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要那個人碎屍萬段、不得好死!
趙偱回來那天,我終於完成了耗時已久的那幅工筆畫,滿紙春意盎然,好像一直會這樣繁盛斑斕下去。
班師回朝,一場盛宴在等着他,我本以為要等到晚上才能再見到他,卻未想到他竟推了慶功宴直接回了府,時值正午,秋日暖陽打在他冰冷冷的盔甲上,看起來卻分外和煦。
我離他不過是三兩步的樣子,看起來卻那麽遠,近一年的時間未見,我看他竟覺得有些陌生,這些時候,不知你過得如何?各人有各自的苦,既然不知如何開口,那就不要說了。
我裹緊了身上的毯子開口道:「下午若是有空,我便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想笑但笑不出來,他三兩步走過來說:「連永你不要這樣,想哭的話就哭一場。」
哭了又能怎樣呢?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哭一哭就有糖吃,你以為我不哭就不難過嗎?不是的,我等了她足足十個月,可她都沒有能夠睜開眼看一看我。
我拿開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裹緊了毯子往前走,嘆息道:「沒有用的,什麽都不會改變。」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我帶他去了墓地,路兩邊種滿了銀杏樹,葉子都熟透了,金黃色的,像蝴蝶一樣紛紛揚揚地往下飄,秋日真的要走到盡頭了,四下皆是繁盛過後的頹景,我同趙偱靜靜走過這一段路,秋葉落滿肩,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給她起了名字叫趙沅,我寫過無數遍,很好看,如你我所願是個女孩兒,母親說她長得很漂亮,可她卻不會笑也不會哭,只會睡覺。」我偏過頭,看着趙偱的側臉緩緩問:「她不會喊爹娘,你還會給她買糖吃嗎?」
他走過去,蹲下來,反反覆覆摩挲着墓碑上的那兩個字,一言不發。
我知道他痛,憋着不說的人心裏只會更痛。
「你刻的那一隻核雕,沒有來得及給她戴上棺材就已經被釘死了。」我抬起左手,低頭看了一眼手腕,輕嘆道:「不過無妨,我替她戴一輩子。」
歸程我們一直沉默,彷佛再也沒有話好講,沅沅一走,不知不覺就將人掏空了,秋風從車窗里灌進來,人被吹了一路,腦子也徹底放空了一路,我不需要安慰,趙偱這種人能將安慰之辭說得變了味道。
我想好好睡一覺,只想好好睡一覺,可我總是作夢,稀奇古怪、各式各樣的夢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睜開眼就又是漫長的一天,總是疲憊。
抱着這樣的心情回了府,趙偱被老夫人喊了過去,我獨自去吃了晚飯,回書房寫我未完成的一封長信,我不知道要寫給誰,也不知道要寫多長,但總覺得自己能一直寫下去。
不知不覺外面夜色就重了,投在牆上的影子隨着燭火的跳動輕輕晃着,晃得我眼睛疼,我還想繼續寫下去,燭火卻越來越暗,越來越暗,在某一瞬悄然滅了。
連蠟燭也有燃盡時,又何況人?我坐在黑暗裏,一呼一吸都聽得格外清晰,月光透過窗紙打進來,外面似乎起了風,我摸索着去了後面的軟榻,躺下來能看到屋頂橫樑,分外空曠。
我一直走神,都不知自己是何時睡過去的,醒來時卻已在床上,另一床被子是冷的,整整齊齊地鋪在另一側,我坐起來,穿好衣服去吃早飯,府里依舊冷清,芙蓉要開敗了。
吃早飯時老夫人提了一句,「近來覺得身體好些了嗎?」
日子總還是要過,作踐自己不合適,我放下調羹,回說:「好些了。」
她道:「讓朱醫官再過來瞧瞧吧。」
「知道了。」
她偏過頭問旁邊的管家,「偱兒人呢?」
管家回道:「將軍晚上出的門,現下還未回來。」他頓了頓又道:「方才宮裏來了人,說是太後娘娘請少夫人進宮一趟,下午時會有人來接。」
老夫人抿了抿唇,擱下筷子同我道:「你慢慢吃着吧,我有些不大舒服,去躺會兒。」
她走了之後我繼續吃早飯,胃裏總像是空的,好像怎麽都填不滿,擱下碗筷,我偏頭看了外頭一眼,這短暫的秋天就快要過去了,可太陽還這樣好。
集賢書院那邊已來催過,徐太公還特意過來了一趟,說與其在家裏無端耗着時日,不如去書院裏頭幫忙,是啊,人忙起來總是要好一些。
我將久未穿過的官服重新拿出來曝晒,竟有隱隱約約的霉味,下午時宮裏來了人,我便穿戴整齊上了車,先前我母親來時說,溫太后聽聞這件事後便立即讓她進了趟宮,但我問及那日說了些什麽,我母親卻隻字不提,她那時只留給我一句話,我知道你委屈,但光委屈是沒有用的。
溫太后在寢殿見了我,宮人奉了茶,她說:「嚐嚐看吧,是哀家存着的好茶。」
我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便聽得她幽幽問道:「哀家聽說,你的葯都是從濟世堂拿的?」她頓了頓,看我一眼,「前些日子,濟世堂有個小夥計死了,說是替人抓錯了葯,鬧出了人命,自己心裏不好受,上吊了。」
她說完見我無甚反應,又嘆了口氣道:「在藥鋪子做事,不謹慎改行便是了,可若是心術不正,那就當真是該死了。」
我知道,這些我都聽說了,就在朱文濤告訴我葯不對的幾天後,濟世堂就死了人,他與我無冤無仇,又何必下這個毒手?溫太后今日這樣講,想必也是知道背後之人了吧,我放下茶盞,依舊不出聲。
「今天皇帝替趙偱補了慶功宴,現下前門殿應當正熱鬧着,不當值的小丫頭們竟都去幫忙了,桂嬤嬤。」
「奴婢在。」
「哀家突然想聽曲子了,去前門殿跟蘇公公說一聲,讓珠雲回來吧。」她說完又道:「等一等,讓宋昭儀也過來吧。」
桂嬤嬤領了口諭便立刻走了,我正琢磨着她這會兒讓宋婕過來做什麽,卻聽得她道:「你如今越發寡言了,先前見你倒還是挺活潑的人,現下變得這樣旁人看着也擔心,你瞧你比先前更瘦了,這怎麽好呢?孩子沒有了,還是可以再懷的,哀家第一胎也是說沒就沒了,那時候哀家也什麽都不明白。」
她頓了頓,「后妃們玩的這些花樣,擱宮裏頭都是些爛招子,可挪到外邊去,傷人卻太容易了,知道為何嗎?」她蹙眉輕嘆道:「因為你沒有戒心。」
「哀家老了,幫襯不到娘家,但能做的事還是會去做的。」
我一直沉默沉默,都快覺得自己是啞巴了,溫太后又絮叨了會兒,桂嬤嬤便領着那位叫珠雲的姑娘回來了,又與太后道:「宋昭儀現下許是不便走開,說要等慶功宴結束了再過來呢。」
溫太后勾了勾唇角,同珠雲道:「哀家突然不想聽曲子了,前門殿熱鬧嗎?」
「回太后的話,正熱鬧着呢。」
「有趣事嗎?」
珠雲姑娘柔聲道:「太後娘娘就愛聽趣事,可這好好的慶功宴,哪裏有趣事可說呢,不過熱鬧歸熱鬧,趙將軍卻一言不發地坐了半天,這有功之人不說話,無關緊要的旁人倒是羅嗦了。」
珠雲往我這邊瞧了一眼,繼續道:「宋昭儀搶盡鋒頭,皇後娘娘似乎不大高興呢。」
太后嗔怪道:「就你愛嚼舌根子,罷了,你還是說些小故事同哀家聽聽吧。」她偏過頭,「桂嬤嬤,哀家方想起來,過會兒讓趙將軍過來接連永回去吧,你再去前門殿說一聲。」
我坐着聽珠雲講些無趣的典故,手邊的茶早就涼了,外面夜色已濃,我漸漸走了神,良久忽聽得溫太后問道:「現下什麽時辰了?」
珠雲回道:「戌時了吧,太后是倦了嗎?」
「人老了不中用。」她頓了頓,「看樣子前門殿還得熱鬧一會兒,珠雲,你送一送連永,讓她先回去吧,我也乏了。」
珠雲應了聲是,我遂站起來行禮告辭,珠雲便領着我出了寢殿。
一路走着,她笑道:「溫大人,你如今不過九品,從沒有想往上爬的念頭嗎?」
她左眼角有一顆紅色的痣,我印象中有一個人的眼角也有這樣一顆痣,那便是鄒敏同父異母的妹妹,那時我們都小,我第一次見她還以為是弄破了皮冒出來的血珠子。
她微微笑,「果真女大十八變,我方才見你時真沒有認出來,溫連永,你還和我打過架記得嗎?」
我微眯了眯眼,她的眼睛在昏昧宮燈映照下卻格外明亮,我開口道:「是嗎?我不認得什麽珠雲。」
她眼角泛起一絲詭秘的笑意,「長大了就都看不透了。」
是看不透,十幾年前,鄒敏的妹妹就落水溺死了,面前這個人,我真的認識嗎?
我正發愣,她倏地拉住我,手指放在唇中央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小心翼翼地拉着我往後退了兩步,同我耳語道:「我們繞道走。」
往前右轉便是主殿與偏殿之間一條狹窄的過道,似乎有人在裏頭,我正要跟她走,一個熟悉的聲音卻落入耳中,我止住步子,珠雲也鬆開我的手,貼着牆壁極其小聲地同我道:「原來你有聽牆角的壞癖好。」
趙偱在裏面,我閉了閉眼,不曉得是不是晚上太冷了,心口像被凍僵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