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001年,巴爾的摩,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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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翔原本的計劃是等寶寶做完第一次複查,一切無恙,便帶左思安度一個時間充足而悠閑的假期,然後再回國。但是陳國立突然親自打來電話,說身體嚴重不適,催促他們儘快回去。他只得改變計劃,訂了機票,準備在啟程之前花一周時間帶左思安從波士頓飛往華盛頓,再租車開往費城、大西洋城遊玩,最後返回紐約,送她上回波士頓的長途車,然後他帶寶寶和母親回國。
於佳當然完全不贊同這個計劃,可是一看左思安的表情,她就知道阻攔根本沒什麼作用,她要求與高翔單獨談談,左思安順從地迴避開,留他們坐在廚房內。
“高翔,你家人怎麼看你以後留在美國的計劃?”
高翔坦白地說:“他們全都反對。”
“你認為你能說服他們?”
“我沒把握,但我會堅持我的安排。”
“你拿一個沒把握會實現的計劃來左右小安的前途,不覺得很輕率嗎?”
“於老師,我不希望我們再爭論這個問題了,更不希望你沒完沒了給小安壓力。我再重複一次,我會對小安負責。”
“好吧。那麼我希望你答應我兩件事,第一,讓小安不要忙着回絕伊立諾伊大學香檳分校的錄取,等到最後期限再說。”
“學業的事,我會勸小安慎重。”
“第二,在性這件事上,我同樣希望你尊重小安,有一個負責任的態度。”
高翔有些尷尬,而且多少被於佳直白而不客氣的口氣弄得氣惱:“於老師,如果你所謂‘負責任的態度’是指安全性行為,那你沒什麼可擔心的。”
於佳冷冷地說:“不必我來提醒你,小安受過很嚴重的傷害,她對你的依戀,你認為是愛情,我倒覺得其實很大程度來自她的不安全感。你是成年人,又有過戀愛經歷,請不要用性這件事去加強對她的控制,那樣對她是不公平的。”
提起左思安經歷的事情,高翔倒覺得歉然:“對不起,於老師。我理解你的意思,會尊重小安的。”
左思安收拾好了行裝,與於佳和Peter告別,兩人開車到波士頓,乘上了去華盛頓的航班,順利降落,住進預訂好的酒店,吃過飯後,他們回了房間。
高翔寬慰她:“不用緊張。”
她確實從一上飛機就開始緊張,全程心神不寧,這時幾乎氣急敗壞地否認:“我沒有,誰說我緊張了。”
高翔勉強忍笑,呵哄地說:“好好,你一點兒也不緊張,緊張的人是我。
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他湊近她,放低聲音,“我真不知道我睡覺是不是會打鼾。”
她一怔,多少釋放了一點兒情緒,撲到他懷裏:“你要打鼾吵得我睡不着,我就趕你走。”
“喂,不要這樣凶。對了,我想起來了,還有件事——”他拖長聲音,她懷疑地看他,他一本正經地說,“我習慣裸睡,有問題嗎?”
她恨得用力擰他的胳膊,他“哎喲”叫痛,她忍不住笑出來,閃身進了浴室,迅速去洗澡換了睡衣出來,上床看書,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高翔去洗澡,也是很快出來,她偷眼看他,他規規矩矩穿着睡衣,才鬆了口氣。他走到床邊,她不敢抬頭看他,只聽他說:“另一件事,你不介意吧,我比較習慣睡床的左邊。”
“那我讓你啊。”
她正要移動,他按住她,哈哈大笑:“就睡那邊吧,你還真是個實心眼兒的孩子。”
她這才明白,他仍在逗她,哼了一聲,低頭看書,不再理他。他笑着上床,拿過她的書,正是她提到過的那位出生於波特蘭的作家斯蒂芬·金的厚厚平裝本英文小說:IT(中文譯名為《死光》)。
“講什麼的?好看嗎?”
“講幾個孩子從小遇到的無名恐懼,說不上來好不好看,但整個書的氣氛讓人挺……緊張的。”
“所以你不是因為想到要跟我住一起才緊張的?”
她無話可答,把書放到床頭柜上,滑下去躺好,拿被單蒙住了頭,他剛一拉被單,她便緊張地問:“幹嗎?”
他再度被她的反應逗樂,又有些無奈:“不用把自己悶在裏面。”
她的臉漲得通紅,翻身背對着他。他也躺下:“我睡不着,陪我聊天吧。”
“聊什麼?”
“你媽媽臨走之前拉住你,低聲囑咐你什麼了?她還遞了張紙給你,是武功秘籍嗎?”
左思安頓時又講不出話來。
離家之前,於佳十分簡潔而嚴肅地叮囑她:“我沒法兒阻止你了,你們會怎麼樣,誰也說不好,我對他提了要求,可是兩個人旅行,要求你們保持純潔也不現實,有一件事你必須答應我,你一定要避孕。”
而她遞過來的那張紙是打印出來的避孕生理知識,羅列了各種避孕方法對照,左思安只看了一眼,臉便漲紅髮燙起來,趕忙塞進口袋裏,再也不肯去動它。可是這張紙連同於佳說的話,已經沉甸甸地壓進了她的心裏。
她悶悶地說:“我要睡著了,不要吵我。”
他的手伸過來搭到她肩上,她情不自禁微微一縮,他嘆氣,輕聲說:“小安,如果你還是擔心那件事,我再說一次,不用急,你完全不必怕我。”
她羞澀與愧疚難當,轉過身來:“對不起。”
“又來了,也不許為這說對不起了。”
她沉默良久,啞聲說:“我看了好多書,包括心理學方面的,一直告訴自己,我已經調整過來了,可是……”
他吻她嘴唇:“沒什麼可是,你也完全不用抱歉。做這件事,需要身體和心理一起做好準備,才能享受到快樂,以後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在一起,不用急。”
躺在陌生的床上,睡在一個男人身邊,對於長期失眠的人來講,當然都無助於入睡。
高翔睡着很久,左思安仍醒着,他的胳膊搭在她的身上,她怕驚擾他,一動不動地躺着,這樣過於小心的姿勢讓她覺得十分疲憊。她再也躺不下去,儘可能輕巧地移開他的胳膊,拿了床頭櫃的書,走進洗手間,開了燈,坐到抽水馬桶上,開始像往常一樣閱讀。
她已經讀過不少斯蒂芬·金的小說,還與Sarah討論過她不夠理解的某些背景,Sarah好奇地問:“你為什麼會喜歡這個作家,總不會就因為他出生在這個城市吧?”
她的回答十分標準,如同在做作業:“我覺得他很能發掘人內心深處沒法兒形容的黑暗。”
其實,對她而言,已經沒有什麼黑暗能超越她的噩夢。在睡前讀他的小說,就如同她放在枕邊的布熊一樣,可以提醒她,有些黑暗只來自虛無的想像與內心的恐懼。在如此不舒適的地方看書,她一直讀到倦意終於襲來,才輕輕回到床上,鑽進他的懷抱里睡去。
第二天,高翔帶左思安去租車,他本來看中一輛雪佛蘭,但左思安卻使勁拉他衣袖,把他拖到一輛吉普Wrangler(牧馬人)前:“我們能不能租這輛車?”
他笑:“接下來我們去的全是城市,沒必要開這種為極端路況準備的越野車啊,坐着也不夠舒適。”
“但我一直想坐在那種高高的車上,比如卡車,像公路小說里寫的那樣,橫穿整個大陸,多有意思。”
“行,滿足你。”
她高興地親他,那個興奮的樣子孩子氣十足,讓他覺得哪怕是租輛卡車開也是值得的。
“等以後有了時間,我一定帶你做一次橫穿美國的旅行。”
這個許諾讓她更是心花怒放。
華盛頓著名的櫻花要到3月下旬才會盛開,高翔與左思安來得早了二十餘天,沒能趕上花期,他們參觀了白宮、國會山和林肯紀念堂等幾個著名的景點,行程本來十分輕鬆,但下午他們正在林肯紀念堂前休息,高翔接到了從紐約打來的電話,陳子惠故做無辜地說:“寶寶吵着要跟你講話。”
高翔明白,這多半是陳子惠故意讓寶寶打來的,不過他可以三言兩語結束跟母親的對話,卻沒辦法隨便應付寶寶,兩人在電話里聊了十來分鐘,他才哄得寶寶答應去午睡。
放下手機,他再看左思安,她已經遠遠走開。
他走過去,摟住她的肩膀:“不開心了嗎?”
她搖搖頭,勉強微笑:“不會的,我在研究地圖。我們能不能去一次巴爾的摩,離華盛頓很近,開車過去只一個小時的路程。”
高翔本來打算直接去費城,並沒將巴爾的摩列入行程。他看她手裏的地圖:“那個城市有什麼特別嗎?”
“去年英文老師讓我們讀詩,其中有一首詩,名字是拉丁文:Desiderata,意思是被渴望的事物,我很喜歡,是我最先背下來的一首英文詩,據說是1692年鐫刻在巴爾的摩的聖保羅教堂的。”
他並不介意按她的意願更改行程:“好,我們去那裏吧。”
高翔開車往巴爾的摩方向駛去,說:“把那首詩讀給我聽聽。”
左思安躊躇了一下,輕輕地念道:Goplacidlyamidthenoiseandhaste,andrememberwhatpeacetheremaybeinsilence.
Asfaraspossiblewithoutsurrenderbeongoodtermswithallpersons.
Speakyourtruthquietlyandclearly;andlistentoothers,
eventhedullandignorant;
theytoohavetheirstory.
Avoidloudandaggressivepersons,theyarevexationstothespirit.
Ifyoucompareyourselfwithothers,youmaybecomevainandbitter;foralwaystherewillbegreaterandlesserpersonsthanyourself.
Enjoyyourachievementsaswellasyourplans.
Keepinterestedinyourcareer,howeverhumble;itisarealpossessioninthechangingfortunesoftime.
Exercisecautioninyourbusinessaffairs;fortheworldisfulloftrickery.
Butletthisnotblindyoutowhatvirtuethereis;manypersonsstriveforhighideals;andeverywherelifeisfullofheroism.
Beyourself.Especially,donotfeignaffection.
Neitherbecynicalaboutlove;forinthefaceofallaridityanddisenchantmentitisasperennialasthegrass.
Takekindlythecounseloftheyears,gracefullysurrenderingthethingsofyouth.
Nurturestrengthofspirittoshieldyouinsuddenmisfortune.
Butdonotdistressyourselfwithimaginings.
Manyfearsarebornoffatigueandloneliness.
Beyondawholesomediscipline,begentlewithyourself.
Youareachildoftheuniverse,nolessthanthetreesandthestars;youhavearighttobehere.
Andwhetherornotitiscleartoyou,nodoubttheuniverseisunfoldingasitshould.
ThereforebeatpeacewithGod,whateveryouconceiveHimtobe,andwhateveryourlaborsandaspirations,inthenoisyconfusionoflifekeeppeacewithyoursoul.
Withallitssham,drudgeryandbrokendreams,itisstillabeautifulworld.
Becheerful.
Strivetobehappy.
(在喧鬧而奔忙的世界中平靜地往前走這是多麼和平、安寧
你要與周圍所有的人友好相處
儘可能不要放棄這種努力和追求
你要輕輕卻清晰地說出自己的真實思想並且耐心傾聽別人含糊甚至煩人的想法因為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故事
你要遠遠避開那些吵鬧、具有侵略性的人他們會使你的精神苦惱
如果你將自己與他人作比
那麼你將變得既自負又痛苦
因為這世上永遠有着比你強和比你弱的人們你該享受你自己的成就和計劃
保持對你自己的事業的興趣
它們不管多麼細瑣、低下,都是你在變化多端的時代能真正擁有的財產在商業事務中你要小心謹慎
這世上到處都有陰謀和欺騙
你也不要讓自己對美德視而不見
世界上有很多人為了崇高的理想在忍飢挨餓生活中到處都有英雄主義存在
你對你自己要誠實
尤其不要無情裝有情
對愛情不要玩世不恭
在這乾旱、沒有希望的土地上
它是一片四季常青的綠洲
你要認真吸取流水年華的經驗
從容地向青春時光告別
你要培養自己的精神力量
以抗衡突如其來的不幸的打擊
但你千萬不要用想像使自己苦惱、憂傷有很多恐懼產生於疲勞和孤獨
除去有益於身心健康的原則之外
你要善待你自己
你和樹木、星星一樣是這茫茫宇宙的一分子你有權利生活在這裏
毫無疑問這世界已經完全為你打開不管你於這點是不是很明白
所以你要與上帝和平相處
不論你覺得他身在何處
也不論你做出何種努力、有什麼渴望在喧鬧、混雜的生活中
你應該與你的心靈和平相處
儘管這世上有很多假冒和欺騙
有很多單調乏味的工作
和眾多破滅的夢幻
這仍然是一個美好的世界
記住:你應該努力去追求幸福)
他騰出一隻手去摸她的頭髮,讚歎:“真好聽。”
“哪有這樣誇一首詩的。”
“我是誇你的聲音。我的英文程度只夠聽懂最後幾句:這仍然是一個美好的世界。記住:你應該努力去追求幸福。沒錯吧?”
“沒錯,”她笑道,“我最喜歡中間的幾句,中文意思是這樣的:你要善待你自己,你和樹木、星星一樣是這茫茫宇宙的一分子,你有權利生活在這裏,毫無疑問這世界已經完全為你打開,不管你於這點是不是很明白。”
“我還是喜歡我理解的那一句:Becheerful,Strivetobehappy.我要你快樂。”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我已經很快樂了。”
巴爾的摩也有不少旅遊景點,但相對高翔安排的幾個城市而言,它對遊客的吸引力顯然要差一些,既不像紐約那樣時尚繁華,也不像波特蘭那樣安靜古典。他們開車進城,還經過了一片工廠區,進入市區后,又有成片雜亂密集的房屋,看上去無人居住,治安不好,一片蕭條破敗的景象,高翔不免皺眉,只能馬上駕車離開。
好在很快過了那片區域,城區高樓林立,街道整齊,顯得漂亮繁華、秩序井然。
到了聖保羅教堂,左思安和高翔在教堂內外轉着,卻根本沒有看到哪裏有鐫刻的詩篇,不免納悶,一位滿頭銀髮、神情和善的老先生主動跟他們打招呼:“你們是在找牆壁上刻的那首詩吧?”
“是啊。您怎麼知道?”
“我在這座教堂做了近十年義工,碰到過不少來找詩篇的遊客,特意研究了一下才知道,這其實是一個美麗的誤會。”老先生大笑,“Desiderata是一個叫MaxEhrmann(馬克斯·厄曼)的詩人在1927年寫的,曾經被聖保羅教堂的某一任教區長收集進小冊子,作為精神食糧散發給教眾,小冊子的封面上印着聖保羅教堂建造的時間:1692年,詩流傳開了以後,就被傳成了他寫作的時間,不知怎麼,還附會成了刻在教堂的牆壁上。”
“哦,原來是這樣。”
老先生笑眯眯地補充:“並不影響詩的美麗,對不對?”
左思安點頭同意。
“請繼續參觀,這裏是全美第一座天主教教堂,歷史非常悠久。ThereforebeatpeacewithGod,whateveryouconceiveHimtobe.(所以你要與上帝和平相處,無論你覺得他身在何處。)”老先生引用了那首詩中的一句,揮手與他們道別。
從聖保羅教堂出來,兩人到了內港,這裏原本是重要的工業港口,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城市的重工業衰退,港口日益蕭條,後來政府進行大規模改造,重新規劃發展商業、旅遊,乘船遊覽成了觀光的重要項目。
他們沿河堤散步,左思安說:“我還挺喜歡這地方,城市沒有華盛頓那麼規整,可看着倒挺親切,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兒像在漢江江邊的感覺。”
他沒覺得有多少相似之處,但知道她大概是犯了鄉愁:“是不是想家?”
她一呆,神情有些茫然黯淡,搖搖頭。
“昨天你說夢話了。”
她頓時緊張了:“我吵醒你了嗎?我說什麼了?”
“你叫你爸爸,還說瀋陽路到了。”
她的眼圈頓時紅了,再也沒法強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想你爸爸了?”她無聲地默認,他抱住她,“有沒有跟他聯絡?”
“每次跟他打電話,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上次在電話里,我告訴他我想去紐約上大學了,他說他打算托朋友幫忙把漢江市的那套房子賣掉,和他的積蓄湊在一起寄給我當學費。”說到這裏,她再強忍不住,眼淚順着眼角淌了下來,哽咽着說,“我說我讀公立大學,花不了多少錢,不需要他再寄錢,可他不聽,堅持要這麼做,他說他只能為我做這件事了。我知道他不打算回漢江,我也再沒家可回了。”
他只能摟緊她,撫摸她的頭髮,等她情緒平復下來才說:“小安,我們會有一個家的。”
她沒有吭聲,只是更深地依偎進他的懷抱里。
晚上,他們住進靠近內港的一家酒店裏,高翔開車有些疲憊,洗了澡后躺在床上,先睡著了。他被一個綿長的吻弄醒時,已經是半夜時分,幾乎懷疑自己在做春夢,然而,他很快明白,這不是夢。
房間裏沒有開燈,月光從半開的窗紗透進來,左思安正伏在他的身邊,舌尖輕輕掠過他的喉頭,柔軟、濕潤而挑逗,黑暗之中,隱約可見她穿着薄薄的睡衣,長發散落下來,身上散發著幽香。
他苦笑,啞聲說:“和你睡在一起,已經很考驗我的自制力了。你可不能這麼誘惑我。”
她不聽,伸手撩起他充當睡衣的那件圓領T恤,嘴唇印到他胸口的位置,他一把按住她,她抬起了頭,眼睛在夜色中熠熠閃光:“我想要你,高翔。”
他的身體早已經不由自主沸騰起來,勉力說:“你不要勉強自己,我說過,這事不急。”
“如果我們決定在一起,總應該開始的,我需要克服自己的恐懼。所以……”她的聲音低微下去,“請你……耐心一些。”
他根本不需要更多鼓勵,翻身將她壓到身下,開始吻她。
左思安享受高翔的懷抱帶來的穩定而溫暖的感覺,喜歡與他親吻交換的親密無間,可是所有的衣服都褪去,兩人之間再沒有一絲障礙時,她仍然恐懼瑟縮了。
黑暗讓她不必面對赤裸相對的羞澀,卻也讓一切變得不可知,記憶深處的某些東西如影隨形般浮上來。她需要在心裏不停對自己說:這是你一直愛着的男人,而你已經下了決心。
他從她僵直的身姿、不由自主地退縮、冒出冷汗的肌膚上感受到了這一點,他撐起身體,放鬆對她的壓力,準備放慢下來,然而她死死抱住他,更緊密地纏繞着他,不顧一切去迎接他的激昂、火熱。
他再沒法停下來了。一切都無須預演,無法控制。
他知道她仍然恐懼着,甚至知道她因為努力克服恐懼,而處於一種奇怪的遊離分裂狀態,幾乎是在以獻身的方式完成與他的最親密的接觸,表現出的勇敢遠遠大於享受。他的激情里不由自主混合著憐憫、罪惡,然而所有禁忌都似乎能夠令快感加倍出現,當他迸發時,他感受的快樂如同爆炸一般,純粹,不管不顧,鋪天蓋地淹沒了他。
2_
高翔的安排原本是開車到費城待三天,到大西洋城待兩天,再回到紐約。
然而他們徹底放棄計劃,在巴爾的摩足足待了五天。
他們再沒有遊覽任何地方,除了去附近吃飯、去內港散步,其餘的時間都一直待在酒店裏。
左思安仍舊是生澀的。她看過不少書,可是理論與她的體驗完全是兩回事。她多少有些沮喪地意識到,無論她已經怎樣擅長偽裝出一個正常女孩子的外表,卻始終不可能偽裝出正常的生理反應。
她惴惴地問高翔:“我的表現是不是讓你覺得掃興了?”
他哭笑不得:“胡說,我已經不可能更盡興了。”
他說的是實話。作為一個有經驗的男人,他發現所謂經驗,其實也不過只是代表他經歷過的已經發生的事。而正在發生的事,對他來講,同樣是嶄新的,未曾體驗過的,近似於奇迹。
也許是因為隱秘的期待已經持續太久,禁忌終於被放到一邊;也許是因為她終於克服身體接觸帶來的恐懼,力圖取悅他的努力讓他所體驗到的激情前所未有。他知道她並沒有像他那樣到達高潮,甚至愉悅的成分都不是很多,對她來講,做愛更像是一種獻祭,一種奉獻自我的承受。然而她全心全意地接納着他,那种放棄自我、甘願迷失的姿態足以讓一個比他更理智的人瘋狂。
一個又一個的吻,一場又一場的痴纏,睡夢之中觸到另一個身體,馬上本能抱住,無遮無攔,從汗水、喘息,直至身體的每一部分,全部交融到一起。在停歇下來的時刻,他們並排躺在床上,握着彼此的手,一起感受着時光靜謐流逝。
高翔側頭看她,她合著眼睛,神情恬靜放鬆。他吻她的頭髮,想,於佳居然擔心他會用性來控制左思安,其實,他才是徹底迷亂的那個人。
如果不是每天都會接到陳子惠打來的不止一個電話,讓寶寶跟他閑聊,高翔根本不會去想在這裏已經待了幾天。
每當這個時候,左思安都會主動避開。放下手機后,高翔試着想跟她談起寶寶,她馬上將話題扯開,他理解她的躲避,也不願強求,造成她心理上的更大負擔。
除此之外,他們親密到了一個似乎再不可能遞進的程度。他清楚意識到自己的沉湎,如果這時左思安對他說:“我們私奔吧,你不用回國,我不用回家,從此我們就在一起。”他肯定會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然而左思安說的只是:“你回國的機票是明天的,我們必須走了。”
他並不願意在這個時刻離開,搖搖頭:“不急,來得及的。”
她默然,重新撲進他的懷抱中。
等高翔醒來,左思安已經穿好了衣服,並且已經收拾好了兩人的行李。
結賬之後,他們開車向費城駛去。到達時已經將近黃昏時分,他們對這個美國歷史最悠久的城市幾乎沒什麼印象,只是隨便找地方吃了頓飯,稍事休息,準備繼續上路。
高翔突然拖住左思安的手,走進路邊一家裝修精緻的女裝店。
“我不買衣服啊。”
“前幾天在波特蘭的時候,我去找你,你不正和同學挑選畢業舞會的衣服嗎?畢業舞會是什麼時候?”
“6月中旬吧。”
高翔想了想:“如果我到時候沒能回來,有人約你,你就答應下來。”
她眼神黯淡地說:“我又不會跳舞,根本沒打算去參加舞會。”
他不理會她的反對,視線掠過陳列的衣架,挑了一件白色細肩帶小禮服裙,說:“快去換上。”
左思安換上那件白色小禮服裙和配套的高跟鞋,她從未穿過這樣綴着珍珠、有着精緻刺繡的隆重禮服,摸一摸露出的肩與背,感覺十分不自在,遲疑良久才走出試衣間。
不必照鏡子,她從高翔發亮的目光里就能看出來,她是漂亮的,甚至是能讓人“轉不開眼睛”的,那個專註的眼神讓她心神為之蕩漾。
高翔馬上把這件禮服裙買了下來,同時攔住她:“不用換下來。”
“喂,開車穿成這樣,別人會當我是神經病的。”
“我願意一直陪着這樣的神經病。”
他帶她去最近的一家酒店,訂了套房,她拉他:“我們得趕回紐約啊。”
“來得及,費城到紐約,開車最多兩個小時就到了。”
進了電梯,他看着她,正氣凜然地說:“別想歪了,我只是打算找個地方教會你跳舞,省得你錯過畢業舞會。”
她又羞又氣,哼了一聲,扭開臉不肯理他,他被她糾結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
進了房間,他果真拉開面對陽台的客廳長窗,打開音響,調到舞曲,摟着她開始一本正經地教她跳舞。她身不由己地跟隨着他的步伐,但姿勢始終有些僵硬。
“放鬆,跟着節奏來,前進後退我會給你暗示,保證你一會兒就學會了。
不用緊張。”
“那你跳舞是跟誰學的?”
“大學時候的學姐。”
她不懷好意地撓了一下他的脖子,問:“她也是這樣給你暗示嗎?”他握着她的腰的手稍稍用力一緊,她馬上討饒加耍賴地誇張尖叫:“哎喲,好痛,好痛!”
“既然問到學姐,那我也問一下Martin是誰?”
“Martin?他是Sarah的堂兄,怎麼突然問起他?”
“他是你的追求者吧,你們有沒有約會?”
她頓時一臉不自在:“什麼啊,我們都沒講過幾句話。”
“傻孩子,有男孩子追求你再正常不過。”
“他哪有追求我?他很害羞的,只帶我和Sarah一起出海看過捕龍蝦。他們家幾代都從事龍蝦捕撈,到他們父親這一代,兄弟姐妹幾人中只有Martin的爸爸願意留在家鄉當漁民,Sarah的父親當年一聲不響就去了西部,只偶爾打個電話回來。”
停了一會兒,她補充道:“Sarah告訴我,斯蒂芬·金的父親在他兩歲的時候說是出門買香煙,然後從此一去不回,男人出走大概跟捕龍蝦一樣,是波特蘭的某種傳統。”她抬起頭來看着他,半開玩笑地說,“喂,你回國了,不會再不回來吧?”
他橫她一眼:“別胡說。我說過了,我處理完事情,很快就會回來。”
她終於再也忍不住問:“可是,你家裏人會同意你過來嗎?”
他坦白回答:“不會,我希望他們理解,不過我已經做了決定,他們同不同意都不能改變這一點。”
“要是他們……”左思安咬着嘴唇,一時不知道怎麼說下去才好。
“他們最多斷絕我的經濟來源,這也不成問題,我有一點兒積蓄,完全可以暫時先不讀商學院,在這邊找工作,負擔起我們的生活。”
她並沒有多少放心的表情,只是輕聲說:“謝謝你。”
“以後不許為這種事跟我說謝謝,因為我也不打算謝謝你為我放棄更好的大學錄取機會。你媽媽是不是還在生氣?”
“她確實對我很失望,不過她一向不愛嘮叨的,沒有再說什麼。”
他摟住她,將她收緊到懷裏:“真想帶着你一起走。”
她一怔,止住笑,將頭靠到他肩上,好長時間不說話。他低頭看她,她的眼圈有些發紅了。“怎麼了?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不用擔心。”
“我沒擔心。”
“那你在想什麼?”
“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我爸爸也說過,不想讓我長大,可以一直帶着我,走到哪裏,帶到哪裏。可是……”
高翔停住腳步,抬起她的下巴,凝視着她,正色說:“小安,我不是你父親,而是你男朋友。我會回來的。”
她點點頭,眼裏泛着淚光。
夜色越來越濃,月光如水般灑進來,晚風輕柔吹拂着他們,高翔吻着左思安裸露的肩,舔過她的鎖骨,她調皮地推他:“說好了只是教我跳舞的呢?”
他喃喃地說:“我們該溫習另一支舞了。”
他將她轉過身去,徐徐拉下她背後的拉鏈,雪白的禮服滑落下去,露出她背部那道起伏的曲線,腰部微微的凹窩。他一點點吻下去,他們的身體不可避免地再度交纏,因為別離在即,而分外激烈。
她也許感受不到傳說中的高潮,可是她對於這種親密有着不可抵制的貪婪。她需要他看着她的眼神迷亂,愛撫她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進入到她的體內,攀上快樂的巔峰。
那種強烈的刺激感幾乎帶着痛苦的意味,可是她害怕的同時又渴望着再次經歷,彷彿是一種存在的證明。對她來說,她體驗到的已經足夠多了,與他做愛,有超越快感與高潮的意味,是相愛的兩個人身體親密的極致,如果真有靈魂存在,在那一刻,也一定發生着看不見的碰撞,迸發出無形的火花。
兩人疲憊而安靜地躺着,高翔放在一邊的手機隔一會兒便無聲地閃爍一陣,左思安提醒他,他搖搖頭:“現在這個時間,寶寶肯定已經睡了,肯定是我媽催我回去的電話,我白天已經跟她說過了,我不會誤機的,不用接。”
高翔沉沉睡去,左思安也很累,可是她思緒萬千,完全睡不着。過了很久,高翔的手機還在斷續閃爍着,她有一點兒不忍:手機那頭的其實也是一個母親,不停打着電話,跟她自己的母親不肯放棄說服她去上更好的大學一樣,都帶着明知無望,卻仍然要做的堅持。
她看看時間,已經過了半夜一點,她遲疑了一下,披上睡衣,拿了手機,走到陽台上,按了接聽,輕聲說:“高翔已經睡了,他說了他會及時……”
電話那頭陳子惠尖利的聲音傳了過來:“你真不要臉啊,左思安,你這樣纏着我兒子幹什麼?”
她想,被愛情包圍,確實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軟弱、犯傻,她居然會主動接聽這個女人的電話,相當於送上門接受侮辱,她只能淡淡地說:“我只是勸您早點兒休息,不必浪費時間再打電話過來。”
她正要掛斷,陳子惠叫:“等一下。左思安,如果你想報復我,只管衝著我來,請你不要糾纏高翔。”
“我沒有糾纏他。”
“那他為什麼會突然想為你留在美國?他在國內有大好前途,我們陳家那麼大的公司早晚是他的,他拿寶寶當他的親兒子一樣疼愛,居然要為你放棄一切,你真下得了手?”
“那是他自己做的選擇。”
“你和我一樣清楚,他只是出於負疚。雖然從頭到尾根本不關他的事,可是我弟弟跟他從小一起長大,名義是舅甥,實際上跟兄弟一樣親密。他們有血緣關係,他想為那件事贖罪,才沒完沒了照顧你,包括送你去西藏,差點兒把命丟在那裏。”
費城3月的夜風仍舊帶着寒意,左思安全身冰涼,如同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講不出話來,只聽陳子惠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著:“他從小到大都優秀出眾,前一任女朋友到現在還愛着他,時不時跟我聯繫,問他的近況,希望跟他複合,如果不是因為你,他們根本不會分手。
“什麼樣的女孩子他追不到,憑什麼要跟你在一起?他只不過是覺得你可憐罷了,你居然就這樣利用他的同情心,來報復我們。你還是人嗎?
“你以為你們能維持多久,別的不說,你跑到我家去講他父親的壞話,離間他父親跟我的感情,他出手打了你一耳光,你總該記得吧?這足以證明在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始終還是他的家人。
“美國這個地方又沒人在乎你是不是處女,身體干不幹凈,你為什麼非要這樣死纏爛打我兒子,一直糾纏着他不放,非要害得他身敗名裂才甘心?
“就算子瑜有做錯的地方又怎麼樣,被抓到也就是坐幾年牢罷了,可你爸爸逼得他把命都丟了,你還嫌不夠?”
提到那個名字,左思安終於恢復了說話的能力:“不夠。我希望你弟弟爛在地獄裏,永世不得超生。”
她一字一字地說完,掛斷電話,順手關了機。
左思安靠在陽台欄杆上,調整着呼吸,讓激烈的心跳慢慢平復,努力控制住身體的顫抖,回了房間。她爬上床,揭開被單,高翔袒露在她面前,她跪下,一點兒一點兒吻他的身體,聽着他在睡夢裏發出含糊而滿足的低吟,看着他再度興奮起來,她毫不遲疑地跨坐到他身上,接納着他,這個前所未有的狂放與大膽姿勢令他以為他再次置身於幾年前開始纏繞着他的一個舊夢之中。
然而身體的碰撞如此激烈真實,所有禁忌與自我剋制都顯得異常蒼白無力,被拋到一邊。
朦朧月光灑入房間,他們的身體在幽暗中起伏,她要了又要,而他給了又給,兩人同樣貪婪,沒有饜足。到了某個臨界的點,有電流瞬間同時擊中他們,貫穿他們的全身。
世界隨之寂靜得接近消失,她突然不知身在何處,徹底失去方向,可這樣的迷失不同於小時候的迷路,沒有慌亂,沒有恐懼,而是帶着意外的狂喜,彷彿在不可知的墜落後抵達的卻是期待已久的終點。
平靜下來之後,他們都已經精疲力竭,處於一種滿足到空虛、體力與情感同時透支的狀態。
在清晨五點,左思安再度叫醒了高翔,他們退房,她堅持由她來開車。
她走的是95號州際公路,兩個半小時后順利到達紐約。這一天紐約異常寒冷,飄着細碎的雪花,高翔要送她去長途車站,她拒絕:“不,你時間快來不及了,直接回你家好了。”
到了公寓樓下,她拎了自己的行李下車:“我去對面咖啡館喝杯咖啡,吃點東西,看着你走,然後回波特蘭,不必擔心。”
隔着咖啡館的玻璃窗,左思安看到高翔提了大包小包的行李下來,公寓管理員幫他一起放到車上,然後他再度上樓,過了幾分鐘,抱了一個男孩,跟陳子惠一起下來。那男孩子摟着高翔的脖子,親親熱熱地跟他說著什麼,他含笑回答着,揉着小男孩子的頭髮,臉上滿是溫柔的愛意。
新一期芝麻街節目、中央公園裏散步的那隻大金毛、轉彎小店的比薩和雪糕……左思安從高翔每天接到的電話里,已經知道他們大致的對話內容。
這個場景,讓她不由得想起了她的童年,內心感慨翻湧。
只見高翔打開後座車門,讓陳子惠坐進去,再將孩子放到她身邊。左思安屏息等待着,高翔將小費遞給管理員,終於緩緩轉身,向她這邊凝望。她舉起手來揮了揮,並不確定他隔着馬路能否看清,然而他也對她揮了揮手,這才上車離去。
窗外仍舊飄着若有若無的小雨雪,鉛色的天空壓抑沉重。左思安靠到椅背上,心裏空茫得如同初到波特蘭的那一年,經歷入冬后第一場大雪,漫天蓋地,一片空白。
儘管才經歷了人生中最大的甜蜜與滿足,又得到了她信任的承諾,但是,對於未來,她有強烈的悲觀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