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心病
李仁懷望着那蒼茫之色,心裏升起一股黯然:“禪師,山間苦寒,我那朋友甚是放心不下,只要禪師願意回京,他可在城中為禪師開設一處禪院,供禪師靜養。”
念茲看了他一眼,目中全是瞭然之色,捋着鬍鬚淡淡一笑:“老衲既已出家,便不會再貪圖舒服安逸,山間雖然清苦,卻也清凈,正是修行所在。”
李仁懷道:“只要心中有佛,世間何處不是凈土。禪師在此間修行,到讓方外之人無法釋懷。”
念茲半眯着眼睛遙望着遠處山峰:“李施主曾告訴老衲要放下、放空,安心靜養。如今老衲已放下俗念,在這裏靜養,施主又勸老衲回到那是非之所,到教老衲無所適從了。”
李仁懷淡然道:“依在下看來,禪師如今只是身在方外,心中卻並未真正放下。”
念茲哈哈一笑:“老衲連那眾人矚目的位置都放下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李仁懷朝着坐蓮峰下那白牆灰瓦之所抬了抬下頜道:“只怕禪師還心有所系。”
念茲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神沉聲嘆道:“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老衲縱然看透這人生八苦,卻終是逃脫不了。”
他目望遠方,半晌不語,似在想些什麼,又似什麼也沒想。半晌方緩緩道來:“想當年老衲各處征戰,皇城中卻是殺機四伏,她為了保全老衲痛失一子,好不容易老衲登上大寶,她卻要面對宮中禮制,忍受老衲娶妃納嬪。老衲有三個兒子,可她卻只有厚兒一子,對他難免嬌慣。厚兒為人雖是驕奢,卻無心機,實難繼承大統,老衲其實早已有了廢太子之意。”
說到此處,念茲目中滿是傷痛:“老衲實不忍見她傷心,每每總下不了廢黜的決心,沒想到卻將她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他目色深沉,搖頭嘆息,“也怪老衲優柔寡斷,旁人終於按耐不住,令厚兒終落入算計之中,如今細細想來,都是老衲之過,實在是負她良多。”凝目望着對面峰谷中那一段白牆灰瓦。
過得半晌,念茲方收回目光低嘆道:“佛說捨得,有舍才有得,那時老衲的決定,干係到大蒼眾百姓福祉,老衲捨不得將萬千子民交到昏庸之輩手中,唯有舍了她。”他沉吸一口氣,挺直身體,似已拋開心中陰霾,“當今天子胸懷天下,睿智果敢,必能成為一代明君,老衲算是對得起這皇天厚土,對得起萬千百姓,只唯獨對不起她。”
他唇邊漾起一絲苦笑,指着自己左胸:“老衲如今在此吃齋誦佛,不求能得她原諒,唯求自己心安。”
李仁懷心中難過,輕聲道:“禪師可曾知道,在京城也有一人心繫禪師,日日在那金堆玉砌之中吃齋念佛。”
念茲低誦一聲:“阿彌陀佛!一個人的心有多大,怎能裝得下這許多?世人皆有自己的緣法,千人千般苦,苦苦不相同,隨她去吧。”
李仁懷終不死心,又道:“我那朋友說,在處理事務之事,還有許多不明之處,需禪師指點。”
念茲雙手合什,念道:“世間人,法無定法,然後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施主勿需再勸,去吧!”
李仁懷心中極是沉重,知道再說也是無用,深深一拜,轉身離去。走出數十步,回頭看去,只見念茲兀自面向坐蓮峰而立,山風獵獵,吹起他寬大的僧袍,似要羽化飛升一般。
※※※※※※※※※※去歲初秋,南部瘟疫盡除,李仁懷隨晉王回京,途中遭人暗算,下落不明。自己請趙緯林前去打探消息,回報卻說兩人已然喪身,皇上已立劉晟睿為儲君。
聽到這個消息時,只覺得一顆心如被人生生挖去,直痛到無法呼吸,一時緩不過氣來暈了過去。等醒來之後,已是第二日下午,除了趙緯林和付大娘守在身邊外,還有一名叫江開陽的郎中。
原來清水鎮唯一的醫者朱大夫受朝廷招募,前去疫區后便沒有消息,從此清水鎮上便沒有了大夫。木槿略通醫理,鎮上有人小病小痛的,她還能想法應付,可遇到重病,卻非得到縣府去請大夫。
她這一暈倒,這鎮上又無郎中,趙緯林直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無計可施。看着木槿又目緊閉、臉色青白,深恨自己口無遮攔,把聽到的消息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她。
原本是見木槿離京這幾個月來心心念念放不下那人,只想一記猛葯讓她絕了那份心,沒想到卻成了這番景況。心中又急又痛,卻實在無法,只得託付大娘好好照顧,自己去縣府請大夫,無論花多少銀子,也要救回木槿。
趙緯林急急找到保長鬍大全,請他借快馬一用。胡大全聽到是木公子病倒了,好生關心,想起前兩日在鎮上的“運來客棧”遇到一個走方郎中,想着去縣府路遠,莫如請他來一試。
趙緯林正沒有主意,一聽鎮上有郎中,立即便到“運來客棧”去尋訪,果見客棧外擺了一張桌子,一根高高的竹桿上掛着一個布幡,上面寫着“專治疑難雜症”的字樣,桌前坐了一個郎中,約莫二十七八,到還乾淨斯文。
趙緯林忙上前詢問,那郎中自稱姓江名開陽,已行醫近十年,自問醫術還過得去。趙緯林大喜,立即請江大夫到“錦雲坊”為木槿診治。
那江大夫果然有些手段,一見木槿如此,便說是氣血攻心而至,從懷裏摸出一個藥瓶,挑了些藥粉吹入木槿鼻中,木槿便即醒了。
江開陽勸木槿萬事放寬心,別為子虛烏有之事白白傷神,莫如靜下心來,或許過些時日,便會柳暗花明,另有一番景象。他說話神神叨叨,詞不達意,但卻句句說到木槿心坎。
他留下自治的藥丸給木槿服用,那葯還算對路,過得幾日,木槿便恢復了許多,可以下床行動了。可她心中鬱結,雖然明白江開陽說的道理,卻兀自不能排解,常常咳嗽不止、夜不能寐,便偶有咳血之狀。
江大夫知她這是心病,幾番勸解也是用,吃了葯也未見效果,直到傳來消息,說李仁懷無恙,已隨晉王進京去了,木槿這身子方才漸漸好了起來,只是比以前更加瘦弱了。
木槿感念他想救之恩,又想着清水鎮沒有大夫,便請他留下,到朱大夫的平康醫館住下,免得這清水鎮百姓往返縣府求醫之苦。那江大夫到也爽快,毫不猶豫便點頭應了,從此在清水鎮住了下來。
木槿平日裏想着江開陽因自己挽留才在清水鎮住下的,他在這裏又是無親無故,便時常邀請他到家裏吃飯。這江開陽也不客氣,逢請必來,這一來二去的,大家到成了好朋友,就連除夕之夜守歲,他也是到“錦雲坊”與木、趙等人一起過的。
南部的春天似得來早些,剛過了春節,便有雨燕銜了春泥到屋檐下築窩。
大年十二,“錦雲坊”尚在歇業之中,木槿見陽光明媚,便將綉架置於院中,一邊做着手工,一邊看那春燕銜泥築巢。兩隻燕子忙忙碌碌來回穿梭,那房檐下的小窩便一點一點擴大。那新泥未乾之時,兩隻燕子便停在窗棱上休息,有時依偎着相互打理羽毛,有時在空中上下翻飛嬉戲。
看着這一對精靈,一同搭建愛巢,再苦再累也是歡喜愉悅。想着自己獨自一人在這陌生之地,每日忙裏忙外,疲累不堪。趙緯林常勸自己身體不好,應多多休息,好好將養。其實他哪裏知道,只要自己一閑下來,心中便覺得空得慌,日子也就變得難熬了。
想着李仁懷淡漠無清,自己這一顆心飄飄蕩蕩無所依附,淚水消然而下。正在這滿腹心思無處排解之時,只聽得有人拍着門問道:“木公子在嗎?在下江開陽前來拜訪。”
付大伯聽是江大夫來了,忙開了院門。只見江開陽滿面喜色的跨了進來,對木槿道:“木公子今日可得閑?”
木槿嘴角微微上揚:“我這裏還要過幾日才開門,今日到是無事,江大夫可是有事?”
江開陽搓着雙手笑道:“也無甚大事,今日我有一個朋友從江惟郡來,他說在江惟之時便聽說了公子大名,敬仰公子濟事救人的胸懷,知道我與公子相熟,便非得讓我給他引見,他此時已在鎮上的聽濤閣定好了酒菜,請公子務必前去。”
木槿平日裏深居簡出,也知道這“聽濤閣”是清水鎮上最好的酒樓,那裏的醉三鮮最是有名,過往富商路經此地,往往都要前去品嘗。
木槿原本不喜應酬,便婉言相拒,但江開陽似是請不到木槿決不罷休,不厭其煩的遊說,只言這朋友如何的俊雅不凡,如何的真誠有禮,如何的仗義疏財,如何的為朋友兩肋插刀,到把他這朋友直說成了天上有地上無的絕世好人,若是錯過,必會遺恨終身。
木槿本來見雙燕築巢,觸及心事,正自鬱郁不歡,聽得他在此雀噪,到也排解了不少心中煩惱。聽他把那朋友說成了貌比潘安、才比子建的賽孟嘗,只怕不去,他會一直在此喋喋不休,便點頭允了,心想若真確是可交之人,一起喝杯清酒結個朋友;若是言過其實,自己轉身便走,也無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