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麥子(中)

24.麥子(中)

我還在盛開着杜鵑花的草地上小睡了一會兒。我學着那些打獵老手的樣子,把帽子蓋在臉上,遮擋強烈的日光。本來,我只是做做睡覺的樣子,沒想到真睡著了。大家等我醒來,才吃了那些兔子。大家都吃得太飽了,坐在毯子一樣的草地上,沒人想立即起身。附近牧場上的百姓又送來了奶酪。這樣,我們就更不想起身了。

對於吃飽了肚子的人,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季節呀!

和風吹拂着牧場。白色的草毒花細碎,鮮亮,從我們面前,開向四面八方。間或出現一朵兩朵黃色蒲公英更是明亮照眼。濃綠欲滴的樹林裏傳來布谷鳥叫。一聲,一聲,又是一聲。一聲比一聲明亮,一聲比一聲悠長。我們的人,都躺在草地上,學起布谷鳥叫來了。這可是個好兆頭。所有人都相信,一年之中,第一次聽見布谷鳥叫時,你的情形就是從現在到下次布谷鳥叫時的情形。現在,我們的情形真是再好不過了。山下,有人眼巴巴地望着我們滿倉的麥子。我們在山上,用人家打仗都沒有用過的好武器打了兔子,吃了,喝了可口的酸奶,正躺在草地上,布谷鳥就叫了。

這太好了。

我叫一聲:“太好了!”

於是,先是管家,後來是其他人,都在我身邊跪下了。

他們相信我是有大福氣的人。他們在我的周圍一跪,也就是說,從今天起,他們都是對我效忠過的人了。我揮揮手說:“你們都起來吧。”這也就是說,我接受了他們的效忠了。

這不是簡單的下跪,這是一個儀式。有這個儀式,跟沒有這個儀式是大不一樣的。一點都不一樣。但我不想去說破它。我只一揮手:“下山!”

大家都躍上馬背,歡呼着,往山下衝去。

我想,我們的客人一定在看我們威武雄壯的隊伍。

我很滿意卓瑪為我所做的事情。

她在每個客人面前都放上了小山一樣,脹破三個肚皮也無法吃完的食物。客人們看來也沒有客氣。只有吃得非常飽的人,只有胃裏再也裝不下任何食物的人,臉上才會出現那樣傻乎乎的表情。

桑吉卓瑪說:“他們就是三天不吃飯也不會餓了。”

我對她說:“幹得漂亮。”

卓瑪臉紅了一下,我想對她說,有一天,我會解除她的奴隸身份,但又怕這話說出來沒什麼意思。管家從我身後,繞到前面,到客人們落腳的房間裏去了。卓瑪看我看着她,臉又紅了。她炒了麥子,又很好地款待了客人,這兩件事,使她又有了昔日在我身邊時那樣的自信。她說:“少爺,可不要像以前那樣看我,我不是以前那個卓瑪了,是個老婆娘了。”

她咯咯地笑着,女人發笑的時候,也會顯出傻乎乎的樣子來。我想,我該對她表示點什麼,但怎麼表示呢。我不會再跟她上床了,但我也不能只對她說今天的事做得很合我的心思。正在為難,管家帶着一個拖着腳走路,靴子底在地板上弄出唰唰聲響的大胖子走了過來。

卓瑪在我耳邊說:“拉雪巴土司。”

聽說拉雪巴土司才四十多歲,看上去卻比我父親顯老。可能是過於肥胖的緣故吧,走在平平整整的地板上,他也氣喘吁吁的。他手裏還擦着一條毛巾,不斷擦拭臉上的汗水。一個肥胖到走幾步路都氣喘,都要頻頻擦汗的人是很可笑的。

我想笑,就笑了。

從管家看我的眼神里,知道他告訴我笑得正好,正是時候。這樣,我就無需先同不請自來的客人打招呼了。

喉嚨里有很多雜音的拉雪巴土司開口了:“天哪,發笑的那個就是我的外甥嗎?”他還記着很早以前我們曾有過的親戚關係。這個行動困難的人不知怎麼一下就到了我面前像對一個睡著了的人一樣,搖晃着我的雙臂,帶着哭腔說:“麥其外甥,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呀!”

我沒有回答,轉過臉去看天上燦爛的晚霞。

我本不想看什麼晚霞,我只是不想看他。當我不想看什麼時,我就會抬眼望天。

拉雪巴土司轉向管家,說:“天哪,我的外甥真是傳說中那樣。”

管家說:“你看出來了?”

拉雪巴土司又對我說:“我可憐的外甥,你認識我嗎?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

我突然開口了,在他沒有料到時突然開口。他以為他的傻子侄兒見了生人,一定不敢開口,我說:“我們炒了好多麥子。”

他擦汗的毛巾掉在了地上。

我說:“拉雪巴家的百姓沒有飯吃,我炒了麥子給他們吃,他們就回家了。要是不炒,落在地里發了芽,他們就吃不成了。”我說這話的時候,炒麥子的濃烈的香氣還沒有在城堡周圍散盡呢。好多地方的鳥兒都被香氣吸引到城堡四周來了,黃昏時分,鳥群就在宣告這一天結束的最後的明亮里歡歌盤旋。

說了這句話,我就上樓回房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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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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