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偏過頭看着外面的大雨,潮濕的水氣隨着風往裏灌,本來煩悶的屋子裏倏地清涼了起來,我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低頭看到羊水順着褲管往下滴,本還是暖的但一會兒就涼了,成徽去關了門,不輕不重地問了一句:「你還好嗎?」
「外面的雨真大。」我意識竟有些渙散。
沅沅,是因為娘親給你起了這樣的一個小名,你才想等這樣一個雨天出生嗎?好多天沒有下雨了呢,外面都快要焦枯了,這場大雨可真是及時。
沅沅,娘親等了你十個月,終於可以同你見上面了,你總是踹娘親的肚子,這筆帳娘親以後會跟你算,你若是不聽話,娘親會隨時備着戒尺的;沅沅,你父親也快要回來了,娘親多希望你的眼睛長得像你父親,定會很漂亮。
我似乎神遊了許久,我甚至看到沅沅揮舞着小拳頭問趙偱要東西吃的樣子,她跟在趙偱後頭裝模作樣地走着,趙偱一加快步子,她便撲上去揪住他的褲腳不讓他走。
我一直撐到產婆過來,早已備好的產房裏面模模糊糊地全是人影,疼痛到後期變得逐漸麻木起來,老產婆一直喊讓我用力些再用力些,我便咬緊牙關繼續努力,末了我實在是沒有力氣,老產婆道:「再加把勁吧,就快好了。」
我繼續用力卻已經痛到麻木,良久,我聽得一名小丫頭歡呼了一聲,「出來了、出來了!」
我想抬起眼皮卻倦得很,最後一絲氣力也都散盡,緊緊抓着床單的手也鬆了,我迷迷糊糊覺得四肢都是冰的,且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屋子裏的人亂作一團,我卻始終沒有聽到一聲嬰兒的啼哭。
再醒來時已不知過了多久,像是死過一遍最終又被人拖了回來,我動彈不了,模模糊糊回憶起來,生完沅沅再分娩胎盤時都快暈死過去了,乾渴與疲憊一股腦兒地襲來,我費力將手挪至床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床沿,空空的聲音在屋子裏格外清晰。
沒有人理我,我閉了閉眼又敲了幾次,一名小婢匆匆跑過來喊道:「醒了醒了,終於醒了!」聽到人聲我放下心來,想開口嗓子卻是啞的,我偏頭看了一眼,床前擋了屏風,我娘親從屏風後匆匆走過來與小婢吩咐道:「先去倒些熱水,再將葯端過來。」
我極倦,啞着嗓子問道:「現下什麽時辰了?」
我娘親在床前的綉墩上坐了下來,將我的手握進手心裏,輕聲嘆道:「你昏睡了許久,當前還要靜養,過會兒喝了葯便繼續睡吧。」她頓了頓,「餓嗎?想吃什麽告訴我。」
我努力撐開眼皮望着床帳頂,搖了搖頭,「沅沅呢?我想看看她。」
四下一片寂然,我偏過頭去又慢慢重複了一遍,「沅沅在哪裏?我想見她。」
這時小婢將葯碗端了過來,我娘親扶我起來,說道:「你先將葯喝了。」
「怎麽還要喝葯……」我都已經喝了大半年的葯了,生完孩子難道還得繼續喝嗎?我頹懶地看了她一眼,調羹卻已到了嘴邊。
「你當前境況不好,少說些話。」
我一口一口地喝着葯,隱約偏頭瞥見屏風外有人影走動,便問我娘親,「外面是誰?」
我娘親不回我,又將調羹遞至我面前,「張口。」
我別過頭,「讓我看看沅沅又怎麽了,我只是想看看她,不是女孩兒也無妨的。」
「你將葯喝了再說。」絲毫沒有商量餘地的口吻。
我將最後一口葯喝完後嘴裏儘是苦澀,我覺着冷便先躺了下來,我將手伸給她,「外頭是冷下來了嗎?我醒來後一直覺得冷。」
娘親的手格外暖和,我只聽得她道:「你只是不舒服,要還是嫌冷,再給你灌個湯婆子吧。」她偏過頭同小婢吩咐了幾句,便又同我道:「連永,你先睡好嗎?這樣一副病容,見孩子也不好。」
「沒事的,我就瞧她一眼。」我閉了閉眼,聲音啞得自己都聽不大清楚,「讓我看一眼吧。」
她的暴脾氣突然就上來了,蹙着眉道:「你這孩子怎麽不聽話呢?不是讓你先睡會嗎?你看看你這副模樣,能見孩子嗎?」
我握着她的手,想說話卻真的是太累開不了口。
「親家母,還是同她說實話吧,左右也是要知道的,何必這樣瞞。」老夫人突然從屏風後走了出來,朱文濤跟在後面,神情頗有些凝重,老夫人偏過頭同朱文濤說:「朱醫官,告訴她吧。」
朱文濤走過來,似是拿捏良久才慢慢道:「嬰是死產,又等了太久,產時差點大出血,能撿回這條命當真已是萬幸至極,你如今體虛得很,元氣大傷,諸事都須注意。」
我娘親別過頭嘆道:「本打算晚些告訴你的。」
不知是不是太累了,我有些反應不過來,我握緊了她的手慢慢問道:「他方才說什麽?」
老夫人道:「連永,凡事要往好里想,你還年輕。」
不,怎麽會呢?她好好的,她還總是使壞踹我,害得我吃不下也睡不好,她還等着見她爹爹呢,「在哪裏,她在哪裏?」我啞着聲音問她,「你們把她怎麽了?你們把她藏起來不讓我見她。」
母親坐在我對面不出聲,伸過手來擦我的眼淚,我攥着她的衣襟,「娘,讓我看一眼不行嗎?讓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眼前的一切都越發模糊起來,痛啊痛的,心就木木的,什麽都感覺不到,只是空了一塊,好像再怎樣填補都修不起來了。
「連永,有時候沒有緣分是不能強求的。」她看着我道:「你婆婆方才還說,既然有了名字就只當是夭折,已安排入殮了,等你身體好些了,幫沅沅選一塊墓地,送她走吧。」
「為什麽?她先前還好好的……」我試圖爬起來,我娘卻一把按住我,厲聲道:「連永,你不要這樣子!孩子沒了還能再有,你非得把自己也毀了才甘心嗎?」
「可沅沅就只有這一個!」我全身都在發抖,已辨不清自己的聲音。
「這個孩子差點讓你把命都搭進去,你知道嗎?你現在這樣又對得起誰?你把自己折騰壞了,她能走得安心嗎?」她總是這樣,一急起來就凶我。
「那就讓我去陪她!」
一個巴掌狠狠落了下來,這瞬間令人發木的疼痛竟讓心裏好受些,我娘親已是站起來吼了我一聲:「你胡說什麽?」
「親家母,連永還病着。」老夫人連忙過來拉她。
我娘抿了抿唇,緊着眉頭道:「她不打醒不了。」
我在床上呆坐了會兒,屋子裏的人何時散的我也記不大清了,沅沅走了,她不會對我笑也不會對我撒嬌,我準備了無數個故事想要在睡覺前說給她聽,想手把手地教她識字讀書、想教她怎樣平和處世、想聽她喊一聲娘親、想看着趙偱抱着她的模樣……
我想一直笑一直笑,再也不要哭了、再也不要難過了、再也不會覺得孤獨,我無限放大了沅沅給我帶來的希望,結果卻破滅了,我娘說的對,作踐自己又能如何,既然留不住她,那我就只好送她一程。
趙偱在哪裏呢?我不知道,沒有人同我說起他。
卧床靜養的這段時日裏,我常想,人在關注自身的時候,反倒更容易察覺到疲憊與倦怠吧,否則我又怎會一直打不起精神來呢。
屋外的樹葉忍受了一夏天的炙烤,終於開始頹了,每一年的秋天都如此相似,涼意一日日迫近,將人身上的一點點暖意都慢慢抽空掉。
我已能下床走動,好不容易長起來的肉,才這麽些時候就迅速消減了下去,那一日我對着鏡子坐了許久,臉色枯槁,宛若死人。
沅沅的小棺材被釘得死死的,我與她共同生活了大半年的時間,於彼此卻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老夫人說孩子很好看,但怕我見了會忘不了這一張臉反而難受,便自作主張讓人釘死了棺材。
我娘親又來看過我幾回,有時只是靜靜地陪我坐一會兒,也不說話,我靠着她,就像回到幼年時,什麽都不用去煩惱,只聽人慢慢說故事裏的悲歡。
路總是越走越遠,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便不再回頭了。
沅沅下葬那天,秋高氣爽,趙家的人都會在很早前就選好自己的墓地,趙偱旁邊便是我的墓,我說既然如此,那就讓沅沅睡在我旁邊吧。
我那天沒有哭,心裏難得平靜,候鳥南飛,放眼望去滿是寂寥,天空太高,凡人都構不到,我回了家,將所有旁人送給沅沅的物件全部鎖進了柜子裏,決定忘掉她。
第二日朱文濤過來,診完又說了些好話,不過是一切總會好起來的云云,我道了謝,留他喝茶,他躑躅良久,蹙眉打開藥箱,從裏頭抓出一個紙包來,他慢慢攤開來,裏頭是一把藥渣子,他嘆聲道:「那天我去看過,後來的葯被人動了手腳,所以連永,是有人故意為之,而並非是你與孩子無緣,我想了很久,覺得身為醫者,有必要將這些告訴你。」
也不知怎麽的,杯蓋從桌子上滾下去,碎了一地。
他繼續絮叨,「這一招太狠毒,可以讓人身心俱毀。」他將紙包重新包好遞給我,「留着吧。」
指甲掐進手心裏真的很疼卻都比不過心疼,這人是要有多作孽,才下得了這樣的狠手!沅沅的事,真是想忘也忘不了,若沒有此人作梗,沅沅現在應該在我懷裏笑,而不是睡在土裏,變成一具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