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4章
鹿禹稱不信鬼神,也無意搭理一個雨夜出來作祟的精神病患,他轉過頭去,打卡開門。
身後卻幽幽地飄來一個虛弱無比的聲音:“鹿教授……”
這個聲音……鹿禹稱猛地回頭,幾乎難以置信地轉頭看着角落處那個身影。又一道閃電,在極近的地方亮起,緊接着在驚雷聲中,鹿禹稱終於看清了對面人的面龐。
——
鹿禹稱接了一杯水,再次走回來,看到滿身泥濘的陸之暮還站在門口的門墊那裏。她兩隻腳的拇指互相挨着,畏縮在原地,身體因為自卑和害怕微微拱起,並沒有聽他的話去坐在那邊專門給客人坐的沙發里。
她似乎很怕弄髒別人的東西,就像剛剛在門口,她明明想伸手拽他的衣角,看了看自己掌心的血跡污跡,又怯怯地縮了回去。
但是這就又跟她在這種天氣找來這裏,並且不確定有沒有人會回來的情況下,不知道等了多久的狀態極為不符。當然,這些都不是鹿禹稱願意關心的事,他只想儘快地把這個髒兮兮,擾亂他情緒一整天的女人打發走,然後回公寓去,把身上粘膩難忍的感覺徹底洗去。
鹿禹稱走過去,直接把水杯遞到了她的面前。
陸之暮抬頭受寵若驚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顫巍巍地伸出蒼白冰涼的指尖,盡量避免接觸到他修長乾淨的手指,把那杯溫熱的水握在了自己的掌心裏。
“謝……謝謝……”
就這無意間對上的一眼,足以讓鹿禹稱那猶如精密儀器般自動代入換算的大腦對她來了一個猶如人體掃描的分析:瞳孔渙散,反應遲緩,身體狀態呈自我保護狀,接物時手會不自覺輕微顫抖,受到驚嚇后的應激反應;在看到他的行為的時候,瞳孔明顯的一縮,嘴唇有輕微翕動狀,但很快刻意掩飾了過去;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並且抿了一下嘴唇,驚喜,短暫的放鬆,極度的自我壓抑,想要從他這裏得到些什麼但很快做出了自我否定……她在猶豫,關於內心某個隱秘的抉擇,而且這個抉擇同他有關。
這結果讓鹿禹稱更加煩躁起來。他有時候真是痛恨自己這異乎常人的能力,總是不自覺往大腦里多存儲一些沒有用的垃圾,對於他難以忘卻的記憶能力而言實在是有害無益。
他開口,用盡量禮貌的聲音送客:“這位女士,診所已經下班了。如果有什麼需要的話,請下次提前預約。”
對面的女孩似乎被他的冷漠嚇退卻了,這讓他這一天的怒火漸漸有些回落下來。
鹿禹稱有些愉悅地轉身,準備上樓去取鑰匙。
身後猛然伸出來一隻冰涼滑膩的手,準確而迅猛地抓住了他剛剛遞杯子的那隻手的手指,並且下定某個必死的決心一般,逐漸收緊。彷彿垂死的病人抓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鹿禹稱的眉頭再次深深皺了起來。
她做了一個很不好的決定。
“我……我先前給您打過電話……您掛斷了;這個星期,我每天都會來這邊等……只有今天等到了……鹿教授,我們……之前見過的,您肯定記得……我來,是想找您幫……”說話的時候,陸之暮謹慎又卑怯地盯着他,聲音低低的,因為遲疑和寒冷而略顯沙啞。話說到這裏,她死死地咬住蒼白的下唇,手卻再也不肯松。
鹿禹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再沉沉地吐出來,他極力運用自己超強的自控力和極高的修養來讓自己冷靜下來,但手掌處傳來的陌生人的冰冷溫度,和她手上帶着的雨水和泥土以及血跡的混合物,把他幾近爆發的怒火再次引到了邊緣。
幾乎是立刻的,他像是每一次做催眠時對受術者採用命令式口吻時那樣強硬地開口:“放手。”
陸之暮整個身體都因為畏懼輕顫了顫,這份顫意順着指尖傳到了鹿禹稱的手裏。她手收緊了一瞬,嘴唇幾乎被咬出血來,終於絕望而又不甘地緩緩地鬆了手,頭也順勢低了下去。
“這位女士,我們這裏是營業機構,有固定工作時間,每位顧客都需要提前預約,而且,收費不低。”鹿禹稱公事公辦地說出這句話,他的腦海里完美再現了白天課堂上同學們對她的侮辱,結合她當時的着裝神態,他十分清楚,她應該沒有錢,肯定拿不出這麼高昂的費用。
對面的女人低着頭,許久沒有反應。鹿禹稱很滿意自己這段話的作用,再次轉身,準備離去。
“小鹿先生,狐狸叔叔真的不會從小木屋逃走嗎?”
鹿禹稱腳步一頓,整個背脊都因為這個微弱的聲音說出的這句話而猛地綳直,目光一瞬間極其銳利地鎖定在她的身上。他眉頭深深蹙起,聲音因為難以置信有些收緊:“你剛剛,說了什麼?”
陸之暮幾乎是立刻因為他這語調抖了抖,一瞬間想着放棄算了,但她馬上捏緊指骨,給自己鼓氣,聲音因為緊張而收緊輕顫:“鹿先生……”她甚至不再稱呼他為鹿教授,那讓她覺得自己比對方實在低了太多,而這不是談判的好立場,“那個孩子的事……應該一直是您榮耀中的一抹隱痛吧……如果您能答應我一些條件,我可以帶您去見他。我了解……他的全部事情。”
鹿禹稱的嘴角微微牽起一絲弧度,似笑非笑,眼裏的溫度卻低如寒霜:“你了解?一個食堂打工妹,一個……深夜衣衫不整跑到獨居男人身邊的怪女人,你能了解什麼?況且,你究竟有什麼資格和把握能同我談條件?”
陸之暮一直低垂着眉眼,長長的睫毛微濕輕顫,死死咬住下嘴唇,像是被人扼住咽喉般噤了聲。
“如果只是為這個,你可以離開了。”鹿禹稱冷下臉來,話說得很乾脆,像是宣洩今天一整天,這個女人帶給他的全部壓抑和怒氣。
“我……我可以把我給您……”
“什麼?”
陸之暮像是即將走進刑場,突然有些放棄一切不再抵抗般的:“我說,我可以把我給您,作為我的籌碼。”
鹿禹稱的目光在陸之暮越發狼狽的臉上一個逡巡,更加冷了下來。隔了半晌,他扯了扯嘴角,好看的眉眼笑得十分嘲諷:“你知道深更半夜,和一個性成熟的男人獨處一室,對對方說‘給’,意味着什麼嗎?”
陸之暮瑟縮了一下,聲音細若蚊蠅:“知道……”
“但很抱歉。我不需要這種服務。”鹿禹稱再度冷下臉來,拒絕得乾脆,“況且,你現在的狀態,真的很難讓人產生什麼美的聯想。”
陸之暮把嘴唇咬得更緊。他這樣子說話,與她而言算得上侮辱了。不過也是,她出現在這裏,本身就是來自取其辱的啊。
她在忍着哭意。鹿禹稱在心底里冉冉升騰而起一絲快感,像是把他今日所受之氣通通抒發了出來。這個女人,她終於撐不住,她快要哭了。
陸之暮終於在反覆折磨自己的手指之下下定了決心。她緩緩抬起頭來,憋回了眼底的澀意,目光堅定了不少,甚至敢仰着頭對上他的:“鹿先生……您這些年一直保留着這個號碼,其實是在等那個男孩的聯繫,對吧?所以我才能毫不費力地撥通您的電話;這個案子,您根本放不下。”
陸之暮定了定,笑得有些自嘲,話鋒微轉:“那個男孩的母親前兩年去世了,臨終把他託付給我,我敢保證,除了通過我,您很難找到他的所在。至於我的事……鹿先生,我提醒過您了,我們之前,見過的。”
不是在課堂上,別人的鬨笑聲和她的手足無措,不是在那裏。
鹿禹稱看着她的目光里一瞬間有些失神,這個目光,這個目光……確實,他見過的。
他的頭腦因為條件反射和職業病讓他不受控制地對她的眼神和話語做出分析,緊接着又在信息庫里輕易提取出了她所聲稱的“之前見過”的有用信息來。
三個月前,金城會所,絕命獵殺,Omega13,他的……灰色兔子。
他把她壓在巨大的鐵絲網上,像是個變態一樣,看着她眼底的恐懼,心底升騰的興趣和快感卻越來越濃厚。
陸之暮看着鹿禹稱眼底升騰起的淺淺迷霧,卻不許他想起更多,緩緩而篤定地打斷他的思緒,像是要貼身把毒注射到他身體裏:“我私下裏也讀過一些心理學的書,這些年我見過許多人,您當時的那個眼神和身體的全部反應,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那種慾望,我不可能會看錯。”
鹿禹稱原本因為報復而冉冉升起的愉悅,好似一瞬被一塊大石壓頂,堵在了心眼上。他的臉色一凜,眼神也微微眯了起來。
膽小,怯懦,卻固執執拗;明明對性有偏見,卻願以之為籌碼去置換;而這些不是為錢,她課堂上的模樣,足以讓她找到一個有錢的倚靠,比如課堂上坐她身後的男生;也不是為愛情,她看他的眼神,沒有愛……鹿禹稱的眼神一緊,緊接着瞳孔溫潤如墨的暈開。因為這些點最終碰撞交織在一起,點燃了那一桶的星火。
她是為了尋求庇護。
鹿禹稱伸手,修長的手指捏住陸之暮的下巴,二人目光膠着,他微微低頭,額前被雨打濕的發橫在二人之間,他的呼吸幾乎噴洒在她臉上,然後那猶如鎮魂曲般的聲音響起,攝人魂魄:“兔女郎,食堂妹,女學生……你是在跟我玩cosplay嗎?”
陸之暮緊抿着唇,用盡所有力氣同他對視,眼神里沒有一絲玩笑的意思。下巴的涼意更甚於他的指尖。
幾乎在她快敗下陣來的瞬間,鹿禹稱鬆開了她,後退一步同她拉開了距離。他不再如剛剛那般咄咄逼人,開口問她:“說說吧,你的條件。”
陸之暮捏了捏指尖,她處心積慮這麼久,對方突然這麼大度坦然,她卻反而有些害臊了。可又生怕鹿禹稱反悔,有些急促地說出了口:“讓我跟你住一起,睡沙發就可以!”
這句話里,她沒有用“您”,而是平起平坐的“你”。
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聲音有些沙啞又洪亮,配合著此時的氣氛和內容,陸之暮有些哀婉甚至是同情地看着鹿禹稱那張好看的臉上好容易收拾起來的情緒一片片分崩離析。
看在她的眼裏,倒是生動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