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別在離開之後才說愛我

第14章 別在離開之後才說愛我

秋風漸起,這天中午,一伙人去川菜館子吃了麻辣鍋。可能喝多了冷飲,到了下午,林迪腹痛難忍,吃了葯也沒用,痛得腰都直不起來。趙一枚和傑米兩個一左一右架着她去了附近的東華醫院。

東華醫院是一家私立醫院,不過口碑一向不錯。傑米去挂號,趙一枚陪林迪在大廳坐着,一邊伸手幫她揉着肚子。頭一抬,意外地看見了方沁。

趙一枚還以為自己眼花,方沁已經看見她了,淡淡地沖她打了個招呼:“趙小姐,陪朋友來看病?”

趙一枚楞楞地點了點頭道:“你也是來看病?”話一出口,就知道不對,因為方沁明明穿着一身白大褂,胸前還別著醫院的胸牌,上面清晰的“普外科”幾個字。

方沁看了她們一眼道:“肚子疼?可別亂按,萬一腸穿孔什麼的就麻煩了。”

趙一枚嚇得連忙收回手,再抬頭時,方沁已經走了。

怎麼潘明唯進軍內地市場,過來開餐廳,她也過來工作了?跟的可真緊。但見她剛才似乎神情落寞,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難道是丹尼的身體又出了狀況?趙一枚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林迪最後診斷出來是急性闌尾炎,要手術。趙一枚心想幸虧沒被她揉成腸穿孔,不然她罪過可大了。

正好這時有一個緊急的項目,部門所有人開始連續加班加點。尤其趙一枚,本來林迪是她的助手,林迪手術加修養,起碼一兩星期不能來上班,其他人又一時不能接手,所以她更是幾天幾夜坐在在電腦前。整個項目組的人連着一星期,吃睡都在公司。

這天早上,終於大功告成。

趙一枚站起身,覺得眼前有黑影飄動,心知這些天用眼過度,伸手揉了揉,睜眼再看,周圍的景物竟然都變得扭曲起來,隨即眼前一片閃光……

“姐,有你這麼玩命乾的嗎?視網膜脫落先兆,再晚一點,就真的瞎了!”趙樺一邊抱怨着,一邊扶着眼睛上纏着紗布的趙一枚進門。

“少咒我,醫生不是說休息一個星期就好了?”趙一枚扭頭瞪他,眼前卻是一片黑暗。

“可你這一個星期該怎麼過?我明天一早的火車就要去外地急訓了。要不叫媽飛過來照顧你?”趙樺說。

“別,千萬別告訴媽!媽知道了還不得擔心死?只怕過來立馬讓我辭職。”趙一枚在沙發上坐下,“不就是一星期嗎?我天天躺在床上,渴了就喝,餓了就吃,很快就過了。”

“吃?你吃什麼?吃西北風呀?”趙樺說。

“你小子怎麼說話呢?我叫外賣啊,有錢還怕會餓死?”趙一枚說著伸手在電話機旁摸索出幾張卡片,全是送外賣的,“你幫我把這幾個號碼存到我電話機的快捷鍵上,到時候我一鍵撥號不就行了?”

“那你瞎着眼,怎麼給人家錢啊?不怕找錯了?”趙樺想想又問。

“嘿嘿,還好我又秘密武器。”趙一枚摸索着拉開旁邊的抽屜,拿出幾個大小不一的信封,“前兩個月剛去銀行專門換的零錢,十元一封,五元一封,一元一封,齊了!”

趙樺驚嘆道:“姐,難道你未卜先知,知道你眼睛會出事?”

“什麼,這叫‘吉人自有天助’。快幫我存號碼。”趙一枚說著起身,扶着牆向卧室走去。

第二天趙一枚一覺睡到自然醒,也不知道幾點了。打開電視,轉了幾個台,才搞清楚已經十點多了,難怪肚子餓了。

於是緩緩挪到餐廳,從柜子裏拿出儲備的方便碗面,摸索着接飲水機的熱水泡上。才一轉身,“嘩啦”一下,原來碗面放在了桌子邊緣,被她衣襟一帶,掉了下來。

天氣熱,趙一枚穿着睡裙,這下整碗滾燙的水混着麵條,都潑在了她的小腿和腳背上,不由得痛呼一聲。

出師不利!看來盲人的生活真是不容易。趙一枚忍着痛,摸到洗手間,打開水喉,用涼水沖了半天,還是火辣辣的疼,便用土辦法,抹上一層牙膏。牙膏清清涼涼的,總算感覺好一點。想起還有一地的湯麵,眼不見為凈,算了,不收拾了。

在沙發上躺了好一陣,聽完一集連續劇,趙一枚估摸着有十一點多了,可以叫中飯了,便摸着沙發邊的電話,按下第一個存儲鍵。

電話接通了,趙一枚開口便道:“白雲餐廳嗎?來一份台灣滷肉飯,送到……”報上住址,隔了幾秒,才聽到那邊傳來低低的一個“好”字,便收了線。

趙一枚掛上電話,繼續靠在沙發上“聽電視”。

等了不知多久,在趙一枚差點就睡着的時候,門鈴終於響了。

趙一枚應了一聲,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摸索到門邊,先開了條縫,吸了吸鼻子,聞到空氣中氤氳的飯菜香味,這才把門全打開道:“怎麼這麼久?我都快餓暈了。十五塊是吧?”

門外的人似乎怔了一下,然後低聲問道:“你的眼睛怎麼了?”聲音里透着驚訝和緊張。

趙一枚心臟“嗵”的一跳:“艾唯?怎麼是你?”伸手向半空中摸索去。

指尖一暖,已被潘明唯握住:“枚,你的眼睛,到底怎麼了?”

“沒事,用眼過度,休息休息就好了。”趙一枚勉強笑了笑,又道,“我叫了滷肉飯,還以為你是送外賣的……”

“滷肉飯在這兒呢。”潘明唯扶着她往裏走,見她一拐一拐的,又問,“你的腿又是怎麼了?”

“不小心燙了一下。”趙一枚坐到了沙發上。

潘明唯把盒飯放在餐桌上,看到了一地的湯麵,心疼地道:“怎麼你眼睛看不見,還用開水泡麵?你腿上這白白的又是什麼?”

趙一枚有點不好意思地道:“牙膏……”

“胡鬧!感染了怎麼辦?”潘明唯說著,俯下身來,看了看,伸手摸去。

“噝——”趙一枚疼得倒抽一口冷氣。

潘明唯縮回手,看着她,心疼得像有刀子在割,澀聲道:“你怎麼自己在家,也沒個人照顧你?”

“沒什麼大事,過幾天就好了。”趙一枚依舊笑笑,“對了,你怎麼來了?不會連白雲餐廳也是你開的吧?”

潘明唯道:“你打的是我的手機。”

“你的手機?怎麼可能……”趙一枚話說到一半,猛地想起來,當年那次她肚子痛,潘明唯連夜從蘇城趕回來,後來告訴她,有什麼事一定要打電話給他,他的手機24小時開機。於是她就把他的號碼存成了一鍵撥號。後來她的手機換了,家裏的固定電話機還是兩年前的那部。趙樺必是看到第一個存儲鍵已經存了號碼,就往後面存了。

“你……還在用那個號碼?”趙一枚低聲問。

潘明唯“嗯”了一聲:“一直沒變。”

趙一枚不說話。沉默了片刻,潘明唯道:“先把飯吃了,然後我帶你去醫院。你的腿要處理一下,天氣熱,真感染就麻煩了。”

趙一枚乖乖的把飯吃完,被扶着去社區醫院處理了燙傷。上好葯,潘明唯蹲下身子道:“上來,我背你回去。”

“不用。”趙一枚把身體扭到一邊。

“你連鞋都沒法穿,怎麼回去?一條腿蹦回去?”潘明唯反手拍了拍後面,柔聲道,“乖,上來。”

趙一枚無奈,只得攀上他的背,伸手臂環住他的脖頸。

潘明唯一用力站起來,把她向上託了托,打趣道:“小豬,你長胖了嘛。”

隔着薄薄的衣服,趙一枚感覺到他的肩胛骨硌得她胸口生疼,心裏也是一疼,忍不住道:“你不是酒樓老闆嗎?為什麼自己反而瘦了?”

潘明唯腳下一頓,隨即輕笑道:“以前你總嫌我有小肚腩,現在完全沒有啦,瘦了不好嗎?”

“不好。”趙一枚突然鼻子一酸,把頭埋在他的頸窩。

回到家,潘明唯把趙一枚安頓好,又出去買菜,說是要給她好好補補。

“叫外賣就可以了。”

“那些東西調味料太多,你現在要飲食清淡。”

“你在做什麼呢?”趙一枚倚在廚房門框上,聽着案板上叮叮咣咣的聲音和抽油煙機的轟鳴。

“胡蘿蔔雞蛋湯、菠菜豬肝、菊花魚片,都是清肝明目的。”潘明唯答,“不過很久沒下廚了,只怕手藝生疏了。”

“是哦,你是老闆,哪用你親自操刀。”趙一枚頓了頓又道,“不過火腿煎雙蛋的水平一直不錯。”

叮叮噹噹的聲音停了一下,又繼續響起來,潘明唯道:“你想吃火腿煎雙蛋?不行,你現在不能吃煎炸油膩的。”

“我是說,蘭園每星期一早上特供的A餐,金牌火腿煎雙蛋。”

“哦,你喜歡就好。”

“什麼叫‘我喜歡就好’?你怎麼說話口氣跟你前妻一個樣?”

“……”

“怎麼不說話了?你說,你這算什麼?你既不是我親戚,又不是我朋友,堂堂蘭採集團的少東家,旗下那麼多間餐館酒樓,卻跑到我這來買菜做飯……”

“你非要這麼問,就當是我補償你好了。”

“補償我什麼?”

“那次……沒有親自照顧你。”

趙一枚的心一下子覺得墜墜的痛,那冰冷的器械捅進身體裏的絕望和痛楚彷彿再次襲來。她忍不住道:“那次……其實是意外,不是我……”

“哎呀!”

“怎麼了?”

“沒什麼。”

“是不是切到手了?”

“沒有。”

“把手拿給我。”

趙一枚伸手去抓他的手,指尖剛觸到一點粘膩溫熱的液體,就被他反手握住,想抽出來,抽不動。他的手,還是那般熟悉的感覺,溫暖,厚實,寬大,將她的手完全包圍住。

她仰起頭,眼睛上矇著紗布,兩片弧線優美的嘴唇微微張開,欲語還休。

“枚——”潘明唯低低地叫了聲,再也忍不住,伸臂把她摟到懷裏。

這回趙一枚沒有掙扎,默默地把頭埋在他的頸窩,這熟悉的味道,耳鬢廝磨着讓她的心跳失去了節拍。

不,應該推開他!趙一枚的理智告誡着她,然而她的身體卻貪戀這個溫暖的懷抱,不舍離去。她側過臉,正好他也低頭轉過來,兩個人的唇碰到了一起,一個冰涼,一個溫軟,一點點的甘甜混合著一點點的咸澀。

一瞬間,似有一股電流貫穿了全身,什麼也聽不見了、感覺不到了,只剩下本能的尋找,急切而熱烈地探尋着、互相纏繞着、深深吸吮着,直至無法呼吸……

良久,趙一枚猛地推開他,別過臉,胸口起伏着,身體微微戰慄。

潘明唯嘆了口氣,又攬住她的肩頭,愛憐地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然後將她的臉緩緩轉過來,低聲道:“枚,其實那時候,我是因為……”

“咣當!”關門聲嚇了兩人一跳。

潘明唯扭過頭,驚訝地看到一個頎長英挺的陌生男人正走進玄關,那男人看到他們也顯然是吃了一驚。

“誰?”趙一枚轉身問。

“是我。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男人的嗓音磁性,語氣帶着些戲謔。

“小李?”趙一枚大為驚訝,“你怎麼進來的?”

“你弟把鑰匙給我了。”李雲飛邊說邊往前走了兩步,將手中的東西放到桌上。

“他……你……你怎麼也不先敲門?”趙一枚臉上發熱,心裏暗罵趙樺做事沒譜。

“我敲了半天沒動靜,還以為你暈過去了,才自己開門進來。”李雲飛一臉的無辜,看了眼潘明唯,又向趙一枚道,“你不知道你弟在我面前跟託孤似的,把你說得有多凄慘。這位是……”

趙一枚這才反應過來,連忙給兩人介紹:“這是潘明唯,我的朋友。這是李雲飛,我的……”

“哥們。”李雲飛搶先答了一句,然後伸手拍了拍潘明唯的肩膀,笑了笑道,“兄弟,這丫頭就交給你了。我忙着呢,先走啦。”

走到門口,又回頭向趙一枚道:“記住,這幾天要飲食清淡,多卧床,保持情緒平穩……我過幾天再來看你。”

李雲飛走了,剩下的兩個人站着,都覺得氣氛有些尷尬。

“他是我弟弟的師兄。”話一出口,趙一枚就覺得根本沒有解釋的必要。

潘明唯見李雲飛跟她語氣諳熟,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當初和趙一枚那般親密之時,他都一直沒有她的家裏鑰匙。但現在也不好問什麼,只得“嗯”了一聲道:“有沒有創可貼?”

趙一枚這才想起他的手指還在流血呢,趕緊指點他找到創可貼。

接下來兩個人都不怎麼說話。吃晚飯時,趙一枚順從地由着潘明唯一口口喂她。她幾次感到潘明唯似乎想說什麼,不過最終,他什麼也沒說。

整整一星期,潘明唯每天過來煲湯煮飯,照顧她、陪她聊天,不過兩人都很有默契地不涉及敏感的話題。

直到最後一天,吃完晚飯,趙一枚接過潘明唯遞過來的紙巾,擦了擦嘴,然後笑了笑:“真不錯,你再做下去,可以自薦掌勺大廚了。”

潘明唯道:“明天……”

“明天李雲飛會帶我去醫院。”趙一枚搶先說道,“我已經和他約好了。”

潘明唯點點頭,想起她看不見,又說:“那好。”

“你就沒什麼話對我說嗎?”趙一枚感覺他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實在忍不住了,問道。

潘明唯似乎沉吟了一下,才道:“丹尼的時間不多了。”

趙一枚驚道:“什麼?怎麼會?他不是做了骨髓移植?”

潘明唯怔愣了一下道:“是塞琳娜跟你說的,丹尼做了移植?”

趙一枚點點頭:“就是在香港那次。她說你當時回美國,就是為了給丹尼做移植,還給我看了照片,你和丹尼在層流室外面……”說道這裏,隱隱覺得什麼不對,想了一下又道,“不對呀,你不是丹尼的親生父親,怎麼給他做移植?”

“不一定有血緣關係,只要配型成功就可以。”潘明唯道。

“那麼,那次……沒成功?”

潘明唯含糊地“嗯“了一聲。

趙一枚立生惻隱之心:“他還那麼小……如果真有什麼事,方沁可怎麼受得了?”

“丹尼他自己……也知道時日不多了。”潘明唯垂下頭,緩緩道,“所以他希望,我和塞琳娜復婚。”

趙一枚心裏又是“咯噔”一下,咬着下唇,什麼也沒說。難言的沉默在房間裏氤氳。

良久,趙一枚開口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的眼睛好不了了,永遠瞎了,你會怎麼樣?”

“我會陪着你,一直到我生命的盡頭。”潘明唯幾乎想也沒有想就說。

“你怎麼越來越文藝腔了?像是在演莎翁的台詞。”趙一枚哈哈一笑,“別說我眼睛瞎不了,就是真的瞎了,也不需要誰來陪着。每個人都應該有他自己的精彩人生,誰也不該是誰的拖累,更不該用生病做砝碼來綁住誰。”

趙一枚說完,抬起手,摸索到他的臉上,停住,放緩了語氣,低聲道:“艾唯,我現在看不見,難道你也看不見?難道你看不見自己的心,為的究竟是丹尼,還是方沁?”

沒有聽到潘明唯的回答。過了一會,趙一枚清晰地感覺到指尖下一片潮濕。

然後,潘明唯站了起來,親了親她的額頭,嘶啞地說了句:“我去洗碗。”便轉身走開。

趙一枚隨手抓起身旁的抱枕扔過去,嘴裏笑道:“幹什麼?搞得像是最後的晚餐一樣,我還沒瞎呢!”

聽到廚房門關上的聲音,趙一枚怔了怔,淚水簌簌而下。

趙一枚正歪在沙發上,神不守舍的聽電視,門鈴響了。

“誰呀?”趙一枚問了一聲。

“我。”李雲飛在門外應道。

趙一枚坐起身道:“你自己開門進來吧。”

李雲飛開門進來,徑直走到沙發邊,說道:“我明天排了一整天的手術,怕是沒時間帶你去醫院,乾脆現在就給你拆了紗布得了。”

“你給我拆?別!”趙一枚把身子往後靠了靠,“你是胸外科的,又不是眼科的。”

李雲飛不滿地道:“就你眼睛這點小兒科毛病,拆個紗布而已,還用專門找眼科?再說,我也算是全科醫生了。”

趙一枚想起他曾參加過援非醫療隊,基本上從頭到腳、內科外科眼科婦科兒科的活都干,於是點了點頭道:“好吧,你可小心點。”

“行了,放心吧。”李雲飛說著俯身下來,手伸到她腦袋後面,開始拆紗布。

第一層紗布拆下來,垂到了趙一枚的耳畔,趙一枚一向怕癢,便向後躲去。

“別亂動!”李雲飛更加俯低身子。

紗布蹭到了脖頸,趙一枚忍不住笑出聲來,身體往後一仰。李雲飛的手正扣在她腦後,被她一帶,腳下沒站穩,和她一齊跌倒在沙發上。

李雲飛像彈簧一樣迅速彈起來,又拉了她一把,見她還是“咯咯”笑着,奇道:“傻笑什麼?”

趙一枚不語,只是坐在那裏笑得渾身發顫。

李雲飛搖了搖頭,扳正她的腦袋,繼續拆紗布。

紗布一層層地拆掉,趙一枚緩緩睜開眼,視線越過李雲飛的肩頭,看見潘明唯正站在廚房門口的玄關處,整個人憔悴不堪,全沒了往日風采,竟是比兩個月前那次見面時又明顯瘦了,隔着客廳,以她還不甚清晰的視力,都能看出他眼下明顯的青影。

“都收拾好了,我走了。”潘明唯淡淡地說了一句,便開門離去。

趙一枚的笑容凝結在臉上,看着他蕭瑟的背影,只覺得疼痛從心底汩汩流出。

“你說你這是何苦?”李雲飛說了一句,在她身旁坐下,掏出香煙和打火機。

“別在我這抽煙!”趙一枚低低的喝了一聲。

“怎麼,你舊情人從來不抽煙的?”李雲飛沖門口的方向挑了挑眉毛,然後自顧把煙點着,嘆道,“師太,你可不能過河拆橋啊。今天你就讓哥們抽一根吧,我都好久沒抽了。”

趙一枚無心理會他,攬了個抱枕,埋下頭。過了一會,不見李雲飛說話,又扭頭去看他。

李雲飛拿煙的姿勢很奇特,是將煙夾在中指和無名指的指根處,所以每吸一口,都幾乎將整個手掌罩在嘴邊。一點微光在修長的指間半明半暗,煙霧繚繞中,眉頭微鎖,似是別有心事。

趙一枚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忍不住問道:“怎麼了?心事重重的?”

李雲飛瞥了她一眼,又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圈,嘆道:“女人啊,都是些不可理喻的動物……”

趙一枚又休息了幾天,在家獃著無聊,便回了公司上班,只是還需小心控制用眼時間,尤其不能長時間盯着電腦。

每次路過公司附近的東華醫院,趙一枚都忍不住往大門裏望去。她想看到什麼?又怕看到什麼?

潘明唯就這樣又一次消失了。每次他消失都是因為方沁,那麼他每次出現又是為什麼呢?趙一枚忽然想起,他每次走的時候,都不曾跟她說“再見”,這回,是真的不再見了嗎?

天氣漸漸冷起來,元旦後到春節前的這段日子,是一年之中最冷的。這晚室外氣溫逼近零度,趙一枚早早就開了空調暖氣鑽進被子裏。

黑暗,無邊無盡的黑暗。耳邊似乎有熟悉的聲音在不停的呼喚,卻什麼也看不清、聽不清。

趙一枚努力掙扎着,終於從令人窒息的夢魘中逃脫,心還在狂跳着。抬手按亮床頭燈看了看時間,早上六點多,還能再睡會。於是關了燈,把身子縮回溫暖的被窩裏,閉上眼,腦中仍舊恍惚着。

冬日的清晨,厚厚的遮光窗帘內重新陷入黑暗,只有電子時鐘的數字發出微弱的紅光:1月13日06:10。

起床的時候竟然比往常遲了,趙一枚匆匆洗漱完畢,早飯也來不及吃,趕往公司,開始忙碌的一天工作。

快中午了,趙一枚終於可以坐下來喘口氣,剛剛想伸手去拿杯子,電話又響了。

“……嗯……好……在你桌面,電腦的右邊……好的,我馬上拿給你。”

趙一枚起身,匆匆走過去,找到文件,又急急忙忙往門外沖。驀地,心裏忽悠一下,彷彿心跳漏了一拍。

趙一枚停下腳步,楞了楞,轉身走到剛才的桌前。大概找文件時碰到了鼠標,之前的屏保已散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則新聞,一行大大的刺眼的黑體字:“海地發生7級強烈地震。”

海地……太子港……趙一枚撲到屏幕前顫抖着手點開那則新聞:“……海地總統府及中國駐海地維和部隊總部建築物嚴重損毀,交通、通信中斷,太子港機場關閉……”

趙一枚大腦一片空白,幾不能呼吸,腳下的地板開始旋轉……傾斜……夢中令人窒息的心悸再次襲來……

“枚,醒醒,醒醒……”

趙一枚悠悠轉醒,映入眼帘的是幾個同事關切的臉,林迪半托托着她的上半身,正把一支果汁往她嘴裏塞。

“一枚,你怎麼就暈倒了?可嚇死我們了,幸虧林迪有經驗,說你一直有低血糖的毛病,你沒吃早餐吧?”一個同事說。

“海地!”趙一枚的腦中似有什麼在轟轟作響。

十個小時之後,終於與海地恢復了聯繫。

趙一枚坐在沙發上,盯着正在打電話的趙樺,身體甚至緊張得微微顫抖。早上的那個夢,實在太真實的感覺,還有那個時間!趙一枚簡直不敢再去想像。

李雲飛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沒有說話,但卻透過手臂傳遞着讓人安定的力量。

“姐,哥沒事!”趙樺興奮地叫起來。

趙一枚立刻從沙發上彈起來,一把搶過電話,衝著話筒就叫:“秦揚——”

“放心,秦隊他沒事。”話筒里傳出一個女孩子清脆的聲音。

趙一枚一怔,急道:“那他怎麼不來聽電話?”

“是一枚姐吧?我是小季呀!”電話里的女孩說,“秦隊還在救災搶險現場忙着呢。”

“小季?”趙一枚一愣。“廣西隆口的季春然呀。”女孩說。

“哦,你和秦揚一起去了海地?”趙一枚這回真是大大出乎意料。

“不,我比秦隊晚來了半年。好了,我要收線了,等秦隊脫開身,就讓他聯繫你們。”小季匆匆掛上電話。趙一枚這才勉強放下心來。

趙樺道:“姐,你怎麼臉色這麼差?中午還在公司暈倒了。”

趙一枚道:“我沒事,低血糖老毛病了。主要是我今天早上,就是剛好地震的那個時候,做了個夢,夢見……”

趙樺撇了撇嘴:“你夢見哥給壓底下啦?你不知道夢都是反的嗎?”

趙一枚不禁也暗笑自己疑神疑鬼,是呀,秦揚怎麼可能那麼不好運,一地震就把他砸底下?

第二天早上,秦揚的電話終於來了。趙一枚從趙樺手裏接過聽筒,聽到他的聲音,激動的聲音都哽咽了:“你沒受傷就好。你不知道,我做了個夢,夢見……”

“一一,”秦揚打斷了她,聲音沙啞,“有件事……”

“什麼?”趙一枚問。一絲不祥的預感,像冰涼的毒蛇,從腳底蜿蜒而上。

電話那頭有片刻的沉默。趙一枚握緊了聽筒,然後聽到秦揚說:“潘明唯可能在海地。”

“艾唯?他怎麼會在海地?”趙一枚大吃一驚,“他怎麼可能去海地?”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他前天來維和總部找過我。地震的時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離開,所以……”

“他一定已經走了!”趙一枚把電話往趙樺手裏一塞,就去拿自己的手機,顫抖着手指,想也不想就撥了一串號碼。原來,這個號碼從她的電話薄里刪除了,卻還深深刻在她腦海里。

聽筒里機械的女聲反反覆復地傳來:“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又是這句話,和兩年前一樣,又是這句話!趙一枚握着手機,心底突然生出無盡的恐慌,喃喃自語道:“他一定是回了香港,或者美國……”

趙樺掛了電話,見她面色慘白,過來扶住她:“姐,你沒事吧?哥說他一有消息,就會馬上通知你。”

趙一枚愣了愣,猛地站起來,說了句:“我要去找一個人。”就拎起手袋急急往外走。

長長的走廊在眼前晃動,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姐,姐……”

趙一枚抬起頭,發覺趙樺摟着她的肩膀,關切地叫着。

“我沒事。”趙一枚扯了扯嘴角,扶着牆站直,“我要去東華醫院找人。”

到東華醫院一問,方沁沒有來上班,說是請了病假在家。好不容易打聽到她家的地址,又匆匆趕過去。

敲開門,方沁驚訝地看着她:“趙小姐?”相較半年前那次見面,她看上去臉色不太好,蒼白憔悴了許多。

趙一枚顧不得許多,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問道:“艾唯呢?他現在哪裏?”

方沁皺了下眉,語氣和表情還是淡淡的:“你找艾唯有什麼急事嗎?”

趙一枚猛然醒悟自己用力太大,連忙鬆開手:“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他是否平安。海地地震了,有人前兩天見到他在海地!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嗎?”

“海地?我只知道他去了加勒比海一帶,好像是古巴或者多米尼加。”方沁說完,臉色也變了——多米尼加,就與海地的東面接壤。

“你先進來吧。”方沁仍保持着鎮靜,走去書房打電話。

趙一枚坐在沙發上,見方沁出來,“騰”地站起來:“怎麼樣?他在哪裏?”

“他是去參加國際紅十字會的糧食計劃會議,就住在太子港的蒙大納酒店。原計劃地震那天下午走,現在,”方沁慘白着臉,搖了搖頭,“沒有消息。”

蒙大納酒店俯瞰整個海灣,是太子港最大的酒店。但在強烈的地震中,十八層主樓完全倒塌,兩百多人失蹤。

趙一枚雙腿發軟,晃了一晃,跌坐回沙發上,渾身的力氣都似乎被抽離,無力地蜷縮成一團。

“潘明唯,你個笨蛋!去那鬼地方參加什麼糧食會議?你想要拯救全世界餓肚子的人嗎?現在又有誰來拯救你?你個笨蛋!笨蛋!”趙一枚低聲罵著,終於嗚咽出聲。

眼前遞過一張紙巾,趙一枚淚眼朦朧地抬起頭,茫然看着方沁那雖然焦灼,但卻依然冷靜的臉。

“趙小姐,你也不要太過擔心了。艾唯有上天的眷顧,前兩次能夠化險為夷,這次也必然能夠逃過一劫。”

“前兩次?”趙一枚怔怔地看着她,還沒消化她話里的意思。

“你愛他,是嗎?”方沁突然問道。

趙一枚楞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又馬上拚命搖頭,有些語無倫次地道:“那是以前……現在……不,只要他平安回來,我永遠都不會再出現在你們面前,我保證!”

方沁看了她片刻,然後緩緩嘆了口氣:“原來你們兩個,是一樣的傻。既然你愛他,為什麼不告訴他?他不知道,或者,連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有多愛他?”方沁像在說著繞口令,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愛一個人,為什麼不告訴他?”

趙一枚也呆住了,是啊,她是愛他的嗎?她當然是愛他的!可原來從頭到尾,她都不曾說過一句“我愛你”。為什麼?因為她害怕?害怕因愛成傷?可是,她如今還不是一樣遍體鱗傷?

方沁站起身,進裏屋拿了一個小巧的金屬物品,遞給趙一枚,說道:“這是丹尼從艾唯那裏偷偷拿來的,我想,還是應該給你也聽聽。這是他兩年前從中國回美國后的一段記錄。”

那泛着銀光的精緻物件是一隻錄音筆,趙一枚接過來,遲疑了一下,按下了頂端的放音鍵。

最初“沙沙”的幾聲響過,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出來:

“12月4日,上午檢查結果出來,兩期MOPP化療,沒有緩解。塞琳娜幫我買來了這支錄音筆,2G,1500小時,可以連續不停說上兩個月,對我來說,可能太浪費了。十三歲治好的淋巴瘤,時隔二十年都會複發,我這次的希望又有多少?”

“12月10日,從今天開始轉用另一種ABVD化療方案。最後的希望。”

“12月17日,反應很大,比前兩期都厲。今天吐了十幾次,渾身無力。想起那天枚嘔吐的難受樣子,仍覺得心疼。是我不好。”

“12月24日,平安夜。塞琳娜帶丹尼來看我。丹尼剛輸完血,精神很好,送了我一頂頭巾。枚,今晚應該有人陪你度過吧,希望你一切都好,聖誕快樂!”

“1月1日,新的一年。枚,你好嗎?開始你的新生活了吧。上午給家人逐一打了電話。阿媽七十多了,身體大不如從前,我是她最疼愛的小兒子,不能侍奉跟前,還可能要她白髮人送黑髮人……”

“1月9日。今天感覺很不好。累。”

“1月15日,丹尼輸完血又來看我。我在他的口罩上畫上了絡腮鬍子,他很開心,說想快點長大,可是,我恐怕等不到他長出鬍子的那一天了。”

“1月22日。第二種化療方案仍然沒什麼起色。我還剩下多少時間?”

“2月14日。枚,Happyvalentine-sday!節日快樂!我們竟沒能在一起度過一個情人節……我現在有些後悔了,後悔把你推到別人的懷裏,後悔為什麼不自私些把你留下……枚,我想見你,我不想就這樣離開,還想再見你一面,哪怕你已經是別人的新娘……。”

“2月21日,元宵節。家人團圓的節日。二姐從香港趕過來。”

“3月28日。想不到一場併發症讓我在ICU足足躺了一個多月才出來。插管、呼吸機……真的不想再受折磨!如果治療無望,也希望我可以躺在自己的床上,平靜的離開這個世界,而不是在搶救室里。”

“4月12日,丹尼的輸血周期縮短到二十天一次。塞琳娜很擔心,她前幾天聽到丹尼在電話里和同學說他不知道還有幾年命。如果不做骨髓移植,丹尼恐怕活不到十二歲。我對丹尼說,不要讓媽咪傷心,我們一起努力,好好活下去!”

“4月25日。決定做自體造血幹細胞移植。塞琳娜從醫生的角度向我詳述了移植的高風險。不過我意已決,不想再在病床上苟延殘喘,就讓上帝來決定我的生死吧。”

“4月27日,塞琳娜建議我在開始全身大劑量化療前,先做精子冷凍,這樣我以後還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孩子,我和枚曾經有過一個孩子。當時我以為她把孩子打掉了,可是後來我知道是我誤會了,她只是說氣話。她即便不要我,也不會不要那個孩子。枚,對不起,我給你的傷害,還有機會彌補嗎?”

“5月12日,四川地震了!終於還是忍不住打了電話,只想確認她平安。沒有說話,可她猜出了是我。我是不是做錯了?我不該去打擾她?其實她應該沒事的。或者我只是想給自己找個借口好聽一聽她的聲音?我害怕,害怕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

“5月16日,準備進層流室,開始與世隔絕的生活。新生,抑或永別。塞琳娜答應我,如果我出不來,就把這支錄音筆扔進大海,這是我留在塵世的最後痕迹。”

錄音到這裏就結束了。趙一枚握著錄音筆,已經完完全全呆住了,淚流滿面地抬不起頭,腦子裏嗡嗡作響,亂成了一團麻,以往的一幕幕,放幻燈片似地出現在眼前。

他耳朵後面那條疤,他說是小時候得重病,差點死了。那裏,剛好是淋巴結的位置。

分手前的那段時間,他身體似乎很差,疲倦、頭痛、動輒感冒、發燒,咳嗽一直也沒好……

還有她意外流產的那一天,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醫院裏?好像最後他是拿着一個醫院裝放射檢查片的大紙袋走的。

他當初匆忙回了美國,根本不是給丹尼移植骨髓去的,而是自己治病。

……

想到這裏,趙一枚猛地抬起頭,看向方沁:“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因為他也離開了我。”方沁緩緩說道,“他說他會永遠做丹尼的父親,但他不會因為丹尼而和我在一起。他說,他不能再次背叛自己的心。”

趙一枚心裏一顫,看着眼前這個與她同齡的女子,說這些話時,那美麗的大眼睛上浮起了一層霧,充滿了無奈和惆悵。

“這麼多年來,艾唯在我心裏的位置,僅次于丹尼。我實在,不忍心見他……”方沁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搖了搖頭,收回心神,又說道,“當初艾唯做移植成功后,本來要繼續留在美國。可是,他因為你的一封郵件,改變了主意。”

“我的郵件?”趙一枚猛地想起了她去相親的前一晚,發出的那封只有一個名字加冒號的郵件,“他是……為了我回來的?那為什麼……”為什麼,又要走?

“兩個多月前他做了複查,肺部和肝部都發現有陰影。”方沁道。

趙一枚再次一驚——兩個多月前,不就是她眼睛出事那段時候?

“當時不能夠確定是不是再次複發轉移,只能先用藥物控制,三個月後再做一次詳細檢查,也就是這個月底。那段時間,他的心理壓力很大。要知道,移植手術后的前兩年是複發高危期。”方沁頓了頓,繼續說道,“後來他說,他不想成為任何人的拖累。他要趁他還沒有倒下,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

趙一枚立刻想起那天晚上她對潘明唯說的話,她說,每個人都應該有他自己的精彩人生,誰也不該是誰的拖累,更不該用生病做砝碼來綁住誰。

可是,她這樣說,不是那個意思啊!趙一枚眼前只剩下那天他轉身離去時的目光,原來竟是那樣的凄愴和無奈……

“是微小陰影,也許只是一般的鈣化點。他不會有事的。”方沁話一出口,就發覺這句安慰的話是那麼蒼白無力——此刻的潘明唯,還不知在哪個廢墟下,生死未卜。

“他會沒事的。”趙一枚用力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老天會保佑他,再一次逢凶化吉的。”

五十幾個小時過去了,蒙大納酒店的廢墟瓦礫中只解救出二十多人。

門鈴響了,趙樺去開門,見是李雲飛,連忙讓他進來。

李雲飛向卧室的方向看了看,問道:“你姐怎麼樣了?”

趙樺道:“她一直睡不着,沒辦法,中午我給她打了支鎮靜劑,現在還沒醒。”

李雲飛又問:“那邊,有消息嗎?”

趙樺神情黯然,垂下頭,緩緩搖了搖。

李雲飛心裏一沉。被困在廢墟下,時間越久,生還的希望就越小。

卧室里,趙一枚已經醒了,冬日黃昏的餘暉,從窗外灑進來,正照在她的臉上。

趙一枚聽到了外面的對話,閉了閉眼,又緩緩地睜開,翻身下床,費力地從床底深處拖出一隻紙箱。

這隻箱子裏的東西,是她前年在汶川地震后,想捐掉、想扔掉,最終,還是收在了床底。

趙一枚打開箱子,拿起最上面一件阿瑪尼西裝,輕輕拍了拍並不存在的灰塵,然後撐開熨衣板,仔仔細細熨了一遍,又用衣架撐了,打開衣櫃門,掛到自己的外套旁邊。

看着那筆挺有型的衣服,熟悉的衣襟袖口,趙一枚的眼角慢慢洇濕……

想起他抬起頭,對她說:“嗨。”臉上淡淡的微笑,和鏡片后漆黑的深眸;

想起他修長的手指,靈巧地在鍵盤上飛舞;

想起在他溫柔和煦的目光下,她的心,是如何悸動;

想起他拉起她的手時,那樣的溫暖安定;

他總是遷就她急躁的壞脾氣;

他總是體貼地為她拉開車門、披上外套;

他不能吃辣的,卻喜歡陪她去吃川菜;

他最討厭榴槤,卻必點菜單上的榴槤酥、榴槤餅,只因,她喜歡;

他的胃不好,卻總是不聽話,每天早上喝兩杯咖啡;

無論遇到什麼事,他總是不着急,也不生氣,淡定地微笑着;只有她,才能夠讓他失態……

想起他說,我們不要再吵了,枚,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好好的在一起,好嗎?

他說:枚,我們結婚吧。

他說:對不起,枚,祝你幸福。

他說:我忘不了,枚,我忘不了你!

他說:上來,我背你回去。

他說:小豬,你長胖了嘛。

他說:我會陪着你,一直到我生命的盡頭……

趙一枚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夕陽將金輝灑滿了天際,看着暮色徐徐降臨,直至寒夜森森,冷冽的北風在城市上空呼嘯嘶鳴,彷彿一刀刀割着心口。

——整整六十個小時過去了,你在哪裏?你還好嗎?

——堅持住,我在等你回來,我還欠你一句,我愛你。

李雲飛讓趙樺去隔壁房間休息一會,他來守着。眼見天都黑了,趙一枚還不見起來,便敲了敲門,推門進去。

卧室里沒開燈,趙一枚呆立在窗前,右手緊緊按在左胸上。李雲飛趕緊上前扶住她,問道:“一枚,你哪裏不舒服?”

趙一枚扭頭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胸口,低聲道:“我這裏痛……”

李雲飛把她拉到床邊坐下:“你先躺一躺,小樺煮了粥,我去給你盛一碗來,喝了會舒服些。”

趙一枚緩緩搖了搖頭,巨大的擔憂和恐懼如冰冷的潮水般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終於再也承受不住,撲倒在李雲飛懷裏,像個孩子般放聲大哭:“我怕……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怕再也見不到你溫柔的目光、和煦的笑容;

——怕再也觸不到你結實的臂膀、溫暖的胸膛;

——怕再也聽不到你寵愛的言語、輕快的笑聲……

——我不需要和你地久天長,無論你有三十年,還是只剩三個月的時間,我只想和你一起,度過,每一天;相愛,每一天。

子夜時分,電話終於又響了。趙一枚跌跌撞撞地衝過去,卻又緩下腳步,扶着牆,兩腿發軟,一顆心“嗵嗵”跳得快要躍出了胸膛。

電話鈴繼續響着,趙一枚深吸了一口氣,站直身體,向前走去,一步,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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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你一句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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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別在離開之後才說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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