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3章
輕度自閉,對外界過分恐懼,極度缺乏安全感,來源於家庭;不想上學,明顯避諱學校,來源於校園……
鹿禹稱輕輕彎了彎嘴角,笑了笑:“我可不這樣認為。你也知道的,那不是事實。”
男孩的瞳孔倏然放大,在他蒼白的臉頰襯托下顯得格外靈動,他咂了咂嘴,又做出一副無所謂地模樣:“既然你相信我,為什麼會來第二次?”
男孩的狀態顯然很適合做一個輕度催眠,讓他自我傾訴受到的傷害和過程,再輔以心理暗示調整事情的經過,使小男孩走出自己建立的封閉世界,這樣會讓整件事情的進展都快得多;基於他對鹿禹稱的關注度和信任度,這樣的催眠做起來並不困難。但鹿禹稱並沒有打算這樣做——這違反他的信條,而男孩癥結的關鍵也不在這裏。遺忘和錯位從來不是最好的辦法,這無法徹底治癒,而當被隱藏和修改的記憶某天被觸發和重啟,事情可能會變得糟糕無比,再無轉圜之機。
Eric教授當初收他的時候,一開始就同他說了,人的記憶和潛意識是比汪洋更加浩瀚無邊際的存在,永遠不要試圖用自以為是的智商和學識去隸使它。
鹿禹稱挑了挑眉,他騰出一隻手來做了一個“無所謂”的手勢,解釋道:“我的工作,就是收人酬金,替人辦事,而坐在我對面的人是否接受、是誰,這些都無所謂。你的家人肯支付我高額的報酬,所以不管幾次,我也會來。”
男孩眼神里一瞬有些詫異,跟着又沉澱了下去,他砸了咂嘴,低下頭去摳弄着手腕上一根紅繩,暗暗說了一句:“你真狡猾。”
隔了會兒,他再次仰起頭來,看着鹿禹稱,總算露出了一點少年人該有的得意,像是在分享一個機密般壓低了聲音:“你在生氣吧?我看出來了,儘管你掩飾得很好。”
鹿禹稱挑了挑眉。他坐直了一些,不吝誇耀:“不錯,跟你同齡的孩子相比,你實在好太多。”
男孩被他一誇,眼神中都帶了一絲光彩,他極力壓抑着,但眼裏的興奮和喜悅仍逃脫不過鹿禹稱眼底:“那當然。你知道的吧,其實我們是同一類人。”
鹿禹稱隨手從他床頭拿過那本《時間簡史》,翻了翻,漫不經心地問道:“哦?哪類人?”
男孩見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心裏有些急了,他不自覺地坐姿微微偏向了鹿禹稱地方向,眼睛也有些謹慎甚至是緊張地看着他:“天才型人格。你和我,都是這樣。我很好奇,跟那些普通人聊天相處,你不會覺得累嗎?明明你比他們都要懂很多,你才是這個世界的強者。”
鹿禹稱不置可否,輕輕地把書合上放了回去,轉過頭來看他:“不,我跟你可不一樣。真正聰明的人,懂得如何把自己隱匿在普通人里,而不是走上另一個極端,讓自己顯得怪異。”
“喂!”少年不服氣地皺了皺眉,清秀的臉上有着小男生不可傷害的幼小尊嚴,“你怎麼可以對你的病人說出‘怪異’這樣的評價?”
陸禹稱挑眉:“我什麼時候說你是我的病人了?我拿了你家人的錢,所以坐在這裏跟你聊天,對我而言,也很無聊。你可以選擇拒絕跟我說話,然後讓你母親找其他人來。相信我,在他們那裏,你會顯得更加‘怪異’。”
嫩鳥。鹿禹稱由不得心底里暗暗嘆了一句。跟這種初出茅廬就自恃過高的天賦型菜鳥選手比起來,他確實要狡猾許多就是了。不過以前Eric教授被他氣得跳腳時,也是這麼看他的嗎?
男孩先是不服地瞪了瞪眼睛,跟着又妥協般地無所謂道:“算了,你總比那些會往我臉上噴草木灰和韭菜味口水的老頭子好太多了。”
鹿禹稱表情淡淡的,但他知道,這個案子,已經徹底走進了他劃定的倒計時里。
——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隨着一陣猛烈的風而來的大雨驟至,鹿禹稱抬手看了看錶,診療剛好應該結束了。他同男孩道別,男孩又在那邊像是一副隔絕在自己世界裏的模樣一般把那個積木城堡推翻重建,從基底看,依舊是沒有門的古怪建築物。
鹿禹稱拾起自己的傘,一面掀起門帘,一面撐起傘來走了出去。那邊那個婦女站在廊檐下,她身上被淋濕了大半,看着手裏的毛巾,似乎剛剛是幫他把車子擦了一遍。
平凡平庸,總是試圖做一些徒勞無功卻妄想讓別人感動的事,給別人徒增煩惱。老實說,鹿禹稱真的很難理解這種感情。
他在婦女身邊停了停,呼吸了一口帶着泥土氣的濕冷空氣,問她:“他在學校,跟同學關係怎麼樣?”
“啊?”婦女沒有想到鹿禹稱會同她主動答話,先是一愣,然後有些遲疑着回答,“唉,小傑這孩子從小就不太合群,比較內向,聽老師說跟同學們關係都很冷淡。自從上次月考完以後就這樣了,也不知道是突然怎麼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睛不自覺地往左上方去,明顯是思考和回想的神態,她沒有撒謊,但因為對孩子心理狀態關注過少,所以信息搜索顯得格外困難,話里滿是支吾和不確定。
鹿禹稱點了點頭,招呼也不多打,徑直就撐着傘到了雨里去。
身後的婦女仍舊在不斷彎腰道謝,目送着他走遠,坐進車裏然後絕塵而去。
直到車子開進市區,雨勢仍不見減。半道有車子拋錨了擋在道上,鹿禹稱有些煩躁地看了看後面,直接加速繞了過去。
剛開進正道里,放在前面的手機屏一亮,跟着鈴聲就響起了來。
他抬手戴上藍牙耳機然後接通,那頭隨即響起一個溫柔又滿是憐愛的女聲。
“Eugene,你都不回來倫敦看看外婆嗎?”
鹿禹稱有些煩惱地皺了皺眉頭,這讓他俊逸的臉上多了一絲稚氣:“喬安娜女士,我現在在中國,你可以喊我中文名嗎?”
那頭的女人輕輕“哦”了一聲,帶了些許委屈和可憐的氣息:“OK,OK……禹稱,外婆和媽媽都很想念你,你真的不打算回來看看嗎?”
鹿禹稱氣餒地嘆了一口氣,堅定地拒絕:“不了。我還記得去年感恩節上您做的芥末味的火雞。喬安娜女士,您真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最想用滿是愛意的食物毒死自己親兒子的母親了,還是您真的想讓我出於所謂的孝道,違心地誇讚一句很美味?”
那邊的女人又是委委屈屈地應了一聲,再三保證自己在cooking上有在努力,然後對着已經不耐煩地鹿禹稱囑託幾句,尤其是約定今年的感恩節一定回去,才依依不捨地掛斷了電話。
窗外的雨還在下,沖刷着窗玻璃,前玻璃的雨刷不停地來回,才讓他的視野可以看清前面的路況。
又開了一陣,他想着這樣的天氣,總歸無法再開到山上的別墅去,就改道去診療室拿市區這邊套房的鑰匙。說起來,他已經有一陣子自己不開車了,還碰上這麼糟糕的天氣,這讓他的心情越來越煩躁。當然,他自己十分清楚,讓他感到煩躁的來源,是那個上午課上直接對着他提問的女生。
她的眼神,讓他感到不適。那是他從很多病人眼中看到過的,那種渴望得到肯定答案,渴望被救贖的意圖,太過強烈。
車子停穩以後,鹿禹稱向窗外瞥了一眼,他抬手去取置物桶里還在滴水的傘,有些雨滴沾濕了他的衣袖褲腳,鞋子底甚至感覺有泥,這黏膩的感覺讓有些潔癖的他尤為不爽。
抬手開門,然後瞬間撐開雨傘,鹿禹稱走得腳步匆匆,似乎不斷避過他的傘的格擋砸在他身上的雨是令人厭棄得只想逃離的東西,幾乎十幾步就跨進了諮詢室大樓門口的廊檐下。他收了傘,一面嫌棄地把它插.進門口的桶里,掏出紙巾擦了手,然後掏出卡來,打算開門。
一道閃電猛地在空中亮起,鹿禹稱的餘光忽然瞥到不遠處靠近玻璃門的牆角里瑟縮着的一個身影,對方似乎也看到了他,有些僵直着,緩緩地站了起來。
她光着腳,穿着一身拖到腳踝、幾乎分辨不出本來顏色的長裙,長發和衣服全部濕透,裙子上大片大片的污漬,頭髮胡亂地貼在臉上脖頸上,遮去了大半她的面龐。原本慘白的還在滴水的臉龐一下子被閃電照出一抹幽藍的光,猶如暗夜的鬼魅,很快就又隱匿到暗夜裏去。
轟隆隆的雷聲隨之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