丁。”我解釋。“唉,我這陣子心煩,”丁樂樂說,“小凡,我是真心勸你,你也挺看得開的一個人,怎麼就非得跟莫安過不去呢?”我說:“丁啊,我吳凡可能確實不是個什麼好東西,可這回,我真他媽的認栽了。”“小凡,你怎麼那麼固執了呢?”丁樂樂的嗓音更顯得有些憂心忡忡,我覺得古怪。我厚着臉皮,索性直言不諱:“我就是喜歡上莫安了,沒她不行。”“小凡——”丁樂樂在一邊着急地喊起來。我賭氣沉默着不說話。“這件事兒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丁樂樂吞吞吐吐的。“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丁啊,你愛上我了。”我嚴肅地說。“是啊。”“唉,我對不起你,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去你媽的,吳凡,你還當真了啊?!”丁樂樂笑着大罵起來。我捂着電話嘿嘿直樂。“不過,真有事兒要告訴你,”丁樂樂說,“小凡,怕你傷心我沒告訴你,可你知道嗎?安安她從來就沒有和徐遲分手過,哪怕是她在北京跟你在一起,她那陣子還傍了一款,就是為了給徐遲他們樂隊賺自費出專輯的錢。”我心下一沉,就沒說話。我想起來了,徐遲!我早便知道徐遲從杭高時起便一直在玩兒樂隊,記憶中似乎還看過他們的一場排練。至於正式的演出,自從杭高取消了新年晚會之後便不再有機會看過。印象里,唯一的曲目是翻唱了一首王菲的歌,只是名字旋律歌詞通通忘記了。後來,聽說徐遲是去了上海。我強忍住幾乎要窒息的感覺,我的手指狠狠地捏進沙發裏面。我深呼吸一番,平靜地問道:“哦,莫安和徐遲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啊?”丁樂樂有些詫異:“小凡你不知道安安和徐遲一直好着嗎?她還因為這事兒同家裏關係不好,據說現在都鬧翻臉了,她跑到上海跟徐遲一塊兒住了。”我的心跳幾乎要停住了。“啥時候見面吃個飯吧?”我向丁樂樂建議,“同學會我未必去了,你知道,我的性格,也不太願意見那麼多的人。”“啊,我應該會去吧,老大和我說的,不好意思不去,也許大家啊都會去呢,你也去吧。”我推辭說:“忙着拍點兒東西,這幾天住在車克漢姆家,這幾天總會見你一次。”“好啊,再說,小冰也從加拿大回來了。”她的聲音顯得歡悅起來。“還有唯藍呢,她不是也早就從新西蘭回來了啊,據說是馬上又要走了,也該聚聚吧。”我提醒道。最後是約了個中午同小冰,丁樂樂吃飯,至於唯藍,居然手機停機,聯繫不上她。日子總是那樣地過去,簡單地如同把一張張紙片疊起,捏成小團,塞進棋盤。一陣手機震動,丁樂樂給我一串手機號碼,附帶着說:“小凡,你好自為之,別讓自己太吃虧了。”苦笑着搖搖頭。我把牛排吃完了,沙拉麵包都吃了,連果汁也喝得一乾二淨,可車克漢姆一幫子人說才剛開始吃飯呢,我頓覺心緒無所着落。好歹掏出一盤BBC的新聞聽力聽了一會兒,卻始終有些無法集中精力,索性放棄。坦白承認,我突然生髮出聯繫莫安的心思,自然此刻遠隔千里,可哪怕聽聽她的聲音也好,我不無羞恥地作如是想。毫無辦法,我在心裏痛罵自己:“吳凡,你他媽的真夠犯賤的。”我給莫安打了電話,她接起來。“幹嗎呢?”我問,沒等她回答又搶着說,“我回杭州了,我在新華路的牛排館吃飯,你要是沒吃飯就過來賞臉吃個飯好嗎?或者過來坐會兒。”“哦?是小凡啊。”她不咸不淡地說。電話那頭她的聲線浮現,宛若海中升起的乳白色豎琴。“你老公在嗎?”我問,旁人若是聽到,定覺得我這個問題問得可笑。“小凡!”莫安有點生氣地提高聲音,而後嘆了口氣,說,“不在。”“那你出來嗎?”我把這話說得挺懇切的,至少以我自己的感覺。“丁樂樂告訴你的吧,她難道沒告訴你我在上海?”“那我過來?”我笑道。“有病。”莫安笑罵道。莫安不打算再見我了,反倒是如果她出得門來,然後款款落座在這張長條桌的對面,看着她許久未見的容顏,我估計自己反而會瞠目結舌,不知該說些什麼。“對了,那個同學會,你去嗎?”我轉換話題。“沒準兒,沒定呢。”她乾脆利落地回答。我知道,莫安一定不會到場的。“到底去不去?”我還在賣乖。“這兩天身體不太好,發燒了。”她低低地說道,“可能吧。”我將莫安模稜兩可的回答視之為鼓勵,主動表白說:“你要是去的話,我也過去。”“你現在杭州幹嗎呢?”莫安似乎是苦笑着問我。我說:“這幾天在跟車克漢姆做片子,跑東跑西的,還有策劃一個展覽的事情,都還沒譜兒吶。”“知道你一向很忙,我會去那個同學會的。”她說,“完了你自己忙着吧,我就不浪費你時間了。”接着便把電話擱下了。操,她莫安會去同學會?吳凡用腳趾頭想想都覺得不可能。我慢慢把手機蓋子合上,有些茫然,看看錶,將近1點了。我發了條信息催催車克漢姆,說是總算開始吃了,讓我稍安勿燥。另外提一句,新華路上的那家牛排館裏有現場演奏。那個歌手似乎是準備偷懶,開始用CD唱機放一支歌,很早以前的上個世紀70年代的老歌,《加州夢想》。伴奏里那小號聲嘟嘟地響起,突然,毫無徵兆地,我記起大家,我記起陪我淌過時間的河流的人們。我記起現在在飯桌上跟人乾杯的車克漢姆,他咧着嘴無數次和我破口對罵,記起和他一起背着沉重的攝影器材在午夜的杭州的變幻的燈光和車流里,拖着沉重的靴子行走。還有丁樂樂,她從書包的暗兜里掏出香煙讓我取出一支,然後說我完了還有,和我在她家的地板上聞着餛飩的味道看着喜歡的電影的情景,還有和她一起排戲劇的時候,一起把劇場的燈光打開又關上。我記起唯藍她從趴在課桌上的沉睡中醒來,抬頭給我一個細細眯着眼睛的笑容,她在開往蘇州的船上摟着我的感覺,還有她在高中畢業典禮那天從新西蘭回來給我的擁抱。小冰,她撲閃着的大眼睛,左顧右盼的走路姿勢,在網絡上敲擊着鍵盤出現在我面前的每一個字。我記得莫安一次讓我把一支萬寶路擱進她嘴裏的情景,她告訴我說,應該輕輕舔着女孩兒的上齒齦,莫安,她的像手術刀樣的悲哀無奈的眼神。莫安,她對我說,“小凡,你怎麼把長發剪了呢,以前長頭髮多好看啊,你記得要多吃水果多喝水。”是的,我撕心裂肺般在心裏呼喚着莫安的名字。我此刻輕輕彈着煙灰像敲着自己的骨頭,奏着淚汪汪的音符,我開始不可抑制地想起你,你能感受到嗎?安安,你的睫毛,在陽光下閃動着光點,總是刺痛我的心。安安,你的額上柔順的黑色的淡淡的略微彎曲着的發,我多想把它們理順。你的粉紅色的薄薄的嘴唇那麼濕潤那麼柔軟,我多想再在上面輕輕按上我的中指。你的纖巧光滑的脖頸和柔柔轉折着的肩膀垂下來的鬢髮,我多想把鼻子湊在上面幼稚地聞着你的味道。你的光潔的後背中間輕輕凹下去的那一長條時間的划痕,我多想手指按着你的脊椎從後頸數至尾骶,就如同再體會你生命的每個節點。安安,我想輕輕吻着你的鎖骨,從左到右,喃喃自語。我想輕輕地咬住你的耳垂,看你臉紅,我想輕輕舔着你的閉上的眼睛,感覺輕輕的跳動,我想埋在你胸口靜靜地流一會兒眼淚。我掏出莫安送我的那個煙盒,黃褐色的皮質外殼,我們從這裏拿煙互相喂,那裏曾經摩挲過我們的體溫啊。我點根大麻煙抽起來,逐漸地,我感到輕鬆,眼前升騰起無數形象,那麼溫暖。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那檯子那塊兒,跟那歌手做個手勢,他頗為不情願地伸過腦袋來,我沖他吼了一句:“你他媽的給我把這歌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