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堡壘(下)

23.堡壘(下)

哥哥是聰明人,不必像我帶上許多人做幫手。他常常說,到他當土司時,麥其官寨肯定會空出很多房間。意思是好多人在他手下要失去其作用和位置。所以,他只帶上一隊兵丁,外加一個出色的釀酒師就足夠了。他認為我帶着管家,帶着未來的行刑人,特別是帶着一個曾和自己睡過覺的廚娘,都是十分正常的,因為他弟弟是個傻子。我打算把塔娜帶上,叫他見笑了。他說:“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女人,你為什麼要帶上這個小女人?你看我帶了一個女人嗎?”

我的回答傻乎乎的:“她是我的侍女呀?”一句話惹得他哈哈大笑。

我對塔娜說:“好吧,好吧,不要哭了,就在家裏等我回來吧。”

去邊界的路上,許多前來尋找糧食,卻空手而歸的人們走在我們隊伍的前面和後面。

我們停下來吃飯時,我就叫手下人給他們一點。因為這個,他們都說麥其家的二少爺是仁慈少爺。跛子管家對我說:“就是這些人,要不了多久,就會餓狼一樣向我們撲來。”

我說:“是嗎,他們會那樣做嗎?”

管家搖了搖頭,說:“怎麼兩個少爺都叫我看不到將來。”

我說:“是嗎,你看不到嗎?”

他說:“不過,我們肯定比大少爺那邊好,這是一定的,我會好好幫你。”

走在我馬前的索郎澤郎說:“我們也要好好幫少爺。”

管家一鞭子抽在他身上。

我大笑,笑得差點從馬背上跌下去了。

跛子管家對我說:“少爺,你對下人太好了,這不對,不是一個土司的做法。”

我說:“我為什麼要像一個土司,將來的麥其土司是我的哥哥。”

“要是那樣的話,土司就不會安排你來北方邊界了。”他見我不說話,一抖馬韁,走在和我並排的地方,壓低了聲音說:“少爺,小心是對的,但你也該叫我們知道你的心思,我願意幫助你。但要叫我知道你的心思才行啊。”

我狠狠地在他的馬屁股上抽了一鞭,馬一揚蹄,差點把麥其家忠心耿耿的跛子管家從馬背上顛了下來。我又加了一鞭,馬箭一樣射出去了,大路上揚起了一股淡淡的黃塵。我收收僵繩,不一會兒,就落在後面,走在下人的隊伍里了。這一路上,過去那個侍女,總對我躲躲閃閃的。她背着一口鍋,一小捆引火的乾柴,臉上豎一道橫一道地塗著些濃淡不一的鍋底灰。總之,她一點也不像當初那個教會我男女之事的卓瑪了。她這副模樣使我感到人生無常,心中充滿了悲傷。我叫來一個下人努替她背了那口鍋,叫她在溪邊洗去了臉上的污垢。她在我的馬前邁着碎步。我不說話,她也不說話。我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我不會想再跟她睡覺,那麼,我又想幹什麼呢,我的傻子腦袋沒有告訴我。這時,卓瑪的雙肩十分厲害地抖動起來,她哭了。我說:“你是後悔嫁給銀匠嗎?”

卓瑪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不要害怕。”

我沒想到卓瑪會說出這樣的話:“少爺,有人說你會當上土司,你就快點當上吧。”

她的悲傷充滿了我的心間。卓瑪要我當上土司,到時候把她從奴隸的地位上解放出來。

這時,我覺得自己的確應該成為麥其土司。

我說:“你沒有到過邊界,到了,看看是什麼樣子,就回到你的銀匠身邊去吧。”

她在滿是浮塵的春天大路上跪下了,一個頭磕下去,額頭上沾滿了灰塵。看吧,想從過去日子裏找點回憶有多麼徒勞無益。看看吧,過去,在我身邊時總把自己弄得乾乾淨淨的姑娘成了什麼樣子。我一催馬,跑到前面去了。馬的四蹄在春天的大路上揚起了一股黃塵。後面的那些人,都落在塵埃里了。

春天越來越深,我們走在漫長的路上,就像是在往春天深處行走一樣。到達邊界時,四野的杜鵑花都開放了。迎面而來,到處尋找糧食的饑民也越來越多。春天越來越深,饑民們臉上也越來越多地顯出春天裏連天的青草,和涌動的綠水那青碧的顏色。

哥哥把倉庫建得很好。我是說,要是在這個地方打仗,可真是個堅固的堡壘。

當然,我還要說,哥哥沒有創造性。那麼聰明,那麼叫姑娘喜歡的土司繼承人,卻沒有創造性,叫人難以相信。當我們到達邊境,眼前出現了哥哥的建築傑作時,跛子管家說:“天哪,又一個麥其土司官寨嘛!”

這是一個仿製品。

圍成個大院落的房子上下三層,全用細細的黃土築成。寬大的窗戶和門向著裏邊,狹小的槍眼兼窗戶向著外邊。下層是半地下的倉房,上兩層住房可以起居,也可以隨時對進攻的人群潑灑彈雨,甚至睡在床上也可以對來犯者開槍。我哥哥可惜了,他要是生活在土司之間邊界未定的時代,肯定是一個世人矚目的英雄。照我的理解,父親可不是叫他到邊界上來修築堡壘。父親正一天天變得蒼老,經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說:“世道真的變了。”

更多的時候,父親不用這般肯定的口吻,而是一臉迷惘的神情,問:“世道真的變了?”

我的兄長卻一點也不領會這迷惘帶給父親的痛楚,滿不在乎他說:“世道總是要變的,但我們麥其家這麼強大了,變還是不變,都不用擔心。”

父親知道,真正有大的變化發生時,一個土司,既使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大的土司,如果不能順應這種變化,後果也不堪設想。所以,土司又把迷惘的臉轉向傻子。我立即就感到了父親心中隱隱的痛楚,臉上出現了和土司心中的痛楚相對應的表情。土司看到自己心裏的痛楚,顯現在傻瓜兒子的臉上,就像父子兩人是一個身體。

父親說世道變了,就是說領地上的好多東西都有所變化。過去,祖先把領地中心的土司官寨都修成堅固的堡壘,不等於今天邊界上的建築也要修成堡壘。我們當然還要和別的土司進行戰爭,槍炮的戰爭打過,我們勝利了。這個春天,我們要用麥子來打一場戰爭。麥子的戰爭並不需要一座巨大的堡壘。

我們權且在堡壘里住下。

這是一個飢荒之年,我們卻在大堆的糧食上面走動,交談,做夢。麥子、玉米一粒粒重重疊疊躺在黑暗的倉房裏,香氣升騰起來,進入了我們的夢鄉。春天的原野上,到處遊盪着青綠色面孔的饑民。其中有好多人,直到臨死,想要做一次飽餐的夢都不能夠。而我們簡直就是在糧食堆上睡覺。下人們深知這一點,臉上都帶着身為麥其家百姓與奴隸的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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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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