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麥子(下)

24.麥子(下)

在樓上,我聽見管家向拉雪巴土司告辭。拉雪巴土司,那個以為麥其家的傻瓜好對付的傢伙,結結巴巴他說:“可是,我們的事情,還沒有說呢。”

管家說:“剛才少爺不是提到麥子了嗎?他知道你不是光來走走親戚。明天早點起來等他吧。”

我對隨侍左右的兩個小廝說:“去通知卓瑪,叫她明天早點起來,來了那麼多鳥兒,好好喂一喂它們。”吩咐完畢,我上床睡覺,而且立即就睡著了。下人們在我下巴上墊了一條毛巾,不然的話,夢中,我流出的口水就要把自己打濕了。

早上,我被從來沒有過的那麼多鳥叫聲驚醒了。

說老實話,我的腦子真還有些毛病。這段時間,每天醒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我睜開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條條木紋像水上的波紋曲曲折折,看到從窗子上射進來的光柱里懸浮着細細的塵土,都要問自己:“我在哪裏?”然後,才嘗到隔夜的食物在口裏變酸的味道。然後,再自己回答:是在哪裏哪裏。弄明白這個問題,我就該起床了。我不怕人們說我傻,但這種真正有的毛病,我並不願意要人知道,所以,我總是在心裏悄悄地問自己,但有時也難免問出聲來。我原先不是這鏟的。原先,我一醒來就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在哪一個屋頂下,在哪一張床上。那時,我在好多事情上還沒有變得現在這麼聰明,所以,也就沒有這個毛病。一點也沒有。這樣看來,我的傻不是減少,而是轉移了。在這個方面不傻,卻又在另一個方面傻了。

我不想讓人看到我已經在原來傻的方面變聰明了,更不想叫別人看出我傻在哪些方面。

最近這種情況又加劇了。大多數時候,我只問自己一個問題,有時,要問兩個問題才能清醒過來。

第二個問題是:“我是誰?”

問這個問題時,在睡夢中丟失了自己的人心裏十分苦澀。

還好,這天早上只出現了一個問題。

我悄悄對自己說:“你在麥其家的北方邊界上。”

我走出房門時,太陽已經高高升起,拉雪巴土司和他的手下的一干人都站在下面樓層上。他們在等我起床。卓瑪指揮手下人在院子中央用炒鍋使麥子發出更多的香氣。鳥們都飛到堡壘四周來了。我叫了一聲卓瑪,她就停下來。先派人給我送上來一大斗炒開了花的麥子,下人們也每人端了一些在手上,當我向鳥群撒出第一把麥子,大家都把麥子往空中撤去。不到片刻功夫,寬敞的院子裏就落滿了各種各樣的鳥。卓瑪把堡壘沉沉的大門打開,一干人跟着她,拋撒着麥子,往外面去了。

這場面,把我們的客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說:“他們拉雪巴土司領地上,鳥都快餓死了,多給它們吃一點吧。”說完,把斗交到小爾依手上。這個總是蒼白着一張死人臉的傢伙,往樓下院子裏大把大把撒下麥子時,臉上湧起血色了。

我請客人一起用早飯。

拉雪巴土司再不說我是他侄兒了,而是說:“我們是親戚,麥其家是拉雪巴家的伯父。”

我哈哈大笑。見我高興,他們臉上也顯出了高興的神情。

終於談到糧食了。

一談糧食麥其家的二少爺就顯得傻乎乎的,這個傻子居然說,麥其家倉庫里裝的不是糧食,而是差不多和麥子一樣重的銀子。“拉雪巴土司嗓子裏不拉風箱了,他驚呼:“那麥子不是像銀子一樣重了嗎?”

我說:“也許是那樣的。”

拉雪巴土司斷然說:“世上沒有那麼貴的糧食,你們的糧食沒有人買。”

我說:“麥其家的糧食都要出賣,正是為了方便買主,偉大的麥其土司有先見之明,把糧倉修到你們家門口,就是不想讓餓着肚子的人再走長路嘛。”

拉雪巴土司耐下性子跟傻子講道理:“糧食就是糧食,而不是銀子,放久了會腐爛,存那麼多在倉庫里又有什麼用處呢。”

“那就讓麥子腐爛,讓你的百姓全餓死吧。”

我們的北方鄰居們受不了了,說:“大不了餓死一些老百姓,反正土司家的人不會餓死。”

我沒有說話。

拉雪巴土司想激怒我,說,看看吧,地里的麥苗都長起來,最多三個月,我們的新麥子就可以收割了。

管家幫補了一句:“最好趕在你的百姓全部餓死之前。”

我說:“是不是拉雪巴家請了巫師把地里的罌粟都變成了麥子。”

拉雪巴土司差點就叫自己的汗水淹死了。

我們很好地款待他們。然後,把他們送過邊境。送客時,我們十分注意不越過邊界一步。我對我們的鄰居們保證過,絕對不要人馬越過邊界一步。分手時,我對可以說是舅舅,也可以說是侄兒的拉雪巴土司說:“你還會再來。”

他張了張口,卻說不出那句爭氣的話,是的,他不敢說:“我再也不來了。”

他又喘了幾口粗氣,什麼也沒有說,就打馬進了山溝。

我們一直目送他們消失在邊界那邊幽藍的群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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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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