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誰成全了誰的碧海藍天
聖誕節前,工程如期完成,趙一枚和同事一起離開了香港。
走的時候,趙一枚拎着大包小包,卻感覺一身輕鬆,甚至有一種徹底解脫了的感覺。要說唯一有些捨不得的,大概就是“蘭園”的金牌火腿煎雙蛋了。
春節假期趙一枚準備和幾個朋友一起去雲南麗江,臨走前,秦揚來找她了。秦揚一般沒事不會來,這次,是聽說她要徒步旅行,給她帶來一些戶外用品裝備。
趙一枚要請他出去吃晚飯,秦揚淡淡一笑:“你跟我還客氣什麼?別麻煩了,在家裏隨便吃點吧,我還沒嘗過你的手藝呢。”
“我這?”趙一枚一愣,然後遲疑道,“只有麵條噢。”
“麵條就麵條,管飽就行。”秦揚往沙發上一坐,自顧打開電視看起來。
趙一枚硬着頭皮進了廚房,把所有可利用的食材翻出來,折騰一番,端出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番茄火腿雞蛋面。
“唔,香!”秦揚聞着味兒過來,嘗了一口,贊道,“比我們食堂的好吃!也比外面的好吃。餐館的什麼東西都放味精。”
趙一枚聽他這話,心裏不由一酸。從他大學畢業那年母親去世算起,多少年了,他竟沒有吃過一餐家常飯,哪怕是一碗簡單的麵條。
秦揚“唏哩呼嚕”地吃了幾筷子,發覺桌子對面沒動靜,抬起頭來,見趙一枚看着他,怔了怔,然後嘴角泛起一個自嘲的淺笑:“怎麼,是不是覺得我現在的吃相特別粗魯?”
趙一枚笑着搖搖頭,喉頭有熱辣辣的東西涌動,竟然聲音暗嘶啞:“趁熱吃,鍋里還有呢。”
夜寒露重,屋裏卻是暖意盎然,不大的餐廳里氤氳着的熱氣,很快讓窗戶上起了白霧。
秦揚悄無聲息地又吃了一陣,忽然問:“你和那個相親對象,最近怎麼樣了?”
趙一枚奇道:“誰?什麼相親對象?”
“還裝。就是小樺的師兄。”秦揚頭也不抬地說。
“你是說‘小李飛刀’呀,他怎麼成了我相親對象了?當初那就是個烏龍事件。”趙一枚邊吃邊道,“他也就是我一朋友,認識好幾年的網友,見了面才發現大家是熟人,而且他也是北京長大的,比較聊得來而已。”
“是呀,不單聊得來,而且還門當戶對。”秦揚抬頭看了趙一枚一眼,“你知道他爺爺是誰嗎?”
“不知道。”趙一枚老老實實地答,同時有點好奇,“誰呀?”
秦揚緩緩說了一個名字。
這回趙一枚真真吃了一驚,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想不到小李還真夠低調的……不過,他爺爺、爸爸是誰,關我什麼事?我跟他就是狗肉朋友的關係。小樺也真八卦,把他師兄老底都抄出來了……”
“小樺?他說他也是才知道。”秦揚說了一句,繼續低頭吃面。
趙一枚明白過來,那必是趙東升查到的了。笑了笑道:“我說他們怎麼就那麼著急把我打包嫁出去,原來是發現了金龜婿。不過,他們怎麼不打聽清楚了,人家小李可向來是‘百花叢中過,不帶走一片花瓣’。”
“人總是會變的,他以前也許是因為沒遇到合適的人。再說,你呢?你對他就真的一點意思也沒有?”秦揚看着她。
趙一枚怔了怔,垂下眼帘不說話,用筷子一根根挑着麵條吃。
秦揚掃了她一眼,緩緩道:“你心裏還是放不下那個人,是吧?”
趙一枚狠狠咬了一下筷子頭,又狠狠搖了搖頭:“早放下了。我就當是被毒蛇咬過一口,好了傷疤,就忘了。”
“真的?”秦揚盯着她。
“真的!”趙一枚使勁點點頭,又笑道:“你放心,我不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我這不還沒遇上合適的嘛,所謂’寧缺毋濫’。倒是你,過完春節就實打實滿三十了,你的個人問題是不是也要提上議程了?秦揚同志?”
秦揚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低下頭,“呼嚕嚕”把一碗面吃到底朝天,把碗一推,站起身悶聲道:“我飽了,該走了。”
趙一枚看着秦揚離去的背影,心中有些惻然。突然苦笑一下,用力地搖了搖頭,把腦子裏不該有的傷感甩了出去。
時間飛快,春節才過完,情人節就來了。
2月14日情人節的這一天,趙一枚意外接到了秦揚的電話,說要請她吃晚飯。
“今天是什麼日子你知道嗎?”趙一枚說,“你在這個日子請我吃飯?”
“有人已經請你了?那個李醫生?”秦揚問。
“哪有人請我。今晚要加班。再說今天的餐館估計各個爆滿,你請我,我都不想去湊這熱鬧。”趙一枚說。
“那好吧。”秦揚也不多說,就掛了電話。
還沒到下班鐘點,幾個女孩就坐不住了,一個個喜氣洋洋地輪流往洗手間跑,補妝的補妝,換衣服的換衣服,只有趙一枚仍穩穩坐在座位上。
“一枚,你真打算留下來加班啊?今天可是情人節呀。”傑米的眼光裏帶着幾分同情,話音未落,趙一枚的手機就響起來。
又是秦揚的電話,讓她下去一趟。走出公司,竟然看到秦揚穿着便裝,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等在門口。
趙一枚在同事羨慕的目光中走過去,“秦揚,你想幹嘛呀?”
“帥哥加玫瑰,夠給你撐場面的了吧?看以後誰還敢說你是必剩客!”秦揚笑吟吟地看着她。
“哥,你這哪是給我撐場面,是毀我呢吧?這樣一搞,誰還來追我呀?”趙一枚有些哭笑不得。
“別叫我‘哥’!”秦揚看着她,收斂了笑意,緩緩道,“等哪天你嫁出去了,我就是你的娘家哥;只要你沒嫁,就還是叫我秦揚吧。”
趙一枚看着他,忽然心中酸楚,怔怔地不知說什麼好。
“其實我是來跟你告別的。我參加了維和部隊,馬上要去進行集訓,然後去海地,要去一年。”秦揚把花塞在她懷裏,柔聲說,“一一,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陪你去南普陀寺重新求個姻緣符。”
“等你回來,我早就嫁人啦!”趙一枚大笑,眼角卻濕濕的。
做完手頭上的事,已經很晚了。情人節的晚上獨自一人加班,未免有些太凄涼。趙一枚自嘲地笑了一下,收拾好東西,捧上那束花,緊了緊外套,走出寫字樓大門。
夜色已深,冷風凄雨,街上的行人稀少。轉過街角,趙一枚猛然停住了腳步。
天空中淅淅瀝瀝飄灑着的細雨,在燈光的映射下,幻化成薄薄一層輕霧。就在這輕霧的籠罩下,一個熟悉的身影打着傘悄然而立,顯得幾許孤單和寂寥。
趙一枚站在這雨霧裏,彷彿心也被打濕了。
“嗨,枚,下雨怎麼也不打傘?”潘明唯小心翼翼地走上兩步,把傘遮在她的頭頂。
趙一枚微微揚起臉,浮起一個譏誚的笑容,緩緩道:“潘先生?今天是什麼日子,你不在家陪着太太兒子,怎麼反而跑到這兒來了?”
“枚!”潘明唯苦笑了一下,“塞琳娜是我前妻,我們,很多年前就已經離婚了,只不過因為丹尼……”
“你和我解釋這些幹什麼?有區別嗎?”趙一枚冷哼一聲,打斷他的話。是啊,有區別嗎?他和方沁的話誰真誰假,都沒有區別。照片上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樣子,接待生嘴裏的“潘太太”,丹尼脆生生叫着“爹地”,他們割不斷的血緣,骨髓移植……
“有區別!我想讓你知道,當初和你在一起時,我是真心的。”潘明唯的聲音低澀下去,“對不起,枚,有些事我是瞞着你,塞琳娜她……”
趙一枚先是心裏一軟,聽到塞琳娜的名字,馬上又硬起來,冷冷道:“還提當初做什麼?真心也罷,假意也罷,結果都是一樣的。我現在很好,過去的事,就當是一場噩夢,我早就忘了。”
潘明唯怔了怔,嘴唇動了幾下,才道:“對不起,我只是……只是想來看看你。”
“看我什麼?看我過得好不好?”趙一枚鼻子裏哧地一聲輕笑,揚了揚手裏的花,“你看到了,我過得很好,這下你可以把心放肚子裏了。”說著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胸口。
“枚!”潘明唯抬手抓住她的手,然而那手卻象一條小魚一樣,一滑,就溜出了掌心。
兩人隔着半臂之遙,對視了片刻,只聽到彼此壓抑的喘吸聲。
“我看見他送花給你,但你沒有跟他走;你加班,他也沒來接你。”潘明唯伸長手臂,把雨傘又遮到了她頭上。
“那是因為他參加了維和部隊,要去集訓。等他從海地回來,明年的情人節,我們就結婚!”趙一枚飛快地說完,撥開頭頂的雨傘,轉身就走。
前面一輛公交車剛好到站,趙一枚看也不看,“滴”地一聲刷了交通卡,抬腳就上。
耳聽得後面傳來“叮叮噹噹”硬幣落箱的聲音,轉頭一看,潘明唯居然也上了車。
“你跟着我幹什麼?”趙一枚瞪他。
“你坐反方向了。”潘明唯道。
“你怎麼知道我要去哪?”趙一枚瞥了他一眼,向後排的空位走去。
潘明唯不說話,依然跟着她。
“你怎麼回事啊?”趙一枚轉過身,大聲道,“我去找我未婚夫,你跟着來幹什麼?”
一片安靜。車廂里的乘客都詫異地抬起頭看着他們兩人。
趙一枚一把推開潘明唯,噔噔噔上了樓梯。
這是一輛觀光線的雙層巴士,二層沒有頂棚,因為下雨,所以一個乘客也沒有。趙一枚一直走到車尾,抓着欄杆站着,望着後面。潘明唯在她身後兩步之遙的地方停住:“枚,下去吧,雨下大了。”
趙一枚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道:“潘先生,你是我什麼人?你管得未免也太寬了。”
片刻的沉默,背後傳來潘明唯的聲音:“他不是你的未婚夫,你並沒有和他在一起,對不對?”
趙一枚猛地轉過身,盯着他看了片刻,忽地嘴角揚起,冷笑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怎麼,你那麼遠過來,就是專門來看我在情人節如何孤零零的……”
“不是的,枚!”潘明唯打斷她的話,抬起手,卻又停頓在半空,最終緩緩收回,低聲道,“我只是……後悔,當初那麼草率地離開……”
“後悔?哼!俗話說,好馬不吃回頭草,更何況是棵大毒草。”趙一枚盯着他,一字字道:“今天在這我就明白告訴你,當初和你分手,我不後悔,一點也不後悔!過去的事,我早就全忘了!所以,你最好離我遠點,潘-先-生!”
“你真的……忘得了?”潘明唯的聲音嘶啞,帶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
趙一枚的心猛地一顫,縮成了一團,咬了咬下唇,澀聲道:“對,忘了。只當,做了一場噩夢,醒來……就忘了……”聲音越說越低,避開他的目光,垂下眼帘,蝶翼般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滴落的水珠,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潘明唯呼吸一滯,胸口似乎被什麼重重擊中,那一刻的心痛,用萬箭穿心來形容也不為過,看着她已經沒有了任何思維,只本能地伸出雙臂,一把把她攬到懷裏。
“你幹什麼?放開我!”趙一枚在他懷裏掙扎着,踢打着,像只落入獵人手裏的憤怒的小獸,那束拿在手裏的花,也被拍得落了一地的花瓣。
“對不起,是我不好,……對不起,是我錯……枚,對不起,對不起……”潘明唯一疊聲地說著對不起,手下卻始終大力按着她,只想把她按在胸口,緊緊地,一絲縫隙也不留!
“潘明唯,你為什麼要回來?”趙一枚忽然停止了掙扎,嗚咽出聲,原本繃著着身體好像抽去了筋般一下子變得柔若無骨,只剩下在他懷中瑟瑟發抖。
潘明唯輕輕嘆了口氣,伸出手,撫摸着她被雨水打濕的鬢角,語氣非常非常的溫柔:“因為我忘不了……我忘不了你,枚。”
趙一枚受驚一樣抬起頭,看着他的眼神慢慢變得柔軟。雨勢在這時減小,細密的雨絲在路邊燈光的映射下幻化成輕霧飛花,兩個人的身體緊緊貼着,在漫天的雨霧中幾乎融為了一體……
“叮—”的一聲響,車身一震,巴士到站了。
趙一枚猛然醒悟,一把推開潘明唯,踉蹌後退。
“我們……下去吧,淋濕了……別感冒了。”潘明唯也有些語無倫次。
趙一枚垂下眼帘,將身子略略一側,避開了他的手臂。
兩人一前一後下了狹窄的樓梯,下了車,向馬路對面走去。
潘明唯攔了一輛的士道:“我送你回去吧。”
趙一枚心裏掙扎了一下,還是順從地坐進了車裏。
一路上兩人沉默不語。快到的時候,潘明唯的手機響了,他略一遲疑,還是接了起來。
手機有些漏音,趙一枚聽到裏面傳來女子焦急的聲音:“艾唯,丹尼又犯病了,情況不好,我現在正送他去醫院。”
潘明唯扭頭看了一眼趙一枚,然後壓低聲音道:“我馬上趕回來,隨時聯絡。”掛了電話,又轉向趙一枚,斟酌了一下措辭說:“丹尼的身體不好。丹尼,其實他不是我親生的,不過……”
“你不用跟我解釋,孩子的病要緊。是不是親生的,他都叫你爹地,你別讓他失望了。”趙一枚淡淡說了一句,又向的士司機道,“師傅,在前面路口停一下。”
潘明唯聽到她語氣又恢復了冷淡和疏離,嘆了口氣道:“好吧,等我回來再慢慢跟你解釋。我先送你進去。”
“不用了,這裏治安很好。”趙一枚迅速地開門下車,往前疾走了幾步,才回過頭。
的士已經掉頭而去,連影子都不見了。
趙一枚怔了片刻,仰起頭,對着漫天的雨霧大喊道:“趙一枚你個笨蛋!你醒醒吧!……”
潘明唯趕到機場,已經沒有了回香港的航班,於是先飛深圳,再從二十四小時通關的皇崗口岸過關,一路趕到醫院時,已是凌晨兩點多了。
進到急症室,看到方沁,卻沒有看到丹尼。潘明唯連忙上前問:“丹尼呢?他現在什麼情況?”
“丹尼昏迷了,在裏面。”方沁的臉色蒼白,似乎站也站不住了。
潘明唯沒有想到會這麼嚴重,伸手摟住方沁,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這個出色的外科醫生,面對多嚴重緊急的情況,她拿着手術刀的手都是穩穩的,現在,居然整個人都在顫抖。
“怎麼會這樣?不是一星期前才輸過血嗎?”潘明唯問。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方沁說,“今天一天他狀況都還好,就是晚上你說回不來時,他有些不高興,我讓他去洗澡睡覺。洗完澡出來他就說難受,頭暈,想吐。我帶他來醫院,醫生做了初步的檢查,也看不出什麼大問題,就準備抽血做個化驗,一針紮下去,他就昏過去了。”
潘明唯使勁摟了摟方沁的肩膀,安慰道:“沒事,會沒事的。以前那麼多次,他都闖過去了,這次也會沒事的!”
方沁只有點了點頭。
這時急救室的門開了,卻只出來了個醫生。兩人頓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緊緊盯着醫生,生怕他說出“我們已經儘力了”這句話。
“孩子體征平穩。”醫生的一句話,讓兩人心中巨石轟然落地。
“那他什麼時候可以出來?”潘明唯問。
“他還沒醒。”醫生說,“我們給他做了各項檢查,雖然他的身體的確比較虛弱,可不應該會昏迷。”
“會不會是鐵質沉積引起?他有重型地中海貧血,一直定期輸血,有八年了。但也一直有進行排鐵治療。”方沁向醫生說。
“這個我知道。”醫生的表情看起來頗為疑惑,“其實他……他應該不算是真正的昏迷。”
潘明唯奇道:“什麼意思?”
“或者說,是心因性昏迷。”醫生說,“換種說法就是,他生理上沒有昏迷,但心理上讓自己昏迷了。”
“什麼心因性?”潘明唯更加糊塗。
“就是俗話說的癔症。”醫生說。
潘明唯總算聽懂了一個詞,想了下道:“你的意思是,丹尼是假裝昏迷?”
醫生點點頭,又搖搖頭:“也不是簡單的假裝,是他的大腦潛意識操作身體做出了昏迷的反應。”
“什麼,什麼潛意識?”潘明唯更加不解。
一直在低頭思索的方沁此時抬起頭看向他,緩緩道:“也許……也許你進去叫他,他就會醒了。”
“我?”潘明唯疑惑道。
“丹尼不是第一次這樣了。”方沁緩緩道,“兩年前你接受泰特中國的任職,剛離開美國,丹尼就一連幾天腹痛,上吐下瀉,開始以為是腸炎之類,最後的檢查結果,卻是心因性反應。丹尼不想你離開,他嘴上不說,身體卻替他表達了。”
潘明唯訝然:“你怎麼從未和我提起過?”
方沁道:“當時找兒童心理醫生給他做過輔導,以為這就算過去了。”
“那這次又是為什麼?你對丹尼說什麼了嗎?他為什麼會這樣反應強烈?”潘明唯問。
方沁道:“我只是跟他說,不要總是纏着爹地。爹地也要有他自己的生活,以後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他總要學會自己長大……”
潘明唯急道:“你怎麼能這樣跟丹尼說?”
“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方沁看着他有些凄涼和無奈地笑了笑,眼圈竟有些紅紅的,“他遲早都要面對現實。”
潘明唯一時語塞,沉默了片刻道:“我進去看看他。”
走到床邊,潘明唯伸手撫摸着丹尼的小臉,叫道:“丹尼,醒醒,爹地來了,快醒醒。”
叫了幾遍,丹尼竟然真的睜開了眼睛,看着他,聲音虛弱地叫了聲“爹地”。
潘明唯俯下頭柔聲道:“丹尼,咱們回家去睡覺,好不好?”
“嗯。”丹尼微微點了點頭。於是潘明唯把他打橫從床上抱起來,向外走去。
一路上丹尼都抓着潘明唯的胳膊,直到回到家,在自己的小床上躺好,還是扯着他的手不肯放。
潘明唯幫丹尼蓋好被子,親了親他的額頭,“丹尼你睡吧,爹地就在你旁邊,哪也不去。”
“可等我睡醒了,你就會不見了。”丹尼可憐巴巴地說。
潘明唯笑:“傻孩子,爹地不可能像影子一樣跟在你身邊一輩子呀。再說你也要上學,也有自己的小夥伴和朋友不是嗎?”
“這是兩回事。”丹尼的語氣鬱郁,“媽咪說,你要離開我們了,是嗎?”
“我離開去哪裏呀?”潘明唯輕輕捏了捏丹尼的鼻子,“我去了哪裏都是丹尼的爹地,這是我們的約定呀。”
丹尼垂下眼帘,長長的睫毛像是兩把小扇子蓋了下來,低聲說:“這我知道。可是媽咪呢,媽咪怎麼辦?”
“媽咪……媽咪也會有她自己的幸福。”潘明唯沉吟了一下,說“你總會長大的,媽咪也總會找到愛她的那個人呀。”
“可是,媽咪說幸福就是我們三個永遠在一起。”丹尼抬眼看着他,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在燈光下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爹地,難道你不愛媽咪嗎?”
潘明唯走出丹尼的卧室,看見客廳的門開着,落地窗紗被夜風吹起,輕飄曼舞。陽台沒有開燈,方沁倚着欄杆,仰頭眺望着。
“丹尼已經睡著了。”潘明唯走過去輕聲說。
方沁沒有看他,仍是仰臉看着夜空:“你看這星星。”
潘明唯也抬頭看去,真是奇妙,前半夜下雨,後半夜居然烏雲散盡,繁星點點。
“記得我們的重逢嗎?”方沁的聲音如夢一般,“丹尼四歲生日,我帶他到醫院的天台上吹生日蠟燭,看星星……我那時因為他的病,和學業的壓力,得了抑鬱症,那天晚上,我差點就抱着丹尼跳了下去。丹尼嚇得大哭,然後你就出現了。”
潘明唯微微笑了笑:“我已經不記得那晚我為什麼會上去天台了,也許是天意吧。”頓了頓又道,“塞琳娜,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女人。堅持下去,一切都會好的。”
“我不是堅強,是沒有辦法。我是丹尼唯一的依靠;而我,也只能依靠我自己了。”方沁的聲音越來越低,忽然伸出手,把一樣東西遞給潘明唯。
是一隻紙鶴,裏面隱隱透出墨筆痕迹。
潘明唯小心的拆開了紙鶴,鋪展開來,紙上寫着幾行稚嫩的英文:
我的聖誕願望:
1.希望我能夠活到長出鬍子的那一天;
2.如果我變成了天使,希望爹地能夠替我照顧媽咪,永遠相親相愛在一起。
潘明唯心裏一酸,方沁又遞過來一張照片:“這是我在他抽屜里找到的。”
照片上,一個一身職業套裝的女子站在台上正在做演示,身後大屏幕上有泰特公司的標識,只是女子的臉被人惡作劇地用黑筆在頭上畫了尖角,嘴邊又畫了長長的獠牙,看上去好似獰笑着的魔鬼。
這張照片上的人,是趙一枚,也是潘明唯有的唯一一張她的照片,一直帶在身邊,卻不知什麼時候丟了,原來是被丹尼拿去了。
“我知道,你後悔了,後悔當初離開她。”方沁扭頭看着他,月色如水,柔美的雙目中,是他看得出卻又看不懂的情愫。
潘明唯自從回去香港,就整整一個月無影無蹤。
還說回來跟她慢慢解釋?一想起來那天晚上的情境,趙一枚就忍不住想痛扁自己一通。好馬不吃回頭草,何況還是個二手男人,自己也太沒骨氣了!
所以當趙樺熱烈邀請她參加周末去獵人山莊的活動時,明知那小子不安好心,趙一枚還是一口答應了。
果然,七八個男男女女,除了趙樺的同學同事,李雲飛也在場。兩個人見面嘻嘻哈哈一通,心照不宣,卻又誰也不說破。
早春三月,鶯飛草長,難得的陽光明媚的一天。
一眾人先是去了打靶場,玩了兩輪,李雲飛只是在一旁溜達,指點這個人托槍,又指點那個人瞄準。
“小李,你別在那瞎指揮了,自己也來放兩槍啊。”趙一枚喊道。
“嘁,這種槍……”李雲飛一副不屑的神情。
趙一枚瞥了他一眼,挑釁道,“怎麼,怕打飛了?”
李雲飛明知她是激將,卻也不再推辭,走過來,托槍、上膛、瞄準,射擊,再上膛……接連五發,然後,把槍還給了目瞪口呆的趙一枚。
趙一枚盯着靶子,伸手捅了捅旁邊的趙樺,喃喃道:“小樺,剛才打槍那個人,是你師兄、榮海醫院的胸外科李醫生嗎?”
“姐,他現在已經是李主任了,我們醫院最年輕的科主任!”趙樺嘿嘿一笑,“瞧你那表情,跟我們院那些花痴我師兄的小護士和女醫生一個樣。”
“去,臭小子,你才花痴!”趙一枚綳起臉,跟着大部隊轉戰馬場。
騎馬的時候,輪到趙一枚讓大家驚艷了一把。
李雲飛在場下看着,緩步踱到趙樺旁邊,剛要開口,趙樺已搶先道:“你是不是要問,這個馬上颯爽英姿的花木蘭,是不是我那個成天鼓搗電腦的姐姐?”
“咦,你怎麼知道?”李雲飛笑。
“我姐可不是一般的女孩。”趙樺難得見到師兄露出欣賞的神色,當下落力推銷,“我姐以前連開車都是開路虎的。”
這時趙一枚縱馬過來,一勒韁繩,笑道:“你們兩個說什麼呢?”
“正說你的車呢。”李雲飛扭過頭,“喂,你的路虎呢?現在怎麼不開了?”
趙一枚神色一變,低聲說了句“賣了。”狠狠一揮馬鞭,馬兒吃痛,發力向前衝去。
“訂餐了訂餐了,快看看,今天想吃什麼趕快報上來。”林迪一手拿着電話,一手點着餐牌。
趙一枚現在的公司比較小,不想以前在泰特時有自己的員工餐廳。中午大家都在附件找地方吃,更多時候是叫快餐外賣。她聽到林迪的話,頭也不抬地道:“還用看?就那幾樣,背都背下來了。”
“也是,吃膩了……”林迪放下手中的餐牌,嘆了口氣。
這時傑米走過來,手裏揚着一張彩色的廣告單張:“看這個!街口上個月倒閉的那家土菜館,現在重新開張,改成粵式茶餐廳了,也送外賣,新張八五折!”
“呼啦”一下圍過來五六個人,大家研究了一下,一致決定直接殺過去吃。
吃過之後,都感覺不錯,尤其幾個在香港待過的人,認為很地道,而且價格實惠。因為天氣冷,第二天改成了叫外賣。這一吃,就是整整一個月。
“滷水雙拼飯!例湯!”送外賣的小弟照例把籃子裏的最後一份放在了趙一枚桌上,然後找林迪結賬。
林迪接過小弟找回的錢,數了一下,奇道:“咦,不是已經過了一個月的優惠期,你怎麼還按八五折給我們算錢?小心回去挨老闆罵。”
那小弟笑嘻嘻地道:“大姐,你真好人。不過我沒算錯,我們老闆說了,你們是長期客戶,所以長期八五折。”
林迪揚手作勢要打他:“臭小子,敢叫我‘大姐’,要死了……”
小弟一躲,拎着籃子,笑着跑走了。
“長期八五折,那還真是划算。”那邊傑米一邊喝湯一邊說,“就是這例湯寡淡了些,像刷鍋水。”
“正宗的老火靚湯啊,怎麼會像刷鍋水?”趙一枚拿起勺子撈了撈,有紅棗,有烏雞,還有枸杞……
林迪剛好走過她的桌旁,停下腳步,看了看,像發現新大陸一樣道:“你這是例湯?還是單獨點的?”
“是例湯啊,配飯送的。”趙一枚被她問得莫明奇妙。
“你每天喝的都是這個湯?”林迪又問。
“不是。”趙一枚搖了搖頭,想了一下,“嗯,昨天是山藥茯苓乳鴿湯,前天是玉竹百合鵪鶉湯,星期一……好像是冬蟲草竹絲雞湯……”
“什麼?”傑米聞言也跳了起來,撈了撈她的湯,又打開她的盒飯蓋子看了看,轉頭問林迪,“今天一枚訂的什麼飯?”
“今天兩份滷水雙拼,你們兩個一樣嘛。”林迪答了句,也湊過頭去看。
“你看你看,她這份哪裏是滷水雙拼,三拼,不,六拼都有了!”傑米舉着趙一枚的盒飯直嚷嚷。
周圍幾個人也圍過來看。
“你們看看,我的滷水雙拼只有幾塊可憐的肉,我的例湯里只有蔥花和味精,一股子刷鍋水味。”傑米一臉的忿忿不平。
“我的湯還不是一樣。”林迪說完,狐疑地看了看趙一枚,“一枚呀,那家餐廳的老闆,是你親戚?”
趙一枚也被這狀況搞得一頭霧水,皺眉道:“我哪來的這種親戚?”
“那就是這家店的老闆暗戀你!”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喬樂突然開口說了一句。
趙一枚心裏一動,忽地沉下臉,推開凳子站了起來,向外走去。
林迪最先反應過來,衝著她的背影叫道:“一枚,回來記得告訴我們,那個老闆帥不帥啊……”
趙一枚走進餐廳,徑直向收銀台的小妹問道:“你們老闆呢?”
小妹頭也不抬地沖後面喊了聲:“老闆,有人找!”
“噢,來了!”後面有人應了一聲,隨即走出來。兩人見面,趙一枚一愣,那人也是一愣。
這是個從沒見過的中年人,對趙一枚道:“這位小姐,你找我?”
“呃……你是這裏的老闆?”趙一枚問道。
“是呀。請問有什麼事嗎?”中年人道。
趙一枚出乎意料之下,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正巧那送飯的小弟拎着籃子從外面回來,連忙抓過他問道:“你每天給我送的飯和湯,都和別人不一樣,是不是?”
小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中年人,說道:“不關我事,我只管送飯啊,我什麼也不知道。”
這時中年人也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走上前,臉上堆起笑容,對趙一枚道:“這位是趙小姐吧?送餐的事,其實是我們老闆吩咐的,每次都單獨為您準備。”
趙一枚奇道:“你們老闆?你不是說你是老闆嗎?”
“我是這裏的老闆沒錯,不過這家餐廳是隸屬蘭采飲食集團的。”中年人見趙一枚疑惑地看着他,又解釋道,“就是香港的蘭採集團啊,旗下很多店的,像香港蘭惜居、蘭園茶餐廳,還有在本市新開的蘭溪酒家……”
趙一枚聽到“蘭園”兩個字,心裏一突。沉吟了一下,對中年人說:“麻煩轉告你們老闆,明天中午,我在那邊街角的星巴克等他。”
“既然你做了那麼多事,我總要給你個機會說一說。”趙一枚拿小勺攪着杯子裏的咖啡,頭也不抬地說。
潘明唯看了看她,喝了口咖啡,緩緩道:“我家和潘家,是世交,早就定下的親事。我在台灣讀完大學,就去了美國繼續念研究生。等塞琳娜一滿十八歲,我們便結婚了。當時那麼早結婚,也是有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但丹尼,並不是我的孩子,原來她和我結婚前就已經懷孕了。丹尼滿月時,我們倆辦好離婚手續,和平分手,我就獨自去了西岸工作。
“再見到她時,已經是四年之後了。我在醫院做義工,而塞琳娜,是那家醫院的實習醫生。丹尼的情況很不好,一歲時發現他患有嚴重的地中海貧血症,那是一種遺傳病,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輸一次血,不然就會有生命危險。而且即便輸了血,也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其它的併發症。
“她一直一個人帶着孩子,沒有再結婚。又因為丹尼的病,所以過得很艱難。而丹尼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開始他只是把我當作普通的義工,可是有一天,他舉着一張照片,說是從外婆家裏翻出來的,那是我和塞林娜的結婚照,他問我,我是不是他爸爸……”
“所以,你就成了丹尼的爸爸,一直到現在。”趙一枚把終於停下一直攪着的勺子,看着潘明唯,“你的故事很感人,可是,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好吧,我相信你和我在一起時是真心的;我們當初分手,誰對誰錯,誤會也好無緣也罷,都過去了。潘先生,我們都不是十幾歲的小孩,本來就不是彼此的第一,也沒必要做彼此的唯一。所以,不要再糾結了,我們,都只是彼此的過去式而已。”
潘明唯沉默了片刻道:“那我們,還可以是朋友嗎?”
“我不喜歡分了手還是朋友那套。”趙一枚抿了口咖啡,“我們兩個,以後還是各走各路的好。”
“是,是我的錯。本來我也沒資格,來打攪你的生活。我原本只是……只是放不下而已。”潘明唯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抬手去拿咖啡杯,發現已經空了,揚了揚手,叫服務生來續杯。
“你的胃不好,別喝那麼多咖啡。”趙一枚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
潘明唯的手頓在半空,扭頭看了她一眼,緩緩垂下來,低聲道:“原來你還記得……”
趙一枚低頭不語,拿着勺子使勁攪着幾可見底的咖啡。
是,他們不是彼此的第一,不是彼此的唯一,可是他卻是那個在她心上身上烙下深深烙印的那個人。要放下,談何容易?可不放下,又能如何,又能如何?
第二天中午,“私房菜”果然變回了普通菜,不過送餐的小弟給了趙一枚一張印着“蘭溪酒家”的金卡,並對趙一枚說:“這是我們老闆的老闆給你的。八折金卡,永久有效。還說如果你結婚來這酒樓擺酒,除了八折,還送你一條龍服務。”
趙一枚拿着金卡,想起方沁給她的那張金卡,不知該哭好還是該笑好。
林迪湊過來,一副八卦的神情:“什麼狀況?你們老闆的老闆是誰?帥不帥?”
“大姐,我們老闆的老闆呀……你去問那個美女吧,我也沒見過。”小弟說完一指趙一枚,就閃人了。
“找死啊,臭小子!”林迪氣急敗壞地追了兩步,轉回來一臉的鬱悶,她和趙一枚同歲,卻被小弟一口一個“大姐”的叫。
卻見那張金卡被趙一枚隨手扔在一邊,拿起來,“咦”了一聲道,“這不是在金匯新開張的那家酒樓嗎?‘蘭采飲食集團’……好像上周日報的餐飲版有介紹!”說著便跑去翻舊報紙。
過了一會,林迪揚着份報紙,往趙一枚桌上一拍,得意道:“枚,你不肯說,我也能查的到,是不是他?”說著手指一點,卻不是娛樂餐飲版,而是社會新聞版,蘭采飲食集團向國際紅十字會糧食安全計劃捐款……
趙一枚盯着報紙,心道:看來他接手家族生意,還真是越做越大了,上鏡率可真夠高的。只是這是作秀呢,還是做生意呢?不過作秀也是為了做生意吧,他始終是個利益第一的生意人。趙一枚硬起心腸下着判斷。
“可以呀,枚,想不到你深藏不露啊?”林迪嘖嘖連聲。
“大姐,你嫉妒了?那是人家美女魅力無敵。”傑米沖林迪打趣,故意把“大姐”兩個字叫得山響。
林迪正要發難,這時旁邊又是“咦”的一聲,卻是喬樂。
“這人好像以前做過泰特中國的銷售總監呀,給我看看。”喬樂拿過報紙,仔細看了看,肯定地說,“沒錯,就是他。人看上去斯文儒雅,卻很有手段,當年我在捷飛,被泰特搶走了一筆大單,就是他的手筆。泰特也是趁着那次,徹底扭轉局面的。的確是個人才,怎麼他現在轉做餐飲了?可惜了。”
“肯定是子承父業唄。有什麼可惜?在泰特幹得再好,職位再高,也是替別人打工。”傑米說著扭頭向趙一枚道,“枚,你以前不是在泰特干過嗎?”
“噢!”林迪突然叫了一聲,如夢初醒般道,“有預謀,有預謀!”
“什麼呀?”傑米問。
“蘭園啊!傑米,你還記得我們去年在香港時,幾乎天天去吃的那家‘蘭園’嗎?”
“記得,怎麼了?”傑米還是沒反應過來。
“‘蘭園’,也是蘭採集團旗下的呀!”林迪伸出手將兩隻食指緩緩往一起對,朝趙一枚努了努嘴,“他們兩個早就……”
“別瞎猜了,我們就是朋友而已。”趙一枚打斷了林迪的話。
“朋友?什麼朋友會每天送‘私房菜’給你?”林迪目光灼灼。
“他就是逗我玩呢,看我要多久才能發現。”趙一枚淡淡的道。
林迪歪過身子,仔細看了看她,將信將疑地道:“也是哦,他還讓你去他家的酒樓擺喜酒呢。”說著又興奮起來,“那新郎倌是誰?情人節那天送花給你的大帥哥?你們要結婚了?”
“你還是多操心你自己的事吧!”趙一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如果我結婚去‘蘭溪酒樓’擺酒,也能享受八折和一條龍服務嗎?”林迪拍了怕趙一枚肩膀,“咱可是好姐妹呀。”
“行,沒問題。你趕緊吧自己打包嫁了吧,不然要被你煩死了!”趙一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