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越是臨近產期,府里卻越發熱鬧起來,好似先前都不知道一般,這會兒約好了一起過來道喜。
先是成徽,遣人送了許多各式各樣的小物件來,花花綠綠摞了一箱子,我在裏頭找到一隻錦盒,打開來是暗紅色的錦襯,一枚精巧的長命鎖安安靜靜地擺在上頭,被襯得很是秀氣精緻。
他素來比我和孫正林有心,可近幾次送的禮卻總是有些太過了的意思,我不打算收,便說讓送禮過來的小廝給帶回去,可小廝卻回道:「我們家大人說了,長命鎖乃是求吉、求平安之意,沒有退回的道理,還請少夫人收下。」
我被他說得一時語塞,竟還真找不到退回的說辭,本以為這便算了,但過了兩日卻又有東西送過來,我便只好同小廝道:「麻煩轉告你們家大人,這麽送不大合適,下回若是要送東西便請他自己來,今日的就請帶回去吧。」
我曉得成徽不會來,按着他的性子是絕不會輕易登門拜訪旁人的,若是知道了今日這話,他便會曉得我這是不願再收禮的意思。
緊隨其後便是以前的一些同僚,也陸陸續續地過來道了喜,那日我在前廳剛送走幾個人,便看到冷蓉着一身常服,拎着幾盒點心從外頭走了進來。
我已經有大半年的時間未見過她了,只知她住在官舍,至於她與誰走得較近,又或是在朝中混得怎樣便一概不知,她這個時候來又是什麽意思?我百思不得其解地又坐下來,拿了擱在一旁的扇子搧了會兒風,外面的蟬鳴聲一點消停的意思都沒有,沅沅在肚子裏翻了個身,似乎又懶懶睡過去。
外面蓊蓊鬱郁的樹葉紋絲不動,風都停了,額頭上不住地往外沁着汗珠子,冷蓉坐下來,將點心盒擱在茶几上,慢悠悠同我道:「孕期辛苦嗎?」
我不曉得她此番過來是什麽意思,便反問回去,「冷監丞以為怎樣才是辛苦,怎樣又是不辛苦呢?」
她輕笑了笑,也不回我,只說:「不給杯茶喝嗎?」
我坐着有些倦了,府里的小婢這會兒也不知去了哪裏,前廳空空的,一眼望向外面,地上像是乾得要冒煙了。
她自己去倒了一杯水,重新坐下來,不急不忙地道:「聽說最近府里熱鬧得很,果真應了那句話,世俗之人趨炎附勢乃是常情。」見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挑挑眉接着道:「你不會不知道你父親晉陞了吧?」
我娘親上個月來的時候還隻字未提,父親如何說晉陞就晉陞了?
「汪尚書一倒,你父親上位很正常,如今做到了尚書,巴結的人自然就多了。」她低頭抿了一口涼茶,笑了笑道:「你父親一輩子都耗在工部,兢兢業業也不做出格的事,如今也算是熬出頭了。」
「所以冷監丞今天來是道哪個喜?」
她勾了勾唇角,笑笑不語,過了許久才道:「我可不是來道喜,只是許久未見老夫人,便帶些她愛吃的蓮子糕過來。」她忽又想起什麽事來說道:「哦,對了,興許來巴結你還不只是因為你父親這件事,我聽說趙偱要回來了,西北戰事順利,恐怕免不了又是一番賞賜,外人總是只能瞧見那風光的一面,至於暗地裏旁人吃了多少苦卻不得而知。」
「你想說什麽?」
「你同他相處這麽久,沒有看出來他一點都不開心嗎?為了肩負的責任而努力為生的人,當下不快樂,以後也不會快樂,他們一直活在一個圈裏走不出來,自己也困惑得很,你幫不了他,因為你也是責任之一。」
我慢慢回道:「我想冷監丞似乎沒有立場在這裏同我說這樣的話,趙偱怎樣我自然很清楚,不勞外人費心。」
我今日實在是坐了太久,腿浮腫得厲害,當真很想去躺一會兒,我方想站起來,卻聽得她慢悠悠道:「你太會自欺欺人,宋婕的事,你分明就當做沒發生過。」
「我不想聽。」我站起來頓了頓,「冷監丞若是要見老夫人,還是早些去的好,否則過會兒天色暗了回去也不大好。」
「她母親是漢人,所以她不是純正的大宛血統,十六歲前她都不住在大宛皇宮裏,若不是此次和親,哪裏能那麽容易得了公主封號,你都不想想趙偱在西疆駐地,又怎可能跟大宛皇宮裏的公主有干係?」她語速飛快,恨不得一口氣將所有事情都告訴我一般。
沅沅在肚子裏十分用力地踹了我兩腳,下腹左邊隱隱地疼,我抬手輕撫了撫,這才消停了下去。
冷蓉站起來,抿了唇道:「我只是提醒你,她就是個賤人,什麽噁心招數都想得出來,跟她那個娘親一模一樣,你諸事小心,臨產了別出什麽事。」她拎起桌上的點心盒子又說:「我雖不抱什麽好心,但總覺得你萬事樂觀過了頭,孩子是最沒有錯的,不該出事。」她出乎人意料地嘆了口氣,便拎着點心盒出了前廳。
我哪裏是樂觀過了頭,我每一天都活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池。
這漫長的孕期讓我變得非常被動,許多事都只能等待再等待,什麽樣的消息也都只能等着旁人來告訴我,快到臨產期,下腹一直疼,下墜感明顯,像針扎一樣,我娘親最後一次過來時帶了產婆,讓我一有情況便讓人去找這位產婆。
產婆已是一大把年紀,她在一旁淺笑道:「當年溫家大小姐也是老朽接生的呢,如今都到了大小姐生產的時候了,可真是歲月不饒人,當真是老了。」
時光流轉本就如此,一代一代人總是不知不覺老去,我想自己興許也能夠等到沅沅成親孕子的那一天,以孩子外祖母的身分去打理備產之事,那該有多好。
我娘親那天臨走前又囑託了我許多,本還要幫我備一些孩子用的東西,我說府里都已備好了,她這才放心地帶着產婆走了。
我一日日算着,不知不覺卻已過了產期,據聞朱文濤很忙,第九個月時他便沒有來過,我總覺着有些不對勁,往日裏沅沅總是活潑得很,如今卻悄無聲息的,都不踹我了,老夫人也琢磨着怎麽還不生產,便說找其他醫官過來瞧一瞧。
這日我在府里等醫官,醫官卻遲遲不來,我坐着難受便起身去後院走一走,夏末初秋的陣雨還是悶着人難受,黑壓壓的雲層蓄足了水,卻一直這麽壓在頭頂,連個要落雨的跡象也沒有,園子裏的樹葉忍了一夏天烈日的灼燒,頹靡地耷拉在樹枝上紋絲不動。
我從花架子底下走過,「啪嗒」一聲,熟透了的葡萄從藤蔓上掉了下來,摔了個稀巴爛,青白色的籽從紫釅釅的果肉裏頭露出來,頗有些凄楚的樣子。
我慢慢往裏走,抬了手輕輕摸着肚子,沅沅,是最近太悶,你不想出來嗎?還是變得懶怠了,不想踹我了呢?爹爹就快要回來了,你不想快點出來見到爹爹嗎?
我一下一下地慢慢撫摸着,就聽得後面突然有人跑了過來,我轉過身,瞧見是府里的小廝,便問他是醫官到了嗎?
他微喘口氣,回說:「少夫人,孫講書過來了,在前廳候着呢。」
孫正林來得如此不是時候,我嘆口氣往前廳走,還未到門口便聽得裏頭傳來爭執聲,是孫正林的聲音沒有錯,可另一個卻是成徽的聲音。
我腹部不舒服,蹙眉走進去闔上了門,看了他倆一眼便坐了下來。
一道閃電劃過,緊隨而至的便是一聲悶雷。
「你們兩個人一起來,必定是有什麽不尋常的事。」我嘆口氣,「說吧,到底什麽事。」
孫正林此刻卻悶了,成徽道:「今日不是時候,我們還是改日再來吧。」
我瞧了一眼成徽的樣子,又看看孫正林,「怎麽看樣子是正林逼你來的?」
孫正林抿了抿唇,一言不發地在一旁的椅子裏坐了下來,我瞧他這大半年似乎瘦了不少,臉上都快沒肉了,他素來依靠母系那一族,就連姓氏都是隨了母親,如今母系一族遭受重挫,影響到他也是難免的,可要說訴苦,應當是事發時來才恰當,若顧忌我在孕中,怕影響我情緒,也不該現在來,早不來晚不來的,偏是這個時候,那恐怕是真有事。
成徽也不回我的話,偏過頭去同孫正林道:「你既然不放心連永,現下來看過了,也趁早回去吧,省得過會兒下大了雨就不好走了。」
成徽依舊這麽一副不慍不火的樣子,方才的爭執倒像是我看錯了一般。
孫正林像是憋了很久一樣猛地拍了桌子道:「你說說看你都做了什麽?」
我被他這模樣嚇了一跳,外面又是一道閃電劃過,一聲響雷之後便是瓢潑大雨。
雨點打在房頂上的聲音異常清晰,屋子裏沒有人說話,成徽蹙了眉,看着孫正林道:「我都說了改日再來,你今日這樣又是想要做什麽?」
我吸了口冷氣,下腹部的脹痛感越發明顯,感覺很不對勁,我握緊了椅子扶手,抬了頭道:「我恐怕沒閑空管你們的破事了。」我停下,吸了口氣,「我覺得不大對頭,讓府里小廝去喊產婆,拜託……」
孫正林盯着我愣了會兒,猛地反應過來便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