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00年,漢江,波特蘭,紐約
1_
高翔抱着寶寶從停車場出來,正準備進海洋世界,突然看到許久沒見的孫若迪,他停住腳步,孫若迪也恰好回過身來,一怔之下,走了過來:“高翔,你好。”
“你好。”
她伸手摸下寶寶的頭,笑道:“哇,寶寶都這麼大了,應該有三歲了吧?”
“對,他三個月前剛過了三歲生日。”
“對嘛,我就記得他生日是在12月底。”她湊近寶寶,“嗨,寶寶,你好,你一歲生日的時候,我還抱過你。”
寶寶歪着頭看着她,高翔笑道:“叫阿姨啊,寶寶。”
寶寶冷不丁開了口:“你是我媽媽嗎?”
高翔與孫若迪一齊大驚,寶寶眨着眼睛,一臉無辜地對高翔說:“奶奶給我看過照片,說她是我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回不來。”
孫若迪一怔,接着禁不住笑出了聲,高翔哭笑不得:“寶寶,她不是你媽媽,是爸爸的一個朋友。”
寶寶再次目不轉睛地看着孫若迪,孫若迪柔聲說:“寶寶,也許我只是跟你媽媽長得有一點兒像。”
這個解釋讓寶寶略微釋然:“嗯,我媽媽穿一條紅裙子,頭髮很長很直,比你漂亮。”
孫若迪撫了一下自己燙過不久的披肩發:“那是一定的。”
高翔好不尷尬,將他交到身後的保姆手裏:“寶寶,跟阿姨說再見,去前面等着,爸爸馬上過來。”等保姆帶寶寶走開,他才說:“對不起,若迪。
我媽攪的這個烏龍太不像話了,一定是寶寶問她,她隨便拿你的照片搪塞孩子。”
“沒什麼,我倒是能理解阿姨,大人確實不好開口對這麼小的孩子說他媽媽已經去世了。”她突然話鋒一轉,“這麼說你還留着我的照片?”
他苦笑:“難道你把我的照片全丟進碎紙機了嗎?”
“那倒沒有,不過我全收進了一個鞋盒,也許再不會打開了。”
“這樣處理也不錯。你不介意這件事就好,現在怎麼樣?”
“還好,換了份工作,進了一家廣告公司,比以前忙一些,今天是來海洋世界談廣告策劃的。你呢?”
“跟以前一樣,除了忙工作,就是帶孩子。”
她若有所思,隔了一會兒才說:“剛才看你抱着寶寶跟他講話的樣子,父愛流露,溫柔得讓我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翔笑道:“我能算基本稱職的爸爸,這一點我不用謙虛。”
“寶寶現在身體怎麼樣,根治手術動了沒有?”
提到這個問題,高翔心情便有些沉重:“沒有,去年9月,本來打算做手術,可是剛一開胸就出現意外,他心跳一度停止,電擊之後才搶救過來,醫生只能放棄手術,又縫合起來。”
孫若迪大為意外,同時又滿是同情:“那怎麼辦?”
“這半年時間,他情況很糟糕,肺部反覆感染,身體虛弱,醫生不敢再冒險給他動手術,我母親也害怕再出現那種情況。我其實不該帶他來這裏,可老關在家裏,他也嫌悶,小區里來過這裏的孩子一炫耀,他就總磨着我帶他來。”
“唉,寶寶真可憐。你和你媽媽一定很辛苦。”
“我還好,我媽媽為了寶寶確實非常操心。”
孫若迪嘆了一口氣:“阿姨真了不起,她是我見過的最慈愛的奶奶了。”
高翔完全同意這一點。陳子惠也許是不合格的母親,過於溺愛的姐姐,但她對於寶寶的疼愛與堅持,確實是這個病弱的孩子能支撐到現在的最大原因。
“想到我差一點兒就真的成為寶寶媽媽,這感覺真是……挺奇妙的。”
想起往事,兩人都不覺有些惆悵,孫若迪勉強一笑,岔開話題:“你交了新女朋友吧?”
他搖頭:“沒時間考慮這個問題。”
她不客氣地批評他:“這話說得太傲慢了。”
“你呢?”
“有人追求,”她大方地承認,“但是,還沒到正式交往的地步。”
他嘆了一口氣:“我很想大方地祝福你,不過,又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得了吧,你恐怕早把我甩到了腦後。”
他溫和地說:“不會的,你是我第一個女朋友,若迪。”
她只好勉強一笑:“嗯,還好佔據了你的初戀,不管是誰,都搶不走這個的。對了,小安現在怎麼樣?”
高翔有片刻默然:“她去年8月跟她媽媽去了美國。”
孫若迪不禁驚訝,這時寶寶在遠處拚命向高翔招手,他揮揮手示意:“我得走了,若迪,我們有空再聯絡。”
她神情複雜地點點頭:“再見。”
高翔帶寶寶在海洋世界玩了兩個小時,給他買了他想要的全套海豚玩具,才說服他離開,到家時他已經累得睡着。高翔將他抱回房間放到小床上,陳子惠替他擦着額頭的汗,憐愛地說:“寶寶跟你是真親,我帶他去公園,他都沒玩得這麼瘋的。”
他示意母親出來:“他現在走幾步路就支撐不住要蹲下來,手術恐怕不能再拖下去了。”
陳子惠面色慘然:“我實在是怕像去年那樣,險些就……死在手術台上。
現在身體弱是弱一點兒,可至少沒生命危險。”
“媽媽,醫生說了,他慢慢長大,心臟的負荷只會越來越大,血管畸形會更嚴重。”
“那一定不能去上次那家醫院了。”
“嗯,我正托一個新認識的朋友收集這方面的資料,看到哪裏動手術最好。”他轉而問她,“您為什麼把若迪的照片給寶寶看,還說是他媽媽?”
陳子惠並沒當一回事:“他上次住院的時候突然纏着我問,為什麼那個叫果果的小朋友有媽媽陪着,他只有奶奶和爸爸陪着,他媽媽在哪裏?我只好說他媽媽出了遠門,他還不罷休,問他媽媽長什麼樣。”她攤一攤手,“我只好拿你以前跟若迪的一張合影給他看。”
高翔沒好氣地說:“您編起謊來倒真是一向流利不打草稿,就沒想想寶寶長大了再追問下去怎麼說。再說,若迪也住在漢江市,您有沒有想過萬一碰到怎麼辦?”
“哪有那麼巧?我只拿照片給他看了一眼而已,小孩子嘛,一轉眼就忘了。”
“轉眼就忘?”高翔冷笑,“我們今天碰到了若迪,寶寶直接管人家叫媽媽了。”
陳子惠一怔,居然笑出了聲,顯然覺得這事很有趣:“要不你還是跟若迪和好吧,這女孩子我還是很滿意的。”
高翔煩惱地說:“她已經有男朋友了。我再說一次,不要管我的事,不要再給寶寶亂編故事了。”
陳子惠哼了一聲:“就算我跟你爸爸離了婚,我也是你媽媽,你的事我有權利管。”
提起父親,高翔簡直無語:“外公已經反覆勸您別提離婚這事了。爸爸上次過來,您怎麼又把他關在門外?”
“我跟他沒什麼可說的,他最好識趣不要再來煩我。”
“他要真識趣不來,您的火氣會更大,找碴兒打電話過去又是一通大吵大鬧。”
“他做出那種事來,我不殺了他,不把他趕出我們陳家,他就該謝天謝地了。還想過太平日子,安享富貴,門兒都沒有。”
“爸爸可沒安享富貴,在公司里他工作得比誰都努力,這是外公也承認的。”
“那是他應該做的,別指望我因此就原諒他。”
高翔看着她那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只得搖頭:“這樣沒完沒了鬧下去有意思嗎?”
“我也再說一次,我是不可能原諒他的。”
“好吧,隨便您,當我什麼也沒說。”
高翔清楚,要讓陳子惠放下執念,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只能慶幸,到了某個年齡,也許還是會為父母之間的關係而煩惱,但也只是煩惱而已,他真正感到痛苦的則是另一些事。
他有他的執念。
一向說不上細心的陳子惠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不管是想扯來張三李四介紹的女孩子讓他交往,還是聽到孫若迪的名字就想讓他們複合,陳子惠只是想讓他忘記左思安。而他做不到。
左思安去了美國,高翔甚至不知道她具體哪一天走的。
在她走之前,他曾數次在放學時間去師大附中,將車停在稍遠的地方,注視着左思安從師大附中出來。有一次他看到那個打籃球的高個男生接她,陪她一起走到車站,送她回家,其他時候她都是一個人。她安靜地站在車站內候車的乘客中間,沉重的書包搭在一邊肩上,壓得肩膀微微傾斜。她要坐的公交車進站,她從不會與人擁擠,總是最後一個上車,然後出現在車子中間的車窗里,抬手抓着扶手,漠然看着前方。
他知道在勸左思安接受母親的安排之後,這種窺視未免可悲,可是他做不到斷然放棄,他更無法忘記她答應去美國之後那平靜而黯淡的眼神,與在公園中熾烈明亮到要燃燒起來的樣子對比強烈。
到了8月底,寶寶排期動手術,一上手術台便出現意外,險些不治,他們全家都被嚇到,陳子惠更是幾乎崩潰,那段時間他一直守在醫院裏。等寶寶終於能夠出院了,他再去學校,已經見不到左思安了。他開車去她家樓下,她家沒人。他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
她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沒有按他囑咐的那樣給他打電話告別,更沒有留下聯繫方式,彷彿決意徹底從他生活中消失。
秋去冬來,緊接着新的一年開始,短暫的春天之後又是一個漫長的炎夏。
生活周而復始地繼續着,高翔繼續上班、照顧寶寶,維持着有規律的生活,但他的內心有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缺口,並沒能隨着時間流逝復原。
他回到清崗辦事,找到在清崗中學讀書的晶晶,左思安果然仍在和她通信。晶晶告訴她:“上個月接到小安姐的信,說她的英文有了很大進步,上課能聽懂80%的內容了。對了,她還說那邊很多中學生都會開車,她也準備去考駕照。”
他記下左思安寄來的航空信封上的地址:Portland,Maine(緬因州波特蘭)。
回家后,他上網搜索,才知道美國至少有兩個叫Portland的城市,一個在俄勒岡州,較為著名,是美國最大的城市之一;另一個則是左思安隨母親去的地方,是位於緬因州境內僅有6萬多人口的城市。
他出生的清崗縣境內有40萬人,目前居住的漢江市有700萬居民,實在無法想像在僅有數萬人的小城生活是什麼感覺。
東部港口城市,離波士頓170公里,臨卡斯科灣,1632年開埠,1786年改用現名,歷史上曾發生四次大的火災——高翔能搜索到的關於這個城市的介紹簡單得近於空白。
數次浴火之後,城市的座右銘為拉丁文:Resurgam,意為:我將重生。
他的目光落在這句話上。
左思安在那裏獲得了重生嗎?
2_
緬因州的面積在美國50個州里排第39位,地廣人稀。波特蘭已經是州內最大的城市和商業中心,但按中國人的標準來講,還是只能算一個安靜的小城,城內絕大部分居民是白人,很少看到東方面孔。
於佳在位於緬因州波特蘭的一家私營地質研究機構做博士后,Peter先行回國之後,已經申請了位於波特蘭附近的一所文理學院的教職。左思安插班進入當地一所公立高中,成為整個學校里唯一的中國學生。她早已經適應相對的孤獨狀態,並不覺得這種與他人不同,缺乏交流的陌生環境難以忍受。
只是她仍舊卡在語言問題上,像她這樣才讀完高一的學生,到美國后一般都會選擇從十年級讀起,但於佳看過美國高中的數學課本,覺得程度淺顯,對於讀過國內重點中學的學生來講,根本不成問題,再加上左思安已經在初三休學耽擱了一年時間,便要求她直接進入十一年級就讀。
十一年級是美國高中階段最緊張的一年,理科方面,左思安在國內打下的基礎算得上紮實,就算上課聽得半懂不懂,也還不至於有太大問題,她最覺得頭痛的就是英語與社會學,英語課指定的閱讀範圍幾乎是她以前從未接觸過的,而社會學涉及的美國社會政治形態與結構更讓她如同雲山霧罩一般無法理解。而且美國高中教學很多採用討論方式進行,一堂課下來,她努力理解別人的發言尚且力有不及,根本無法加入進去,加上她性格內向,也不喜歡參與爭論,主動表達觀點,學習上的壓力變成心理壓力,她的失眠變得更加嚴重。
於佳向來在學業這件事上對人對己要求一樣高,意識不到存在壓力這回事。她認為學習上所有的問題都可以通過付出努力來解決,而左思安的問題在她看來是努力的程度不夠,沒有樹立目標,沒有進入專註學習的狀態而已。
她一再提醒左思安,到了十二年級,就要開始面臨申請大學,如果想成功申請到好的大學,必須更加用功才行。左思安沒有向母親解釋求得理解的習慣,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只能苦苦撐着。
倒是定期過來的Peter注意到了左思安的精神狀況不對,但Peter按美國人的觀念,認為左思安的問題是心理創傷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導致她處於封閉狀態,無法與周圍建立有效交流,左思安對他的冷漠更讓他覺得證實了自己的判斷。
他與於佳談起這一點,於佳跟國內一般學理工科的人一樣,照例對一切缺乏實證的學說將信將疑,聽到Peter建議讓左思安看心理醫生,頓時皺眉:“小安只是內向,哪至於有心理疾病要看醫生。”
Peter笑道:“我知道你們的文化忌諱談心理問題,但人人都需要幫助,看醫生是尋求解決問題的途徑,並不可怕。我當年離婚後十分沮喪,看過兩年心理醫生才走出來。所以我很佩服你能獨立處理好所有壓力,實在太強大了。”
“我們有我們處理問題的方式。小安對我都不願意講她的心事,怎麼可能同意跟醫生講。”
“有時候受害者會有一種內疚感,把一切責任歸結到自己身上,這種情緒不通過某種途徑宣洩出來,是非常有害的。不喜歡正式約見心理醫生的話,也有其他途徑。據我所知,學校里一般都配備了專職心理輔導員,他們都接受過專業訓練,學生可以預約心理輔導;或者她也可以去參加性侵受害者互助小組,那裏都是有相同境遇的人在一起匿名傾訴討論,可以幫助她更快走出陰影。”
於佳在貴州遇險時,將女兒的情況告訴了Peter,Peter震驚之後,表現得十分同情,令她多少有些安慰,但另一方面,Peter討論起問題無拘無束的風格又讓她有些煩惱。她來自保守的社會,聽到“性侵”這類直白表述的詞便覺得刺耳,她認為時間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從來不與女兒談論發生過的事,更不願意把這件事公開拿出來討論。
可是Peter畢竟是一番好意,而且言之成理,她認真考慮后,試着與左思安談起,左思安一怔之下,勃然大怒:“這是Peter的主意吧?”
她沒法否認:“他也是關心你。”
“夠了,我的事,你要我提都不要提起,就當被瘋狗咬過,儘快忘記就好,憑什麼告訴他?你們就沒別的事好談,非要拿我做話題嗎?”
於佳知道辯解只會更加激怒女兒:“不,我並沒有過多跟他談論這事。”
“那他憑什麼對我指手畫腳?”
她只好說:“他只是建議,我也只是徵求你的意見,也許你會需要這樣的幫助。”
“那好,我這就明確告訴你,我不去見什麼心理醫生,也不參加什麼小組,請他再不要管我的閑事了。”
之後左思安對Peter更加冷淡,Peter摸不着頭腦,於佳也只是含糊地說:“還是給她自己一點兒空間,讓她慢慢適應這邊的環境吧。”
任何簡單的處理方式,有看似粗暴的一面,但也有不可否認的高效。第一個學期在11月底結束,復活節連着聖誕節和新年,假期里於佳在堅持工作,而左思安也把所有的空餘時間都花在了學習上,拚命大量閱讀、做聽力練習。
1月到3月的冬季學期開學后,她發現自己的英語能力突飛猛進,聽懂老師的講課不再存在問題,同時也確實開始適應了環境。休完春假,4月到6月的夏季學期開始,左思安的數學成績在班裏引起了一片驚嘆,幾次輕鬆解出據老師說有大學水平的數學題目之後,同學看她的目光有了幾分崇拜,老師私下也將此歸結於“東方人確實數學厲害”,這一點極大地緩解了她的焦慮感。
她想,他們還沒見過劉冠超那樣真正擁有數學能力的學習天才,才會覺得她的成績不可思議。想到劉冠超,她當然也就想起在國內的生活。
左思安在8月底離開,只在走前幾天通過電話與王宛伊做了告別,王宛伊對留學這個話題十分有興趣,並說家裏也計劃讓她高中畢業後去英國讀書,她希望李洋家裏也能做同樣安排。
她沒有向劉冠超告別,在他講出他姐姐做的事後,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了,她想,對他來講,她的離開大概也是一種解脫。
徐瑋銘在她走前的一天才從王宛伊那裏得到消息,當然又意外又惱怒,闖到她家,她正在獨自收拾行裝,他質問她為什麼不向他通報一聲,她一臉抱歉地說:“我想你很快會忘記我,沒必要特意說再見。”
她表情真誠,並沒有徐瑋銘預料中的冷淡與裝酷意味,他有些哭笑不得:“你始終覺得我的感情膚淺。”
“當然不是,我是羨慕你的,你身心都這麼健康開朗,多好。”
“你就算想誇我,也不必用這樣老氣橫秋的口氣吧。”
他蹲下來,陪她收拾着箱子,突然又匆匆說出去有點兒事,過了半個小時他跑回來,遞給她一隻嶄新的布制小熊:“那麼舊的一隻還收進箱子準備帶走,一定有特別的意義吧?我送一個新的給你,看能陪你多久。”
她接過來,忍不住笑:“其實那一隻是我媽媽在我讀小學時送給我的,她一向很忙,幾乎從來沒閑心買這些小玩意兒,所以對我還是有些特別意義的,一直放在枕頭邊,萬一做了噩夢,醒來看到它,好像就知道自己還躺在家裏的床上,只是做了個夢而已。”
徐瑋銘摸摸鼻子:“我在你面前抒情,為什麼總顯得有一點兒喜劇色彩。”
“這隻小熊我也會放在枕頭邊的。”
他哈哈大笑:“好吧,盡量留久一點兒,也盡量別那麼快忘記我。”
兩人並排坐在地板上,他突然湊過來吻她,她受驚地閃開,一抬眼,卻只見陽光將他籠罩着,看上去乾淨健康。她對於惡意一向有強烈的敏感,但從這個時不時表現得痞里痞氣的漂亮大男生身上並沒有感受到任何威脅。而且,她清楚地記得高翔吻她時,她處於近乎失去知覺的狀態,相比較之下,徐瑋銘在她臉上的一碰幾乎是沒有性別意味的。
“你這樣看着我,叫我怎麼繼續?”
“別裝壞蛋了,你又不是真壞。”
他瞪她:“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誇我其實是一個好人了?”
她輕聲說:“謝謝你。”
他有些氣餒:“肯定不是謝謝我吻你,讓你終身不忘。”
她直笑:“謝謝你這段時間陪着我,謝謝你逃學來送我。”
新舊兩隻小熊並排擺在左思安枕邊,幫她度過了在異國失眠或者噩夢糾纏不去的長夜。
各種回憶糾纏着她,她知道自己遠不如徐瑋銘想像的那樣洒脫健忘。她與國內唯一的聯繫,便是跟晶晶的通信。她成天困在英語的叢林裏,收到晶晶用流利的中文書寫的學校生活、在劉灣與清崗之間的往返、看的新書、小小的煩惱與孤獨,總能生出安慰與隱約的欣喜。她也願意與這女孩子分享她的一部分生活:新的學校、城市風情、大海、天氣、舉止怪異的同學、喜歡的英文詩歌、有趣的音樂老師……當然,只是一部分。她內心有一處地方,並不打算向任何人敞開,更不要提去看心理醫生,或者與陌生人進行互助交流了。
於佳的工作極其忙碌繁重,每天花在實驗室的時間經常超過12個小時,除了Peter定期過來吃飯外,母女兩人的生活幾乎與在國內沒什麼兩樣,都是周末集中大採購一次,每天早上在家裏吃早餐,做好兩人份的三明治帶上充當午餐,晚上做簡單的晚餐,吃完便各自回房繼續工作和學習。
Peter半開玩笑地責怪於佳:“親愛的,我能理解你的樂趣在工作里,但你不能讓一個女孩子跟你一樣過這種清教徒式的生活。”
於佳不以為意:“這算什麼。當年高考之前,我也是這樣過來的啊。”
“在美國沒有小孩子會選擇這樣生活的,青春多短暫,全耗在功課里、關在家裏太浪費了。”
左思安出來喝水,偶爾聽到,先是皺眉,卻又不禁莞爾。她仍舊不願意跟Peter交流,但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好人,友善大度,除了過分熱心這點讓她敬而遠之以外,她對他並沒有別的看法了。
暑假來臨,左思安開始跟這裏的孩子一樣出去打工,波特蘭一到夏季,滿城都是遊客,很容易找到暑期工作。這天她下班回家,跟往常一樣幫於佳做晚餐,吃完飯後一起洗碗,然後準備回自己房間,於佳叫住了她:“小安,我們談談吧。”
“什麼事?”
於佳卻是一臉躊躇的表情,似乎不知從何說起才好:“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不要怪我。”
左思安略一凝神,苦笑一聲:“你們打算結婚了?”
於佳想,有一個過於敏感的女兒,真是利弊各半。她點點頭:“結婚以後,我們搬到Peter在市郊買的房子去住,你上學會稍遠一些,我可以接送你。”
左思安的臉還是慢慢發白了。儘管父母離婚之後,她早知道這一天會來,但母親正式以再婚的方式確認對上一場婚姻的徹底否定仍舊讓她無法接受。
她一言不發,回了自己的房間。接下來幾天,她都不跟於佳講話,甚至避免視線相接。
於佳不願意跟女兒這樣冷戰,只得強行攔住她:“小安,試着了解一下Peter,跟他溝通,再確定能不能接受他。
“不用了,”左思安終於開了口,“我不可能接受一個新的父親。”
“你不必拿他當父親,只需要……接納他成為家人。”
“我也不需要新的家人。不過,我沒權利反對,我想過了,畢竟婚姻是你跟他的事情,不需要徵求我的意見。”
“我們以後要生活在一起,我當然希望得到你的理解。”
她看着母親,平淡地說:“我理解不理解,都無所謂了。媽媽,明年我會去讀大學,一起生活也只一年的時間了,希望大家尊重彼此的私隱。”
於佳只得說:“我知道他介入你的事讓你很不開心,但他也是好意。我會提醒他注意的。”
與父親的聯繫似乎被徹底切斷了。左思安心底有一聲悲涼的嘆息,可是就算母親不再婚,她與父親相隔萬里,聯繫稀少,偶爾通了電話,問完“最近怎麼樣”,交換一點兒最基本的現況,便都有些無話可說。
她明白,她找不回父親無條件的愛,把這一切都歸罪於母親,未免不公平。說到底,這是母親選擇的生活,她又有什麼權利矯情地發表意見。
她想起Peter說的話:她願意選擇什麼樣的生活呢?
她記得她曾經試圖做出的選擇,只能苦澀地笑:似乎生活並沒有給她什麼選擇的權利和機會。
3_
剛一進入11月份,波特蘭天氣就開始變得寒冷起來,夏天大量湧入緬因州的避暑客和秋天到包括緬因在內的新英格蘭地區看楓葉的觀光客都相繼離開,小城重新歸於寧靜。
這天下午,左思安比平時放學回來得早一些,她跟平時一樣,將做晚餐的材料從冰箱裏拿出來,然後做了奶茶,坐在廚房裏看英語課指定閱讀的ToKillaMockingbird(《殺死一隻知更鳥》)。在超大量的閱讀之後,她的英語閱讀能力提高很快,這本書又是以一個異常聰明可愛的女孩子的視角,描寫美國南方小鎮發生的種族案件,寫得十分吸引人。
她正看得入神,門鈴突然響起,通常這個時候不會有訪客,她有些意外地走過去開門,一下驚呆。站在門廊上的人是高翔,呼嘯的寒風將他的頭髮和風衣下擺吹得飄拂起來。
兩人都緊盯着彼此,過了好久,她仍舊講不出話來,他微微一笑:“我從波士頓開車過來,看時間還早,以為你應該還沒放學,按門鈴碰一下運氣。”
“今天下午是老師開研討會,每兩周一次。本來我應該去Baby-sit(臨時受雇代外出的父母照料孩子),給布朗太太照看孩子的,但是她家小本這幾天出水痘了,布朗太太決定親自看護他。”她突然意識到他還站在外面,“呀,氣溫很低,你穿這麼少,快進來。”
他走進來,打量四周:“很漂亮的房子。”
“Peter買的,他和我媽媽結婚了,兩個月前。”他看向她,她聳聳肩,“沒什麼,我明年就要去讀大學了,不會在這裏住太久。”
“你好像又長高了一點兒。”
她笑了:“你好像每次看到我都會說這話。不過,我現在有五英尺六英寸,差不多是一米六七的樣子。”
“這高度很好,不要再長高了。”
“這裏的女孩子好多個子都比我高,我倒是還想長高點兒,不過我都已經18歲了,再長的可能性不大。來,到這邊坐,我做了奶茶。”
她帶他到廚房,給他倒了一杯奶茶,他拿起她隨手放在調理台上的書:“現在英文沒什麼問題了吧?”
“還好。”
“同學對你怎麼樣?”
“大部分同學都很友善,整個學校只我一個中國人,他們對我有些好奇也能理解。”
“功課呢?”
“也還好啊,雖然不是全A,但也足夠讓這邊的老師把我誇得天花亂墜了。”
“我知道你一定能行的。”
她遲疑一下,終於忍不住問:“你怎麼會來波特蘭?這可是11月,早過了遊客過來看燈塔、吃龍蝦的季節,緬因的冬天出了名的又漫長又冷得要命。”
“我正好在紐約辦點兒事。”
“如果你是在波士頓辦事,我就相信你是順路來看我。”
他看着她,笑了,坦白承認:“我找晶晶拿到了地址,是特地來看你的。”
喜悅從她心底一點點升上來,她的笑意從眼底流淌,仍努力控制着,用平淡的聲音說:“我都說了,沒人會虐待我,你就是不肯放心。”
他再次認真打量她,她穿着紅色格子襯衫,藍灰色套頭毛衣,藍色牛仔褲和雪地靴,頭髮依舊紮成馬尾。她在他的目光下有幾分不安,突然說:“高翔,我們走吧。”
“去哪裏?”
“我帶你出去轉轉。”
高翔租的是一輛福特,左思安要求她來開車,他將鑰匙遞給她,她嫻熟地起步,駛到老城區,這裏是波特蘭的市中心,有漂亮的古建築,但十分空曠,紅磚鋪就的道路上偶爾才有行人經過。
“這裏平時都這麼冷清?”
“過了遊客季就是這樣的,我剛來的時候也不習慣。不過現在還挺喜歡這份安靜的。”
她停在一家意大利餅屋前,帶高翔進去,裏面也沒什麼顧客。她點了咖啡和一種長條形的點心,高翔要掏錢,她攔住:“我請客,我暑假打工掙了好多錢呢。”
他被她那個帶着小小炫耀與得意的表情逗樂,由得她付了賬,兩人到一角桌邊坐下。“據說這裏的特濃咖啡很正宗,你試試。”
高翔嘗了一口,點頭贊成:“確實不錯。”
她開心地笑:“夏天我來這家店吃過一次雪糕,好吃是好吃,就是小小一杯要四美金,太貴了。對了,這種點心裏面夾的其實就是雪糕,你嘗嘗。”
她將點心送到他嘴邊,他並不愛吃甜食,可在她殷切的目光下還是咬了一口,看着她毫不避忌大口吃着剩下的點心,也有說不出的開心。
“你真的應該夏天來,我可以請你吃龍蝦。這個州的口號就是:We’reReallyCold,ButWeHaveCheapLobster(我們真得很冷,但我們的龍蝦很便宜),”
她用手比畫著,“每隻都有這麼大,現煮出來的,吃一隻就飽到不行。還有龍蝦卷,也很好吃。”
“你完全拿我當吃貨了。”
他突然抬手,用食指擦着她嘴角的奶油,在她的嘴唇上有一個小小的停留,她的臉一下漲得通紅,掩飾着慌亂,用歡快的語氣說:“走,我們去看燈塔,那算是波特蘭的標誌,來了不看挺可惜的。”
波特蘭確實是個不大的城市,開車不過十來分鐘,便到了燈塔所在的威廉姆斯堡公園。他們下車,放眼望去,公園內的遊客只有他們兩個人,海風吹得人幾乎站立不定,波濤洶湧拍擊着海岸,海面籠罩着濃霧,一直瀰漫過來,四下全都是灰濛濛的,鉛色的雲層翻滾不定,天空開始飄起細細的雨絲。
“這種天氣,難怪沒什麼遊客。”
“是啊,天氣晴朗的時候其實挺美,但一到冬天就是這個樣子了。這裏是斯蒂芬·金的故鄉,你看過他寫的小說沒有?”他搖頭,她說,“他是本地出生的恐怖小說作家,我覺得他小說里的恐怖氣氛,其實跟這裏的氣候多少有些關係。”
他們頂着風走到那個著名的燈塔下,仰頭看去,白色的塔體旁邊是幾座有着紅色屋頂、白色牆面和門廊的古典建築,搭配得十分典雅。左思安已經凍得直打哆嗦,聲音顫抖着充當導遊:“緬因州海岸線很長,有很多座燈塔,不過這座燈塔最有名了,建於1791年……”
“好了好了。”高翔打斷她,將她拉到懷裏,用自己的風衣攏住她,“你已經盡到地主之誼了,不過這種天氣再帶我觀光下去,我怕你會感冒。”
她眼睛低垂着,沒有說話。他突然有想吻她顫動的睫毛的衝動,只能努力控制,正要說話,她突然抬頭,將冰涼的面頰貼到他的臉上:“我很想你,高翔。”
他再也忍耐不住,緊緊抱住了她。
烏雲四合,天地空曠,四顧蒼茫,海風呼嘯與海浪起伏的聲音混合,有脫離一切控制的壯闊感,令他們彷彿置身一個超越現實以外的世界,鴻蒙初開,而他們所有的只是彼此的懷抱。
左思安突然說:“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高翔毫無遊玩興緻,而且是一個從來不肯放棄計劃與控制的人,不管去哪裏,都要問清目的,掌握方向。可是此時他突然覺得,他願意什麼也不問,跟她去這個陌生國度的任何地方。
他們牽着手,飛快地跑出了公園,重新上車,她先將車開到幾個街區以外的一棟房子前停下,讓高翔等在車上。她下車敲開房門,跟一個高個子棕色頭髮的女孩說了幾句什麼,那女孩哈哈大笑,看向車子這邊,然後很快取過一把鑰匙遞給左思安。
她回到車上繼續開車,很快便拐上海岸公路,緬因海岸線綿長,海灘上全是深灰色的嶙峋礁石,前方霧氣繚繞,樹木掩映之中,一棟棟典型的新英格蘭風格的房屋星星點點地散佈在路旁,本該十分賞心悅目,但在陰霾的天氣下,視線所及的一切都顯得十分冷峻寂寥。
開了不過20分鐘,就到了一個小鎮,鎮上沿途都是酒吧、餐廳和禮品店,但差不多都已經關閉,與波特蘭市區內同樣空蕩,小鎮裏上空無一人,安靜得幾乎令人不安。左思安穿過小鎮,到了靠海邊一處獨立小屋,打開門進去,眼前是一個小小的客廳。
“剛才那個是我的同學Sarah,這裏是她媽媽開的BB,全稱是BedandBreakfast,就是提供早餐跟住宿的家庭小客棧,真的很小,一共只有五間客房,每年營業到10月底就休息了,等第二年春天再接待客人。”
她一邊解釋,一邊利落地拉開窗帘,將內層百葉窗打開,再熟門熟路地從廚房邊小儲藏室抱出木柴放進壁爐架好,划著火柴,將木柴點燃,紅紅的火苗一下躥起,室內頓時有了暖意。
他們坐到壁爐前沙發上,她似乎有一點兒拘謹,指一下窗外:“那邊就是老蘭花海灘(OldOrchardBeach),緬因州其他地方的海灘都很粗糙,礁石太多,只有這裏是一片平坦的沙灘,夏季來曬太陽的遊客很多,我今年暑假一直在這個鎮子打工……”
他突然打斷她,將她拉進懷中,緊緊抱住,低頭吻住她。這是頭一次他吻她吻到毫無顧忌,這個吻輾轉綿長,到了令兩個人窒息缺氧的程度。當他終於放開她時,她已經處於失神的狀態。
窗外是陰雲密佈的天空,籠罩在濃霧之中的海水涌動起伏,身邊的壁爐里乾燥的松木燃燒着,偶爾發出“嗶嗶剝剝”的輕微聲響。他低頭凝視她,她躺在他懷裏,眼波流轉不定,嘴唇濕潤微腫,面孔泛着紅暈,胸口微微起伏。她抬起手,摸他的眉毛、眼睛、鼻子,摩挲着他下巴剛長出的鬍子茬,再順着喉頭一點點往下,他捉住她的手,在虎口處咬了一口,她尖叫,爬起來,狠狠回咬他的嘴唇,痛得他倒吸一口氣,她才放開他,對着他的耳朵輕聲說:“你想我嗎?”
“當然想,一直在想,我跑這麼遠過來,肯定不是想看燈塔的。”
“過了這麼久才說你想我,我恨你。”
她坐到他身上,吐出的氣息痒痒地觸動着他,他被撩動得意亂情迷,再次吻她,感受着她的甜美氣息與身體的戰慄,一邊脫去她的毛衣,她順從地舉手配合著他。他繼續吻她,摸索着解開她襯衫的扣子。她裏面穿着式樣保守、沒有任何裝飾的白色內衣,修長的頸項下鎖骨玲瓏,火光跳動,照得她年輕的肌膚分外細膩柔滑,微微起伏的胸部有着優美隆起的曲線,讓他為之意亂情迷。他將她放到沙發上,一路火熱地吻下來,游移撫摸着她,突然發現她的手緊緊蓋在下腹部不肯挪開,他微微一怔,這才注意到她雙眼緊閉,身體緊繃,完全不再是剛才那個動情迷亂的樣子,甚至也不是簡單的羞澀緊張,而是處於某種深切的恐懼之中。
他放慢節奏,輕輕舔吻愛撫着她,試圖讓她放鬆下來,但她突然匆匆掙開他,翻身坐起,一把抓過襯衫穿上,胡亂扣着紐扣,雙手抱住了頭,蜷成一團。
他怔住,伸手抱住她顫抖着的身體:“對不起,小安。如果你不願意……”
“我是願意的,不然我為什麼要帶你來這裏,我想把我給你,可是……”
“噓,不用說了,沒事,我明白。”
然而她停不下來:“我做不到,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以為我能做到,可是……我不是故意的。”她失聲痛哭了起來。
他從背後抱着她,等她慢慢平靜下來,再摸向她的腹部,她已經哭得全身發軟,無力阻止他了。他的手準確摸到光滑皮膚上的那一道糾結隆起的疤痕,停在了那裏。
“我知道你怕我看到什麼,也知道你害怕的是什麼。沒關係的,小安。”
她哭得氣也透不過來,只剩下張着嘴抽噎。他將頭埋在她的後頸,說:“我們可以慢慢來。”
她良久沒有說話,等努力平靜下來才開口:“我們哪有時間慢慢來,你只是來看看我,馬上會走的。”
“我後天走。”
“我知道。”
他扳過她的面孔,直視着她的眼睛,輕聲說:“我在紐約還有事情要處理,這次我沒法兒多待,不過我很快會回來的,小安。”
她含着眼淚,勉強掙扎出一個微笑:“你不用哄我,我剛才太情緒化了,其實沒事的。我是說,我希望你還會來看我,可是也不用太麻煩跑來跑去,紐約離這裏也不算近啊。”
“小安,我不是只偶爾來看看你。我是說,我會爭取留在美國,和你在一起。”
她不能置信地緊盯着他,消化着他說的話,壁爐里的火焰跳躍不定,她眼睛裏同樣有光亮閃動。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她一下摟住了他,欣喜若狂:“那我可以申請去讀紐約的大學。”
4_
高翔送左思安回家時,已經是深夜,他們走上門廊,左思安剛取出鑰匙,於佳已經將門打開,顯然等候已久。
左思安不安地說:“媽媽,對不起,我應該打個電話回來的。”
於佳沒有說話,一臉驚訝地看着站在她身邊的高翔。
“於老師,你好,抱歉,我沒留意時間,讓小安回來晚了。”
於佳一下恢復了鎮定,示意女兒進去:“時間確實太晚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再見。”
高翔明白,於佳不願意在沒弄清楚他來意的情況下多說什麼,他回到車上,過了一會兒,看到二樓一間卧室亮起燈,左思安站到窗前,向他招手,他才發動車子開走。他來之前就訂好了波特蘭市區正對着港灣的一家酒店,順利找到酒店入住。
第二天一早,於佳便過來,打高翔房間電話,請他下樓到大堂咖啡廳見面。
“抱歉這麼早來叫醒你。”於佳直截了當地說,“但聽小安說你明天就要走,我今天晚上還有一個會要開,只能趕在上班前跟你談談。”
“沒關係。”
“你什麼時候來的美國?”
“大概一個月前。”
於佳毫不客氣地指出:“也就是說,你並不是特意來美國看小安的,對吧?”
高翔略微躊躇:“其實我是帶兒子到紐約做檢查,看有沒有動手術的可能。”
“兒子?你結婚了?”
高翔有些哭笑不得:“我沒結婚,他……是那個孩子,我收養了他。”
於佳這才醒悟過來。左思安在清崗縣醫院生產那天,她並沒有看過嬰兒,也不覺得有看的必要。聽到醫生宣佈初生兒心臟可能有問題,陳子惠頓時大鬧起來,她除了深深的惱怒與厭惡之外,沒有別的想法。從將左思安接回家起,她便叮囑女兒,忘掉那件事。她自己身體力行,確實再沒主動去想與那件事有關的一切。此時聽高翔提到的孩子竟然是女兒生的,再聯想到從血緣上講跟自己有關係,她頓時有些坐立不安。
“他有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半歲和兩歲半時分別動了兩次手術,但沒有得到根治。我在國內請不止一位權威專家看過,得出的結論都是他的先天性心臟病癥狀複雜,尤其左心室發育不良這種情況在國內是比較罕見的,手術方案不好確定。一個朋友介紹紐約長老會醫院在心臟手術領域比較先進,有很多處理左心室問題的經驗,所以我帶他過來,這一個月一直在做各種檢查和會診。到昨天我才抽出時間來看小安。”
“你把那個……孩子一個人丟在紐約?”
“我母親看護着他,我明天就回紐約,跟醫生確定手術方案和時間,大概12月中旬就要動手術了。”
“你沒有對小安提起這件事吧?”
“沒有,我只說了我到紐約辦點兒事情。”
“很好。”於佳趕忙轉移話題,“你能想到來看小安,確實很有心。可是我不得不說,她好不容易才開始適應這裏的生活,你匆匆來去一趟,她很可能又會有很長時間心不在焉了。”
“於老師,你覺得你女兒快樂嗎?”
於佳一怔:“她現在很好啊,學習很用功,基本過了語言關,跟同學相處得也不錯。再給她一點兒時間,她肯定能很好地融入這邊的生活。”
“這就能算快樂?”
“不然要怎麼樣?她已經18歲,馬上就是成年人,要考慮自己的前途與未來,要樹立努力的目標,當然不可能像兒童一樣有無思無慮的快樂。”
高翔發現,與一個頭腦過於理性的人講情感體驗實在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他只得換一個方式:“小安說你希望她讀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
“對,小安已經參加了SAT和ACT考試,成績都相當好,學校老師說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勤奮天才的學生,當然美國人講話的習慣就是比較誇張,表揚起人來不遺餘力,可你也能看出來,小安在學習上確實是有天分的。”談到這個問題,於佳表現出和一般母親相同的自豪,“如果不是只在美國高中讀了兩年,沒有完整的成績記錄,而且很少參加社會活動,肯定可以申請到相當不錯的學校,甚至得到全額獎學金。附近的波士頓有很多很好的大學,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很符合我的要求,理科、工科排名處於世界前列,而且是公立大學,學費相對較低,算是很不錯的選擇。”
“所有這些全是你的想法。”
於佳正色說:“我明白你的意思,Peter也說要尊重小安的想法,但我並沒有把自己的意見強加給小安。她也可以提出她的想法,拿出來比較一下,看哪一種更合理,更有利於她將來的發展。”
“事實上,我們昨天也討論了這個問題。”
“你來看看她就走,請不要影響她做出決定。”
“如果我只是看看就走,當然無權說什麼。不過給兒子治病之後,我準備留在紐約讀MBA,我希望小安能去紐約,那邊也有很好的學校。”
於佳怔住,盯着高翔,只見他神情鄭重,並沒有任何隨口一說的意思。
“你知道你這樣做意味着什麼嗎?”
“我知道,我愛小安,希望將來跟她在一起。在國內,也許我們會面臨非議,可是在美國不存在這個問題。”
“你們一樣會面對家人的反對。”於佳冷冷地說,“別人不說,你那位母親就絕對不可能接受你的選擇。”
“我是成年人,既然做出了決定,肯定會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於佳呆了一下,有些亂了方寸:“這麼說,你已經跟小安談了?”
他肯定地點頭。
“我問你一個問題,希望你能如實回答。”於佳微微傾身,“小高,這是你來波特蘭之前的計劃,還是昨天臨時做的決定?”
於佳切中了要害,高翔一時竟無法作答。
當然,寶寶的先天性心臟病十分複雜,他帶孩子來美國,初衷完全是求醫。不過聯想到左思安也在美國,他心底的思念頓時不可抑制,安頓好母親和寶寶,便馬上來了波特蘭。他的想法很簡單:看看她,如果她一切安好,他便可以放心地離開。然而任何周密的計劃都敵不過現實的變化。幾乎在他按響門鈴,看到左思安出現在眼前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儘管她看上去確實一切安好:健康、挺拔,談吐比以前開朗,對環境適應得非常好,他沒什麼可不放心的,可是他再也做不到像他預想的那樣轉身離開,不再牽挂了。
於佳將他的遲疑看在眼內,斷然地說:“我不能把小安交到你心血來潮時做的安排里。”
“於老師,做出這個決定也許花的時間很短,但並不意味着我是心血來潮。我一直是愛小安的,她經歷的事情、她的年齡都是我們在一起的禁忌,但她現在已經滿了18歲,請給她決定自己生活的權利。”
“你要我讓她自己決定生活,說得好像我是一個獨裁專斷的母親。可是你突然跑來,說你一直愛她,你會留在美國,讓她也去紐約,你這樣分明是在利用你對她的影響力,左右她的決定,對她來說就公平嗎?”
“小安臨出國前找過我,說想留下,我當時非常想留住她。你也說到我對小安有某種影響力,相信我,於老師,如果我說出那句話,她絕對不可能跟你走。可是她沒有成年,我不能濫用她對我的信任,把她留在一個尷尬艱難的處境裏。現在我既然下了這個決心,就一定會對小安負責。”
“負責?”於佳嗤之以鼻,“我一向認為每個人都對自己的生活負責,才算是真正負責任的生活。我再問一個問題,胡書記告訴過我,你們家在清崗的公司發展很迅速,你家人容許你放下工作來美國讀書嗎?”
“如果我連這個問題都不能解決,怎麼好意思開口建議小安去紐約?”
“她只有18歲,高翔。她很敏感,又很內向,好容易適應這裏的生活,來不及交什麼朋友。當你說你會為她留在美國,我毫不懷疑她會非常感動。
不要說讓她去紐約讀大學,就算讓她去非洲,她大概都是願意的,可是,我不能這樣任由她感情用事。”
“如果跟我在一起能讓她更快樂呢?”
“快樂可不是人生的唯一目標,她還不夠成熟,沒有認真規劃自己的未來,有多少孩子能做到日後不為18歲時一時衝動之下做出的決定後悔?”
“您不能用這個理由就否決她做出決定的權利。”
“不用跟我講大道理,我肯定可以比你講得更多。我自問我並不是一個婆婆媽媽的女人,我期望我女兒忘記不愉快的往事,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人,在適當的年齡,碰上適當的人,開始一段健康的感情,過有目標、有價值的生活。我絕對不希望她早早被困在不被看好的感情里,全心全意依賴你,甚至還要浪費光陰、犧牲自尊以求獲得你家人的認可。”
高翔承認,跟往常一樣,於佳的邏輯嚴密,說的話於情於理都十分成立。
她唯一沒考慮到的,也就是她不看好的感情所造成的影響。“我會陪小安讀完大學,這中間有四年時間,到那時她已經足夠成熟,我也會解決所有障礙,她隨時有改變主意的權利,我也會尊重她做的決定,也希望你給予你女兒同樣的尊重。”
於佳並不死纏爛打,她看看手錶:“我得去實驗室了。高翔,我一向尊重你,所以坦白告訴你,我不同意小安跟你在一起,我會盡我的力量阻止這件事,同時請你三思,不要感情用事,理智合理的選擇才是好的選擇。”
高翔微微點頭:“我會認真對待自己做的決定。”
於佳站起來,轉身的時候又停住,似乎有些猶豫,但終於再沒說什麼,徑直走了。
高翔回到房間,抱臂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視線所及便是停泊着各式游輪、帆船的港灣,跟昨天一樣,海面籠罩着濃濃的霧氣,雲層翻湧,仍舊是一個陰天。
他離開紐約時,陳子惠便一臉懷疑地問他要去哪裏,他簡單地回答去看朋友,他神情嚴峻,陳子惠便沒有再說什麼。但他能想像得到,如果他提出在美國留學,陳子惠必然會堅決反對,而家人多半也不會支持。
可是,他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當他看着左思安的眼睛,講出他決定到紐約讀書時,左思安由不能置信到欣喜若狂,他的心底也滿是快樂。從小到大,他的生活一直在家人安排的軌道上運行,讀重點中學,考上不錯的大學,畢業後進家裏的公司做營銷,沒有一項真正拂逆他的意志,但也沒有一項完全出於他的選擇。而愛上左思安,則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完全的不由自主。
以他長久以來尊崇理性的人生態度來講,他並不奇怪自己會同情、憐惜這個女孩子,但是他沒有預料到他的情感有一天會脫離意志的控制,明知道所有禁忌、所有反對,大腦中無數次給自己叫停,也確實反覆自我約束,抽身離開,卻還是無法消除愛情的生長。
在這個世界上,感情用事對於成年男人來講,絕對不是一個褒獎。可是,高翔自問,他有什麼理由一直壓抑內心生長的感情,放棄自我,按別人的期待生活?
然而,他心底同時有另一個聲音問他:他的這份堅持真的對左思安公平嗎?正如於佳所言,她受過傷害,處於長久的孤獨與自我療傷之中,很容易被感動。她是不是被他的決定所左右?他的決定對她來講是否最好?
這時,房門被輕輕叩響,門被扭開,左思安出現在門口,她穿着紅色羽絨上衣、藍色牛仔褲和雪地靴,精神奕奕,衝過來抱住了他,正要說話,突然又停住,仔細看着他:“如果你後悔了……”
他哭笑不得:“你總這樣敏感,我在你面前就沒秘密可言了。我沒那麼容易後悔的。對了,你今天不用上學嗎?”
“你明天就要走,我想陪着你。我是好學生,偶爾請一天假,老師完全不會介意。”
“好吧,我也不介意。”
他低頭凝視她,她彎彎的眼睛裏笑意盈盈,眉目之間流動的全是喜悅。
他被深深感染,一下釋然,告訴自己,他已經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5_
回到紐約后,高翔在這裏度過了感恩節。
中國人對於這個節日沒有什麼概念,但這一天紐約有熱鬧非凡的大遊行,吸引了大批市民冒着嚴寒出來觀看。
他帶寶寶在紐約長老會醫院看病,在酒店住了幾天後,考慮到求醫需要相當長一段時間,便租了一套中央公園附近的公寓住下。聲勢浩大的感恩節遊行隊伍恰好從他們住處的樓下經過,他抱着寶寶站在窗口觀看。寶寶高興得手舞足蹈,一再要求下樓去。
外面天氣寒冷,陳子惠生怕他着涼,堅決不同意,呵哄着他:“寶寶聽話,我們在這裏看得多清楚,好多人想來咱家占這個窗口呢。”
看着將臉貼在窗子上的寶寶,高翔與陳子惠交換一個眼神,都有些黯然。
寶寶所做的檢查結果已經全部出來,醫生審慎地告訴他們,他患的是肺動脈閉鎖型法洛四聯症,室間隔缺損合併肺動脈閉鎖,肺動脈有數處嚴重畸形,出現返流現象,以前做的分流手術雖然緩解了他的缺氧癥狀,不過也錯失了做根治手術的最好時機。現在心肌已經出現損害,肺動脈壓上升,如果再不及時手術,很可能會出現肺動脈高壓——這種情況對於先心病患者來講將是災難性的。專家研究出手術方案,分步驟修補房缺與室缺,做肺動脈的融合,解決返流現象,通過一次手術徹底根治他的心臟病,但手術時間會很長,而且存在一定風險。
陳子惠頓時流下淚來:“都怪我,要是聽以前另一個專家的話,讓寶寶早點兒動根治手術就好了,至少他那時候小,對痛苦根本沒概念。拖來拖去,在兩歲半的時候無謂多挨了一刀,險些送命,到現在要多受這麼多罪,也許還耽擱了他的病情。”
“別這樣想,這邊的醫生也沒有否定他以前做的治療。”
高翔同樣心情沉重。他清楚地知道,手術風險不必詳細翻譯他們也清楚,接受治療,固然有治癒康復的希望,可每一次手術都是在生死邊緣遊走,這個將近四歲的羸弱孩子仍舊徘徊在生死線上,命運未卜。不管做什麼樣的選擇,都無法做到萬無一失,都有可能面對不好的結果,承受日後的追悔。
這時寶寶興奮地拍手大叫:“米老鼠!米老鼠!”
果然,一隻碩大的米老鼠氣球一直升到窗口,緊接着是各式卡通形象,由下面的表演者用牽線操縱,從窗前一一經過。寶寶忍不住要伸手去觸摸,卻只能摸到玻璃,又吵着想出去。
“乖兒子,等你身體完全好了,爸爸帶你去迪斯尼樂園玩,那裏的表演更好看,好不好?”
寶寶總算被安撫了下來,繼續看着樓下樂隊、啦啦隊的表演。
高翔的手機響起,他拿出來一看,是左思安打來的,他將寶寶交到陳子惠手裏,走到卧室接聽。
“我在看電視裏轉播的紐約感恩節遊行,真熱鬧。”
“遊行隊伍正從我住的地方樓下經過。”
“你住中央公園那邊啊。”她突然覺得兩人的距離似乎並不算遙遠,“波特蘭正在下大雪,外面很安靜。”
“你媽媽還在生氣嗎?”
左思安聲音低了下去:“是啊,看到我申請了紐約市立大學柏魯克分校的會計專業,她快氣瘋了。”
高翔皺眉:“你成績很好,應該申請哥倫比亞大學或者紐約大學啊。”
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有什麼問題不要瞞着我,小安。”
“你說的這兩所學校當然很好,但都是私立大學,學費太貴了,拿到全額獎學金的機會很小,加上紐約生活費用高,每年至少要五萬多美元。我媽媽做博士后,每年只有三萬美元左右的收入,她工作很出色,據說明年有希望轉為正式的研究人員,收入會上升,但她畢竟已經跟Peter結婚,要還房貸,不能把所有的錢都花在我身上。我只能申請公立大學。”
“學費你不用擔心。”
“不,我們面臨的問題已經夠多了,我不能用你的錢。”
他輕聲責備她:“我們決定在一起,而且又是我建議你來紐約,你不應該跟我劃清這個界限。”
“我讀公立大學是一樣的,柏魯克分校也不錯啊。”
“你為什麼要選會計專業?我記得你媽媽說希望你往學術研究方向發展。”
“柏魯克分校偏重商科,沒什麼基礎學科專業。會計專業也不錯,就業前景很好,很多學生在華爾街上班呢。”
“小安,我不希望你為了我做一個又一個‘也不錯’的選擇,你應該選你最有興趣的學校和專業。”
“可是我已經選了:我最有興趣的是‘你’。做人不可以太貪心,其他我都不介意了。”
他忍不住笑,又覺得感動:“學校的事,你再考慮一下,畢竟你讀好一點兒的大學,你媽媽也會少生點兒氣。”
高翔講完電話,回到客廳,樓下的遊行隊伍已經過去,寶寶在專心看卡通片,陳子惠斜睨着他:“你出門三天,回來以後講電話都會特意避開我。”
高翔並沒告訴母親,他是去波特蘭看左思安,他打算等寶寶手術之後情況穩定下來,再與家人談他留在美國的計劃。不過他知道陳子惠在別的方面也許粗心,在這方面嗅覺是敏銳的。他只是不想在這個時候討論這件事。“行了,寶寶是不是到時間該吃藥了?”
“不用你提醒,我已經喂他吃過了。我倒是要提醒一下你,你可別被勾了魂。”
他不悅地說:“後天就要動手術了,講這些話幹什麼?”
提到手術,陳子惠頓時愁上心頭,再顧不得其他,她看一眼寶寶,低聲說:“這幾天我心神不寧,真是害怕,不敢多想,一想就根本睡不着覺。”
“好了好了,也不用多想,會沒事的。”
“聽說紐約唐人街也有寺廟佛堂,我想明天去上一炷香。”
他哭笑不得,陳子惠這段時間只要路過教堂,都會進去禱告一番,點一支蠟燭,再往募捐箱裏放點兒錢,此時更想到要專程去廟裏上香,但他也不忍心嘲笑母親這個臨時抱佛腳的舉動。
“想去您就去吧,只要能讓您安心就好。”
12月中旬,寶寶如期動了手術。
高翔與陳子惠儘管已經有多次守候在手術室外的經驗,但身處異國他鄉,還是經歷了最為煎熬的七個小時,陳子惠根本無法安坐五分鐘以上,不停來回走動,高翔則反覆下樓買來咖啡。到手術終於順利完成,兩人都已經精疲力竭,陳子惠更是眼前一黑虛脫了。
醫生告訴他們,雖然長老會醫院以心臟手術聞名,但寶寶這樣複雜的法洛四聯症手術臨床也算是罕見。寶寶闖過了這一次手術,還必須看術后恢復情況,下結論為時過早。
高翔與陳子惠輪流在醫院陪護寶寶,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往返於醫院與公寓之間,也意識到美國人已經一步步進入聖誕節來臨的氣氛之中。紐約全城的景點、大百貨公司櫥窗、寫字樓、社區無一例外裝扮得靚麗一新,到處是高大漂亮的聖誕樹,與聖誕主題有關的燈飾,滿街派發小禮物的聖誕老人。
經過特別護理,反覆檢查,到聖誕節前夕,寶寶終於從ICU轉入普通病房,醫生宣佈,孩子的情況基本穩定了下來。
高翔與陳子惠十分高興,為了讓寶寶在醫院裏也度過一個開心的聖誕節日,同時也為了慶祝他將要到來的四歲生日,高翔徵得醫院的同意,買回一棵聖誕樹,擺在病房一角,掛上各式裝飾品,下面堆起禮物,彩燈亮起,寶寶果然十分高興。
這一年紐約的冬天說不上寒冷,更沒有大家盼望已久的白色聖誕節,聖誕節這天,他們待在醫院裏,看着寶寶拆禮物,陪他看芝麻街節目。寶寶歪在床上睡著了,陳子惠也靠在一邊打着盹兒。
高翔關掉電視機,正準備出去給左思安打個電話,一抬頭,意外地看到於佳與左思安竟然站在病房落地玻璃門外,他着實大吃了一驚。
6_
於佳堅決反對左思安申請位於紐約的大學,看到她居然申請的是紐約市立大學,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然而不管她一條一條分析學校情況也好,勸女兒不要感情用事也好,發怒表示失望也好,左思安都十分平靜,只是聽着,既不辯駁,更沒有服從妥協的意思。
Peter勸她不要過分干涉女兒的選擇,她生氣地說:“這不光是放棄大好前途,申請讀一所不入流的學校的問題,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容許她跟那個人在一起。”
“老天,你可真是固執得可愛。你女兒18歲了,我知道在亞洲父母有權威,不管兒女多大了都會替他們做決定,可在這個國家不是這樣的。孩子要上哪個大學、跟什麼樣的人在一起,父母能夠發表意見,可也只是意見而已,一般來說,他們根本不會理會。你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跟她說,她不上你期待的大學,你就不提供學費。”
於佳心煩意亂,已經沒有任何幽默感了:“我不能那麼做。”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建議是別跟你女兒鬧僵,不然她只會朝你不喜歡的那個方向走得更快。”
“我也不能什麼都不做,眼看着她犯錯誤,然後被傷害。”
“有些傷害恐怕是成長的代價,無法避免的。”
“可是有些傷害代價太大,誰也負擔不起。”於佳的臉一下暗沉下來,Peter只得舉手示意收回這句話:“我不是這意思,不過話說回來,紐約是相當棒的國際化大都市,這幾年治安轉好,你問問波特蘭的年輕人,恐怕大部分人都嚮往那個地方,小安想去紐約也是很正常的。紐約市區的公立大學當然在學術環境方面不算很強,但商科也是可以的,也許你去紐約看看學校,會改變看法。”
於佳無法跟Peter詳細解釋如果她允許左思安與高翔在一起意味着什麼,但是Peter的話多少提醒了她,她心裏驀然打定了一個主意。
到了平安夜,吃過晚餐,於佳去了女兒房間,心平氣和地對左思安說:“明天我們一起去一趟紐約。”
左思安怔住:“去幹什麼?”
“Peter的前妻與兒女就生活在紐約,他想去看看兒女。你既然想讀紐約的大學,我們一起過去,看清楚你要面對的環境總沒壞處。”
左思安知道母親一向不肯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事情上,願意去看學校,似乎意味着口氣鬆動,當然還是開心的:“那我去給高翔打電話。”
“不用,我說了,我不贊成你跟他在一起,也不想受他干擾,等看完了之後,你再聯繫他好了。”
第二天他們出發,先開車到了波士頓,然後坐上去紐約的長途汽車,四個小時后抵達紐約,已經是下午四點,Peter去看他的兒女,約好了晚上在預訂的酒店碰面。
於佳帶左思安坐上地鐵,左思安研究着線路圖:“不對啊,媽媽,學校不是這個方向。”
“我知道,我先帶你去個地方。”
從出門開始,於佳便一直面無表情,左思安心底早有隱約的疑雲,現在她的不安越來越放大:“我們到底去哪裏?”
“紐約長老會醫院。”
“去醫院幹什麼?”
“我說過了,帶你去看清楚你將要面對的環境。”
“我不去。”
這時地鐵靠站,左思安想下車,於佳一把拉住她,聲音小而清晰地說:“你有膽量固執己見走你要走的路,倒沒膽量睜開眼睛看看前面等着你的是什麼嗎?”
她定住,回頭看着媽媽,跟平常一樣,於佳的眼睛是堅定而不容置疑的,在這樣的注視下,她所有的怯懦、猶疑都顯得不值一提。她再沒說話,一路沉默地跟隨着於佳,到站下車,到了紐約長老會醫院。
於佳向護士打聽之後,到了一間病房外,隔着落地玻璃門站定,她示意左思安向裏面看。高翔正坐在病房一邊的沙發上看報紙,而病床上並排躺着一個中年女人和一個小男孩,都似乎睡著了。
左思安定定看着這一幕,無法移開視線,也講不出話來。
於佳輕聲說:“你見過他媽媽,不用我多說什麼;她旁邊睡着的那個小男孩,就是你當年生的孩子。”
左思安被雷擊中一樣,身體一震,轉身要走,於佳攔住了她:“你不能像你父親一樣,碰上不想面對的現實,就採取逃避態度,轉身一走了之。”
她痛苦地看着母親,說不出話來。
“那個孩子有先天心臟病,高翔帶來紐約動手術。他完全沒對你提起,我當然也可以不提,不過那不代表他們通通不存在。”
“別說了。”
“自欺欺人沒什麼意義,小安。就算那個孩子手術以後回國,高翔的媽媽也一起回去,高翔一個人留下,你以為你就只用面對他一個人?他的外公是某人的父親,他的母親是某人的姐姐,那個孩子身上流着某人一半的血,這些人全是他的家人。他也許是愛你的,可是你覺得你在他心目中會比他們更為重要,他會為了你斷絕與他們的關係嗎?你真的做好了心理準備來面對這一切嗎?”
左思安無法回答這一連串問題,她下意識地扭頭再看向病房內,這時高翔放下報紙站起來,關掉懸挂着的電視機,再給他母親和那個小男孩蓋上了一條毯子。他拿出手機,看看時間,不經意抬頭,正好與病房外的左思安視線相接,一下驚呆,馬上走了出來。
高翔情急之下,拉住左思安離開病房,惱怒地壓低聲音說:“你們怎麼會來這裏?”
左思安神不守舍,講不出話來,於佳平靜地說:“放開我女兒,是我帶她過來的,她根本不知道會看到什麼。”
高翔這才注意到左思安面色煞白,眼神獃滯,又是心疼又是生氣:“於老師,你怎麼能這樣做?我兒子剛從加護病房出來,不能經受刺激。你女兒也……”
“放心,我沒打算進去大鬧,只是讓小安看清楚她要面對的一切而已。”
他轉向左思安:“小安——”
聽到他叫她,她彷彿被人重擊一掌,從恍惚狀態中清醒過來,看看於佳,再看向高翔,高翔正要說話,她掙脫他的手,搖搖頭:“我什麼也不想聽,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她猛地轉身,拔腿就跑。高翔與於佳一怔,連忙追上去,然而她飛快地進了電梯,關門下去。他們只得等另一架電梯,等他們下到一樓,左思安已經無影無蹤。
高翔怒視着於佳:“麻煩你想一想,小安會去哪裏?”
於佳沉默了,這是她沒法兒回答的問題。
“她有沒有帶手機?”
於佳搖頭。高翔心底一沉,他在紐約已經待了將近三個月,當然知道紐約地鐵是全世界最龐大最錯綜複雜的公共交通系統,有20餘條線路,每天載運着400餘萬人來往於五個城區之間,想在這裏面找人,簡直像大海撈針。
他們能做的,幾乎只有等左思安主動回來。
“於老師,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對你女兒很殘忍?”
“你什麼都瞞着她,就是對她仁慈嗎?”於佳反問,“如果你真對她好,就根本不應該再出現在她面前,擾亂她的生活。”
高翔氣極:“我並不打算一直隱瞞,只是準備讓小安慢慢接受這些事情。”
於佳表情陰鬱地說:“恐怕有些事情她永遠也沒法接受的。”
“她只是需要時間。”
“一個人一生有多少時間,值得耗費在這樣完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
“請問你理解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不是和你做一樣的選擇才叫有意義,”
高翔怒沖沖地反駁,“於老師,不要用你的人生觀來定義你女兒的生活。給她選擇的權利,尊重她的選擇,對你來說真的有那麼難嗎?”
“做出選擇的前提是弄清楚會面對什麼樣的後果,我帶她來,就是讓她看清這一點。”
高翔知道,某種程度上,於佳甚至比他母親更固執、更難以說服,他也不想再徒勞地爭論,咬牙想了想:“算了,別吵了。我們還是想想怎麼找她。”
“這能上哪裏去找?她英文沒問題,也知道我們預訂的酒店。等她自己冷靜下來會回來的。”
高翔沒她這麼樂觀,但也只得把自己的手機號碼抄給於佳,再記下她預訂的酒店:“有消息請務必馬上通知我。”
7_
左思安一口氣從紐約長老會醫院衝出來,根本不知道在這個陌生的大城市裏應該去哪裏。
她漫無目的地走着,眼前浮動的全是隔着病房看到的那個小孩子。她當然一直知道那個孩子的存在,只不過上次闖到高翔家裏意外看到,她能夠馬上移開視線;而這一次,她無法控制地獃獃站在那裏,看得分外真切。
她的身體曾經被一種暴力的方式打開,一個小生命違背她意願地寄居在她體內,一點點成形,慢慢長大,撐開她的腹部,微弱卻理直氣壯地伸展手足,再被取出,長大——成了她今天在醫院裏看到的那個孩子。
她甚至懷疑那個影像已經烙到了她的視網膜上,再也不會自行消散。她絕望地想,也許她根本不可能從記憶里抹掉這張面孔了,他甚至會闖入她的睡夢之中,成為她揮之不去的噩夢的一部分。
不知不覺之間,左思安走到了中央公園。儘管正值寒冷的冬天,又是聖誕節,但這個位於曼哈頓中心的著名公園並不冷清,有人穿着單薄的運動服沿着慢跑路在跑步健身,有人牽着狗在悠閑地散步,滑冰場上有不少人在滑冰,孩子們興奮的笑嚷聲傳出很遠。公園大得超出了她的想像,她茫然地走着,一直走到疲憊不堪,同時覺得有些冷,買了一杯熱咖啡,捧在手裏,坐在一個小小的湖泊邊的長椅上休息。
湖面一半結冰,顯得蕭瑟而空蕩。她突然記起上學期看過的TheCatcherintheRye(《麥田裏的守望者》),生活在紐約的中學生霍爾頓曾關心當中央公園的湖面結冰以後,那些野鴨子會到哪裏去。霍爾頓最後到底有沒有找到答案?
她拚命回憶着書里相關的字句情節,想強迫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以排遣內心那些翻湧的黑暗痛苦的回憶。只是她的努力十分徒勞,恍惚之間,她似乎回到了清崗縣城宿舍那間小小的卧室,四壁如同牢房般擠壓過來,讓她透不過氣來。這時身邊發出的響動,她側頭一看,一隻松鼠在枯黃的草地上跳躍,顯然絲毫也沒把她放在眼裏,她從失神狀態中驚醒,才發現暮色已經漸漸降臨,四周光線暗了下來,手裏的咖啡早變得冰涼。
她儘管心情灰暗,也知道天黑之後仍舊獨自逗留在中央公園裏是不明智的。她站起來找到路標,研究一番之後,走回到市區大道上。
她繼續信步遊盪着,不辨方向,不管路牌,卻走到了越來越繁華的曼哈頓上城,這裏高樓林立,華燈閃爍,沿街櫥窗佈置華美,街道上車水馬龍,各種膚色、各種口音的行人,過起馬路來一擁而上,完全不同於左思安住了兩年多的安靜小城。她無法習慣這樣的喧鬧,看到一個不起眼的地鐵入口,便走了進去,買了張票,坐上剛剛進站的一班地鐵。
地鐵不停進站出站,乘客上上下下,空出位置,她便坐下,不知過了多久,地鐵駛到了地面,橫跨一座大橋,她才有些回過神來,意識到她已經出了曼哈頓,不過她也並不在意這條線路開往哪裏。反正紐約地鐵是一票制,管它開去哪裏,大不了再坐回來,她只是不想回酒店面對母親。
她神不守舍地坐着,突然聞到一股怪味,才發現她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坐了一個戴毛線帽、穿皮夾克的拉美裔男人,而這節車廂竟然只剩下了三個人,顯得異樣的空空蕩蕩,他與她顯然貼近得不正常。
她起身向另一節車廂走去,站到車門邊,等進站后,馬上下車。
與她上車的地方相比,這個地鐵站光線昏暗,顯得陳舊而逼仄,月台上沒什麼人,地面和鐵軌上扔着垃圾,看上去十分骯髒。她正準備去找線路圖,突然呆住,兩隻肥碩的老鼠竟一前一後從她面前快速穿行而過,跑進了隧道,這情景恍如她經常做的噩夢再現眼前,她嚇得連連後退,一時不知道身在哪裏。
突然一隻胳膊從她身後繞過來,扼住了她的脖子,她剛尖叫出來,那隻胳膊狠狠收緊,一個聲音在她耳邊惡狠狠地說:“別叫,把錢包交出來。”
她再度聞到了惡臭,呼吸困難,胡亂摸自己的口袋,記不起來錢包放在哪裏,被掐到接近窒息的那一刻,終於摸到錢包丟到地上,這時月台上有個女人大叫:“嘿,幹什麼?放開她!”
那人鬆手,將她推到一邊,撿起錢包一聲不響跑了出去。她蹲下喘息着,一個胖胖的黑人女士走過來扶住她:“寶貝兒,別怕,我已經報警了,你沒事吧?”
她講不出話來,只能勉強點了點頭。
警察很快趕到,那位熱心的黑人女士滔滔不絕地跟他們講着事發經過,加上大量驚嘆:“天哪,一切發生得實在是太快了,他們站在那邊,我根本沒注意到,還以為他們認識,後來才發現不對勁;我實在是氣壞了,就大叫出來,那個傢伙撿了錢包就跑了;居然在聖誕節這一天搶劫,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一定是個嗑藥嗑瘋了的渾蛋,我要是有槍,我一定……”
左思安站在一邊,一直沒有說話,警察只當她嚇呆了,扶她坐下,其實她除了強烈的不潔感覺,並沒感覺到多少恐懼,倒是在想,到紐約只大半天時間就被搶劫,足夠讓她媽媽更加認定她堅持要到這個城市來讀書有多可笑了。
一個女警察問左思安有沒有受傷,是否需要去醫院檢查,她的脖子上被勒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痛,但聽到醫院便馬上搖頭:“不需要,我沒事。”
她隨後被帶到警察局做筆錄,時值節日,警察局內電話鈴聲還是不斷響起,警察不時帶着各色人等進進出出,看上去十分忙碌。左思安坐在一邊,近乎機械地回答着警察的提問,不過她除了告訴警察錢包里大致有些什麼東西以外,根本沒法兒講出比那位女士更多的信息。襲擊來自她的身後,前後大概不到一分鐘時間而已,她根本沒看清襲擊者的長相穿着,而她站立的位置剛好是攝像頭拍攝不到的死角。
案底錄完之後,警察問她住在哪裏,說可以送她回去,她身無分文,也沒有其他選擇,將酒店地址告訴了警察。警察開車送她,一邊友善地告誡她:“儘管這幾年紐約治安有了大幅好轉,但地鐵搶劫案仍時有發生,以後切記,獨自走在某些偏僻的區域,一定不要逗留。”
她點頭答應。
到了酒店,左思安謝過警察,去前台查到Peter預訂的房間,上去敲門。
於佳開門,她早等得焦急,正與Peter商量該怎麼辦,看到女兒回來,明顯鬆了口氣:“跑到哪裏去了?”
“就在附近。”
“小安,我們一起出去吃飯……”
她搖頭:“你們去吃吧,我累了,媽媽,把我房間的鑰匙給我。”
她的房間就在於佳隔壁,她進去,鎖上門,一口氣將所有衣服脫掉,衝去浴室洗頭洗澡,可是在熱水沖刷之下,她的身體仍舊繃緊到了僵痛的地步,無法放鬆下來。
你真的做好了心理準備來面對這一切嗎?母親的責問在左思安耳邊響起。
她不得不承認,高翔突然出現在波特蘭,帶給她的狂喜淹沒了她,其他一切都被她刻意忽略了。
她穿上睡衣,正在擦乾頭髮,房門被敲響,她不想理睬,但門外的人顯然也不肯放棄,停了一會兒,有耐心、有節奏地再次敲着。她無可奈何,只得出來,透過貓眼一看,於佳站在外面,她一邊打開房門,一邊惱怒地說:“媽媽,放過我吧,我不想吃飯……”
她頓住,門外除了她母親,還站着高翔,於佳冷冷地對他說:“你看到了,小安沒事,請你離開吧。”
“於老師,我要和小安談談。”
於佳顯然不贊成他們談話,可是看看女兒扶着門默然無語,並無拒絕的意思,只得搖搖頭:“小安,我和Peter出去吃飯,你們談吧。”她轉向高翔,“我還是那句話,高翔,請保持理智。”
高翔進來:“你去了哪裏?”
“隨便轉了轉。”
他突然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這是怎麼了?”她試圖擺脫他的手,然而他一手按住她,一手撥開她的睡衣衣領,對着燈光仔細審視,那裏是一圈青紫瘀血的痕迹,“怎麼會傷成這樣,到底出了什麼事?”
“遇上了搶劫,不過沒事。”
“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我不是14歲,也不是16歲,我今年18歲了,不能一邊口口聲聲講自己已經長大,能夠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一邊又碰上一點兒事就打電話求救。”
她態度平靜,他有異樣的心疼,輕輕觸摸傷處:“我帶你去看醫生。”
“不用,我真的沒事。”
“對不起,小安。”
“不關你的事,我不該在那一站下車逗留的。”
“小安,你在醫院看到的那個孩子……”
她的臉痛苦地扭曲了一下,打斷他:“我不想知道關於他的事。”
“聽我說完,小安。他是我兒子。”左思安怔住,高翔握住她的手,凝視着她,肯定地說,“他小名叫寶寶,學名叫高飛,是個很聰明可愛的孩子,從一學會說話,就叫我爸爸,我很疼愛他。”
左思安的手在他手裏微微顫抖着,講不出話來。
“他一出生就有很嚴重的先天心臟病,在國內已經做過兩次手術,現在剛剛在長老會醫院動完第三次手術,還必須接受特別護理,出院之後也要定期複查。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紐約陪着他。”
左思安憤怒地說:“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我不想聽。”
“小安,我很抱歉今天讓你用這樣措手不及的方式知道這件事情。可是我必須跟你解釋清楚,如果我們決定在一起,有些事情,是必須共同面對的。”
左思安沉默良久,突然舉手脫去套頭式睡衣的上衣丟到一邊。高翔怔住,只見她沒穿內衣,直直站在他的面前,半濕的長發披散着,纖細的身體有姣好起伏的曲線,肌膚細膩白皙,然而肚臍下方正中有一個豎直的疤痕,一直延伸到整個小腹,看上去十分醒目。這是她做剖腹產留下的疤痕。
當初左思安精神瀕臨崩潰,急欲擺脫肚子裏的胎兒,主動摔倒導致大出血,生產時情況緊急,為了快速進入骨盆腔,醫生採取了直切的方式剖腹,這樣處理的傷口張力本身就大於橫切,而她一出產房就勉強掙扎,又導致了剛縫合的傷口迸裂,醫生不得不重新縫合。再加上她當時不到15歲,正處於青春發育期,組織生長旺盛,創傷后反應性強,皮膚張力遠比成年人大,所以傷口在癒合過程中出現了嚴重的疤痕增生,最終來得遠比一般人剖腹產留下的傷疤要猙獰得多。
於佳本人是順產,又避諱談及女兒的生產,根本沒有考慮過女兒會出現這個問題。而左思安恥於想到疤痕的存在,每一次洗澡都是匆匆完成,竭力避免觸摸到那裏,一洗完馬上便穿好衣服,從未細看疤痕。這還是她頭一次將它展示在別人面前。
左思安清晰地看到高翔眼裏的震驚,她也低下頭去,逼迫自己正視着腹部。四年過去,那條疤痕絲毫沒有消退,與周圍平滑雪白的皮膚相比,增生的組織扭曲突出,肌理紋路雜亂,起伏糾結,盤踞在光潔的身體上,看上去異樣突兀而刺眼。
她抬起頭:“很多事情,我本來下決心想忘掉。可是你看到了,有這樣一個疤在我身體上,我怎麼可能忘記。我也根本不需要提醒,一直都知道那個孩子是存在的。請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或者要求我去面對他,高翔,我做不到。”
房間裏一片死寂,高翔突然半跪下來,環住左思安的腰,她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他的面孔已經貼到她的小腹上。她大駭,用力推他的肩膀,想掙扎出來。然而他牢牢抱着,嘴唇溫熱地吻她。
她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你放開我,放開我。”
他沒有放開她,仰頭看着她:“小安,這道疤沒你想的那樣可怕。”
她獃獃地看他,慘淡地笑:“我差點兒忘了,你心理強大,在劉灣還看到過我發瘋挺着大肚子照鏡子的樣子,那個時候我不堪入目得把自己都快嚇死了,難得你一點兒沒被嚇到。”
他站起來,拿起上衣替她穿上,抱她坐到床邊:“小安,這並不代表你脆弱或者我強大,傷害發生在你身上,你承受過來了,我沒資格替你輕描淡寫,或者強迫你面對任何你不願意麵對的事情。”
她黯然盯着前方:“高翔,我不想再談這件事了。我媽媽說得沒錯,我確實遺傳了我父親的某種性格,凡是不想面對的事情,下意識地就想逃避。”
“我並不是要你跟我一樣接納他並且生活在一起,但是他確實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已經發生的事情沒法兒改變,我們的親人也是我們沒法兒選擇的。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選擇以後的生活。不管怎麼樣,我想和你在一起,小安。”
他扳過她的面孔,看着她,清晰地說:“我只想告訴你,我愛你。”
8_
寶寶在睡午覺,陳子惠百無聊賴地翻看着中文雜誌打發時間,不由得想到,聖誕節一過完,馬上就是新年,接下來又是農曆春節,恐怕都要在美國度過了。
她不喜歡紐約這個城市,遠離家人,沒有朋友,語言不通,中餐不地道,中央公園居然會出現緊追不捨的流浪漢,嚇得她連散個步都要疑神疑鬼。最重要的是,她不能確定寶寶熬過這次手術后能否徹底康復……她既不能跟老邁的父親訴苦,又已經跟丈夫冷戰了兩年之久,不可能去他那裏找安慰,任她再怎麼個性強悍,也不免愁腸百結,沒法兒排解。
病房的玻璃門突然被輕輕叩響一下,她抬頭一看,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門外穿着黑色系帶長大衣的女人是於佳。她急急站起,衝到門口壓低聲音問:“你來幹什麼?”
於佳平靜地說:“找你談點兒事。”
“我跟你沒什麼好談的。”她怕吵醒寶寶,走出來,將門拉上,“你馬上離開,不然我就叫保安趕你走。”
於佳比她略高一些,又穿着高跟皮靴,氣勢迫人:“用不着這麼狂躁,我也完全不想跟你打交道,但是我們不必繞來繞去講這些賭氣的話了。高翔現在不在醫院,對不對?”
“他去見朋友了。”
“見朋友?他是這麼跟你說的?”於佳冷笑一聲,“他正陪着我女兒逛紐約呢,我估計不到半夜不會回來。”
“你胡說——”陳子惠沒底氣地打住,意識到她說的恐怕是事實,一時講不出話來。
“我不希望他們在一起,想必你也是這樣想的。所以再怎麼討厭彼此,也只好談談了。”
“你為什麼不管好你女兒,放她來紐約糾纏我兒子?”
於佳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說話放尊重一點兒,我們才能談下去。你得搞清楚一個基本事實,高翔上個月去波特蘭找我女兒在先。”
陳子惠語塞。
“高翔跟她說,他會留在紐約讀MBA,希望我女兒來這裏念大學。”於佳直截了當地說,“這事你大概也還不知道吧?”
陳子惠更加驚呆了,喃喃地說:“他沒跟我提這事。我是肯定不會同意的。”
“我女兒已滿18歲,我都沒法兒干涉她去哪裏讀書。高翔是成年人,恐怕更不需要徵求你的同意。”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別指望我會同意他們在一起。”
“這話我已經跟高翔說過了。現在我跟你表明我的態度:高翔是不錯的年輕人,但他跟一段誰都不想再提起的往事有牽連。我女兒是成績優秀的學生,我對她的前途有期待,不希望她早早陷進一段會給她帶來傷害的感情裏面,更不希望她將來會面對你這樣的親戚。”
於佳的用詞極不客氣,但語氣冷靜,十分客觀超然,陳子惠一時竟然不知道怎麼發作才好,氣沖沖地問:“你今天來到底是想幹什麼?”
“奶奶——”一個稚嫩的聲音在病房內響起,陳子惠慌忙推開門,只見寶寶爬了起來,伏在床頭。
“寶寶別怕,奶奶在這裏。”
寶寶睡眼惺忪,好奇地打量着她身後站的於佳:“你是誰?”
於佳昨天只是隔着玻璃瞥了一眼,頭一次與這孩子面對面,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再怎麼冷靜,心緒也有些震蕩。
陳子惠搶先說:“她是路過的,馬上就走。”
於佳用儘可能輕柔的聲音說:“對,路過,我馬上就走。”
寶寶轉而問陳子惠:“爸爸怎麼還沒回來?”
“他要晚上才回來。”陳子惠過去,拿了一本故事書遞給他,“乖,先看下這本書,奶奶馬上進來陪你看動畫片。”
她過來,關上門,正要說話,於佳突然問:“他的手術結果怎麼樣?”
換個時間,按陳子惠的性格,肯定會毫不客氣地嗆上一句“不關你的事”,可是現在她身處異國,心情低落,提不起精神發作,黯然回答:“檢查結果還沒完全出來,還要等複查。”
於佳沉默片刻:“既然這樣,你專心照顧孩子吧。”
“哎,那件事怎麼辦?”
“我跟女兒明天就會回去,我會儘力不讓他們過度接觸。至於你,”於佳盯了陳子惠一眼,“算了,你現在也做不了什麼,最好還是跟你父親和你丈夫好好商量一下,怎麼阻止高翔才最有效,他們肯定有辦法的。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
於佳匆匆下樓,回頭看着醫院大樓,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她本以為經過昨天來過醫院之後,左思安會知難而退,可是等她與Peter吃完飯回到酒店,再去左思安房間,談起第二天Peter打算帶她們去哪些地方遊玩,左思安卻回答說:“你跟Peter去玩吧,我跟高翔約好了,他明天早上會來接我,晚上大概會回得比較晚。”
“你還是打算來紐約讀大學?”
左思安肯定地點頭。
她大怒:“我跟你說的話,你究竟有沒有聽進去?”
“媽媽,我們不要在酒店裏吵架行不行,您早點兒休息吧。”
女兒如此執迷不悟,於佳為之氣結,第二天與Peter遊覽了兩處景點,實在沒什麼心情,便獨自再次來到醫院。她的想法很簡單,既然她含蓄的提醒沒有奏效,那麼就讓陳子惠出面撒潑大鬧,直接提醒左思安,等着她的絕對不僅僅是高翔一個人而已。至於陳子惠和高翔母子之間會因此掀起多大波瀾,並不在她的考慮範圍。
然而,意外地看到寶寶,卻讓於佳素來不易被干擾的情緒大受影響。這孩子的身體比同齡兒童要瘦弱得多,看上去還不到三歲的樣子,穿着一套印了瓢蟲圖案的連體睡衣,相比小小的身體,腦袋的比例顯得過大,頭髮稀少而發黃,可是他有一雙形狀酷似前夫和女兒的眼睛,明亮、靈動而微微含笑,連仰頭看她的神情都讓她覺得似曾相識。
是的,這就是左思安小時候的樣子。她經常因為科研項目而出差,最長的一次去了將近半年,回來時左思安就是這樣仰頭看着她。小小的孩子看上去如此脆弱、可愛,甚至能夠激發起她這樣從不感情用事的人的心中潛伏的母愛。
想起女兒童年時她未能盡到的責任,想起那個曾經默默支持她、疼女兒疼得在她看來有些過分的男人,她一時百感交集。
不管怎麼說,左學軍從來都捨不得眼見女兒受半分傷害,她又怎麼能主動讓一個做事不管不顧、講起話來鋒利狠毒的女人再次去當面傷害女兒?她在一瞬間改變了主意。
站在紐約街頭的寒風之中,於佳對自己說:這不算她軟弱了,也不算是姑息,把消息傳遞給陳子惠,反正她和她的家人一定會全力阻止高翔留在美國的,至少讓左思安享受一天開心的假期吧。
9_
左思安確實正享受着她到美國以來最開心的一天。
高翔一早去酒店接了她,帶她去了大都會博物館,兩人在這個佔地達13萬平方米的博物館內逛了半天時間,也只是走馬觀花看了一部分內容而已,她戀戀不捨,他許諾:“等以後有時間了我們再來。”
接下來,高翔陪左思安去了中央公園南部入口,體驗這裏標準的觀光項目:乘馬車遊覽中央公園。平時他看着裝飾浮華的馬車經過,總覺得坐在上面招搖而過,未免有些可笑,而在這個季節頂着嚴寒乘馬車穿過中央公園就更有些犯傻的意味。不過他猜得不錯,左思安儘管被凍得直哆嗦,卻十分興奮,兩眼熠熠閃光,讓他覺得這個傻還是犯得很值的。
從中央公園出來,他帶她去自己最喜歡的店裏吃過比薩,然後上了地鐵,一起去看了左思安申請的紐約市立大學柏魯克分校。這所學校在市區中心,與華爾街隔得不遠,臨街而建,由幾棟樓房組成,結構顯得十分緊湊,一座17層的新教學樓接近完工,算是學校最主體的建築,幾乎說不上有完整的校園,其實沒什麼可參觀的。
左思安抱住高翔的胳膊:“喂,你不要這麼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好不好?
這裏可號稱是‘窮人的哈佛’。”
高翔苦笑:“幸好你媽媽沒來,她的表情肯定不會比我好看。”
提起母親,左思安默然,她清楚她如果堅持下去,於佳會對她有多失望。
出來以後,高翔不顧她的反對,還是強行帶她去了哥倫比亞大學,這所常青藤名校看上去自然與紐約市立大學柏魯克分校有着天壤之別,兩人轉了一圈,坐在學校圖書館的石階上休息,高翔說:“我打算讀這裏的MBA,你再考慮一下,學費真的不是問題。
左思安搖頭:“讀公立大學也是一樣的。”
“或者我們再去看看紐約大學,我有一個朋友在那裏做神經生物學博士后,是個很有趣的人,我介紹你們認識。”
“我才不要認識他,明天我就要回去了,我只想跟你待在一起。”
夜色降臨,他們去了洛克菲勒中心廣場,那裏樹立着全紐約最高大的聖誕樹,被彩燈、星星裝點得流光溢彩,從12月初舉行亮燈儀式起,便熱鬧非凡,遊客絡繹不絕。到了聖誕假期,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客更是流連不絕。
高翔鼓勵左思安去噴泉池鋪制的冰場上滑冰,他坐在一邊觀看。緬因的冬天漫長寒冷,她在上一個寒假中已經學會了滑冰,控制冰刀還算不上特別熟練自如,可是他由衷地覺得,她戴着絨線帽子,穿着紅色毛衣和黑色短裙,伸展雙臂滑行着在他面前一掠而過,身姿輕盈優美,璀璨的燈光將她映照得如同穿行於一個華麗的夢中。
她兜了一圈,重新回到他的面前停下,面頰緋紅,他伸手抱過她:“喜歡這裏嗎?”
準確地說,她喜歡的是此時此刻,但她不打算講出來,只是用力點頭:“我們上帝國大廈頂樓去好不好?”
“這麼冷的天跑去帝國大廈頂樓,大概會比那天你帶我去看波特蘭燈塔更快凍個半死。”
“去嘛,好不容易來一趟。”
“那我們不如去世貿中心的雙子塔,那裏更高一些,聽說還能看到自由女神像。”
“帝國大廈不一樣啊。我的同學Sarah聽說我要來紐約,告訴我,她媽媽是湯姆·漢克斯的頭號粉絲,把《西雅圖夜未眠》看了好多遍,還老念叨着要她將來到帝國大廈頂層舉行婚禮。”
兩人來到帝國大廈,排了好長的隊才輪到,坐電梯上去,到了頂層,整個紐約在他們眼底。正下方是曼哈頓巨大而密集的建築群,道路如同流動的光的河流,而哈得孫河閃着波光與之輝映,城市裏的燈火連綿地閃爍着,一直延伸到了視線盡頭。
朔風撲面而來,他抱住她,用外套裹着她:“像不像我們在阿里看到的星空突然出現在了腳下?”
“這個密集程度有點兒像,若迪姐姐說她盯着那裏的星空看,看得久了,簡直會犯密集恐懼症,覺得那裏的天空承載不了那麼多星星。”
如此親密的時刻,她突然提到他的前任女友,讓他有些哭笑不得,可是她顯然完全沒想到這個關係,繼續說:“還是那裏的星空美,安靜,又高遠純凈,紐約的夜晚看着繁華得超出想像,感覺太喧囂、太科幻了。”
“聽起來你不大喜歡這個城市。”
“只是不大習慣吧,昨天來的路上,Peter就說,在波特蘭住久的人到紐約一定會犯鄉下人進城恐懼症。”
“是不是昨晚的事給你留下陰影了?”
她搖頭,實事求是地說:“沒有啊,發生得太快,根本沒反應過來就已經結束了。”
“有沒有害怕?”
“害怕是害怕,不過也算不上特別害怕。上個月你走之後,我就查了很多紐約的資料,看到不少人提到有遇到搶劫的經歷,都說一定要準備一點兒錢,交出去就沒事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碰上了。”
他憐惜地摟緊她:“你不討厭這個地方就好。我喜歡這裏,足夠大、足夠複雜,好像有無限的可能性。波特蘭那種地方,更適合養老。也許再過幾十年,我們可以去那種地方定居下來。”
她沉默不語,這一天裏,她看上去都表現得輕鬆快樂,完全是在享受一個無憂無慮的假期,如果高翔不是足夠了解她,大概也會認為醫院裏突然的驚駭和地鐵遭遇的搶劫都沒有給她留下任何陰影。
“小安,你在擔心什麼?”
“沒有。”她的聲音里不由自主地透着緊張不安,“我只是有些害怕,超出期待的驚喜總顯得不大真實,計劃得太周詳的事,也許很難實現。”
“這是什麼傻話?小安。你媽媽昨天又跟你說了什麼?”
“她還真沒說太多——我媽這個人,不會浪費時間反覆說一件事。可是,我不是小孩子了,高翔,就算她不說、你不說,我也明白我們兩人要在一起,你要面對的反對,會比我大得多。”
“小安,記不記得你來美國之前,說想留在國內,我沒有留你?”她點點頭。“關於反對,我比你想的更多。可是,見到你以後,我才發現,有時候我們需要一點兒自私和不管不顧。我既然下了決心,那些問題都能解決的,你要對我有一點兒信心。”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睛幽深,卻努力微笑出來:“嗯,我知道。”她湊到他耳邊輕聲說,“我愛你,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在哪裏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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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寶剛一出院,陳子惠便催促高翔回國:“你外公打來電話,說現在公司里事情很多,讓你馬上買機票回去。”
“寶寶還要複查,我現在怎麼能走?”
“複查是三個月以後的事情,醫院的路我又不是不認識,我帶他去複查就行了,語言不通,我可以花錢請個翻譯陪我。你趕緊回去,不要耽擱正事。”
“這幾個月我都不在公司,公司照舊運轉,有什麼正事耽擱了?”
陳子惠再也忍不住,脫口而出:“你再待下去,早晚會被人勾了魂。”
他早看出陳子惠這段時間一直心神不寧,本來只當她是為寶寶擔心,聽到這話,不免一怔:“既然您提到這件事,我們現在談談也好。寶寶好了以後,我打算留在美國讀書。”
“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他有些好笑,又有些厭煩,正色說:“媽媽,不管我做什麼決定,都願意跟家人商量溝通,但是您得明白,我不需要誰來同意或者批准。您要是總拿跟爸爸說話的口氣來跟我說話,那我們就不用談了。”
陳子惠一呆,記起兒子一向自有主見,而且她繃住勁頭要一直懲罰丈夫,久而久之,高明知難而退,不僅不再主動求和示好,還開始刻意避開她,她當然沒什麼機會拿那個頤指氣使的腔調跟他講話了。她心底莫名一酸,氣勢頓時弱了下來:“你從來就沒把我這個當媽的放在眼裏。”
“好了好了,我當然把您放在眼裏了,否則何必跟您談我的計劃。”
“你要留在美國,是想跟左思安在一起嗎?”她咬牙講出這個名字。
高翔直承不諱:“對。”
“你到底中了什麼邪?天底下好女孩子多的是,你為什麼非要跟她在一起?”
“我再怎麼解釋,您大概也理解不了,您乾脆就當我是中了邪吧,這樣就不必再問那麼多為什麼了。”
“你……你要是非這麼做,我就讓你外公切斷你的經濟來源,這個鬼地方什麼都貴,沒錢寸步難行,不要說讀書,光這套公寓,每個月租金都要5000多美元,看你怎麼負擔得起?”
高翔哈哈大笑:“媽媽,您憋了半天,就想出了這麼個主意啊。我可以去打工,住不起這裏,負擔月租1000美元的便宜房子還是可以的。”
“你沒這邊的學歷和工作經歷,能打什麼工?”
“洗盤子、送餐都可以啊。”
陳子惠一下呆住,然後站起來爆發了:“虧你說得出口,我養大你,是為了讓你為一個女人做那種事的嗎?前幾天華文報紙上才登了一個送餐的福建人被幾個黑人搶劫,活活打死。你講這種話,是存心要把我也氣成心臟病不成?”
“息怒,息怒,”高翔笑了,按她坐下,“我只是打個比方,在紐約找個謀生的差事並不難,那麼多家裏沒錢的留學生都在這裏活下來了。切斷經濟來源這一手,真的難不倒我。”
陳子惠氣極,可是面對不急不惱的兒子,卻無計可施:“我的話你不聽也就算了,你外公叫你回去,你也打算不理嗎?”
“我會回去的,只是要等寶寶做完檢查之後。不如您先回國住一段時間,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陳子惠瞪大眼睛看着他,過了一會兒,再度暴跳起來:“這是那個左思安跟你提的吧?她可真狠毒,害死我弟弟,哄得你五迷三道還不夠,居然還想把我趕回國,她好堂而皇之住進來,搶走寶寶。我就知道她一心恨着我們陳家,處心積慮想報復我們。”
“您這都想到哪裏去了?這完全是我的想法。您不是一直吵着說這裏的生活不習慣嗎?”
“不用騙我了。你可別忘了,當初她剛生下寶寶,就威脅着要親手掐死他。小小年紀就講得出這種話來,後來又跑到我們家大鬧,心眼算是惡毒透了。你想把寶寶交到她手裏,天知道她會幹出什麼事來,我說什麼也不會答應。我就待在這裏,哪兒也不去。”
陳子惠甩手回了自己卧室,高翔不禁望天長嘆。
而左思安也與於佳爆發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爭論。
在於佳的堅持下,左思安也申請了她選定的幾所大學,到3月春假時,她總共收到了七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其中包括於佳最為中意的伊立諾伊大學香檳分校,許諾提供全額獎學金。
然而過了幾天,左思安告訴於佳,她打算寫信通知校方,她不會去這所學校就讀。於佳本來寄希望於高翔的家庭能斷然阻止他。可是這段時間裏,高翔一直與左思安保持着電話聯繫,每次通話之後,左思安的表情都是甜蜜而夢幻的,看不出有任何受到阻撓的痕迹。
於佳越來越覺得事情不妙,她努力告誡自己不要再有過激言辭,可是眼看左思安竟然準備放棄大好機會,就讀一所她認為沒有什麼學術氣氛的學校的會計專業,仍然氣得心緒難平,不由得懊悔在紐約時的一時心軟:如果讓陳子惠撒潑大鬧,最壞的結果大概也不過是左思安傷心幾天而已。
Peter再度提醒她,這樣與女兒冷戰,沒有任何意義。
她惱怒地說:“她實在太不理智了,居然放棄排前三的公立大學不去,非要去上什麼紐約市立大學。”
“你這樣講,對紐約市立大學畢業的人可不公平,那裏可也出了不下十位諾貝爾獎得主,再說她準備讀的柏魯克學院在紐約市立大學裏也相當不錯,並不是人人都能被錄取的,會計專業這幾年的就業前景也很好,可以說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那裏根本不是做學問的地方。”於佳斷然地說。
Peter呵呵直笑:“我能理解你對女兒的期待,但那是她的人生,不是嗎?”
“你大概認為我是個控制欲強盛得可怕的母親吧?可是你們美國人不明白,在中國家庭里,沒有人的人生是純然獨立的,父母和子女終其一生都相互交織影響,沒有人能完全擺脫親人,不光我對小安是這樣,高翔的家人對他也是一樣的。”
Peter只得承認文化差異是強大的,而於佳也是不可說服的。他舉手投降:“好吧好吧,親愛的,‘我們美國人’不再對這件事發表看法了,你處理就好,但有一件事,你得為你女兒6月份的高中畢業舞會做準備了。”
於佳疑惑不解:“什麼舞會?畢業不是舉行個典禮拍個照就完事了嗎?”
“嗨,畢業舞會對美國小孩來講可是大日子,我至今還記得當年跟我一起跳舞的女孩子,這是很多人一生中最快樂、最值得珍藏的回憶之一。你該陪安選件合適的衣服,問問她有沒有男孩子約她。”
“她要肯跟這邊的男孩子約會,去參加舞會,我倒也不必犯愁了。”
左思安同樣對同學們提前好幾個月便開始為畢業舞會忙碌頗不理解,經Sarah解釋后,才知道這個舞會對美國青少年的整個學生時代來說都意義非凡,女生們挑選起晚裝的認真勁頭不亞於日後挑婚紗,而猜測哪個男生會約哪個女生則是另一大樂趣所在。
她在學校兩年裏埋頭用功,不願意參與社交,本來跟同學都只是點頭說“Hi”的交情。唯獨Sarah十分活潑,某天突然跳到她面前,撲閃着一雙棕色的大眼睛,一臉無辜地請她幫忙補習物理和數學,並且問她收費多少。她大吃一驚,慌忙擺手說不收錢,Sarah被她的反應逗得哈哈大笑,兩人由此熟識起來。
這天Sarah約她一起到波特蘭最大的購物中心去挑選禮服,兩人一家家商店逛着,她等在試衣間外,看着Sarah一件件試穿,負責進行評論。然而她們的認識並不統一,她能貢獻的意見是“挺漂亮”“有點兒緊”,Sarah要的評價是夠不夠“sexy(性感)”,算不算“hot(熱辣)”,能不能讓男生“couldnotkeeptheireyesoff(轉不開眼睛)”。
看到左思安臉紅,她再度被逗樂:“為什麼你會這麼害羞?那次你明明借鑰匙跟男人約會過嘛。你們國家的女生是不是全都婚前守貞的?”
左思安苦笑,她喜歡Sarah,但實在沒法跟這個女孩子如同閨密一般交換秘密,只得指着另一件金色抹胸式小禮服說:“這件衣服應該符合你的要求。”
Sarah倒是拿起了另一件粉色小禮服:“你應該試下那件,穿了一定好看。
40來歲的女店員也隨聲附和着:“是啊,你穿一定很夢幻很甜美。”
她搖頭:“我不打算參加舞會啊。”
Sarah與店員一齊大驚,異口同聲說:“那怎麼行?”
她好不尷尬:“我不會跳舞。”
“可以學嘛,我還沒見過學不會跳舞的女孩子。你是不是怕沒有舞伴?
Martin前兩天還在問我能不能來約你,我要他自己跟你說,他說你看上去太害羞,其實他才是害羞到了離譜的地步。”
Sarah說的Martin是她的堂兄,左思安跟他只有幾面之交,講的話大概不會超過十句,頓時更加尷尬,連連搖頭,正要說話,突然一隻手伸過來,將Sarah手裏的粉色禮服接過去:“試試這件吧,她們說得沒錯,你穿一定很好看。”
她愕然回頭,高翔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她一怔,跳起來摟住他的脖子:“你怎麼來了?”
“我得回國一趟。”他補充道,“放心,我處理完事情很快會回來,你現在正放春假,走之前,我想帶你去幾個城市轉一轉。希望能說服你媽媽同意你去。”
左思安瞥見Sarah一臉的驚訝,顯然是沒想到她會與一個男人有這樣的親密舉動,不過她心花怒放,什麼也顧不上了,用力點頭:“我一定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