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消失的使節團(九)
屋門被人瘋狂拍響,千梵打開門,就見杜雲和孫曉抱成一團滾了進來,師爺跟在他們身後。
“聽聽聽見了嗎!!!”杜雲說話都不利索了,一看見圖柏就衝過去抱住他,這人該慫的時候還是頂天立地一慫包。
千梵在他摸住圖柏的衣角時,橫腳插了進去,把圖大爺擋在身後,誰都別想佔便宜。
杜雲一頭撲過去沒撲准人,既而順手抱住千梵的大腿,好歹也是佛腳,在鬼氣森森的夜晚也很管用。
師爺反手關了門,點亮一根蠟燭,銅水縣裏物資匱乏,煤油燈和蠟燭都稀缺,老百姓都不舍的用,客棧里自然不會多給他們留,幸好圖柏等人來時帶了一些準備在路上備用。
溫暖的燭光照亮狹小的屋子,杜雲和孫曉縮在圖柏的床上,哆嗦問,“真的鬧鬼嗎?元良將至今陰魂不散?這也太嚇人了。”
圖柏靠在窗邊,從空蕩寂靜的街道上收回目光,虛掩住窗戶,“不好說,對了,師爺,那本書里除了說元良將死在銅水縣和百姓是元良將後裔之外還提過其他的嗎?”
師爺的臉瘦削,表情冷淡,在燭光中似乎都暖不起來,他淡淡說,“無。”
“其他的書呢,有沒有別的書也提起過銅水縣不同尋常的地方?”
師爺搖頭,“還未看完。”
那些藏書年代久遠,字跡模糊,紙張脆弱,看起來很是費勁,很難一時之間全部看完。
“咦。”就在這時,杜雲忽然叫了一聲。
圖柏以為他發現了什麼,回過頭去詢問,卻見杜雲指着他剛剛在床上因為廝磨而敞開的衣領下的脖子,“你被蟲咬了?”
圖柏伸手整好衣衫,似笑非笑看了眼千梵,“嗯,跑我脖子上啃了一口。”
後者在他意味深長曖昧的目光下燒紅了臉,往光線暗淡的地方站了站,擋住自己的失態。
杜雲連忙往屁股下面摸了摸,生怕那蟲子也跑到他身上,孫曉伸長脖子去看圖柏,想知道什麼蟲能咬這麼一大片。
師爺不咸不淡冷哼一聲。
“算了,這事跟我們無關,老實一點,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使節團和六皇子。”杜雲盤着腿,提起最後三個字,打了個寒顫,哀怨道,“解閣主到底什麼時候來啊。”
圖柏懶得搭理他,“今夜那聲音要是再響,我出去看看。”
“好,要小心。”杜雲叮囑,和孫曉師爺回隔壁的房間了。
誰知圖柏和千梵等了一夜,那聲音竟再也沒有響過。
一聲雞啼伴隨黎明叫醒了小縣。
圖柏看着窗外出來擺早市的人,打個哈欠,關上了窗戶,轉身看見千梵已經開始閉目修早課,於是化成兔子,跳到床上,趴到千梵腿邊,壓住他一片青色衣角,慵懶的眯起眼打盹。
天還很早,破舊的客棧大堂里就傳來了人聲,那掌柜的是個老實的漢子,知道縣太爺徵用客棧,白天就不怎麼出來,只是按時端上飯菜,帶着老婆孩子躲進了後院,不礙官事。
杜雲下樓時聽見銅水縣縣令蔣守川正小聲緊張說著什麼,他走到大堂里,眼前忽然一亮。
蔣守川身前站了幾個異族打扮的男子,其中一個身形高大,英俊逼人,五官異常深刻分明,鼻樑高挺,很是具有草原遼遠的氣息,他的一雙眸子,竟然和天山腳下蔚藍的湖泊同色,藍色驚心動魂。
那人掃過來目光看了杜雲一眼,威嚴穩重,神秘尊貴。
“這是東越過派來尋找六皇子的侍衛統領,名喚那伽,他聽聞杜大人來了,想來見您。”
杜雲揣着手,心想一個統領竟然氣質如此出眾,長得標誌罕見,六皇子在東越豈不是可以天天見到美人,按理來說不可能還心心念念挂念着自己才對啊。
莫非自己魅力這麼大嗎。
那伽說了一句話,是東越語,身旁的隨從要翻譯,他上前一步又用生硬的漢話一字一句道,“找人,雲添,沒下落。”
他雖用字精簡,但眉心緊皺,藍瞳隱隱透出一絲焦慮,叫杜雲一看就明白他的意思。
宗雲添被送去東越時年紀還小,最近幾年東越才與大荊開始商量小皇子的婚事,雖然不知道他要娶東越的哪位公主,但杜雲記得自己偶然聽人說過,東越國新繼任的王待小皇子極好,這次他逃婚,東越王不僅沒有與大荊生氣,還主動派出人來尋找,見這侍衛這麼焦慮,怕是東越王向他施加了壓力。
杜雲搖搖頭,嘟囔了句,“倒霉孩子,怎麼這麼不讓人省心。”抬起頭笑呵呵道,“你別急,此次本官前來就是奉我皇旨意來尋找六皇子的。”
宗雲添從逃出東越王宮到現在,快兩個月都沒下落,不着急是不可能的,那伽恨不得再派出精兵將銅水峰翻個天,一寸一寸摸排小孩的下落。但現在在別人的地盤,軍隊貿然踏入他國境內多有不合適,甚至還會引起荊皇的懷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荊皇派來的人身上,並暗暗祈求草原之主保佑小孩性命無虞。
他們尋人在即,耽誤久了不合適,杜雲見圖柏和千梵一同下來,便招他們過來匆匆用了早膳,然後跟着蔣守川和東越國統領那伽一起往使節團和六皇子失蹤的地方趕去。
馮憑和御林軍駐紮城外,比他們先行一步到了事發地。
銅水峰從遠處看似乎很尋常,等鑽進山林里才會發現這裏的樹林茂盛,高大的樹枝交錯縱橫擋住了頭頂太陽,陽光照不進來,人走在山路里感覺到一陣陰寒。
林中偶爾有受驚的鳥飛出,帶動樹葉簌簌晃動。
杜雲搓着手臂,想起昨夜古怪的腳步聲,一身都是炸起的汗毛。
一條黃色的土路從林子深處蔓延出來,蔣守川說,“這裏就是使節團和皇子失蹤的地方。”
圖柏蹲下來捻了一把土,“六皇子是混進使節團里才進入了大荊境內?”
隨從低聲給那伽翻譯,那伽眉頭緊擰,嗯了一聲,艱難的用生澀的漢話回答,“我的人,沒找到。”
他說話說得如此不容易,還堅持用漢話,圖柏差點就被他出門在外還堅持學習外語的精神感動了。
侍衛在東越國幾次交手,每回都險些捉住宗雲添,但王上有令不得弄傷他,宗雲添大概也是摸清楚了來抓他的人根本不會和他動手,於是帶着自己的奴才變本加厲,每遇危險就故意拿自己的性命當擋箭牌,令東越國侍衛不得不眼睜睜看着他走掉。
直到他在大荊邊境因為沒有出入城門的令牌被阻攔在外面,那伽的人以為終於得到了機會,小心翼翼布下埋伏要把小皇子抓回去,哪知一列數百人的使節團出現在大荊邊境內,宗雲添就這樣喬裝打扮混了進去。
圖柏抓了把黃土,左右在這片小路上來回走了幾遍。
“有收穫嗎?”杜雲問。
圖柏搖頭,將手裏的土扔出去,看向蔣守川,“你確定這裏就是他們最後出現的地方?”
蔣守川連忙從人群里站出來,“是,有人看見過使節團出現在這條路上。”
圖柏拍着手心的土屑,“什麼人?”
“老山林子裏住的獵戶,他在山中狩獵,從很遠的地方看見一列車馬走在山間,過了一會兒再去看,就找不到任何痕迹了,後來老獵人聽說使節團消失,才到衙門裏告訴我,他見到的應該就是那些人。”蔣守川說,他這書生比杜雲還不中用,在陰涼里站了沒一會兒,凍得渾身發僵,臉上慘白慘白的。
杜雲看不下去,拍拍蔣守川的肩膀,“蔣大人,你這是缺血,回去多熬烏雞湯,喝幾頓就好了。”
蔣守川尷尬摸摸腦袋,“銅水縣的情況大人也看到了,我們這裏身處山谷,與外界聯繫不便,山路陡峭,又不合適種穀梁,像烏雞這種珍貴家禽,吃的嬌,不好養,不常見的。”
比起繁華熱鬧,雨水充沛,良田曠闊的洛安城,銅水縣磕磣的簡直沒法入眼,但這裏也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山中果林多,獸類也好狩獵,應該是可以自給自足。
千梵遞給圖柏一張素色帕子,“可否帶貧僧等人見一見那位獵戶。”
圖柏把帕子順手塞進懷裏,自己手心都是泥土,怕給弄髒了。
蔣守川為難道,“獵戶先前見過馮統領,該問的已經問過了,小地方的人,對外人有些戒備,不太願意……大師還想知道什麼問我就行。”
千梵道了句謝,走到圖柏身旁,無奈道,“給你擦手的。”
圖柏把手直接往身上抹了下,“行了,不想弄髒你的帕子。”他壓低聲音,眼神深遠,曖昧模糊說,“上面有你身上的味道,弄髒洗了就沒了。”
“……”
圖大爺猥瑣也猥瑣的別有風情。
杜雲問了馮憑和蔣守川一圈,沒得到有用的信息,把人都派出去又挨個在附近查找一遍,東越國那位統領見此情景,也立刻讓隨從跟着將他們早已經翻了五六遍的地方再仔仔細細搜查一遍。
果不其然,圖柏等人跟着他們將這段狹窄黃土小路上的耗子洞都摸了一遍,但依舊什麼都沒發現。
一上午過去,沒有一點收穫,圖柏正和杜雲說著什麼,忽然聽到一旁傳來沉悶的撞擊聲,他扭頭,看見那位東越國的統領憤怒的一拳砸在碗口粗的大樹上,一雙藍色的眸子深的接近墨色,裏面染着焦急慍怒,還有一點點因為疲憊焦急泛出的紅血絲。
但他依舊俊美的驚人。
圖柏視線被擋住,他回過神,沖千梵一挑下巴,“我就看兩眼。”
千梵一襲青裟,清風皓月,嗯了一聲,卻沒有半分讓開的意思。
圖柏心裏想道,嘖,一看就是特喜歡圖哥哥。他主動拉住千梵的手,壓低聲音說,“那個東越人看起來很緊張小皇子。”他意味深長摸着千梵的手背,“那種焦急就像是我找不到你了一樣。”
聞言,千梵凝起眉,看見圖柏眼裏的深意,不由得也對這個人的身份以及和六皇子的關係起了疑。
沒有任何收穫,杜雲又餓的肚子直叫喚,只好和蔣縣令商量,先回城用過午膳,等下午他們再來看看。
蔣守川連忙道是,殷勤跟着杜雲往回走。
而東越人留下來繼續尋找六皇子的下落,大有不找到人就不肯吃飯的意思。
圖柏跟在隊伍後面,從山腰間徘徊的小路下到了山前,就在他們穿過茂密的森林準備回縣城時,他一回頭,看見山林間一個人影。
那人站在一棵大樹的後面,只露出半個身子遠遠的朝他們張望,看着他們就快走出山林,心裏剛要鬆口氣,卻沒想到會被人一眼瞧見。
他有些慌亂的躲進大樹後面,身上背的長長的弓箭從樹后露了出來。
是一個獵人。
圖柏從容收回視線,假裝自己什麼也沒看見,轉過頭低聲說,“你猜他是什麼人?”
千梵道,“最後一個看見使節團的老獵人。”
“我覺得也像,但他跟着我們是什麼意思?”圖柏豎起耳朵,用內力感受着身後森林裏一絲一毫異常的動靜,“我想跟上去看看。”
“同去。”
圖柏餘光掃着已經走出去一大截的銅水峰,“不,你幫我掩護。”他說,“尋找的人裏面不知道可靠不可靠,我們先暗中查,別聲張。”
千梵知曉他的意思,點點頭,又不放心的握了下他的手,“早去早回。”
圖柏露出個笑容,趁他們走在最後沒人瞧着,飛快拉起千梵的手,在手背上啄了一下,然後轉身悄如鬼魅消失在了山林里。
他跟的那個人真的只是個普通獵人,走路時每一步都踩實,呼吸也很重,倒是有幾分警惕,邊走邊回頭張望。圖柏幾個縱身就追上了他,不遠不近跟在他後面。
獵人熟練在山林間行走,揮開遮擋小路的灌木叢,繞過一隻巨大的山石,眼前出現了一片山勢緩和的空地。那裏搭了一間茅草屋,是進山狩獵的獵人臨時歇腳的地方。
空地四周草木稀少,貿然出現會引起茅草屋裏的人注意,圖柏從善如流化成一隻大白兔,大大咧咧就蹦躂到了茅草屋的邊上。
“他們走了。”
屋裏傳來說話聲,圖柏蹲在門前腳下,舔了舔自己的爪爪。
回應獵人的是一串壓抑的咳嗽聲,圖柏悄悄從破舊的木門縫隙露出一隻圓圓的小眼,看清了屋裏的景象——簡陋的屋子裏用幾塊木板搭建成的床上躺着個人,那人背對着屋門,叫圖柏一時看不清他的樣子,但他的肩膀窄瘦,脊椎骨明顯的凸起,還未開口先發出一連串咳嗽,咳的那身單薄的背影像是要散了一樣。
獵人端着水坐到床邊,將那人扶了起來,“葯不喝好不了。”
那人咳了幾聲,嗓音沙啞,逞強道,“我不想喝,所有人都走了?”
獵人嘆了一口氣,“沒,那些異國人還在山裏。現在要怎麼做?我送你去見他,你能走的了嗎?”他起身將葯碗放到了桌子上,就在獵人讓開的這一下,那人的樣子出現在圖柏眼裏。
他頭髮亂糟糟,臉上臟污,形容憔悴,臉很小,眼睛卻大大的,在昏暗的茅草屋裏又黑又亮,要是洗乾淨,也是美人也說不定,圖柏心想,眼裏閃過一絲精光。
如果他沒猜錯,這位就是被慫貨杜雲睡了的倒霉六皇子宗雲添。
“不行,咳咳咳,出去了我會被他們找到。”宗雲添咳嗽了一會兒,忍着胸口的傷疼,琢磨了一會兒,父皇派來找他的大人終於到了,如果他再不出去,就會錯過回到帝都的機會,但他怕自己剛一露面就會被東越的人知道,是絕對不能在白天大張旗鼓就出門,他需要暗中和大臣見面才行。
可救他的獵人只是普通人,一旦接近馮憑或者是帝都來的使臣就會暴露他的行蹤給東越人,到底如何才能傳信讓他們知道自己還活着。
獵人說,“外面來的杜大人說下午還會再來銅水峰,我再跟着找找機會試試吧。”
宗雲添一愣,整個人忽然提了一口氣,“姓杜?”他好像一下子急了,掀開被子歪倒向床邊抓住獵人,“你咳咳咳咳你有沒有聽到他叫什麼?”
獵人不解他激動什麼,將他按回床上,“離的太遠了,我聽不清,欸,你還是好好躺下。”
宗雲添眼裏的喜色在漆黑的瞳仁里明亮的嚇人,若是再仔細看,就會發現那點亮光就像匕|首發出來的寒光,‘杜’這個姓在他心裏早已經拆開揉碎往死里折騰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只要一提起來,他就像驚弓之鳥,炸開渾身翅膀。
沒得到想要的回答,宗雲添心裏提起的氣憋疼了他的肺,讓他伏在床邊咳了起來。
就在他低頭咳嗽時,茅草屋的破木門突如其來被推開,一雙純黑的靴子映入他的眼睛。
靴子的主人是一個勁裝黑衣青年。
屋子裏的兩個人面露驚疑和警惕。
青年環胸,薄薄的唇角捲起一個笑容,“不妨我告訴你吧,從帝都來的大人他姓杜名雲,大名杜云云是也。”
圖柏簡直是個找人小能手,完全沒用什麼功夫就找到了宗雲添。
他彬彬有禮向屋裏的人一彎腰,意味不明的笑道,“草民救駕來遲,讓六皇子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