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消失的使節團(十)
杜雲受不住餓,早上吃的那點清湯寡水早就消化乾淨了,揉着肚子終於回到了銅水縣裏。
此時正值晌午,黃土鋪路的街上總算能見着打扮樸素的老百姓經過,大多數是年邁的老人和小孩,壯年人不知道是不是上山打獵去了,走了一路也沒見到一個,幾間半死不活的鋪子裏不知賣的什麼,鮮有人來往。
杜雲幾人被蔣縣令邀請到了一間飯館。飯館也很簡陋,櫃枱上和桌子上一層灰,掌柜的是個中年男人,正撐着頭犯困,見到有客人上門,熱情的抖開肩上搭的一塊黑布擦桌子。
杜雲懷疑那原本是白毛巾。
蔣守川熱情的點了幾個菜,杜雲瞥了眼菜單,看見上面都是野菜野味。“野豬是山裡獵的,肉質很好,大人別嫌棄,一定要嘗嘗。”
杜雲應好,蔣守川四處看了看,轉頭問,“剛剛那位圖大人呢?”
杜雲沒接話,也不擔心,圖柏一般不會無緣無故消失。
千梵溫聲道,“圖施主身體不適,先行一步回客棧休息。”
蔣守川擔憂,“是水土不服?”
千梵笑了下,不再開口,算是默認。
蔣守川立刻憂心道,“嚴重嗎?需要請大夫嗎?小縣簡陋,怕是怠慢了諸位大人,還望諸位見諒則個。”
杜雲沒什麼官架子,擺擺手,和他客套起來。
忽然,千梵少見失禮的橫插了一句,打斷官場上虛情假意的兩個人,“蔣大人,這些百姓去往何處?”
蔣守川順着他的目光往外面看去,一條左右種了兩棵柏樹的衚衕朝銅水峰方向綿延,路口有三三兩兩進進出出的老人,手裏皆或拎或抱或背皆有東西,沉甸甸的似乎分量不輕,看從包袱、籃筐里露出的一角,應該是糧食和果蔬。
馮憑比他們先來銅水縣,於是開口道,“那頭有一個祠堂,聽當地人說裏面供奉的是開國元勛元良大將軍。”
他們在路上還拿元良將當傳說聽着玩,剛一入夜就聽見窗外低沉整齊的行軍操練聲,那聲音一想起就毛骨悚然在耳旁陰魂不散。
杜雲覺得自己渾身都冒起了涼意,搓了搓胳膊,很不想聽見這個名字。
用過午膳圖柏還未回來,師爺站在那條衚衕的柏樹下,抬眼望着鬱鬱蔥蔥的柏樹,二柏夾着一條筆直的路,路的盡頭是一座頗為恢弘漆朱紅飛檐的祠堂,堂后正對着遠處直插入雲巍峨的銅水峰,站在路口能將整座山峰收入眼皮,銅水峰宛如披甲執銳的勇士,守護着身前默默不語的元良將祠堂。
杳杳長墓,千載不寐。
師爺面無表情看了一會兒,“好。”
孫曉好奇的探着頭往衚衕里看,“嗯?哪裏好?”
“祠堂選址甚好。”師爺終於轉過那張死人臉,目光幽幽,對蔣守川說了一句。
一般人沒幾個能受得了師爺的陰沉,蔣大人被他看得渾身發憷,乾笑兩聲。
“貧僧可否能進去祭拜元良將?”千梵問。
蔣守川猶豫了下,看着一邊往祠堂去一邊朝他們張望的百姓,“祠堂中都是本族人來往……不過若是大師有心意,祖上也當不會怪罪,本官這就去安排事宜。”
杜雲隨口道,“不必那麼麻煩,直接進去不成?”他其實不是很想去,總覺得跟這個將軍有關的都陰森森的,他們只是為了查使節團和六皇子的下落,銅水縣再怎麼怪異離奇,只要沒死人都不算大事。眼下陽光正茂,他們人還多,正好已經在路口了,去一趟還成。
蔣守川嘴唇動了動,不知道想說什麼,目光猶猶豫豫的,須臾只好道,“如果不着急找六皇子,諸位隨我前來吧。”
整個銅水縣都看起來寒酸簡樸,元良將的祠堂卻是香焚寶鼎,飛檐琉璃瓦,八隻漆紅大柱子撐起了整座祠堂,他們跟着蔣守川進去,發現堂中還有一寬敞的院子,院中通往主堂懷永堂的路上擺了幾隻有成年男人小腿那麼高、造型威武的獸雕。
獸雕沿主路鋪在兩側,千梵看了一眼,發現這些獸雕的臉皆朝向大門口,就像是皇宮裏給皇帝開路的宮女,明明應該沿路而站,面對面低頭俯首,卻不知怎麼所有人都扭過來臉直勾勾瞧着你看。
讓人有種一進來就被無數雙眼睛盯住的感覺。
師爺皺眉,很輕的咦了一聲,千梵與他并行,眸子清透,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說,“看出了嗎?”
師爺點點頭,兩隻手環在胸前,垂着眼又將路旁的獸雕仔細看了看,“這是……”
他抬頭說話,剛好對上了一雙從前面探過來的眼。
蔣守川眨了下眼,“這位仁兄是在看它們?哦哦,您也是懂這一行是嗎。”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他們的疑惑,蔣守川放慢腳步,跟千梵等人解釋起來,“民間的寺廟祠堂里的獸雕對面站是為了寓意威武肅穆,但那是給死人立的祠堂。若有德高望重的老者,還活着的時候也想受晚輩供奉,也能給自己建立祠堂,不過為了和死人區分,會將獸雕全部面朝大門的方向擺放,代表祠堂的主人還未亡,能雙目睹世,洞察人情。”
蔣守川轉身微微仰起頭,望着眼前的永懷大堂,“銅水峰的很多百姓都是元良軍隊的後人,在他們心中元良將威嚴悲憫,從未棄他們而去,就像活着的時候守護着銅水縣世世代代的百姓,所以才會將這裏建成活人的祠堂,意思是元良將永世常青。”
千梵聽罷,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號。
杜雲問,“蔣大人祖籍在何處?”
蔣守川,“正是銅水縣。”
杜雲點點頭,“怪不得對這些這麼了解,有蔣大人相助,我們一定能找到使節團和六皇子。”
邊說邊走進了永懷大堂里。
大約是為了營造肅穆莊重神秘的氣氛,大堂里有些昏暗,剛一走進去,就能感覺到一股沉沉的威壓逼來。
那堂中果然有一尊巨大的石像,跨立而站,披凜凜玄甲,雙手撐着一柄青銅巨劍,劍刃釘進雙腳中央,石像就這麼屹立不倒撐着這柄巨劍,抬頭仰望着北方天空的盡頭。
石像前有一漆紅木造的供桌,桌上擺滿了罐裝的五穀、家畜、蔬果,尤可見百姓敬奉先人的虔誠心意。
千梵焚了香,敬在供桌上的香爐里,杜雲他們也紛紛效仿。
蔣守川站在身後望着他們的背影,神情淡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轉眼見有百姓進來奉香,就揮了揮手,讓他們稍作等候。
祭拜罷,一行人也不做多留,跟着蔣守川離開了元良將祠堂,回客棧的路上,見時不時幾個提着沉甸甸籃子往祠堂方向走的老人,杜雲說,“蔣大人,百姓生活清貧,卻虔誠恭敬,元良將軍在天之靈也會欣慰。”
蔣守川附和一句。
杜雲說,“不過既然貧困,還拿出家中這麼多的米糧來奉先人,可否會造成百姓家中更加困頓。”他側過頭,“與其祈禱先人保佑,倒不如吃飽穿暖,開山破荒,種糧養畜,自力更生。你覺得呢,蔣大人。”
蔣守川將他的話聽了進去,恭敬沖杜雲作揖,“杜大人教導的對。”他年輕的臉龐又有些愁眉苦臉,“不過這一時之間百姓過不上好日子,只好先尋個依託度日。等他日有時機,下官定開導百姓,課稅農桑。”
杜雲嗯一聲,“不過我見供奉祠堂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想來壯年勞力應該也在田中忙碌,問題也不大,多開導開導百姓就成。”想起自己還有焦頭爛額的事,也跟着皺起眉,嘴上說著,“快點快點,回客棧,我們商量商量怎麼找人。”
腦袋都不保了,還挂念着老百姓,杜雲覺得自己真是好官,快被自己感動哭了。
客棧里沒見人回來,圖柏給六皇子打了水,買了飯,路上還順帶去醫館包了幾包葯。
六皇子逃亡一路,顛簸流離,險些就命喪銅水峰,見到官府的人,即便是個捕快,也讓他備受感動,稍微放鬆了警惕,坐在床邊捧着飯碗,眨着他那雙又大又黑亮的眼睛。
“來的人真的是杜雲?”
圖柏環着手臂靠在門邊,掃他一眼,就將六皇子心裏想的掃出來了,這小孩也老大不小,滿二十了,大概自幼就被在大荊宮中和東越王宮保護着,看起來任性頑劣,底子裏卻挺單純,提起杜雲時眼裏懷疑、憤怒、恍惚,複雜的情緒齊聚眼底,叫人一看,就知道他們之間還真有點彎彎溝溝。
“等你見了就知道了。”圖柏說著,聽見人上樓的聲音,於是出了房門,一手扶在屋門上,衝來人微微一笑,“杜云云,送你個大寶貝。”隨後一把拉開屋門。
屋門敞開的瞬間,一道人影飛快閃了出來,杜雲一抬眼,愣了一下,竟然沒認出來。
“這是……”
四年後的宗雲添比四年前還要俊美上七分,當年還帶着稚氣的圓潤下巴削尖了,肌膚如玉,身量修長,只有那雙兇狠慍怒的大眼一點沒變。
宗雲添頓了一下,大怒,“杜雲,你竟然不認識我了!!!”
杜雲被嚇得渾身一震,露出見鬼了的驚恐表情,當即就嗷的一聲叫了出來,害怕到嗓子都破了音,鵪鶉似的轉身就望下樓跑,哆哆嗦嗦藏進了千梵身後,與上面的人僵持在了客棧的樓梯間。
千梵將杜雲擋住,溫雅有禮稽首,“見過六皇子。”
有什麼比你心心念念記掛着恨了四年的人根本認不出來你還要氣憤,宗雲添黑亮的眸子躥起一團火,燒起了經年的一捧舊怨,根本顧不上其他人,眼裏滿是杜雲那一坨玩意,怒火正要洶洶燃燒起來,哪知忽然聽見樓下有人驚喜喚了聲——“達幕!”
於是,圖柏親眼看見六皇子的這捧烈火被兜頭一桶名叫那伽的水澆了下去,滅的只剩下一縷青煙徐徐。宗雲添有點驚詫的和樓下的人對視,眼裏複雜凌亂,喉結艱難的滾動,他上前一步抓住木圍欄,微微朝樓下探出半個身子,“你、你怎麼來了?”
那伽的眸子藍的驚心動魄,宛如從天山之巔流下來未經任何風塵的冰雪融化而成的湖泊,深不可測又剔透澄清,他用東越語說了一句話,宗雲添聽罷猛地握緊了手。
圖柏往下走了一階樓梯,走到千梵身旁,用胳膊肘捅他,“說的啥玩意。”
杜雲因為險些被嚇死,看見圖柏十分沒好氣,“東越語,你個草包腦袋。”
本來擋在他身前的千梵一皺眉,不太友好的盯了他一眼,目光帶着幾分警告,往圖柏身旁走了一步,將杜雲整個人暴露了出來。
杜大人死到臨頭還嘴賤,他連忙抿住,用手指在唇上劃了一下表示已經將嘴縫上了,悻悻伸出爪子去拽千梵的裟衣。
他本來就站在台階的邊緣上,自己還不老實,剛要往千梵身後再鑽一步,哪知重心沒找好,身體忽的往後一仰,就這麼沉甸甸、驚叫着滾下了樓梯。
千梵和圖柏伸手去扶他,都被他撕破天際的叫聲給震的耳膜發疼,手指下意識一松,眼睜睜看着杜雲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他這一叫,驚醒了正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對望的兩個人,宗雲添猛地回神,從懷裏摸出匕|首就沖了下去,“杜雲!!你去死吧!”
杜雲爹不疼娘不愛剛從樓梯上滾下來,迎面就遇見了縱身飛下來的六皇子,天翻地覆眼花繚亂之時泛着寒氣的匕首就遞到了眼前,他瞳仁急劇收縮,聽見刀尖劃破了衣裳的‘噗簌’聲,以為自己就要從此死翹翹,電光火石之間一柄綾絹摺扇突然出現,敲掉了那隻險些讓杜雲客死他鄉的匕|首。
杜雲眼前一花,啊的一聲坐起來,驚慌失措抱住來者,“姐姐姐姐……”
摺扇在解羽閑手裏靈活一轉,啪的打開瀟洒豎在胸前,把手裏拎的包袱丟進杜雲懷裏,用扇柄拍他一下,“叫什麼姐,叫哥哥。”
杜雲鬼哭狼嚎,腿都嚇軟了,抱住解羽閑的腰,“快保護我,讓我叫你大爺都行!”
“本閣主還沒那麼老。”解羽閑轉頭,上上下下環顧了客棧一圈,最後目光落在樓梯上的僧侶身上,朝他打了個招呼,“山月。”
圖柏不記得他,擋在他視線觸及的人身前,心道,“真討厭。”
果然同行是冤家。
解羽閑看似輕輕一敲,卻是用內力震掉了宗雲添的匕|首,他手腕被震得狠狠一疼,臉龐扭曲,“讓開,否則我連你也殺!”
解閣主漫不經心看了他一眼,“杜大人勤奮愛民,是個好官,不能說殺就殺,你總要給我個理由,我再考慮讓不讓。”
顯然,解羽閑對杜雲嘴賤欠抽裝大尾巴狼的脾性也看的清清楚楚。
杜雲一聽自己還有要被交出去的風險,連忙嚶嚀一聲抱緊了解羽閑的腰,把腦袋藏在他身後,慫成鴕鳥,“解大俠救我,救我啊。”
一提理由,宗雲添臉上更是青紅交加,臉色難看到了極致,他看了一旁高大英俊的那伽,一捧怒火燒的他心臟發疼。
宗雲添怒道,“你不死也要死!”上前一步抽出了那伽腰間的佩刀殺去。
解羽閑將杜雲往後一推,飛出摺扇與他交手。
那伽不明白小孩為什麼生氣,但見有人對小孩動手,不假思索加入戰局,與解羽閑對打起來。
客棧里噼里啪啦叮噹亂響,圖柏把師爺和孫曉往安全的地方帶了帶,“還真動手,這麼打下去使節團還找不找了。”說完眉心一凜衝進廝殺中,準備拉架。
但那三人本就不認識,打架也是動真格,早就打出了火氣,見人加入,連是誰都不看,大刀匕首摺扇一股腦向圖柏招呼去。
千梵眼見三位圍攻圖柏,護兔心切,也出手殺進去,袖口飛出一串殷紅的佛珠,佛珠被拉緊,每一顆都急速旋轉,與兵器碰撞上,發出清脆鏗鏘的金石之聲。
客棧里一時間掐成一團,桌椅板凳滿天飛舞。
就在幾人打的難分難捨時,始作俑者杜云云竟然貓腰偷摸着往客棧外悄悄逃去,對於裏面的混戰沒有一點負罪的感覺,還打算趁機溜出去。
他捂着嘴一步三回頭,心裏正暗暗慶幸,忽然,眼前的光被擋住了,杜雲抬起頭,看見師爺陰沉沉的臉。
杜雲咧嘴剛想打個招呼,就被師爺一把抓住肩膀,拿着不知道從哪弄來的菜刀往杜雲脖子上一架,臉色陰鬱對客棧里廝殺一團的眾人高聲道,“都住手!否則我就殺了他!”
杜雲,“……”
刀劍碰撞摩擦的金屬聲猛地靜了下來。混戰的五個人手裏的刀劍揮出去了一半,堅硬的拳頭還懸在半空,竟然都齊刷刷聽話的住了手。
孫曉跟在師爺身後,覺得師爺一下子高大了不少,真漢子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