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抽刀斷水

第十章 抽刀斷水

黃昏時分,我悄悄地潛回了攝政王府。為了避免被王府周圍的探子們發現,我直接去了鬧市區,找到一家多鐸的細作開設的綢緞鋪,化裝成送布匹的夥計模樣,混在幾人之中,由他們向守衛在門口的侍衛們悄悄遞了腰牌,這才順利進入了自己的家。

這次回來不能讓自己府上除親信之外的任何人知曉,所以我繞道而行,直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室內陳設依舊,阿娣正在整理房間。看到我這身裝束進門,她先是嚇了一跳,等看清我的面目之後,頓時又驚又喜,"小姐,你怎麼突然回來了?"看到她激動的模樣,我知道她也很惦念我,畢竟我們主僕多年,頗有情誼,她對於我的突然出現,的確是驚喜萬分的。

"我是悄悄回來的,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笑了笑,說道。

她趕快過來要攙扶我坐下休息,我擺了擺手,"算啦,我不累,用不着休息。這次我是有緊急要事才偷着回來的,不能在此久留。對了,東莪現在還好吧?""格格安好,偶爾也會抱怨說王爺和小姐還不回來看她,她睡覺的時候想念你們想得直掉眼淚,念叨着-阿瑪和額娘是不是不要東莪了,哥哥也不知道哪裏去了。-每次奴婢都得撫慰好久才能睡覺……"阿娣說到這裏時,眼眶開始發紅。

我聽到這裏,心頭一酸,淚水已經悄然湧出。我很想立即招東莪過來,看看她大喜過望的模樣,看着她張開雙臂撲到我的懷裏,沖我撒嬌,把這幾個月來的委屈和思念之情傾訴一遍。我也可以緊緊摟住我的女兒,親吻她的小臉,柔聲地撫慰、拍撫着,瞧着她甜蜜地進入夢鄉……溫熱的眼淚迅速地滑落到嘴角,鹹鹹澀澀的。我伸手擦拭着,嘆息一聲,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我,我對不起孩子啊!""小姐別難過了,奴婢這就去把格格找來吧!"阿娣說道,看到我這般傷感,她的心裏也不好受。

我噓了一口氣,將淚水擦拭乾凈,搖了搖頭,"不用了,知道她還安好,我就放心了。這次我回來不能讓其他人知曉,不知道府里是不是已經有太后的姦細潛伏了,還是忍一忍,等到風平浪靜時再說吧。"接着吩咐道:"你先去王爺的書房那邊瞧瞧,沒有外人我再過去。""是。"阿娣諾了一聲后,出去了。沒多時,她就折返回來稟報,"小姐,那邊並沒有任何生面孔,仍然是平時的守衛,不會有什麼事情的。""好。"

在書房門口守衛的侍衛們乍一下認出我來,無不大吃一驚,然後紛紛打千兒請安。我擺了擺手,"你們繼續在這裏守衛吧,我回來的事情不要讓其他人知道。"侍衛們立即齊聲道,"嗻!"

掀開湖綢的帘子,只見裏面的一切擺設都和以前一樣。那張寬大的書案上一塵不染,文房四寶都擺放得整整齊齊,只不過再也沒有任何文件奏摺堆積案頭了。我知道,這裏已經成為過去,多爾袞也許再也不會回到這裏。那曾經的或悲或喜,如今已經消散如雲煙了。

我走到足足佔據了兩面牆的書架後面,腳步在一座紫檀木的巨大立櫃前停住了。

這個柜子是多爾袞用來存放機密文檔的書櫃。至於裏面具體是些什麼東西,我並不知道。我感興趣的是,柜子裏會不會有一些可以用來挾制王公大臣們的把柄,尤其是關於代善的--多爾袞在吏部十餘年,很懂得通過收集探查一些東西,控制住各個王公大臣的弱點,使他們為己所用。因此,我在離開北京之前,悄悄拿走了這個柜子的鑰匙。

鑰匙插到鎖眼裏,只稍稍轉了幾下,"咯噔"一聲輕響,鎖環隨即跳開了。輕輕地打開兩扇櫃門,裏面的陳設立即一覽無餘。從底至頂,全部都是一個個小格子,還有很多抽屜,裏面堆放了許多文書,這些東西也足夠我翻檢半個時辰的了。

我仔細翻查着,雖然發現了不少機密文書和文檔賬目,卻並沒有找到任何我感興趣的東西。眼看着所剩無幾的資料,我心中不由焦急起來,由於到現在也沒能琢磨出來有什麼更好的破解"鴻門宴"之法,只能把希望暫時寄托在說服代善,讓他保持中立了,可是如何能夠更有把握呢?

直到最後一封文件合上,我依然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一顆心彷彿跌落到了谷底。然而,拉開最上層的抽屜后,我發現了一隻造型精巧的小木盒,鎖扣上並沒有上鎖。

這隻盒子我從未見過,又神神秘秘地藏在這個機要柜子裏,顯然對他來說是極重要且極珍視的東西,既然他不想被別人知曉這個秘密,那麼我貿然地去探究,是不是不妥當?

想到這裏,我又將盒子放回原處,然後將所有文件整理完畢,按照原來的分類,全部放置妥當。

在即將關閉櫃門時,我猶豫了,這裏四下無人,我究竟應不應該看看那盒子裏裝了什麼東西呢?儘管這樣不太道德,不過賊已經做了,不如做個徹底。多爾袞既然發現少了這把鑰匙,自然也會想到我有可能打開這隻盒子查看過。與其被他冤枉,還不如乾脆坐實算了。

終於,我拿定了主意,手指一錯,撥開了鎖扣,掀起盒蓋。淡淡的幽香從裏面瀰漫而出,然而我的瞳孔立即睜大了,心就像被無情的手狠狠地攥了一把似的,猛烈地抽痛。

只見杏黃色綢緞的盒壁映襯下,一隻同樣是杏黃色的荷包正安靜地躺在裏面。白頭鴛鴦正在恩恩愛愛地交頸戲水,互相梳理着羽毛,綉工十分精緻。用紅色的絲線收口,線繩的末端還綴着兩枚小小的黃玉,顏色溫潤,就像溫暖的陽光將原本晶瑩的水晶抹上了顏色。

我的雙手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啪噠"一聲,盒子掉落在地上。怔了良久,我俯下身去,拾起了那隻看起來裝了不少東西的荷包,我想看看,這裏面究竟裝了些什麼。

扯開荷包口之後,由於兩手不聽使喚,哆嗦幾次,方才將裏面的東西摸了出來。原來是一大堆平安符,針腳細緻,上面綉着彎彎曲曲的蒙古文,我看不懂。每個平安符里,都藏了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用蠅頭小楷標識着日期,很明顯,這正是多爾袞的筆跡,而且看得出來,每一張紙條上的字都寫得非常認真。

我一張一張翻檢着,喃喃念着:"天聰二年三月初七"、"天聰三年九月十二"、"天聰四年五月初二"……"崇德三年九月初七",這一次是多爾袞去河北和山東的出征日期,我記憶猶新。當時因為我摔傷了無法下床,多爾袞還一大早過來看我,握着我的手,溫和地微笑着,叫我安心養身體,他一定會平安回來……"崇德六年八月二十",這個我也記得很清楚。這一日他率大軍去兵圍寧遠。臨行前,我一晚上沒有合眼,早早地守候在他的炕邊,幫他把所有需要攜帶的文書和圖冊準備妥當,生怕落下一件東西,耽誤了大事……"崇德七年七月二十九",這次是他被降為郡王,賦閑半個月後再次蒙召,重新擔任主帥趕往松山前線的那一天。當時我還侍候着他穿上盔甲,替他系好披風的帶子,一直送他到大門外,等待着他凱旋而歸……最後一張,寫着"順治元年四月初九"。哦,我想起來了,頭一天他曾經在誓師大會之後去了後宮,向兩宮皇太后辭行,回來之後一直忙碌到深夜,我等到蠟燭燃盡。他摩挲着我的鬢髮,對我說:"熙貞,你放心。不論我走多久,走多遠,終究還是會回到這個家,回到你身邊的……"這些不起眼的物件,卻記錄了多爾袞十五歲時第一次出征的青澀和激情,一直到他最近一次以攝政王的身份出征時的權勢熏天。一共十二張紙條,同時也有十二隻綉滿了蒙古字的平安符。也許,他在忙碌之餘,偶爾遇到春花秋月或者細雨霏霏,在這些適合懷念過去的日子裏,就將這些翻出來,一件件欣賞着、回憶着,反覆思量,顛倒不已。這裏面珍藏着有關愛情的故事,那是一個潛藏在他內心最深處,最不願意被別人揭穿,也最害怕徹底失去的東西。

手一松,最後一張紙條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我獃滯地站着,心頭的痛楚似乎早已過去,只剩下麻木了。不知道佇立了多久,漸漸地,胸口開始發悶,只覺得血一陣陣往上涌,甚至能感覺到那種腥咸。等看到嘔出來的是一塊暗紫色的淤血后,我再也撐不住了,眼前一黑,就沒了知覺……

混沌中,終於有了意識。頭腦中的思維漸漸恢復。我現在在哪裏?好像正躺在炕上,有人正在給我針灸。耳邊還能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正在焦急地問詢着什麼,還依稀有女人的抽噎聲,氣氛陰沉壓抑,充滿了悲愴難抑的氣息。

先前悶在胸中的一口氣終於順利地呼了出來,感覺暢快了許多。睜開眼睛,發現現在已經到了傍晚。夏日的太陽走得特別晚,即使到了申時,那一抹似血的殘陽仍然戀戀不捨地將餘暉灑落在天際,給大地和萬物鍍上了一層深沉的色澤,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啊,小姐醒了!"阿娣最先叫出聲來,我側過臉,映入眼帘的就是她那雙惶恐而又充滿希冀的眼睛。

視線再移,發現這裏並沒有什麼外人,除了阿娣、趕來為我診治的陳醫士,就只有多鐸了。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看到我醒來,眼睛裏立即充滿了欣喜的色彩,就像一個快樂的孩子,把開心和快樂都擺在臉上一樣。

"嫂子,你總算醒了,真是太好了,方才我快要嚇壞了,一聽到稟報就立即趕來。"多鐸的語速極快,"你不知道啊,我剛剛趕來時,看到你的模樣快要嚇壞了,臉色白得像紙似的,怎麼喚也沒有反應……"我難得看到他也有這麼緊張的時候,禁不住嘴角一彎,"瞧你,我又不是得了絕症,值得這麼方寸大亂嗎?"儘管感覺渾身酸痛無力,然而說話還是沒有妨礙的。

我試着動了動身子,想要支撐着坐起來。

"小姐,您自己不要動,奴婢來扶您。"阿娣連忙伸手過來,扶着我的後背,讓我半坐起來,然後在後面添了兩個枕頭,侍候得很是細心。

我愕然地環顧着他們臉上古怪的神情,問道:"奇怪,你們一個個都苦着一張臉做什麼?弄得就像生死離別一樣。我沒有什麼大事兒,又不是什麼大病……""小姐,您不記得您先前已經吐血了嗎?奴婢聽到侍衛們說您突然昏倒在書房裏,趕忙跑來查看,結果就看見……"我忽然回想起來了,猛地一驚,坐直了身子,問道:"那你都看到那些東西了?收起來了沒有?"阿娣點了點頭,她的神色中漸漸顯露出了哀戚。我們主僕多年,她對我也算是非常了解了。儘管她不一定知道那荷包還有那些平安符究竟是誰送的,然而看到我倒在那裏,就應該大致猜測出了其中緣故。"奴婢怕被外人發現,趕忙把那些東西全部收好,放回那個柜子裏上好鎖。至於那把鑰匙,奴婢也小心拿回來,就放在您梳妝枱最上面的那層抽屜里了。""那就好,這件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你盡量不要讓其他人知道--對了,東院的五福晉知道了沒有?"我一想到薩日格,心中就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懷疑,我總是對她放心不下,生怕這些同樣出身於科爾沁的蒙古女人們會為了她們本族的利益而做些對不住自家男人的事情。

"五福晉還不知道小姐突然發病的事,奴婢特別對侍衛們叮囑過,叫他們不要將這件事傳出去。"我終於噓了口氣,重新倚靠在枕頭上。這病着實來得奇怪,怎麼會沒來由地嘔出一口淤血來?按理說我的身體一向很好,連感冒發燒都很少有,而這一次,則是毫無徵兆地發作了,連咳嗽也沒有,難道是因為看到了那些東西后,一時之間怒火攻心導致的?

一想到這個,我的心就遏制不住痛起來,疲憊地閉上眼睛。腦海中,彷彿有一個聲音在嘲笑着我的傻、我的痴、我的一相情願。那個我用盡了全部的愛,全部的付出,試圖去打動的男人,卻給了我這樣一個諷刺的答案。我曾經以為我的心已經足夠堅強,可是,當事實的真相終於出現在我眼前時,那顆自以為堅強的心,就像最脆弱的冰一般,破裂開來,碎了一地,冷到了極致。

耳邊,多鐸向陳醫士詢問道:"福晉的病究竟是怎麼回事?要不要緊?""這個……"陳醫士的語氣很是躊躇,好像在避諱着什麼。

我睜開眼睛,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你說吧,我聽着呢。"多鐸顯然也看出了問題的嚴重性,他猶豫着看了看我,"嫂子,我看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吧,我想應該沒有什麼大毛病的。"陳醫士儘管遲疑了一下,但是仍然一臉慎重地說道:"主子中了一種奇怪的毒。仔細看來,像是已潛伏了十多日,如今突然發作出來,可以說是兇險莫測,絕難救治的……"多鐸搖了搖頭,語無倫次地問道:"怎麼可能,好端端的怎麼會中毒?你是不是診斷錯了,啊?你再仔細瞧瞧,興許沒有這麼嚴重呢!"連我自己都覺得很疑惑,並不是奇怪為什麼會中毒,而是聽到這樣足以令人絕望的可怕消息時,竟然連一點恐懼也沒有。仍然隱隱作痛的心頭,忽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等到最後的終結終於要來臨時,我忽然發現,一場鏡花水月的故事,確實應該用這種突兀的方式戛然而止了。

"這麼說,我已經病入膏肓,就算是扁鵲再世也是回天乏術了?"陳醫士的回答很是艱難,他想了想,然後臉色沉重地說道:"主子放心,小人會盡最大的努力,來保主子性命無虞的。"答案已經很明了了。他既然沒有說出具體的治療辦法,那麼潛台詞就是,他會儘力而為,然而結果就難說了。

我的聲音平靜得就像一潭死水,"你說實話,最壞的估計,我還能再撐多久?""小人估算,若是沒有找到有效的辦法,那麼最多也只能,只能六七日……"這時候,阿娣已經抽泣起來,肩頭一聳一聳的,生怕哭聲太大而惹我煩心,所以極力抑制着。而多鐸已經接近了失去理智的邊緣,他緊緊地捏着拳頭,連語調也變得喑啞起來,"不,不可能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你趕快去查醫書,去研究藥材,去問詢同行……一定要想辦法給福晉解毒啊!""豫王爺請放心,有句話也說,天無絕人之路。"陳醫士低頭回答道。

我疲乏地揮了揮手,吩咐道:"好了,你們先下去吧。這事兒不要被外人知道,他們就算知道了也於事無補,反而添亂。""是。"

等陳醫士和阿娣退去后,我嘆了口氣,輕聲道:"也好,起碼還有六七日的時間,足夠我幫助王爺解決這個難題了。""嫂子,你別說了!"多鐸忽而轉身,緊緊地攥着我的手,眼眶中已經隱隱地現出了淚光,"你不會死的,好人一定會平安的,我不相信老天就真的沒有眼睛,讓那些宵小之徒繼續逍遙得意,不該死的人卻……"我朝他一笑,給了他一個寬慰的眼神,"我哪裏算得上什麼好人?朝廷,後院,這兩個鈎心鬥角最厲害的地方,就像口大染缸,我也早已經浸染得面目全非了。說不定我死了,這世上就又少了一個壞人。"多鐸用難以理解的眼神看着我,"都到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這些玩笑,你就真的不怕死嗎?"夏末的風本不應該是這麼冷的,然而此時微風從窗口吹拂進來,卻令我一個寒戰,禁不住往上面拉了拉被子,"我怎麼會不怕死?我很怕,怕自己一旦死了,就一切都沒有了,這些都是我付出了許多才換回的東西啊。可是,我現在忽然明白了一點,就再也沒有恐懼了。""你明白什麼了?"多鐸緊緊地盯着我的眼睛,追問道。

我凝望着窗外,一片枯黃的樹葉飄零着隨風遠去,也不知道究竟掉到了哪一寸土地,萬物蕭瑟的冷秋,即將來臨了。沉默了片刻,我黯然地說了一聲:"愛,有時候比死更冷。"……

夜幕漸漸降臨,在我的勸說下,多鐸終於回去了,看着他一步一回頭地走了,我終於放下心來。如果他一直守候在這裏,那麼絕對會阻止我接下來的打算。

其實我已經想清楚,想透徹了。我不怪多爾袞,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強迫對方的意志,他當然也有選擇自己喜歡女人的權利;我也不恨他心裏一直還裝着別的女人,雖然愛情是自私的,但是我知道,命里有時終歸有,命里沒有毋強求;我也不後悔自己的選擇,自己的付出,既然我最終選擇了做他的妻子,那麼就算在這條荊棘密佈的道路上割破了腳,也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別人。

我只是覺得,我有責任,也有義務讓多爾袞知道,他念念不忘的情人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以前,我還可以用"因愛生恨"來替她開脫,覺得她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一直不能與心愛之人廝守終身,的確是最大的悲哀和遺憾,她有理由愛別人的丈夫,也有理由為自己的兒子打算。

可是,我現在終於明白,原來那葡萄酒里確實有毒,她的原意就是要毒死那個一直深愛她的男人,為了她的永享富貴,為了她兒子的皇位,她不惜用最決絕的方式來了斷多爾袞的性命。哪怕這個男人曾經為了她而放棄唾手可得的皇位,寧可辜負自己的妻子兒女,辜負了他自己這十七年來的隱忍和努力,還有那個英雄的夢想。

在政治的角逐中,勝利的往往是最冷酷無情的一方,如今,什麼兒女情長,什麼愛恨糾葛,就暫時拋之腦後吧,我要利用最後僅有的時間,來給這場紛亂的棋局作一個最終的了斷。

在微微搖晃的馬車中,我斜倚着靠墊,整個人都沉浸在黑暗之中,靜靜地回憶着方才多鐸那激越的話語和費解的表情:"你……你真是傻啊,你怎麼不想想,比起自己的性命來,還有什麼事情更重要呢?我真替你不值哪!""不值?這個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哪有盡如人意的?幫助王爺登上皇位,是我多年以來的心愿,無論如何,我都會將這件事徹底辦妥的,否則,這將是我最大的缺憾。"……

明月初上,禮親王府。

我在院門外等待了大約半炷香的工夫,只覺得身體陣陣發虛,胸口發悶,彷彿一陣風過來都能吹倒似的。可現在絕對不是消沉等死的時候,我一定要盡量利用剩餘不多的時間,來解決這件大麻煩。

過了良久,方才有一名僕人出來引我入內,小心翼翼地對我解釋着,說是他家王爺本來已經入睡,聽說我前來拜訪,因為起床穿衣,所以耽誤了一些時間,希望我不要見怪。

剛剛邁入正廳門檻,代善就打着哈欠,披着一件外套從後堂出來了。他面帶笑容,說了一番寒暄的套話,然後準備向我行禮--由於多爾袞現在權傾朝野,等於實際上的皇帝,所有王公大臣都必須以臣子自居,因此代善對我也打算行禮。

我連忙制止,"禮親王切勿如此,我怎麼當得起如此大禮,快起來快起來!"接着,我給他行了一個家禮,客客氣氣地說道:"我不知道禮親王已經安歇,早知如此,就不敢冒昧地前來打擾了。""哪裏哪裏,我不過是剛剛躺下而已,並沒有睡着,讓福晉在門外等了半天,着實罪過啊!"代善邊說邊邀請我在主位上落座,他自己則坐在了客座上。

甫一落座,我忽然嗅到了一股奇特的香氣,這香氣雖然很淡,不容易令人覺察,然而卻絕對存在,並且內蘊綿長,持久不退。我心中奇怪,這也不是香爐的熏香氣味,很顯然是女人身上的香囊所發,可代善明明說他已經睡下了,怎麼還會有這樣的香氣存在呢?

"不知福晉是什麼時候返回盛京的?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我方才聽說福晉前來登門拜訪。着實吃了一驚啊!"代善露出了一臉詫異的表情,不解地問道。

我知道他有這樣的反應也並不奇怪,"我是偷偷潛回的,並不想驚動其他人,王爺不知道也不足為奇。"我微微一笑,照實回答道。

代善這次的表現更為愕然,"怎麼,莫非攝政王也不知道此事?"我心想:你這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等我慢慢地試探試探你,就明白了。"王爺豈能不知此事?我昨日方才抵達盛京,本來想明日王爺壽辰之時就登門祝壽,卻苦於不能暴露行蹤,所以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來給王爺提早拜壽的。"接着斂襟下拜,"祝王爺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代善連忙起身上前將我扶起,"使不得使不得,福晉如此大禮,我哪裏當得起?"我從袖口裏抽出一隻封着黃色封套的物件來,微微一笑,"這是攝政王給王爺的賀禮。"代善看到我拿出的這件物事,着實疑惑,他先是叩拜謝恩:"微臣謝過王爺賞賜!"然後才接過了那件賀禮。他正欲打開觀看時,我抬手制止,"王爺不必急着觀看,待會兒再打開也不遲。"代善不由一愣,不過他也很想看看我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所以就擺出了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並沒有直接發問。

我用友善的目光望着代善,悠悠地說道:"我臨行之前,王爺就對我說,太祖皇帝駕崩時,他年紀尚幼,當時周圍年長的兄弟子侄各個恃強凌弱,如若沒有禮親王極力回護,他恐怕早就活不到今日了。長兄如父這句話,安在你們兄弟身上,實在是再貼切不過的了。"代善當然不會輕易相信我這些話,然而他卻沒有表露出任何懷疑的神色,只是謙辭道:"王爺此言過譽了,我也只不過不想看到兄弟們自相殘殺,才適時說說話,息事寧人罷了,哪裏談得上什麼-極力回護-?"我看了看代善的臉色,試探着說道:"王爺知道,您當年之所以沒能阻止住太宗皇帝的奪位舉動,也是純屬無奈,畢竟當時岳托和薩哈廉都極力擁戴四貝勒繼承汗位。按理說,王爺應該非常記恨薩哈廉才對,可誰能料到,王爺獨掌大權之後,立即就將他的兒子、您的孫兒任命為正紅旗的領旗貝勒?要知道這兵權可是實實在在的,比什麼親王郡王的爵位還頂用哪。"代善聽到這裏,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也只能保持緘默。

我明白這個還不足以打消他的疑慮,他在為當年大妃殉葬的事心虛,格外害怕被多爾袞清算,我必須要解開他心中的這個結,才能說服他在接下來的鬥爭中保持中立。

"太祖皇帝在世之時,原本已經立王爺您為儲君了,可是究竟是誰令您從這個位置上跌落下來?王爺是個聰明人,想必心裏非常清楚。而太祖皇帝臨終之前的遺詔,也是令王爺您擔任攝政貝勒的,又是誰及時拉攏了您的兩個兒子,鳩佔雀巢了呢?這麼多年來,您不得不謹言慎行,戰戰兢兢,即便如此,也照樣被太宗皇帝屢次羅織罪名,多次處罰,倘若不是王爺並無一點野心的話,恐怕早就如當年的二貝勒、三貝勒一般下場了。"說到這裏時,我眼角的餘光已經敏銳地捕捉到了代善的眼皮猛然一跳,神色微微起了變化,就知道這些當年的舊事,的確讓他耿耿於懷。於是繼續勸說道:"攝政王也希望王爺能夠安享子孫繞膝之樂,不再被迫捲入朝廷上的傾軋之中;而且,攝政王也很珍惜如今大清來之不易的穩定,愛新覺羅家的每一個男人都為這份家業出生入死,又怎能不去拚死維護?"接着話音一轉,"卻不料有些人為了一己之私,無事生非,甚至利用兩宮皇太后不諳政事,在太後面前搬弄是非,誣陷攝政王有篡位野心,妄圖挑撥起大清的內訌傾軋,以藉機達到其陰險目的。這樣的宵小之輩,攝政王又豈能讓他們輕易得逞?"說話間,我已經緩緩地踱到了廂房門前,停住了腳步。"現如今,他們已經把算盤打到盛京這座大後院來了,為了達到目的,他們不惜用一切卑鄙手段,來損害大清的利益。"我知道,如果說前面的那一大段話也只能稍稍打消代善心中的顧慮,算是一劑副葯,後面這段話才算是真正解決問題的猛葯。我有把握相信,代善一旦得知城外已經潛伏了大玉兒召來的蒙古大軍,正虎視眈眈,準備一舉佔據遼東的消息,他當即就會做出不讓蒙古人陰謀得逞的決斷。

"有件事,王爺恐怕還不知道吧……"說到一半時,忽然喉嚨里一陣干癢,我禁不住劇烈地咳嗽,只覺得胸間隱隱作痛,所以不得不中斷了話語。

代善見我的狀況有異,不像平常的咳嗽,於是不禁愕然,問道:"這是怎麼了,要不要找大夫來……"這時我略略覺得恢復了些,喘息略定,接着裝作無礙的模樣,"不必在意,這一路回來淋了雨,着了點風寒而已,對了,剛才……"我正要接着方才的話說下去,卻冷不防地發覺,此時那種奇異的芳香似乎又出現了,而且這一次似乎並不在原來的位置上,就像已經悄然地接近我身邊一樣,縹緲而幽深。

一種不妙的感覺忽然襲遍了全身,我微微地一個戰慄,然後緊緊地盯着代善的眼睛看。他起先倒也很是鎮靜,然而漸漸地,他的眼神似乎遊離了起來,瞟向了我的背後。雖然這並非刻意的,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卻足以讓我的腦海里劃過一道閃電,忽然一下子全部亮如白晝。

片刻之後,我已經不着痕迹地扭轉了話題,"這些人光煽風點火還嫌不夠,居然要在盛京搞起自相殘殺的勾當來了。尤其是幾位平日裏和攝政王走得近的大臣,現在生怕哪一天出了門,就遇到了刺客再也回不來了。再這樣下去,恐怕到時候關內還未平復,這關外的大本營先亂了起來,還怎麼得了?"我一面說著,一面踱着步子,悠閑而不經意地,重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坐了下來。"攝政王在盛京接到這些大臣的秘報之後,就令我趕回盛京看看究竟。攝政王也很希望王爺能夠以大清的基業穩定為考慮,出面平息一下這些爭鬥。正好明日就是王爺的六十壽辰,我想請王爺在宴席上,說幾句話,叫大家以國事為重,切勿再互相傾軋了。"代善顯然對我這番話不敢全信,他也沒有立即答應,疑惑着問道:"你千里迢迢趕回來,難道就只是為了這點事嗎?"我正色道:"正是。我這次回來,就是希望能夠讓兩宮皇太后,還有留守盛京的諸位王公大臣知道,攝政王絕非如謠言所傳一般暗懷不臣之心,希望能夠盡釋疑忌,以保大清基業穩固,以免太祖太宗苦心創立下來的基業毀於一旦,諸位叔伯子侄多年的心血付諸東流啊!"代善緘默了一陣后,終於點了點頭,"你放心吧,明日宴席上,我會把這些事情對那些大臣們交代清楚的,相信他們不會連我的面子都不買的。""那就謝過王爺了。"我站起身,給代善行禮道謝,"王爺若是穩定了盛京的人心,那麼絕對是大功一件,我想不但攝政王不會忘記您的功勞,就連日後史書上,也會如實記載您於大清的功勞,令後世子孫引以為榮的。"代善苦笑了一聲,"咳,什麼大功一件,我這把老骨頭都不在乎了,只是有生之年,不想看到那些煩心事兒,能太平幾時算幾時啦!"看看事情講得差不多了,我準備告辭,卻被代善挽留住了。看看時間倒也不晚,我們也就順便聊聊家常,我帶着一臉晚輩對長輩的恭敬,對代善噓寒問暖的,很是關心。他看起來心情還不錯,還吩咐侍女過來上茶。

不一會兒,熱騰騰的茶水送了上來,我伸手接過,用杯蓋子輕輕地撥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茶葉,笑道:"明日宴會之時,喝酒是少不了的,只是不知道王爺退隱這麼多時,是否已無復當年海量了呢?"代善擺了擺手,"你是小看我的酒量了,別以為我年歲大了酒量也跟着退步了,你信不信,現在叫我喝上一兩斤烈酒,也照樣臉不紅頭不暈,比年輕人還能喝!"我一臉羨慕地望着他,"您的確是好身體,攝政王就不行了。上個月底,他的五福晉特地派人將太后賞賜的葡萄酒送到北京。他才喝了不到半壇,就直喊頭暈,沒多久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還覺得奇怪,心想這酒究竟如何濃烈,也試着嘗了嘗,把剩下半罈子就全部喝進了肚,卻也照樣清醒。您說這好笑不好笑?攝政王現在的酒量居然淪落到連個女人都不如了。"代善也頗覺好笑,臉上的皺紋跟着加深了不少,"還真有這等事?想不到,想不到啊!""那是當然,就權當給王爺解悶了。可千萬別讓外人知道啊,不然攝政王的面子可真是沒地擱了,到時候我還得在地上挖條縫,他好鑽進去躲藏躲藏,呵呵……"時間也不早了,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於是就起身告辭。代善也不再挽留,還親自送我到房門口。臨出門時,我轉過身來,"明日之事,就拜託王爺出面調解了。"代善正準備說些什麼時,房門敞開了,一陣晚風吹拂進來,我忽然露出了不適的表情,皺起眉頭來,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扶住了門框。

"啊,你這是怎麼了?"代善看到我神色有異,愕然地打量着,"你的臉色很不好,是不是還生了什麼病症?我這就叫大夫過來幫你診視診視。"他正欲對外面的侍女們吩咐時,我勉強支撐着,略顯吃力地說道:"不,不用了吧,應該沒有什麼大毛病的,興許是累了,回去歇歇就好了……"還沒等把話說完,我的身體就已經軟綿綿地順着門框滑了下去,旁邊的侍女們慌忙上前來攙扶我,"福晉,福晉!""快,都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去找大夫過來!"代善也着實吃了一驚,立即沖侍女們高聲命令着。

不一會兒工夫,王府上的大夫就匆忙趕到了,跪在地上替我診脈。我疲憊地閉着雙眼,呼吸時緩時急,一臉虛弱之狀。

過了良久,方才診斷完畢。我睜開眼睛來,用詢問的目光看着那名大夫,而代善也在旁邊催問道:"怎麼樣,瞧出來了嗎?"果然不出我所料,大夫的臉上猶疑不定,顯然很是躊躇,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你照實說好了。"我用平和的語氣說道。

大夫又抬起頭來朝代善看了一眼,這才謹慎地回答道:"福晉表面上的脈象倒像是着了風寒,但是又不像普通的寒症,一時之間也未能完全探明,也只能先按照普通藥方醫治,需稍待個三五日,若無事,即可逐漸消退。否則,具體致病因由也會顯露出來,到時候再行診斷,也來得及。"代善似乎明白了大夫的潛台詞,所以也並沒有繼續追問。

我也只是稍稍休憩了一陣,就站起身來,用毫不在意的語氣說道:"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症,回去休息休息,吃兩服藥也就沒事了。"接着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時間已經不早,也不敢再加叨擾了。"看到我的精神狀態還不錯,於是代善也只好令下人們小心翼翼地一直護送我出了門,直到王府的大門口,這才停住了腳步。

我在眾人的攙扶下登上了馬車,在帘子徹底放落之後,我朝靠墊上一躺,長長地舒了口氣,如釋重負。

月亮沉了下去,太陽從東邊冒出來。等到太陽漸漸西沉之時,八月十一這天的黃昏,終於姍姍來臨了。

"稟王爺、福晉,穎郡王所率大軍已經開抵城外三十里,特地派遣奴才前來領命!"一名正紅旗甲喇章京已經從軍中趕來,雖然一身征塵,卻仍然精神抖擻。

緊接着,旁邊另外一名鑲白旗的佐領也單膝跪地,稟報道:"主子,阿統領率前鋒軍隊先行,已到達距離盛京城外十里處,就地待命!"我微微一笑,轉頭望向多鐸,"看來只要不出意料之外,咱們今晚就可以大獲全勝了。""那是當然,如今敵明我暗。倘若連這樣都無法取勝,我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多鐸胸有成竹地說道,接着站起身來,"這一仗,我要親自指揮,定要生擒吳克善回來給太后瞧瞧!""是啊,如今後顧之憂已經削減了大半,我就在盛京靜候佳音了。"我點了點頭,接着又禁不住提醒道,"十五叔務必要捉住吳克善。我還等着拿他去和太后談判,交換東青回來呢。""你放心吧,如果這件差事辦砸了,我就沒臉回來見你了。""嗯,我相信十五叔不會讓我失望的。"我用信任的目光望着他,"待會兒何洛會來,我會向他交代妥當,等你們全勝而歸之時,他自然會打開城門迎接你們入城的。"他抬起手,似乎想握住我的手,卻礙於禮法,不得不收了回去。身為一名久經沙場的大將,在鏖戰之前,他的全身上下都煥發著精悍而自信的氣勢,然而望向我的眼神中,卻掩飾不住憂愁。

我知道他仍然在擔憂着我的病情,於是低聲安慰道:"你不必擔憂,畢竟還有個五六日呢,說不定我這個人走運,碰上峰迴路轉的機會了,畢竟天無絕人之路啊。""嗯,我相信。"多鐸最後看了我一眼,"最遲明日拂曉,就是咱們徹底翻盤之時,到時候他們一個也跑不掉!"說罷,轉身離去。

看着多鐸的背影徹底消失,我獃獃地佇立了一陣。此時夕陽的餘暉正溫柔地灑在庭院裏,周圍的一切都是那樣的溫馨。只不過,這樣無限美好的景色,恐怕再也沒有幾次欣賞的機會了,我要格外珍惜眼下的良辰美景。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我轉身走到了一間僻靜的屋子裏,剛剛邁入門檻,裏面所有正在等候的人都忙不迭地起身來行禮,"福晉!""各位大人都起來吧!"我看了看,在自己人中,凡是手裏有兵權的,已經全部到齊了。今晚,我要準備徹底扭轉局勢,顛覆棋局。

"今晚,咱們要來個反客為主,將那幫與攝政王作對的人一網打盡。此戰一定要乾淨漂亮,等大獲全勝之後,諸位都是有功之臣,攝政王是不會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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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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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抽刀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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