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依依再一次夢到了葛叔叔。

他還是嘴角掛着血地出現在她面前，等着她跟在他身後來到周家水庫，然後眼神一暗，跳進了湖水裏。

又是一夜噩夢。

天再一次亮了。

周依依洗漱完畢開始往葛家去，她昨日答應了小虎今天要去找他玩。

剛來到葛家門口，就聽見裏面有說話聲傳出來，有男聲，也有女聲。

男聲周依依認得，是小虎。女聲，有好幾個，除了葛嬸嬸，其他的她都不熟悉。

周依依推開半掩着的大門走進去，一眼就看見小虎蹲在地上拿着個石子在地上畫圈圈，時不時地回頭和身後人喊一聲，對方便敷衍地點點頭嗯嗯兩聲算是應過，眼睛卻直直盯着前面廊檐下正說著話的一對母女。

“嬸嬸。”周依依開口喊道，“我來找小虎玩。”

院內的幾人聽見周依依的聲音齊齊朝這邊看過來。

小虎高興地蹦起來，嘴裏喊道：“依依姐你來啦！小虎等你半天啦！”

惠娘看見她則輕輕點了點頭，微笑着柔聲道：“依依來了啊，嬸嬸有點事，你和小虎自己玩，啊。”

其他兩人則是最初的怔愣過後旋即露出一抹厭惡的神色，眉心緊促，皺在一起，那站在惠娘身側拉着她手的中年婦人嘴裏還道着：“惠娘啊，不是娘說你，你怎麼這麼寬心眼啊。這……這種掃把星怎麼還能她到家裏來呢？你忘了葛松是怎麼死得了？都是她給克的啊。哎呦，你怎麼還讓小虎和她一起玩呢？真是的，也不怕她把家裏其他人都給克……給帶累了。快叫她走吧，回頭再給家裏撒點艾草水，去去晦氣。”

惠娘皺眉看着她母親道：“娘你怎麼能當著孩子面說這種話。叫孩子聽了心裏怎麼想。”

“我管她怎麼想。”朱大娘道，“娘都是為你好。你瞧瞧你現在一個人帶着小虎過，我真是越想越不放心。家裏沒個男人日子有多難你還不知道。這春種，秋收，哪一樣能缺了男人？小虎也才四歲，你說你一個姑娘家的，靠什麼養活自己養活孩子？”朱大娘邊說著邊打量着自家女兒神色，見她面色並無鬆動便又繼續道，“要娘說啊，女人吶那還是得依靠着男人才能過活。咱們村也不是沒有寡婦再嫁的例子在。你還年輕，這時候不找個人嫁了等到年紀大了就不好找了。嗯？”

周依依和小虎蹲在一起看他畫石子畫，耳朵卻豎的高高的。

“就是。娘說得在理。惠娘啊，你得多聽聽娘的話，我們自家人總是盼着你好的。”另一婦人也走上前勸着惠娘附和道。

“嫂嫂也是來勸我的？”惠娘看着娘家大嫂道。

“我也是為了你好。”朱大嫂道，“為了你的事你哥哥都不知和我念叨多少回了。”

惠娘看着娘家人在丈夫過世剛滿月就開始苦口婆心地勸她改嫁，不禁覺得悲從中來，滿心失望。

那是她的丈夫啊。

是曾將她從娘家這些豺狼虎豹口中救出來的丈夫，是給了她安定給了她孩子給了她家的丈夫啊。

而現在，這些打着為她好的娘家親人卻帶着算計的心思站在她面前苦口婆心地勸她說讓她改嫁。

她只覺得心裏苦的厲害，嘴裏也苦的厲害。

“娘覺得有誰會要一個帶着孩子再嫁的寡婦？”惠娘看着她母親問道。

朱大娘以為惠娘被她說得有所心動，便立刻脫口而出道：“劉勇啊！劉勇老婆難產死了，他岳父也早就過世了，家裏只有一個兩歲多的孩子在。你嫁過去，可就是現成的綢緞鋪子的老闆娘了。而且劉勇說了，他同意你帶着小虎嫁過去，這樣一來，就是小虎，跟着你過去立馬就是小少爺了。”

“對！劉勇現在可是大老闆了。繼承了他岳父家的綢緞鋪子，聽說在鎮裏還買了新房子呢。”朱大嬸補充道。

惠娘淡淡看了朱大娘和朱大嫂一眼，道：“你們難道忘了當年是誰逃婚跑到鎮裏給人做上門女婿的嗎？是誰害得我被村裡人笑話害得咱們家被笑話的抬不起頭的嗎？又是誰害得我差點走投無路跳河自盡的嗎？”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朱大娘拍着惠娘手嘆道，“現在他回來了，他願意照顧你們母子讓你們過上好日子不就行了嗎。”

“對呀，惠娘，你可不能這時候又犯倔死腦筋啊。”朱大嫂也補充道。

“你們忘了我卻記得。”惠娘抽回自己的手，“這一次他又給了你們什麼好處呢？所以你們才又同意再把我賣掉？”

“這孩子！說得什麼話！”朱大娘瞪着惠娘道，“你是我女兒我難道還會對你不好？”

“娘對我好過嗎？”惠娘偏過頭，疑惑地盯着朱大娘道，“娘難道忘了是誰當初逼得我跳河自盡，又是誰拿着我當貨物一般強逼着我的救命恩人拿五十兩做禮金的嗎？”

“你！”朱大娘指着惠娘怒道，“你就是這麼和我說話的！不孝！”

小虎嚇得站起身，拽緊了周依依的手。

“你們回去吧。”惠娘疲累地揉了揉眼，“我是不會嫁給他的。”

“哼！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好話歹話我都說過了，你自己想想清楚吧。”朱大娘留下這一句，怒氣沖沖地就走了。

“惠娘你再想想吧，我們可都是為了你考慮的。你就是不顧念你自己，也得替小虎想想呀。”朱大嫂說完這一句，也追着朱大娘出門了。

“嬸嬸。”周依依牽着小虎走到惠娘身邊。“嬸嬸你想念葛叔叔嗎？”

惠娘不妨周依依會問這麼句話，愣了片刻才微微笑了，道：“想，怎麼不想？我每天每夜都在想他。”

“那嬸嬸有夢到過葛叔叔嗎？”周依依繼續問道。

“夢到他嗎？”惠娘有些怔愣，目光悠遠，片刻才苦笑着搖了搖頭，“我倒是想夢見他，就算是在夢裏和他說說話也好。可是，一次也沒有。我一次也沒有夢見過他。他一次也沒有來夢裏找過我。”

“嬸嬸相信葛叔叔是被我剋死的嗎？”周依依抬頭看着惠娘道。

小虎不解地歪頭看了看周依依。

惠娘呆了一呆，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周依依的頭，輕聲道：“依依乖，依依是個好孩子，你葛叔叔的死不關依依的事。村裡人說得有些話你不要信，也不要聽。有些人喜歡把一些意外或不幸按上鬼神惡命之說強算在別人頭上，但那都不是真的。”

周依依眼睛亮了亮，繼續道：“那嬸嬸覺得叔叔是像大家說得那樣掉進水庫淹死的嗎？”

惠娘眼神暗了暗，慢慢垂了眸，聲音低低道：“我看着他被別人抬回來，身上穿的還是我給他做得新夏衫，從裏到外都濕透了，木板上還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他眼睛一直緊閉着，我怎麼喊也喊不醒他來。我摸摸他的臉，臉是冰的，摸摸他的手，手也是冰的。水裏泡的久了，手指頭都泡的發了皮，皺在一起，摸着可真是一點也不舒服。別人不知道，我卻是知道的。阿松梟水的功夫是很好的。以前他還總念叨着要叫我梟水，他說，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我也能自己救自己。是他把我從河裏救上來，也是他把我從地獄裏救出來的。他是那樣好的一個人，那樣好的一個人……”惠娘說著說著眼眶慢慢就紅了，慢慢蹲在了地上，兩手捂着臉悲傷到了心底，“我好想他，我真的好想好想他呀……”

小虎走過去伸出肉肉短短的胳膊抱住惠娘，他還不懂娘親為什麼哭得傷心，卻也跟着心裏難過，他輕輕靠在惠娘的肩膀上，隱隱哭聲道：“娘親不哭，小虎乖，小虎聽話，小虎保護娘親。”

周依依看着惠娘，看着小虎，看着她們母子兩人，忽然覺得心裏特別難過，那難過像是有一個石塊壓在胸口，壓得她悶悶的，悶悶的，悶得喘不過氣。

葛叔叔是個大好人，她一直都知道。

“嬸嬸，我夢到過葛叔叔，每天每夜都夢到。”周依依說道。

惠娘緩緩抬起頭，眼周圍的睫毛全被淚水打濕了懨在一起。

“叔叔不是淹死的。”周依依忽然道，“我覺得叔叔肯定不是淹死的。”

惠娘猛地睜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