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依依近來總是夢見葛叔叔。
他嘴角帶血地出現在她面前,目光靜靜地看着她,看着她,然後又默默地轉過身,一言不發地沿着通向村裏的唯一小路,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到周家水庫,才轉回身看着跟過來的周依依,眼神一暗,人就跳了進去。
周依依猛地自夢中驚醒。
一身冷汗。
天又亮了。
日光穿過破陋的窗戶紙投射進來,落在灰暗的地面上,空氣中漂浮着一粒粒渺小而細微的金色沙塵,緩緩地,緩緩地漂動着。
周依依安靜坐起身,用手背胡亂擦去額頭上的汗珠,輕輕吸吐了一口氣,換下濕透的衣服,利落地跳下床,手腳麻利地將鬆散的頭髮一股腦擼在腦後用頭繩系好,拿起床腳邊的盆就去了廚房打水洗漱。
等一切弄好之後,時間已經過了午時了。
肚子發出咕咕的叫聲,周依依看看鍋灶,碗裏還有昨天剩的一個窩窩頭,顏色已經有些黃的發黑了。她看了看就拿了起來湊在嘴邊咬着吃,一邊吃一邊想着等會回來后得去後山上瞧瞧有沒有野菜挖了家來當飯吃。
窩窩頭是冷的,好在天氣還是熱的。
起來的晚沒時間燒熱水,周依依就喝了幾口過夜的涼開水解渴,然後穿着一雙舊布鞋,邁着小步子,再一次走上了去村裏的鄉間小路。
這是她自第一次夢見葛叔叔后第三十二次踏上去往村裏的路。
路過村口裏正媳婦開的小賣店時,和往常一樣,店門口圍坐了好些個村裏的婦道人家,個個手裏都拿着一把芭蕉蒲扇,一下一下地輕扇着,嘴裏還一刻不停地談論着那些她們最愛的茶餘飯後的談資。
“唉,惠娘也真是個命苦的。家裏男人沒了,剩下他們孤兒寡母的,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喲?”
“怎麼過?自然是改嫁另過了。那劉勇不是早回來了嗎?我可聽說了,人可是往葛家、朱家跑得勤快得很呢。再說了,這劉勇跟惠娘倆個本來就有一塊長大的情誼在,要不是當初出了那事,這劉勇跟惠娘早就是夫妻了。要我看吶,用不了多久,咱們就該去喝劉兄弟的喜酒了。”
“不能吧。劉勇當初可是為了進城給人做上門女婿就把惠娘扔下不管的。要不是有葛松在,惠娘早就被她娘家人給逼死了。”
“這有什麼。要知道,劉勇可不是當初的劉勇了。雖說是個鰥夫,但畢竟繼承了他家岳父家的全部家財,惠娘娘家又是那樣見着錢就眼裏紅的什麼也看不見的一群人。嘖嘖嘖,都等着吧,快了,我看啊,要不了幾天這事耳邊就該有個結果了。”
周依依低着頭,默默從她們面前走過,門口的婦人們在看見周依依的同時全都不約而同噤了聲,身子微微向後仰,用芭蕉扇擋在自己臉前,像是看見什麼髒東西一樣眉頭皺緊,滿臉嫌棄,生怕沾惹到自己身上。
周依依垂着頭,加快腳步跑了開,遠遠地還能聽見她們在她身後說:“自個兒不吉利,偏還出來瞎晃蕩。這麼一個天煞孤星的命,克父克母不說,連累了一個葛家兄弟還不夠,還要出來連累我們么?真是晦氣呦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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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水庫並不算大,但水卻不淺,一個成年人掉進去,水能直直沒到人頭頂。不會梟水的人掉進去必死無疑,但,葛叔叔不一定。
因為,葛叔叔會梟水。
周依依站在水庫邊,嘩啦啦的水聲像擊鼓一樣響在耳畔,濺起一排白茫茫的水花。
葛家兄弟葛松是掉進水庫淹死的。
周家村的人都這麼說。
周依依蹲在河岸邊,看着深不可測的湖水,又一個人慢慢待了好久。
為什麼她總夢見葛叔叔嘴角留着血呢?為什麼在夢裏葛叔叔總是要帶着她來周家水庫呢?為什麼葛叔叔在跳湖之前眼神忽地一暗呢?
周依依想不明白。
她能夢見鬼魂,卻從來沒有聽過這些鬼魂說過話。他們只是不停出現在她夢裏,一次一次又一次,整夜整夜地纏着她,從來沒有讓她睡過一次安穩覺。那些出現在她夢裏的鬼魂們有些她認識,有些她從未見過。他們各自生着不同的模樣,有的凄慘,有的安詳,有的可憐,有的驚悚,有的無法用言語形容。他們總是帶着她去往不同的地方,去刑場,去田園,去府邸,去山莊……一次次奔走,一個個場景,一次次目睹,一段段人生……
在她的夢裏,她從來沒有停下的時候。
水聲依舊很大,天色卻漸漸暗沉下來。
周依依站起身,蹲得久了,腿有些麻。
她朝着村口方向望了望,已經有人家的屋頭上冒起了一縷縷的炊煙。肚子又開始咕嚕咕嚕叫起來。周依依咽咽口水,決定先去葛叔叔家看看小虎就回家挖野菜做飯吃。
葛家門前異常冷清。
周依依敲了敲門,門裏面有孩童聲音傳來,噔噔嗒嗒的腳步聲,摩擦在沙子上:“誰呀?”
“小虎,我是依依姐。”周依依在門外答道。
“依依姐。”小虎高興的聲音響起,門咔嚓一聲被打開,小虎仰着頭對着周依依喊道,“依依姐!”又回頭對着院子裏大聲喊道,“娘,娘,依依姐來了!依依姐來找小虎玩了!”說完拉着周依依的手就往院裏走,邊走還邊念叨,“小虎在家好無聊啊,娘有許多事要做,爹爹又不在家,都沒人陪小虎玩了。”
周依依摸摸他的頭,道:“姐姐陪你玩。小虎想玩什麼遊戲姐姐都陪你玩。”
小虎聞言高興地點頭,重重道:“嗯!依依姐對小虎最好了!”
周依依抿着唇,笑着捏了捏他的手。
惠娘自屋內走出來,看見周依依笑了笑,道:“依依來了啊,吃過飯了嗎?嬸嬸在做飯,沒吃就和我們一起吃吧。嬸嬸給你門做飯吃,做你們愛吃的。小虎愛吃肉圓子,依依愛吃紅燒肉,阿松愛吃……阿松什麼都愛吃,只要是我做的,阿松什麼都愛吃……”
周依依看着她,兩鬢的頭髮散了一些下來遮住了耳朵,不過短短几十日,眼角就添了几絲細紋,人雖是笑着的,卻面色蒼白,難掩憔悴。說到葛叔叔的時候,就連聲音都低落了不少。
葛叔叔是好人,葛嬸嬸也是個好人。
她能感受到她的難過,卻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只能緊緊牽着小虎的手,對着她笑着道:“嗯!依依想吃紅燒肉!依依最愛吃嬸嬸燒得紅燒肉。”
阿爹曾經告訴她,陪伴是無聲的關愛。
那她陪着葛嬸嬸,陪着小虎,是不是就會讓他們好過一點。
“那小虎也要吃紅燒肉!小虎還要吃肉圓子!”小虎也立馬高聲附和。
惠娘被兩個孩子的聲音拉回神,用衣袖掖了掖眼角,彎了彎眼,柔聲道:“那好,娘給小虎做肉圓,給依依做紅燒肉。”
周依依陪着小虎在院子裏玩丟石子,惠娘在廚房忙碌地生火做飯。
從前她也來過葛叔叔家,依舊是她和小虎在院子裏玩,葛嬸嬸在廚房裏忙活做飯。只是如今,再沒了坐在灶前扇火扔柴,總被葛嬸嬸笑着念叨笨手笨腳的葛叔叔了。
“呀!紅燒肉好閑呀!”小虎剛咬了一口紅燒肉就立馬吐在了飯桌上,一張小臉皺在一起,嚷嚷着,“娘,娘,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惠娘趕緊給他倒了一杯水,又瞧着桌上的紅燒肉道:“咸了嗎?我明明沒放鹽呀?”
周依依夾了一個紅燒肉擱嘴裏,咬了一口后,嘴裏的動作就停住了,看了看還在喂小虎喝水的惠娘,慢慢慢慢又嚼了幾口才咽下去。
好咸。
葛嬸嬸大概把鹽當成糖放了吧。
晚飯周依依吃得很飽,除了紅燒肉很咸,肉圓子很甜之外其他菜的味道都還不錯,尤其白米飯最佳。
周依依幫着惠娘刷了碗,剛要離開回家就見有人敲門進來了。
“惠娘。”來人喊道。
“你怎麼又來了?”惠娘聽見聲音一回頭,皺了皺眉,立即將小虎拉到自己身前,“我不是讓你別總來我家嗎?”說完又不安地看了周依依一眼。
“我這不是關心你嗎。”
來人自暗處走出來,落進燈光里,周依依才看清楚他長得什麼模樣。
國字臉,高鼻樑,單眼皮,頭髮高高束起,穿着一身藏青綢緞,手裏還拎着一個油紙包。
周依依不喜歡他,直覺的很不喜歡。
“你回去吧,不要再到我家來了。”惠娘蹙着眉,兩手緊緊握着小虎的兩肩,雖是面目憔悴,卻依舊難掩眉目間的清秀。
“你快走吧,我娘都說了叫你別來我家了你怎麼還來呀。你惹我娘生氣,等我爹爹回來我叫我爹爹打你啊!”小鬍子伸了伸小拳頭,護在惠娘身前,做兇惡狀。
“你爹爹不會回來了。”
“劉勇!你給我閉嘴!”惠娘一聲大叱,像是一頭被惹怒的護仔的母獅子,一步躍到小虎身前隔住了他的視線,對着對面人忍着怒道,“劉勇,你滾!這裏不歡迎你!請你離開!”
原來這人就是劉勇。
周依依忽然想起今天下午村頭那些婦人說過的話。
“惠娘,我只是在和孩子說事實而已,他早晚都要知道的。難道我說錯了嗎?”劉勇說道。
“這是我們家的事。跟你沒有關係。”惠娘說道。
“是嗎?那要是我們成了一家人呢?我又沒有權力管?”劉勇目光一閃,上前一步說道。
“我已經和你說過我不願意。沒有人能逼迫我做我不願意的事。”惠娘目光堅定道。
“哦?是嗎?”劉勇目光一變,眼裏兇狠一閃而過,上前就要抓惠娘的手。
“嬸嬸!”
周依依大喊,大步從暗處踏了出來。
劉勇冷不防還有人在,手一頓,又放了下來。
“這是?”
“叔叔在問我嗎?”周依依聲音幽幽地,慢慢抬起頭,故意目光渙散地朝劉勇望去。她本就生得面黃肌瘦,髮絲奚落枯黃,兩片眼底淤青濃重,此刻幽幽笑看着劉勇,倒真有些叫人寒顫驚恐。
“我生來喪母,七歲喪父,大家都叫我天煞孤星。”周依依直直盯着劉勇瞧,聲音像從暗處飄來一般,幽幽道,“叔叔不怕我嗎?”說著就要往前一步。
劉勇往後一退,眉心攏起,冷冷道:“既然知道自己命不好就不要隨便往別人家裏跑。”又看着惠娘不悅道,“不要什麼人都往家裏放,免得招了晦氣進門。”
“你是在說你自己嗎?”慧娘冷冷地看着他。
“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劉勇也怒了,看着惠娘惡狠狠道,“看在我還對你留有幾分情誼在見好就收吧。免得連最後一點情誼都磨完了,惡果你就得自己吃了。”說著又朝惠娘身後看了眼,“女人嘛,還是要聽話點。哄得我高興了,看在你的份上,就算是拖油瓶我也替你一併收了照顧也不是不可。”
“滾!”惠娘喝道,氣得滿面通紅。
“哼!”劉勇一甩袖,怒氣沖沖往門口走,“十日後,你自會來跪着求我!”
惠娘捂着臉抱着小虎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