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鹿死誰手
小半個時辰后,我剛剛將所有計劃佈置完畢,就有通稟說禮親王府的人前來捎口信,我讓鞏阿岱等人暫且在屋子裏等候,然後出了門,站在台階上衝來人問道:"不知禮親王派你過來傳什麼話?""福晉,今晚壽筵,我家王爺有請,望福晉切勿推脫!"我一愣,代善怎麼會突然邀請我前去赴宴呢?"就這些?你家王爺還有沒有什麼另外的話交代你來傳的?"來人搖了搖頭,"回福晉的話,王爺只吩咐了這些,並沒有交代其他的。"我默然了,微微皺着眉頭,腦子裏迅速思考猜測着,他究竟是什麼意圖?難道他不知道我眼下的身體狀況不適合赴宴,我完全可以稱病不去嗎?
正猶豫間,來人補充道:"對了,我家王爺還說,今日是他的六十整壽,又有先前商議好的事情要在宴會上解決,福晉即使身體不適,也要盡量支撐一下,切勿掃了他的面子。"我心中苦笑一聲,忽然覺得,代善的這句話說得倒是和當年蕭何奉呂后之命騙韓信入宮去參加朝賀的謊言差不多,連措辭用語都相差無幾。難不成,這次不但是"鴻門宴",更是"未央宮"?想像着昨天晚上在代善府中,最後離開前他那複雜而隱晦的眼神,我越發覺得難以琢磨了。
我很快拿定了主意,對來人答覆道:"好,我知道了。你回去之後對你家王爺稟報,我今晚一定準時赴宴,絕不爽約的。""嗻,奴才告退了。"
轉身返回室內,幾位大臣紛紛一臉憂色地勸諫道:"福晉,今日宴會恐怕沒有那麼簡單,福晉還是不要以身犯險了。""是啊,禮親王的立場,到現在也難以判斷。萬一他已經暗受太后之命,佈置下天羅地網。要將我們一網打盡呢?""奴才等死不足惜,而福晉則是萬金之軀,倘若有絲毫差池,奴才等該如何向王爺交代?"我之所以答應代善的邀請,自然有我的道理:假如他真的已經受命於大玉兒,那麼即使昨晚我的判斷是錯誤的,大玉兒並沒有躲在暗處監視,他也完全有可能將我的來意,還有我已經身中劇毒的消息告知大玉兒。大玉兒若是得知這些之後,必然會以為多爾袞也一樣中了毒,離死不遠,她什麼也不用做就可以輕鬆取勝,又怎麼會多此一舉呢?
我冷笑一聲:"沒有關係。如果太後果真要對咱們不利,就算是不去她也照樣有別的辦法整治咱們;如果這果真是鴻門宴,那麼多我一個人陪葬也沒有什麼關係。王爺也絕對不會為了我放棄唾手可得的皇位,向他們妥協的。"幾人聽到這裏,禁不住動容,紛紛跪地叩首,"福晉……還望以自身安危為重啊!"我俯下身去,將他們一一扶起,溫言勸慰道:"你們不必憂慮,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們畢竟還是已有七分勝算,真正應該害怕的是他們才對。我赴宴之後,你們仍要按照先前計劃行事,有備無患。""奴才等謹遵福晉囑咐!"此時已經是箭在弦上,他們也無可奈何,所以也只得遵從我的命令。
我點了點頭,"好,王爺識人的眼光是不會錯的,我信任諸位,希望諸位也能不辱使命。"接着沖外面吩咐道:"取酒來!"很快,滿滿一壺陳年佳釀送了進來,同時擺放好了六隻酒杯。我親自拎起酒壺,將面前的酒杯一一斟滿,最後端起其中一杯,用飽含信任的目光在眾人臉上巡視一遍,"大戰之前,我與諸位共飲一杯,今晚背水一戰,如何扭轉弈局,就全仗我等齊心協力了!"眾人對視一眼,眼神中已經充滿了自信和堅定的光芒,他們一起舉杯,齊聲宣誓道:"請福晉放心,我等誓為王爺赴湯蹈火!"言畢,共同仰頭,將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
隨後,鞏阿岱等人先行離去,他們將在安排佈置好一切之後,先於我趕往禮親王府赴宴。不論今晚代善究竟站在哪一邊,我們都做好了最充分的準備,屆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
入夜,位於皇城南門外的禮親王府,已經是張燈結綵,燈火通明,門口的賓客絡繹不絕,各種壽禮源源不斷地抬入正門,書記官的唱名聲悠長響亮。
豪華大轎在王府正門前落地,盛裝打扮的我在阿娣的攙扶下從轎子裏出來,由數十名魁梧精悍的王府護軍簇擁着,踏入了正門那高大的門檻。
當我出現在甬道上時,前庭中所有人都愕然轉身,紛紛露出驚訝萬分的表情來,竟然一時之間忘記了該如何反應。
很快,接到傳稟的代善從正廳趕來,到我面前行了一禮,朗聲道:"微臣恭迎福晉蒞臨敝舍!"見到代善這般執禮,院子裏的所有皇親國戚、文武大臣終於反應過來,紛紛單膝跪地,高聲請安道:"奴才恭請福晉金安!"我的臉上露出了和藹的笑容,先是對群臣抬了抬手,然後俯身將代善扶起,"今日我是特地趕來為禮親王賀壽的,怎能受王爺大禮,快快起來!"代善正色道:"福晉今日奉攝政王之命而來,微臣惶恐感激還來不及,又豈敢有絲毫怠慢?""王爺德高望重,又是攝政王的兄長,就不必如此了。"我神色霽和地說道,"王上雖然遠在北京,卻仍然沒有忘記今日是王爺的花甲壽辰,本欲親自來賀,無奈事務冗繁,無法脫身,只得令我趕來盛京,向王爺賀壽了。攝政王有言,此番是兄長壽辰,須執之以家禮,不得有絲毫違背。所以,弟媳先給二伯拜壽了。"接着恭敬而端正地深施一禮,"祝二伯福壽綿長,永享安樂!"互相客套完畢,人也基本到齊,於是宴席正式開始了,眾賓客齊聚一堂,舉杯暢飲。廳內演起了滿洲人特有的狩獵舞蹈,煞是熱鬧。
宴席進行了大概一個半時辰,漸漸接近尾聲了,我儘管表面上談笑自若,實際上心裏卻是警惕萬分。我生怕這是一個代善設下來的騙局,說不定沒多久就會"擲杯為號,刀斧手殺出",我和一乾親信們恐怕就要面臨被砍成肉泥的厄運了。
代善老頭子倒似心懷坦蕩,端坐在主位上,笑容可掬地接受着每一個人的敬酒。別看他年事已高,酒量卻好得嚇人,都喝了一個多時辰的酒,仍然沒有一點醉意。我看在眼裏,不禁懷疑,他是不是確實準備做點什麼,所以才刻意保持清醒的?
也不過是一轉念間,等我再次轉過頭,悄悄朝索尼等人的那一桌瞧去,赫然發現那裏空出一個位置,正好少了一個鰲拜。心頭不禁一悚,莫非他們已經去準備"刀斧手"了?
我耐着性子等待了一陣,卻並沒有看到鰲拜回來。這時候,索尼已經到濟爾哈朗面前敬酒去了,我終於拿定了主意,直接沖不遠處的何洛會使了一個眼色。
他微微點頭,給了我一個可以安心的眼神,然後趁着大家沒有注意的時候,轉身悄然而去了。
沒過多久,我發現濟爾哈朗也離席而去了,心頭禁不住更加焦慮起來,側臉瞧了瞧代善,他似乎並沒有覺察這麼一會兒就少了三個重要人物,仍然在和幾位大臣說著話。
正在焦急琢磨對策時,被我派出去窺探正門那邊動靜的阿娣跑到我身邊,俯下身來,輕輕地對我說道:"小姐,奴婢方才發現,鄭親王想要出門,卻被勒克德渾貝勒帶了不少侍衛給攔下了,也不知道他們之間說了什麼。只見鄭親王一臉不悅,好像很不情願地回來了。"剛剛聽到這裏,我已經看到濟爾哈朗臉色陰沉地返回了原來的座位,並沒有找任何人商議,心事重重地坐着。我的心中忽然一喜,忙問道:"那先前何大人出去了沒有,還有鰲大人呢,他有沒有放行?""鰲大人出去時,倒也沒有出來什麼人阻攔,何大人出去時也是一樣,就是等到鄭親王再出去時,勒克德渾貝勒就出來阻攔了。""好,你繼續回去探察吧。"我略一思索,立即站起身來,徑直朝遠處一角的勒克德渾走去。此時的他正春風滿面地和幾個同樣年輕的宗室子弟們划拳賭酒,彷彿根本沒有出去過。
我將勒克德渾拉到旁邊的一個偏廳里,這裏正好四下無人,在他詫異的目光下,我單刀直入地問道:"不知貝勒爺為何先後放鰲大人和何大人出去,卻單單把鄭親王給攔下來了呢?"勒克德渾回答道:"鰲大人先前出去,我並不知道,還是聽到門口來人稟報,這才趕過去了。不過何大人隨後出門,卻是我故意放行的。"我一愣,"莫非你瑪法……"
"福晉誤會了,我瑪法現在究竟是個什麼意思,我也並不清楚。"他這話說得倒也沒錯,代善對兒孫們向來涼薄,這種大事肯定不願意對他們透露。不過勒克德渾接下來的話就足夠令我愕然了,"倘若我當時發現鰲拜離席的話,肯定早就前去攔住了,不過我相信接下來出去的何大人,肯定不會讓福晉落入險境的,所以這才放心回來。""莫非你對今日之事已有所知曉?"這倒也出乎我的意料,我從來就不曉得勒克德渾也會是多爾袞留在盛京的親信,或者說乾脆點,這更像個身份特殊的卧底間諜。
勒克德渾並沒有多加解釋,而是直接彎腰,從靴頁子裏抽出一封書信來,交給我,"這封信是我哥在黃昏時分派人送到的,福晉看看就明白了。"我接過信封,抽出信紙來在燭光下一看,原來是阿達禮寫給這位胞弟的密信,上面已經寫明了,要求勒克德渾在盛京做好配合,務必拖住濟爾哈朗等人,一直到他親率大軍殺回盛京為止。
我將信紙遞還給了勒克德渾,鬆了口氣,"若如此,自是最好,只不過我不明白禮親王究竟是什麼態度,會不會坐山觀虎鬥,任由鰲拜調兵進府呢?眼下貝勒手裏兵將不多,恐怕難以抵敵啊!"勒克德渾順手將旁邊燈籠的紗罩取下,將信紙湊了過去,轉眼間,就迅速燃燒起來,化為一灘灰燼。重新將紗罩扣上,他回答道:"我估計瑪法並沒有打算和鄭親王等人同流合污,保持中立是肯定的,否則他肯定早已讓索尼等人的兵在府中埋伏了,又豈能等到現在還沒有動靜?""哦,若如此便是最好。"我總算放了一半的心,只要代善本身保持中立,我們的安全係數就增加了一半,"貝勒爺此事上見機靈敏,倘若大事得成,我等全身而出,就是大功一件,攝政王日後對貝勒爺必有重用。"勒克德渾年紀很輕,笑容里還帶着一絲靦腆,"福晉言過了,不過是些力所能及之事,不敢邀功請賞。"等我們返回時,筵席已經快要結束,賓客們已經陸續告辭,走了一大半了。我心裏正在琢磨着代善接下來會不會輕易放我們兩派人離去時,卻見到他的僕人們分別到索尼等人和濟爾哈朗那邊,輕聲說著什麼。正張望間,也有僕人朝我這邊走來,恭敬地說道:"福晉,我家王爺有請,請隨奴才到內廳去。"等我步入內廳之後,只見中堂兩側一共擺放了八張椅子。左手邊,依次坐着濟爾哈朗、索尼、圖爾格、遏必隆;而右手邊,則分別坐着鞏阿岱、訥布庫、冷僧機,剩下最前面一張座位空着,顯然是為我準備的,周圍連一個僕人也沒有,這氣氛很是詭異。
正處於冷戰狀態的雙方看我進來,不管是真心假意,都紛紛起身來行禮,等我走到座位前落座后,他們方才重新坐下。尷尬氣氛持續着,大家大眼瞪小眼,卻不知道該怎麼才好。倒是濟爾哈朗等人發現我這邊少了個何洛會,彷彿吃驚不小,神色忐忑。
"哦,人差不多到齊了,冒昧挽留大家在這裏敘話,也是逼不得已啊!大家不要見怪。"代善步履穩健地走了進來,在中堂的主位上坐了,沖我拱了拱手。此時不是個繁文縟節的時候,所以我也回之以微微一笑。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沒有人主動出來說話,只是各自滿腹心事地垂着眼皮,默然不語。
代善絲毫不以為意,清了清嗓子,說道:"我退隱了這麼久,也不怎麼關心朝廷上的事情,只不過最近聽說你們之間鬧得越來越厲害,快要不成樣子了,所以特別將大家召集到一塊,想問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看看有沒有什麼妥當的解決法子。"下首的濟爾哈朗聽到這裏,頓時冷笑一聲,"禮親王,你是咱大清輩分最高的人,說的話我們哪裏敢不聽?只不過你這種挽留大家的方法可有點理虧了。""哦?"代善倒是一愣,愕然問道。
"呵呵,勒克德渾貝勒難道不是禮親王特別派去的嗎?他對我這位叔祖可並不客氣,直接就叫一大幫侍衛前來阻攔,彷彿我若是不肯留下來聽你講幾句話,他就得演一出全武行來!你不會說你並不知情吧?"代善倒是神色一凜,花白的鬍鬚微微抖動着,顯然對於自作主張的孫子很是慍怒,"鄭親王這就是誤會了,我家裏的規矩你不可能不曉得,他們是他們,我是我,難道碩托和阿達禮他們跟着攝政王鞍前馬後轉悠去了,也是我故意指使的嗎?若是鄭親王不信的話,要不要我這就叫人去把那小子找來,當場問個明白?"濟爾哈朗從代善的神色間,倒也敏銳地觀察出來,似乎代善說的不是假話,也就作罷了,"既然禮親王都這麼說了,難道我們還是不肯通情達理,仍然揪着不放嗎?"剛說到這裏,旁邊的索尼忽然開口說道:"禮親王,您退隱多時,對於朝廷上的事兒也不是很了解,如今既然是聚會調停,那麼首先也要把自己家的底子先弄清楚--這勒克德渾再怎麼說也是您的孫子,如果他也暗中投效到攝政王麾下,獻媚於攝政王而不忠於皇上,您難道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顯然,索尼這種咄咄逼人的詰問,就是要代善表明自己要麼主動站出來大義滅親,要麼就承認自己也和兒孫們一樣同流合污,成了多爾袞的同黨。
這一問,代善的面部表情僵住了。要知道勒克德渾也算是他眾多兒孫中難得親近的,除非逼不得已,否則要他交出勒克德渾來,根本就是萬萬不能。於是他猶豫着:"呃……"事情發展到現在,我差不多弄清了代善今日的意圖,他雖然沒有打算投靠多爾袞,但是為了大清的穩定,他已經接受了我的勸說,打算以中立的態度調解今日的僵局。既然代善這樣選擇,那麼對我來說無疑是大大有利的。
眼見代善受窘,我當然不能袖手旁觀,於是微微側臉,裝作不經意的模樣,及時地給隔座的鞏阿岱使了個眼色。
鞏阿岱立即會意,他立即開口反駁索尼道:"索大人這樣說話未免就別有用心了,你說勒克德渾獻媚於攝政王,而不忠於皇上,這是什麼意思?如今天子年幼,攝政王代替天子攝政,忠於攝政王就是忠於皇上;若是不忠於攝政王,那麼自然也就是不忠於皇上!難道你還叫他當個亂臣賊子不成?"索尼先是一愣,然後就面帶慍色道:"我等正是質疑攝政王欺天子年幼,趁機獨斷專行,圖謀大逆,這樣的人還不是亂臣賊子嗎?"還沒等鞏阿岱回答,旁邊的冷僧機已經搶先道:"呵呵,如今皇上年幼不能親政,所有的政務都是攝政王處置,你們哪一次膽敢違抗過他的號令?若照你們的道理推算,難不成你們也是亂臣賊子?你們要是什麼大忠臣,怎麼還老老實實地做着大奸臣給封的官?"他這話裏面還有一句不能明說出來的潛台詞。那就是:如果多爾袞本身是亂臣賊子,包括他推舉擁立的皇帝,包括他執政以來任命的一切官員,就都作不得數。這樣一來,誰都無話可說了。
看到索尼被噎住了無從辯白,濟爾哈朗連忙接口道:"你們這是強詞奪理!攝政王手握生殺予奪大權,我等一時之間又怎能不畏威吞聲,忍辱負重?未曾入關以前,他就收羅羽翼,結黨營私,我等一直容忍,沒有舉發;如今他遠在北京,自恃功高,不臣之心日盛。都到了這個時候,禮親王仍然要充當和事佬,搞什麼調停的話,我看還是免了吧!""鄭親王所言極是。我忠於大清,忠於皇上,卻絕對不會向那個亂臣賊子低頭。"圖爾格也神色激動地說道,接着站起身來,"我勸王爺也不要白費心思了,現在已經是三更半夜了,我們就不坐了。"看得出來,他們是急於脫身,才故意言辭激烈,讓調停不能繼續下去,以免耽誤了大事。我當然不會讓他們的想法得逞,於是,我抬了抬手,說道:"幾位大人不要忙着走,禮親王今日是誠心待客,你們哪有拂袖而去的道理?"圖爾格朝代善看了看,因為先前濟爾哈朗被阻攔的例子,所以他心裏清楚,只要代善不點頭,勒克德渾不放行,他們哪怕就是硬闖也根本闖不出去。更何況大家前來赴宴都沒有攜帶兵器,如何能突出眾多王府護軍的阻攔呢?
然而代善卻正襟危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顯然根本沒有放他們離開的打算。於是圖爾格也只得氣憤地重新落座。
"這就對了嘛,急什麼急啊。"我慢條斯理地說道,"今天這事兒,不論究竟能否調停成功,起碼也要把一些問題弄清楚。我就奇怪了,你們為什麼口口聲聲說攝政王心懷不軌呢?凡事總要有個證據,要麼人證,要麼物證,這等大罪,除非鐵證如山,否則你們怎可造謠誣衊攝政王?"我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現在我們雙方都無法脫身,那麼也只得繼續耗下去。如今已然打草驚蛇,一旦讓他們出了王府,再想將他們一網打盡,就是難如登天了。
濟爾哈朗從鼻子裏哼出了一聲,用陰冷的目光看着我,"攝政王倘若沒有篡逆之心,又何必剛一獨攬朝政,就忙不迭地黨同伐異?況且兩宮皇太后已經收到確切密報,北京那邊,攝政王的親信們已經準備給他上勸進表了,這還不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並不動怒,而是微微一哂,不以為然道:"當年諸葛亮曾經開府治事,難道這就說明他也準備篡位?攝政王久在吏部,向來知人善任,難不成放着有本事的人不用而任憑庸臣誤國?如果攝政王真如你們所說,黨同伐異,那麼以他今日之權,你們還能繼續高官得做,駿馬得騎嗎?
"再說了,什麼密報有人準備上勸進表,那麼你們誰看到他們真的上了?就算他們已經上了,那麼你們誰又看到攝政王已經接受了?還有,你們是不是過幾天還要說那些大臣們連給攝政王登基用的龍袍都準備好了?難道你們佩劍出門,別人就要說你們準備殺人?
"假若攝政王真有登基之念,那麼他早就實施了,還用得着專門挑選這個戎馬倥傯之時?崇政殿之爭時,攝政王佔據了絕對上風,完全可以自己登基,可他有這樣做嗎?為了大清穩定,他毅然擁戴當今皇上為君;到如今,難道他還會置社稷安危於不顧,出爾反爾嗎?如果攝政王果然是這等小人,那麼當年太宗皇帝如何一直重用,難道你們認為太宗皇帝昏聵庸碌,識人不明?""你……"濟爾哈朗被我這接二連三的詰問給噎住了,直到緩了緩,方才慍怒道,"你這都是巧言令色!多爾袞如果真的對皇上一片忠心,那麼為何直到現在都不肯派人來恭請皇上遷都?不但如此,他在北京還住在只有皇帝才能住的地方,用御用儀仗,百官見他都必須行君臣大禮,光憑這些逾制狂妄之罪,就足夠證明他是亂臣賊子了!"眼看着火藥味越來越濃,我倒也絲毫不懼,畢竟眼下在人家代善的地盤,彼此又手無寸鐵,他們就是狗急跳牆也對我構不成任何威脅的。
"呵呵,那我倒要問問鄭親王,你們和太后一道密謀,甚至已經將科爾沁大軍都招至盛京城郊了,這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想扳倒攝政王不成,就不惜引狼入室,讓蒙古人來瓜分太祖太宗和其他兄弟子侄出生入死打下的江山嗎?"我話音剛落,濟爾哈朗和索尼等人頓時臉色灰白,慌了陣腳,"你胡說!你憑什麼說蒙古大軍是我們引來的?"這個時候代善的神色驟然一變,氣得雙手發顫,厲聲道:"你們居然連這等蠢事都幹得出來,將來還有沒有臉面到地底下去見太祖太宗,還有你們那些個戰死沙場的父子兄弟?"他疾言厲色,彷彿消失多年的稜角和氣勢又回來了。
我冷笑一聲,"如果你們毫不知情,又怎麼會張口就說蒙古人不是你們引來的?既然你們一口否認,那麼也就是說,他們是兩宮皇太后招來的?"眼見着代善已經是一臉鐵青了,濟爾哈朗知道大事不妙,卻仍然不想承認,他爭辯道:"禮親王明鑒,這女人完全是在說謊,根本就是沒影的事兒,是她理屈詞窮,所以才故意捏造出來誣陷我們的……"正當這時,房門"吱呀"一聲從外面推開了,只見勒克德渾一臉不屑之色地步入廳內,衝著代善拱了拱手,"瑪法,福晉並沒有說半句假話,科爾沁的大軍已經到達了盛京城外四十里處秘密駐紮,我哥已經給我送過信來了,叫咱們提防着他們陰謀政變!"他話音一落,在場所有人的面部表情可謂各具特色--鞏阿岱等人自然是一臉幸災樂禍;濟爾哈朗等人自然是惱羞成怒;而代善,已經是痛心疾首了。
"咳,事已至此,我已經失望透頂了。你們與太后勾結,攪亂朝政,陰謀叛亂,我又豈能容你們繼續胡作非為?"剛剛說到這裏,外面隱隱約約地傳來了異響,起先很是輕微,後來就漸漸清晰起來,我們聽得清楚,那是喊殺聲和兵刃格鬥聲,顯然外面已經來了大量軍隊,將這裏包圍了。
我立即覺察出不妙來,這支突如其來的軍隊應該不是何洛會帶來的,否則經過勒克德渾特別交代過的王府護軍們不可能阻擋他們進來。再說何洛會如果在外面已經和鰲拜他們狹路相逢,那麼肯定會盡最大能力在原地阻止鰲拜的人前來王府廝殺,而不是現在這種情形。
濟爾哈朗等人自然也從聲音中聽出了端倪,個個慶幸不已。
勒克德渾剛一聽到外面嘈雜,就立即趕去察看去了。從濟爾哈朗得意的神色上,代善明白了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你叫鰲拜帶兵過來的?怎麼,想把我們全部殺光,一個不留?"濟爾哈朗終於等來了救兵,自然是大喜過望,對於代善的責問,他也並不否認,"沒錯,是鰲拜帶兵過來的,只不過並非是針對你禮親王,而是針對這幾個多爾袞親信的,他們一日不死,這多爾袞就日益猖狂!究竟誰忠誰奸,禮親王就自己掂量掂量吧!"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斃,在何洛會的兵趕到之前,代善的取捨就是關係到此役成敗的砝碼。如果他肯偏向我們這邊,我們就自然容易脫險,否則興許還沒等到救兵到來,自己這一干人就早已成刀下鬼了。
我站起身來,對代善正色道:"王爺,您不但是我大清最德高望重之人,當年更是名震女真各部的-洪英巴圖魯-,四大貝勒之首。如今叛軍肆無忌憚地殺上門來,準備在您的府邸里斬殺前來給您賀壽的賓客,這要是傳了出去,恐怕還不知道編排得如何難聽呢!"代善也被眼下的狀況氣個不輕,我又適時地火上添油,終於把老頭子的脾氣給激出來了,他臉色陰沉,滿眼怒火,"鄭親王,如果你們肯為大清着想一分,也不會招蒙古人來。如今又為了殺攝政王福晉和幾個大臣,居然明目張胆地殺奔我的府上來了!別看我老了,可骨氣卻還沒消!"事情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大家誰也坐不住了,紛紛站起來沖外面張望,想要看看究竟是何情形。
王府上只有區區三百護軍,根本不是鰲拜所率軍隊的對手,估計這次鰲拜起碼帶來了兩三千人,否則推進得也不會如此之快。也只不過區區幾句對話的工夫,廝殺聲已經到了近前,嘈雜的腳步聲迅速傳入外面院子,只聽到有人大聲喊着:"趕快把守住院門,務必保護王爺安全!"緊接着,一陣陣箭矢劃破空氣的聲音就如同雨點般傳來。儘管這次調停屬於秘密進行,所有門窗都嚴密地關閉着,然而紙糊的門窗當然擋不住銳利的箭鋒,很快,一支支箭矢穿破門窗,叮叮噹噹地釘在了桌椅板凳上,或者乾脆落在花崗石的地磚上,滾動幾下才停止住。
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下,眾人手無寸鐵,身子也是肉做的經不起損傷,於是紛紛找附近能夠躲避的地方躲避,再也顧不得臉面。
我本來想要直奔後堂,從後面窗子翻出去逃命,不過很快聽到那個方向也傳來了同樣的聲響,看來鰲拜也不傻,他早已指揮大隊人馬將這座不大的院落圍了個水泄不通。我也開始慌張起來,這時鞏阿岱疾步沖了過來,順手掀翻一張桌子,一把拉着我趴了下來,"福晉小心躲藏,千萬別中了流矢!"我正在焦慮着何洛會的軍隊究竟什麼時候才能趕到時,早已經千瘡百孔的房門忽然"咣當"一聲被人從外面踹開了,我不敢伸頭去瞧,只聽到一陣更加清晰的廝殺聲和嘈雜的腳步聲,距離我躲藏的位置越來越近,同時一個聲音高喊着:"快,快把他們統統抓起來!"正驚愕間,身後已經驟然襲來一陣疾風。我顧不得回頭察看,本能地起身,而不是像一般懂得武藝之人一樣,迅速從側面翻滾避開。偷襲者顯然是匍匐着過來的,他萬萬沒有料到我會突然這麼一個起身,反應不及,只抓住了我的腳踝。
"啊!"我驚叫一聲,偏偏腳下的花盆底在倉促之下站立不穩,結結實實地摔倒在四腿朝天的桌子上。痛得我眼前發黑,全身顫抖,根本站不起來。
幾乎與此同時,數支羽箭急速地擦着我的頭頂掠了過去。這時候我感覺到腳踝一松,接着身後就傳來了打鬥聲。回頭一看,原來是距離我最近的鞏阿岱及時趕來,與偷襲未果的遏必隆扭打到了一處。
勒克德渾眼見手下的侍衛越來越少,只得帶領剩餘數十名侍衛退入廳內,也顧不上躲避箭雨,就直接持刀朝濟爾哈朗等人衝去。他們心裏很清楚,在這種絕對劣勢的情況下,只有先拿濟爾哈朗等人做人質,才能迫使鰲拜的手下們停止放箭。
"快,快去保護福晉!"混亂之中,也看不清究竟誰和誰在打鬥,當侍衛們疾奔而來剛剛將我救起時,外面的鰲拜已經率領着大量兵士衝殺進來,見人就砍,也顧不得分辨敵我了。
在這間屋子的所有將領中,武藝最高的自然是鰲拜了。他剛剛闖入屋內,就一眼發現了我的所在。半句話也不多說,徑直奔我衝殺過來,也不過是片刻工夫,我的眼前就只剩下最後兩個侍衛了。
眼見身後退無可退,而我又不想閉目等死,在萬分危急之下,骨子裏的潛能瞬間被激發出來,我從地上摸起一柄鋼刀,橫刀奮力一迎。只聽到一聲劇烈的金屬撞擊聲,我居然生生地格住了他這一雷霆一擊。
鰲拜頓時一怔,與此同時,勒克德渾的刀已經從旁邊疾速揮來,直取鰲拜的要害部位。倉促之下,他的幾下抵擋居然也亂了章法,不小心露出了破綻。被勒克德渾瞅準時機刀鋒一掠,劃破了右臂。
這一眨眼的工夫,我發現右手虎口上突然迸裂出一條殷紅的細縫,緊接着就有滾燙的血液迅速湧出,順着手臂流淌下來。
"都給我住手!誰再不聽就滅他三族!"我倏地起身,衝著滿屋子的所有人厲聲嘶吼道。
本來整個大廳里的廝殺嘈雜之聲已經接近了頂峰,誰知道我這一聲斷喝竟然格外清晰,幾乎不約而同地,人們都跟着一怔,動作也硬生生地定格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深吸一口氣,大喝道:"鰲拜,你們想造反嗎?已經晚啦,何洛會現在已經率領數千大軍將這裏團團包圍,連只蚊子都飛不出去,想玉石俱焚嗎?好,那我就奉陪到底!"我順口瞎扯,聲音越發激動,"你睜大眼睛看看,恐怕這次陪你送死的人還不在少數,濟爾哈朗、索尼他們幾個,誰也別想活着出去!"當我胡謅到這裏時,鰲拜的臉上果然出現了猶豫的神色。此時,濟爾哈朗、索尼、圖爾格、遏必隆四人已經被利刃架頸,僵立當場--原來在鰲拜率領大軍殺進來之前,這幾個人因為手無寸鐵,還沒抵擋幾下,就分別被五六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們給制住了。被我這麼一說,他們望向鰲拜的眼神,說不出的古怪。
"別聽這個女人瞎掰,先殺了她再說!"圖爾格一臉猙獰,沖鰲拜大吼道。而一邊同樣受制的濟爾哈朗則是臉色灰白,彷彿見到了末日一般,既不甘心,卻又絕望。
鰲拜聽到這一提醒,總算緩過神來,方欲動手時,鞏阿岱、冷僧機、訥布庫三人已經迅速擋在我的身前,代善的聲音在後面響起:"鰲拜,你瘋了嗎?你竟然敢殺攝政王福晉,你想要滿門家眷陪你送死嗎?"就在這時,院門外的喊殺聲忽然如潮水般湧起,幾乎震得地皮發顫,廳內所有人都轉頭去看,只見院門開處,大批士兵們沖了進來,一個個滿臉殘酷的殺氣,局勢立即扭轉。同時,一張張弓拉作滿月,閃着寒光的箭鏃,密密麻麻地對準廳內所有人。
"快,把這裏統統圍住,不準放走一個叛軍!"何洛會高聲命令着,指揮着手下大軍將院落圍了個水泄不通,個個劍拔弩張。只需他一個手勢,廳內所有人都將被覆蓋在箭雨所織成的巨大羅網中。
直到這時,我才終於放鬆了緊繃著的神經,虎口處也跟着火辣辣地疼痛起來。我一面強忍着,一面用從容鎮定的語氣,對在場所有人宣佈道:"凡是鰲拜的手下全部聽着,你們誤從叛逆,罪不致死。倘若立即放下兵器,處置從輕;倘若繼續頑抗到底,就別怪我們狠辣無情了!"短暫的寂靜,整個院落里幾乎鴉雀無聲。終於,起了一陣騷動,有人開始放下兵器了。在非生即死的兩條路前,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這樣一來,立即起了連鎖反應,不斷有人放下兵器,跪地投降。
當最後一個士卒也跪下時,只剩下鰲拜一個人神情僵硬地站立着,顯得格外突兀,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敗局。
這個時候,濟爾哈朗終於嘆息一聲,問道:"福晉,不知攝政王可否會給我們幾個留一條生路?畢竟……"我沒有立即回答。說實話,我恨這些人恨得牙根直癢,心裏只巴望着如何讓他們付出最慘重的代價,而不是如何假意寬仁,向他們承諾什麼。
在濟爾哈朗近乎乞求般目光的注視下,我緊緊地攥了攥拳頭,臉上居然硬生生地擠出了笑容,連聲音也是平和而沉穩的,"叛逆大罪,為十惡之首,除非天下大赦……屆時,攝政王也許會念在你們舊日的戰功上,考慮放你們一條生路,死罪可免。"大赦,或是清朝正式遷都,定鼎北京;或是多爾袞正式登基為帝,這兩樣大事,只要有其一,就肯定要大赦天下的。當然,後面這個步驟,此時我是絕對不會透露半句的,哪怕所有人都已經心知肚明。
說到這裏,戛然而止,"活罪難逃"四個字終究沒有脫口而出。這時我的心裏已經暗暗盤算着,等到善後時,多爾袞究竟會如何處置這些人。
代善用極其複雜的眼神看着濟爾哈朗,許久,感慨道:"真想不到,你阿瑪當年如此,你二哥當年如此,如今你也重蹈覆轍,叫我怎麼說你好呢?""成王敗寇,我也沒有話說,認輸就是。只不過,這是非曲直,忠奸善惡,根本就是糊塗賬,怎麼算也算不清楚的;至於太祖太宗,與我阿瑪和二哥之間的恩怨仇恨,其中玄機,你禮親王自然心裏有數。"濟爾哈朗說到這裏,臉色又恢復了平靜,起碼也保持了作為愛新覺羅家的男人所應有的尊嚴和體面。他對鰲拜淡然道:"好啦,你也放下兵器吧,就算你不怕死,也得為家裏的妻妾老小的性命考慮,總不能連累他們跟着一起陪葬吧?"鰲拜的神色已經由起初的惱怒、不敢置信,到後來的頹喪、獃滯,直至徹底放棄。只要有一線生機,他是不會選擇死亡的,也許先前會有一時氣血沖頂,可是徹底冷靜下來之後,他還是做出了和濟爾哈朗一樣的選擇。
"咣當"一聲,他扔下了手裏的刀,然後用桀驁的目光環視了一圈,"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快拿繩子來把爺捆起來?"這場驚心動魄、跌宕起伏的兵變就如同疾風驟雨一般,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也不知道是在方才的激戰中受了內傷,還是潛伏在身體裏的劇毒又再次發作了,我看似閑適地將雙臂抱在胸前,暗暗地壓制着胸口,以勉強緩解巨大的痛楚。周圍火把通明,站在已經浸染了大片大片鮮血的台階上,我一言不發地看着善後步驟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福晉,您的臉色似乎不太好,是不是受了傷?還是趕快回去休息,找大夫來診視診視吧。"鞏阿岱不無擔憂地看着我手上深深的傷口,問道。
我原本正在走神,聽到他這麼一問,先是一愣,然後搖了搖頭,"不着急,我要等等豫親王和穎郡王他們的消息。"接着細細打量着他,因為此時他的衣衫上也濺染了許多血跡,我不清楚他究竟有沒有受些皮外傷,"方才幸虧貝子及時援救,否則我現在怎麼可能站在這裏?"鞏阿岱連忙謙辭着,"福晉不必如此在意,保護您的安全是奴才的本分,令福晉親身涉險,已經是奴才很大的失職了。方才之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是了。""對了,今日宮禁輪值的正好是你弟弟吧,他那邊並沒有什麼異動吧?"我低聲問道。
"回福晉的話,自從酉時宮門下鑰之後,他就派兵嚴密地把守住各個宮門,連只蒼蠅都沒放進去,就更不消說讓裏面走出一人了。"鞏阿岱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回答道。
"嗯,這樣就好,不能讓外面的任何人進去通風報信,也不能讓裏面的任何一個人試圖悄悄地溜出宮外,告訴錫翰,倘若逃了重要人物,就不要再戴那個紅頂子了。"我着重叮囑道。
先前鰲拜發現情況有異,中途離席去調兵時,肯定也派了人趕去稟報大玉兒。如果宮禁把守不嚴,被人鑽了空子,或是逃了大玉兒和福臨,或是狗急跳牆的大玉兒將隱藏了許久的東青突然推出來當做擋箭牌,那麼我無疑就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地步。
心中默默念着:"東青啊,你究竟在哪裏呢?你可千萬不能有事,一定要活蹦亂跳地回來,誰要是敢威脅你的安全,額娘就算是豁出性命去,也要和她拼了!"這時,冷僧機也到近前來請示:"福晉,不知罪臣濟爾哈朗、索尼、鰲拜、圖爾格、遏必隆五人究竟關押何處為好?還有他們的部下親信們,是否也要一併擒拿關押?"我略略思索一下,吩咐道:"這樣吧,就先把他們分別關押到刑部大牢去,不得給他們串供的機會。"要知道,這等謀逆大罪,肯定要審訊很長時間,其中各種供詞互相矛盾,推諉攀誣之類的情形自然難以避免。要想將他們一一定罪,必須要再下些工夫才行。
想到這裏,我決定將濟爾哈朗特殊對待,以做各個擊破之用。
"對了,濟爾哈朗畢竟身份不同,還是暫時將他軟禁在自家的王府里吧。務必要看守嚴密,好吃好喝地供着,卻絕對不能讓府中的任何人與他接觸。至於他們的那些親信部下,要對他們宣佈:攝政王寬仁,只糾禍首,不知情者一律不予連坐,令大家少安毋躁,原地待命,不準散佈謠言。倘有違者,嚴懲不貸!"要事雖然安排完畢,我卻不急着入宮,反正現在那裏水泄不通了,她就算插上翅膀也飛不出去。我要等多鐸那邊的消息傳來,等到盛京的所有防務都被我牢牢控制之後,再去找大玉兒來個最終的談判。
殘局收拾完畢,我回到內堂去休息,代善看我的臉色不好,於是立即找大夫來替我診脈,看看是不是受了什麼內傷。
"小人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還是上次的那個醫士,他剛一進來,就立即跪地叩頭,惶恐不安地連連請罪。
代善一愣,陰沉着臉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小人不該對王爺有所隱瞞,其實昨日小人替福晉診脈,當時就已經發覺,福晉並非是生了什麼病症,根本就是中了劇毒,而且還是一種慢性發作的劇毒,已經快要蔓延至五臟六腑了……"大夫老老實實地說出了實情。
這下倒是把代善嚇個不輕,"啊?怎麼會這樣?"說到這裏,不無擔憂地朝我望了一眼,生怕我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這個狀況,我早就知道了,你現在說出來也無關大局。"我微微一笑,淡淡地說道,"此毒確實無解。""回福晉的話,確實如此,所以小人當時沒有敢當著您的面照實說出來。"代善先是愕然地看着我,接着像明白了什麼,他嚴厲地盯着大夫質問:"我問你,昨夜聖母皇太後向你秘密問詢時,是不是特別命你欺瞞本王的?""正如王爺所料,聖母皇太后似乎對福晉的病情特別關注,在得知福晉其實是中毒的消息后也並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似乎早已知曉……"接着,大夫將昨夜的對話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一番。
代善頓時惱怒,一拍桌子,罵道:"你究竟是誰的奴才,平時吃誰的飯還不知道?你就算照實告訴本王,莫非太后還能派人過來殺你?如今看到太后陰謀敗露,你才知道跑出來承認,早先你幹什麼去了?"望着嚇得抖如篩糠的大夫,我不禁起了憐憫之心,畢竟他們都有妻兒老小要養活,誰願意因為多嘴多舌而送了性命?於是寬和地說道:"好了,王爺也不必治他的罪過,畢竟他也有他的難處。"接着話音一轉,"再說了,我還要感謝他將這件事告訴聖母皇太后,否則她就不會輕易放棄今晚的大好機會了。"代善神色一變,很快就反應過來,於是不耐煩地將大夫攆了出去,"這裏沒你的事兒了,還不快滾!"等到大夫忙不迭地謝恩,如蒙大赦般地退去后,代善已經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來如此,倘若不是這條-苦肉計-,太后如何能放棄在我這邊預設伏兵的準備?"接着感慨道:"我險些中了她的奸計,後來你突然登門,她就急着逼我殺你滅口,我當時就懷疑她是不是另有陰謀,怕被你揭穿。你站在廂房門口時,我曾經朝你暗暗使過眼色,就是為了提醒這個,她正在裏面躲着偷聽。"聽到這裏,我回想一下,倒也是,代善是何等精明圓滑之人,如何會在表情上輕易露出了破綻而不打自招?可見他確實是在悄悄提醒,要我注意背後。於是,我點了點頭,"是啊,看來果真如我所料,太后當時的確正在暗處監視,才臨時改變主意的,否則她一旦殺我滅口,豈不是陷王爺於不義,令王爺不得不上她那艘船?"代善忽然想到了嚴重處,神色一凜,問道:"莫非太后就是在送往北京的酒裏面下的毒?這麼說來,攝政王豈不是也……""這個,王爺不必擔心,假若攝政王也已經中毒,我還大老遠地跑回來辛苦地折騰什麼?我那不過是臨時編造出來的謊言,用來麻痹太后的,否則今日之勝又怎麼能這般容易?"我仰靠在椅子上,感覺越來越乏力,連說話的聲音都低沉喑啞了。
代善的心中顯然是五味俱全,他的臉上出現了古怪的神情,"唉,想不到,想不到啊……不過福晉也不必憂愁,興許天無絕人之路哪!"聽着他小心翼翼的安慰,我沉默了片刻,然後勉強笑道:"但願真如王爺所說吧。不過,王爺今日突然邀我前來赴宴,卻不肯說明原委,也着實將我嚇出一身冷汗啊!"代善頗顯無奈地回答道:"我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畢竟也無法徹底肯定攝政王的真正態度,也只有借福晉來試探了。你當真來了,我也就放下心來,這才按照先前答應你的,設法將他們幾個集中起來,試圖調停。至於後面發生的事情,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這一夜,我一刻也未曾合眼,就是為了等待多鐸那邊的消息。直到拂曉時分,東方的天際出現了魚肚白,終於有人來報,說是他們的大軍已經獲得全勝,即將開入盛京。聽到這個消息后,我心裏的又一塊石頭也終於落了地。
站在高高的城樓上,我扶着城垛,遠遠地望去。只見成千上萬的軍隊正朝這邊源源不斷地開來,宛如一條巨大的長龍,而且這條巨龍身上,正煥發著勝利的光芒,幾乎可以令此時的天色徹底光明。何洛會已經下令打開城門,迎接多鐸的大軍順利入城。此時,勝利已經完全地把握在我的手中了。
遼東的初秋,已經有了不少涼意。曉風吹得我衣袂飛揚,那股蕭瑟的寒意,似乎一直冷到了骨髓,我感覺自己就像一片枯枝上的黃葉,連最輕微的風都承受不起,顫抖着抱住了雙肩。
忽而,感覺有什麼東西從後面披在了我的肩上,頓時一陣溫暖,不論是身體還是心頭。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多鐸,他脫下了自己的披風,來幫我禦寒。
在黎明的天色中,我隱約看到了他此時的眸子裏所飽含的悲傷,幾乎濃得如不久之前的夜色,或者像陳年的墨塊,極難化解開來。
"這裏風太冷,你還穿得這麼少,身子怎麼受得了?"多鐸的話音中透着一絲難言的苦澀。
我幾乎動容。回憶起來,我和多爾袞夫妻七年,似乎,似乎他從來沒有主動在我感到寒冷的時候,替我披上衣衫,說一句噓寒問暖的話,他大概只習慣被女人侍候吧。
儘管心中酸楚,然而我仍然不肯將這種情愫泄露半分,臉上露出了溫馨的笑容,"哪有這麼嚴重?我現在還好,所以才趕來瞧瞧你的大軍凱旋,也好徹底放心才是。"多鐸儘管一開始有些失態,不過也很快恢復過來,用略帶喜悅的口吻,將此次夜襲的戰況向我詳詳細細地講述了一番。果不其然,其過程和結果和我先前預算得差不多。
"哦?那你又是怎麼順順利利地拿住吳克善的?"對於吳克善這麼容易就做了俘虜,我不免感到意外。
多鐸也不禁失笑,"呵呵,你猜怎麼著?我率領大軍殺入他們的大營,居然一路沒有像樣的抵抗,被我輕輕鬆鬆殺奔到了中軍大帳前。一掀帳簾,好嘛,吳克善這傢伙居然鼾聲大作,睡得跟死豬差不多,仔細一看,原來他喝得酩酊大醉了。我馬上叫人把他拖起來綁成粽子,他只有殺豬一樣大叫的分兒。""這下好了,咱們總算有拿去交換東青的籌碼了。"正說話間,忽然看到入城的大軍中,居然有明顯的杏黃色裝束,我仔細一看,這些不是兩黃旗的人嗎?不禁愕然,"怎麼,連兩黃旗的人都來了?"要知道,在遼東除了盛京,根本沒有其他兩黃旗的兵馬駐紮,唯獨關內,有譚泰率領的正黃鑲黃兩旗共一萬人馬。事情發展到這裏,令我始料未及。
"瞧你急的,我的話不是還沒講完嗎?"多鐸眨了眨眼,笑道,"我將吳克善的大軍殺得遍野奔逃時,又有另外一路大軍朝這邊撲來,原來他們的後續軍隊剛剛開到,足足有幾千人馬。這下可好,我們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眼看着就要被他們翻轉勝局時,忽然斜刺里殺出一路援軍來,打的正是兩黃旗的旗號。我一問,原來是譚泰奉了我哥的命令,趕來盛京助咱們一臂之力的。你說說,我哥是不是個-隔江鬥智-的諸葛孔明?"我感嘆道:"他不但預料到了太后等人的陰謀,及時下旨改變了何洛會他們的祭陵日期,還派出兩黃旗的大軍回京平叛,要是沒有他這兩招,咱們現在恐怕已成了喪家之犬。"事實表明,多爾袞雖然看起來什麼都不做,卻早已在不動聲色中將局勢牢牢地把握住了,可是,他能夠知道我現在的情形嗎?雖然沒有辦法拯救我的性命,但是能不顧一切,快馬加鞭地趕來盛京就好了。到時候就算是於事無補,但也好歹可以見我最後一面。
正在感慨萬千之時,背後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我回頭一看,原來是譚泰來了。他乾淨利落地打了個千兒,朗聲道:"奴才參見福晉,請福晉金安!"我抬了抬手,"不必多禮,譚大人快點起身吧!我方才聽豫親王說幸虧你救援及時,不然他那邊就勝負難料了,你來得果然巧啊!""回福晉的話,全仗攝政王料事如神,派遣奴才率軍晝夜趕來,才遇上了豫親王他們,正好並肩作戰了。""大人這麼快就率軍趕到,這一路奔波辛苦……對了,你是什麼時候接令出發的?""正好是八月初一當天,攝政王宣奴才入宮覲見,給奴才安排了這個差事,囑咐奴才務必要火速趕到盛京,否則耽誤了大事,就拿奴才的腦袋是問。"原來如此,看來這個時候多爾袞是絕對不可能預測到我已經中毒,所以指望他趕來盛京看我,恐怕根本來不及了。想到這裏,我禁不住極度失落,神色黯然起來。
不明就裏的譚泰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麼,福晉莫非身體不適?""沒什麼。"我搖了搖頭,強忍着內心的苦楚,問道,"那,在你臨行前,攝政王有沒有命你捎封信給我,或者讓你傳個口信,問問我這邊的情形?""回福晉的話,沒有。"
"真的沒有?"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懷疑出了什麼問題。
這怎麼可能?莫非他真的生我氣了,因為我的不告而別;因為我隱瞞着他找了多鐸同去;因為他惱火於我居然在他的葯里加了催眠的成分;因為他發現我竟然偷盜了他隨身攜帶的機密櫃鑰匙……更要緊的是,多爾袞肯定已經猜到我會發現那機密櫃中的荷包和平安符,他不願意被任何人窺探這個隱藏多年的秘密,一旦被我揭露,那麼他肯定是惱羞更甚於愧疚的。正是因為這些緣故,所以他保持了緘默,算是對我的不滿吧。
譚泰顯然也覺得多爾袞這種毫無表示的做法,的確冷漠了些,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捏造出謊言來欺騙我,只能低着頭,回答道:"奴才不敢欺瞞福晉,攝政王確實沒有另外的交代。"我就像泥塑的一般,愣愣地站着,目光獃滯地望着前方正在冉冉升起的日頭,又見曙色緋紅,正如七年前,我決定將自己的命運和那個男人緊緊連在一起時,也是這樣一個美好的清晨。
多鐸發現我神色不對,於是慌忙提醒着:"嫂子,嫂子?你這是怎麼了?"我雖然反應過來,然而此時似乎連轉一下頭都是艱難異常的,輕輕地咬了咬乾澀的嘴唇,接着喃喃道:"果然,他果然還在生我的氣,他還不願意原諒我呀……""什麼,我哥怎麼會生你的氣?"多鐸先是一愣,然後很快明白我這話的意思了,"你這麼出生入死地為他,他若是還不肯領情,還是不是人?難道還叫你把心掏出來給他看?"他的話語中已經帶了明顯的怒氣,顯然他也在為多爾袞的冷漠而感到憤慨。
我搖了搖頭。聲音乾澀地說道:"好了,你不要再說了。你哥本來就是個不懂得噓寒問暖的人,更何況,他也不知道我眼下的情形,還能指望什麼呢?你不必怪他,他沒有錯。"接着,我轉過身去,沿着台階走了下去。這城樓的台階非常高,我每走一步都是異常艱難的,卻不知道近乎混沌的思維中,究竟有什麼力量支撐着我像行屍走肉一般,一步步向下挪着。一面走,一面輕聲重複着:"他沒有錯,沒有錯……"恍如踩在雲端,我的身體漸漸地失去了重心。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軟綿綿地倒在多鐸的懷裏,他的聲音似乎在遙遠的天際響起,"嫂子,這裏風大,我送你回府吧。"昏昏沉沉地醒來,陽光已經明媚地照進室內了,很是刺眼。
我眯了眯眼睛,吃力地伸手遮擋,儘管此時身上並無疼痛的感覺,然而比疼痛更可怕的是乏力,連一個很輕微的動作都是那麼的困難。我覺得自己越來越衰弱了,似乎死神的腳步也在步步接近了。
"啊,小姐,您總算醒了……"看到我懼光,本來正坐在床邊的阿娣慌忙起身去關窗。看着她將所有的窗子一扇扇全部關閉,室內的光線總算是柔和了許多。
"十五爺呢?"我看了看四周,這正是我自己的卧房,看來多鐸直接把我送回攝政王府了,只是不知道這樣一來,是不是鬧得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阿娣重新回來,端起一小碗湯藥,侍奉着我飲下,"早上時候,十五爺親自送小姐回來,還一直抱着您,不讓任何人碰,徑直將您送到卧房裏來。安頓好了之後,又一直在床前坐了很久,還把所有下人統統遣了出去,就那麼一句話也不說地守着。後來有他手下來找他,好像有什麼緊要事務要安排,也只好走了。""他走了多久?"我將苦澀的湯藥一口一口地喝下,然後詢問道。這周圍似乎仍然瀰漫著他的氣息,揮之不去。
"剛走不一會兒,這不,十五爺臨走前還特地讓我去拿了不少蜜餞,說是放在這裏,等您喝了葯之後再吃,也免得口中苦澀。"她送上了一小盤蜜餞。
我看了看蜜餞,卻並沒有吃,現在好像連味覺都減退了許多,苦的和甜的,似乎差別也不算大。奇怪啊,怎麼感覺鬢髮邊上濕漉漉的,好像被滴上了水,涼涼的。
"你剛才是不是幫我擦拭額頭了?又不是發了風寒,不用這樣。"阿娣愕然,搖了搖頭:"沒有啊,自從小姐被送回來后,就十五爺一直守在這裏,沒有外人進來過,奴婢也是剛剛才來的。""哦,原來是這樣。"我忽然明白了,原來這不是水,而是淚。他居然也會有多愁善感的時候,還生怕被別人知道,只有趁我睡着的時候,才悄無聲息地抹幾把眼淚。
想像着多鐸紅着眼圈,強自壓抑,不肯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軟弱的模樣,我不覺笑出聲來,"呵呵,這個多鐸,都這麼大的人了,還會像個小孩一樣哭鼻子,若是被他那十幾個兒女知曉,還不要笑壞肚皮?……"說到這裏,我的笑容漸漸變了模樣,不知道是不是比哭還難看,只覺得鼻子中酸酸的,彷彿也有那麼點黯然。漸漸地,我中止了話語,因為我害怕繼續下去會把哽咽的聲音帶出來。
等心緒漸漸平靜下來,我擠出了一絲微笑,溫和地問着阿娣:"算一算,你跟在我身邊一共幾年了?好像,好像有十年了吧?"我的神志和思維還很清晰,所以並沒有忘記,她在我之前,已經跟隨原本的李熙貞整整三年,卻絲毫不知道她的主人已經換成了另外一個靈魂。
阿娣一臉悲戚,回答:"是啊,小姐還記得這麼清楚,那一年下了好大的雪,奴婢在路邊又飢又餓,都快要沒命了,幸虧小姐乘車路過時發現了奴婢,帶奴婢回府,讓奴婢吃飽穿暖,還可以一直侍奉在您身邊……唉,這老天怎麼就這麼無情呢?""對了,老陳呢?"我這時才想起來,按理說他不應該不來替我診脈的,就算是已經束手無策,起碼過場總歸是要走的。
"哦,昨晚小姐剛剛離府之後,他就收拾了幾件東西出去了,說是給小姐尋找藥方去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已經不抱希望了,估計陳醫士這一趟奔波也大半沒有收穫,於是嘆了口氣:"唉,如果我在,就不會讓他去白忙活了。"……
到了中午時分,我換上了入宮穿的朝服,梳妝完畢,對着鏡子,只見蒼白暗淡的臉色被遮蓋得嚴嚴實實,整個人都恢復了以往的神采,根本看不出任何異樣。
在入宮與大玉兒會面之前,我先來到一座看守嚴密的院落,由侍衛帶路,進入了暫時關押吳克善的屋子。還沒進去時,就已經聽到掀桌子摔瓶罐的聲響,顯然這位稀里糊塗就做了階下囚的高傲王爺眼下很是惱火,只能拿身邊的器物發火了。
周圍的侍衛們本想跟在我身邊,護衛着我進去,我卻示意他們就在門口等候,然後掀簾進入了廂房。只見地上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破碎的瓷片。
我撿了一塊乾淨點的地面,停下了腳步,"怎麼,卓禮克圖王爺可曾睡好?這一覺有沒有六七個時辰啊!"眼前一個膚色黝黑、魁梧壯碩的中年漢子正氣喘吁吁,聽到我這麼一問,立即轉過頭來。本來好不容易逮着一個人可以發火,可是他並沒有氣糊塗,一眼就認出了我身上的服飾,猶疑着問道:"你是……莫非你是……"吳克善最後一次入盛京覲見,還是崇德元年,而我是第二年才嫁來盛京的,所以我們並沒有見過面。
我微微一笑,回答道:"王爺不必多費思量,我是攝政王的繼妃,朝鮮李氏。""李熙貞?"他聞言神色一凜,然後馬上故作不屑,從鼻子裏哼出了一聲,"我說呢,原來是攝政王福晉啊,要不然誰還有這個膽子跑來瞧我好看?"看到吳克善嘴硬,我也不惱,悠悠地說道:"王爺是科爾沁十萬族民之主,自然是勇武過人,不過您既然是頂天立地的漢子,自然不會把拳頭和武器用到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身上,所以我過來探望王爺,也不算是什麼膽量。"吳克善自然不是笨人,他當然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然而卻不願意立即沒有骨氣地服軟,於是憤然道:"你們僥倖擒獲本王,不過是學了漢人的狡詐,用了下三濫的手段,有什麼好得意的?""閑話少說吧。"我頗覺好笑,然而卻並沒有露出輕蔑的表情來。"王爺性情爽直,肯定也不喜歡別人繞彎子,我來這裏,只是想和王爺談個交換條件。""哼,有什麼好談的,你會安什麼好心?"吳克善冷冷地回答道。
我淺淺一笑,"我知道,王爺不怕死,就怕遭到羞辱,尤其是那種顏面掃地、尊嚴盡失的羞辱--當年你們科爾沁的明安貝勒是以什麼樣的形象狼狽逃回的,相信你不會沒有聽說過吧。"聽到我後面這句話,吳克善額頭上的青筋猛地一跳,面部表情瞬間就猙獰起來。
"你?!你這個狠毒的婦人,我相信你做得出!只不過,你就不怕我自盡?"吳克善狠狠地盯着我問道。
他的目光尖銳如刀鋒,的確可以令人遍體生寒,然而我卻仍然做出一臉滿不在乎的模樣,繼續笑道:"王爺若是鐵了心想要尋短見,估計就是想攔也攔不住。不過呢,你可要想好了,你的妹妹大玉兒,你的姑姑哲哲,你的外甥福臨,還有在盛京的所有博爾濟吉特氏家族的女人,一共二十多人,她們這些婦孺的性命,可就全在王爺的一念之間了!"吳克善已經被氣得臉紅脖子粗了,伸手指着我,罵道:"你敢!就算是多爾袞,也未必會拿這些無辜婦孺來出氣,有本事就來堂堂正正地對決,不要凈琢磨這些邪門歪道!"我忽然一拍桌子,怒不可遏,"無辜婦孺?虧你也說得出來!攝政王世子何嘗不是無知幼童,你們為什麼還要對他下手?既然你卓禮克圖王爺和兩宮皇太后做得出這些卑鄙無恥之事來,我又何惜卑鄙一回?攝政王遠在北京,已經將行事之權全部交付於我,既然我是狠毒婦人,那麼用用邪門歪道又算得了什麼?"吳克善氣憤地瞪着我,胸脯一起一伏地,粗重地喘息着,卻說不出駁斥我的話來。終於,他一臉頹然,不情願地問道:"這樣吧,我自認倒霉。你已經打算好了什麼條件,說來便是,不必再兜圈子了。"也只不過是片刻工夫,我已經恢復了一臉霽和,"其實我的條件也很簡單,你只要替我說服聖母皇太后,讓她跟我去北京就可以了。等你的任務完成,我自然會將你那些一道被俘獲的部下們釋放,甚至關於王爺被俘一事,也絕不外傳,以保住王爺的座位安穩。"吳克善頓時感到難以置信,"就這麼簡單?你究竟還有什麼禍心,就一併說出來吧!"我心中嗤笑,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當然就這麼簡單。""那兩宮皇太后和皇上呢?"吳克善的神色稍稍緩和了些,忍不住追問道。
我隨口扯謊,"這個你就儘管放心好了,如今太后的羽翼已經被翦除,她就算再有能耐,也根本不會對攝政王造成絲毫威脅,攝政王自然會繼續好好供養的;至於皇上,他年紀幼小,並不懂事,所以也無從作惡,攝政王又怎麼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想要殺他呢?"吳克善沉思了半天,這些條件對他來說無疑是太有利了,他實在想不通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果真有這麼好心?"吳克善疑惑着問道,"你到時候可別再給我栽一個起兵叛亂的罪名,將我科爾沁部夷為平地!""咳,王爺這就是多慮了。"我一臉和藹地說道,"科爾沁是大清多年來的忠實盟友,王爺完全可以將罪過都推到濟爾哈朗他們身上,就說他們蒙蔽幼主,挑唆攝政王與兩宮皇太后之間的關係,而王爺則是過來-清君側-的。至於與豫親王的交戰純屬誤會,王爺可以推說是手下出現了叛徒,引起嘩變,誤傷自己人。"接着,我詭異地笑了笑,故作暗示,"攝政王如今在外征戰,內部穩定是很重要的,他不想在朝廷上仍然有人同他作對;而科爾沁的王爺貝勒沒有一個在朝,相信您也知道漢人那個-遠交近攻-的典故吧?卧榻之外的,做朋友最好了。"在我的威逼利誘之下,吳克善終於妥協了,"那好吧,我就相信福晉一次了。""好,那咱們就一言為定!你幫我說服太后自願去北京,我就讓王爺全身而歸,絕不追究今日之事。"我信誓旦旦地說道。
協議達成,我心中冷笑。先讓他們黑吃黑,由吳克善出賣濟爾哈朗等人;然後按約放吳克善回蒙古,同時派人一路散播他兵敗被俘的消息,等他回到科爾沁之時,就面臨著威信掃地,尊嚴盡失的可怕局面,如果都這樣了他還能繼續坐穩位置,那他就是神了。
永福宮的午後,格外靜謐安寧,清風徐來,片片枯黃的楊葉簌簌飄落,又在石板地面上翻滾起舞,始終不肯徹底寂靜。
當我進入永福宮的庭院,停住腳步時,大玉兒正坐在結滿累累果實的葡萄架下,悠閑地撫摸着一隻全身油亮的黑貓。那黑貓本來正慵懶地蜷縮着身子,聽到我的腳步聲,就立即轉動一下靈活的耳朵,扭過頭來盯着我看。
它的瞳孔正處於一道狹長細線的時候,眼睛似乎光亮得過了頭,透着一絲邪魅,那種類似於魔鬼般的光芒。
大玉兒似乎並沒有覺察我的出現,黑貓卻忽然掙脫了她的手,悄無聲息地竄了過來,跳到我身邊的石凳上。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它忽然豎起全身的毛,露出尖利的爪子,極其敏捷地抓在了我的手上,然後迅速溜回大玉兒的腳下。
"哦,原來是妹妹來了,怎麼都不派人通傳一聲,我好出門迎接啊!"大玉兒抬起頭來,聲音平和地說道,儘管這話的內容很虛偽,然而從語氣上卻一點也聽不出。
我淺淺一笑:"怎麼敢勞太后親自迎接?再說了,您腳下的貓兒方才不是已經迫不及待地招呼我了嗎?"大玉兒朝我的手背上望了一眼,做出驚訝狀,"哎呀,想不到這畜牲竟然敢傷害妹妹,真是活得不耐煩了。"接着朝伏在腳下的黑貓狠狠地踹了一腳,那貓吃痛,"喵嗚"一聲,迅速地竄開了。
"畜牲不通人性,也是有情可原的,倘若換成人,還沒等到那種地步就已歇斯底里,就是最大的可悲。"我淡淡地說道。
"呵呵,數月不見,妹妹連說話都更加玄機莫測了。"大玉兒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是我疏忽怠慢了,怎麼好意思讓妹妹就這麼站着同我說話呢?""多謝太后賜坐。"我撩起袍角,在她對面的石凳上坐了下來。"太后從昨天到今天,可當真是悠閑得緊哪。"大玉兒捏着手裏的佛珠,緩緩地,一粒一粒地撥弄着,優雅而從容。恍惚間,我彷彿看到了那幅珍藏於故宮中的畫像,那是已經年過花甲的她,樸素而雍容,端坐在榻上,也是這樣撥弄着佛珠的。在無聲的較量中,身處逆境的她,似乎比我還要淡定。難怪,難怪多爾袞至今還對這個女人念念不忘。
"妹妹這就是過謙了,我在妹妹這個年紀時,究竟滿腦子在想些什麼,到現在都弄不清楚;就算是今日,比起氣魄、膽識來,終究還是比妹妹遜色一籌啊!"我不動聲色,"太后未免過譽了,我今日前來,是想看看太后這邊準備得怎麼樣了?這盛京的宮殿實在太小了,還比不上北京的一座王府,攝政王不想委屈了太后,所以很有誠意地請太后移駕,到北京去安享富貴。""哦?是嗎?北京的皇宮雖大,卻不會有我的尺寸之地,終不及這遼東舊土,住得習慣了,人就懶得挪動了。""那可就由不得太后了,太后執意要留在這裏,除非……"看到大玉兒都到了這個地步,還繼續頑固,我實在失去了耐心。
大玉兒似乎並不膽怯,她平靜地問道:"除非什麼?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放心讓我留在這裏?""太后這就未免言過其實了,我怎麼可能冷酷到這個地步呢?"接着,我話音一轉,冷冷地笑着,"你不過是一個窮途末路的敗軍之將而已,我沒有必要,也用不着對你趕盡殺絕,這樣反而顯得我氣量狹小。"大玉兒的面部表情終於起了變化,猶如一粒石子落入死水,她的眼睛中終於有仇恨的光芒在閃耀,然而她的語氣卻沒有憤怒的意思,"我仍然低估了你。以前,我一向以為你是一條豺狼;現在看來,你更像是一條狐狸。有時候殺人未必是最大的冷酷,而將敵人從精神上殺死,才是最大的殘忍。恭喜妹妹,你現在已經具備了這些條件。"我忽然發現,和大玉兒這樣的人談判,實在是非常困難的任務,我可以面對任何一個男人都保持着巧舌如簧的狡黠,然而遇到她這樣一個看起來寵辱不驚的女人時,卻發現自己也有嘴笨舌拙的時候。
"多謝太后的評價。不過呢,太后也是一個聰明人,我絲毫不擔心你會尋死覓活。所以,還請太后就不要再推三阻四了,老老實實地搬到北京去住吧。""是不是當我到達北京之時,就正好趕上攝政王的登基大典呢?如今這麼一來,他就再也沒有不去篡位的理由了,我相信他會這麼做的。"說著這些話時,她並沒有注視着我,而是眼神迷茫,彷彿在自言自語。
"攝政王究竟如何行事,是他自己決定的,與我無干,我現在也不能對太后保證什麼。不過呢,我還是希望太后能夠接受我的條件。""什麼條件?"
"這個條件對於太後來說,是相當優厚的。等太后和皇上搬去北京居住,攝政王也必然會用錦衣玉食供養着你們的,就像當初的計劃一樣--太宗皇帝剛剛駕崩之時,攝政王準備謀取帝位,他當時說,可以給九阿哥封個爵位,娘娘自然也可以搬出宮去與九阿哥一道居住,這樣他探望起來也方便許多……"說到這裏時,我注意到大玉兒的神色漸漸迷惘起來,不知道究竟是在後悔呢,還是在陶醉。其實我很想將她所有的幻想全部打碎,親眼看看她成為一條喪家之犬而惶惶不可終日的頹敗模樣。然而,此時東青仍然在她手中,為了東青的性命,我不得不繼續與她周旋下去。
"至於這次叛亂,也全在攝政王是否準備追究了。科爾沁一部的生死存亡,就全在太后的一念之間了。"她沉默了良久,終於抬眼問道:"那吳克善呢?他現在在哪裏?我想見見他。"看來大玉兒雖然接不到外面的消息,卻也猜測到了大概。正好,我也想讓吳克善出來現身說法,勸說他妹妹老老實實地接受我所提出的條件,也免得夜長夢多。
"當然可以,只不過現在卓禮克圖王爺正在清寧宮裏與母后皇太后敘話,別說你們兄妹,就是他們姑侄兩個,也有八年沒見面了,自然有很多話要說,也只好勞煩你再等等了。"我之所以讓吳克善先去見哲哲,就是有把握他能說服哲哲,等到連哲哲都妥協了的時候,就不由得大玉兒不肯就範了。
"那皇上呢?他現在在哪裏?"
我微微一笑,"太后儘管放心,我已經令錫翰將皇上保護起來了,任何人也傷害不了皇上--不過,如果有人想要傷害攝政王世子的話,那麼我就不能保證皇上能夠繼續安然無恙了。"大玉兒保持緘默,看起來似乎滿腹心事。我冷笑一聲,"當然,你不要以為你執意隱瞞,我就拿你一點辦法也沒有。要想得到世子的消息,我完全可以派人將所有侍奉你的奴才們抓起來,威逼利誘。只不過到了那時候,太后所面臨的待遇,就沒有眼下這麼優厚了。""世子究竟在哪裏,我也不知道,就算是拿任何人來脅迫我都沒有半點用處,我想你就不必白費心機了。"大玉兒的臉上忽然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在我看來,大玉兒這根本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敬酒不吃吃罰酒。壓抑了許久的怒火終於噴發了,我當即轉頭對外面吩咐道:"來人哪,把皇上-請-過來!""嗻!"
沒多久工夫,福臨就被侍衛帶來了,他一看到大玉兒,就像見到了救星,立即張開小手朝她撲了過去,"皇額娘,皇額娘!"大玉兒將福臨摟在懷裏,撫摸着他的小腦袋,安慰道:"皇上不用怕,額娘沒事,咱們娘倆都不會有事的。"福臨仰起頭來,疑惑着問道:"額娘是不是在騙兒子啊,要是真的沒事,為什麼宮裏面突然多了這麼多人,個個兇巴巴的,還把那些宮女太監們全都關了起來,也不讓我出去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沒等大玉兒回答,他又怯怯地回頭看了看我,"是不是真像額娘說的,十四叔想要奪走兒子的皇位,把咱們都抓起來關在地牢裏受苦呢?"看到我一臉慍色,福臨更加惶恐,"十四嬸千萬別生氣啊,那都是額娘說的,不關我的事兒,您可千萬別不讓東青來陪我玩耍。上次我不過是出去一下的工夫,東青就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了,額娘說他回府去了。可從那以後東青就再也沒有進過宮,我也搞不懂他究竟是生病了還是十四嬸不放他出來呢……"福臨畢竟是童言無忌,我相信他並沒有說謊。我蹲下身,和顏悅色地招呼着福臨,"來,皇上到十四嬸這邊來。好幾個月都沒有看見皇上了,我心裏也很惦念着呢。"大玉兒臉色灰白,她起先不想放福臨回來,可是卻不得不顧及到此時的形勢,只得鬆了手,放任福臨怯怯地走到我這邊來。
我伸手將福臨抱了起來,雖然他只有六歲,但也不算輕了,眼下我身體虛弱,就更為吃力。然而我表面上卻依然從容自若,帶着一臉溫馨的笑容,在福臨那胖乎乎的小臉上親了一口,然後說道:"皇上知道嗎?你剛剛滿月時,十四叔和十四嬸都曾經到永福宮來探望過你,當時你也就,也就這麼大小。"說著在福臨的身上比畫了一下,"還躺在搖籃裏面,看着我們這一幫大人。當時東青還睡在我的肚子裏,沒有鑽出來呢。我也是像現在這樣抱着皇上,結果壓痛了還在肚子裏的東青,他立即就抗議了,在裏面狠狠地踢打,害得我不得不放下你……"福臨被我逗笑了,用小手擺弄着我衣襟上的珊瑚珠串,"是這樣啊,難怪我從小和東青玩耍時,就經常被他打得鼻青臉腫,原來他是為了報復啊!十四嬸,你下次帶他過來見我,我向他賠禮道歉,請他不要再記恨我了好不好?""呵呵,皇上這就是說孩子話了,哪裏有臣子敢記恨皇上的呢?不過呢,東青能不能出來見皇上,也不是我能作主的,因為東青現在在哪裏我也不知道。"福臨好奇地問道:"皇額娘不是說東青已經回府去了嗎?十四嬸怎麼會不知道他在哪裏呢?""十四嬸哪裏會欺騙皇上呢?皇上如果想東青繼續陪伴玩耍,就要問問太后,請她放東青出來,這樣不就好了嗎?"說到這裏時,我故意朝大玉兒看了一眼。
福臨當然不明就裏,他不悅地向母親問道:"皇額娘,您怎麼能騙人呢?十四嬸是不會害我的,東青也是我最好的玩伴,您幹嗎不放他出來呢?"面對兒子的質問,大玉兒的臉上逐漸露出悲哀之色來,她嘆息一聲:"皇上,你怎麼會連額娘都信不過呢?就算是任何人欺騙利用皇上,額娘也不會這樣做的。"我冷笑一聲,"皇上年幼,並無失德之處,我不願意傷害皇上的性命,除非太后一意孤行,也就別怪我翻臉無情了。"接着,神色決然,一字一句地說道:"別以為這是恐嚇,我李熙貞說到做到,絕無食言!"大玉兒的身子微微一顫,慘笑一聲,說道:"我並非不信,只不過世子確實不在我手裏,你就算殺了皇上,我也照樣交不出來。"福臨也發覺氣氛不對,雖然不太明白我們之間的對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卻也隱隱地嗅出了火藥味,"皇額娘,十四嬸,你們不要吵了,我不再找東青玩了還不行嗎?"我沒有理睬福臨,而是用狠戾的目光盯着大玉兒,只覺得氣悶塞胸,格外難受。許久,我的臉上終於擠出笑容,冷冷道:"好的,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再來糾纏太后了,既然太后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但我相信,肯定有人很樂意說出世子的去向的。"接着,我將福臨抱了出去,一路頭也不回。福臨慌了,極力想要掙脫我的懷抱,奇怪的是,我的手臂卻下意識地越收越緊,彷彿又恢復了平常的氣力。
"十四嬸快點放開我呀,我快要喘不過氣來啦!"福臨的聲音帶着哭腔,奮力掙扎着。
"皇上,皇上!……"大玉兒的語調雖然凄楚到發顫,卻絕口不提東青的下落。
我越發心硬如鐵,心中恨恨道:"大玉兒,我也要你嘗嘗骨肉分離的滋味。假使東青真有什麼不測,我就叫你兒子陪葬!"回到府中,我感到渾身酸痛,極其乏力,不得不躺在椅子上,閉目沉思着。回想了一下,我心中更加疑惑,難道大玉兒真的不知道東青的下落?不可能啊,明明是她將東青軟禁起來的,這宮中禁衛重重,他一個六歲幼童如何能逃脫出去?如果他當真逃脫,那麼鞏阿岱等人如何能一無所知,他又怎麼可能到現在都沒有任何訊息?
一個可怕的念頭越來越強烈,莫非,莫非大玉兒已經將東青暗暗謀害了,現在根本交不出人來,所以也只得推託是不知道去向,生怕我一怒之下結果了福臨的性命?
我等不及了,一面匆匆地向門外走去,一面自言自語着:"不行,我非要親自去審訊那幫奴才們,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才好。""小姐!"阿娣的聲音里已經帶了哭腔,她疾步趕上,拉着我的衣襟哀求着,"奴婢雖然不懂得醫術,但也聽人說過,中了毒的人不能輕易行動,等深入到了心脈或者五臟骨髓,就是神仙也難救了……您千萬別再忙碌勞累了,那些事情就交給其他人去辦吧!"只走了這幾步,我就覺得心慌氣短,身子禁不住地晃了晃,卻仍然咬牙撐住了。我一聲不吭地甩開她的手,繼續向外走。
誰知道剛剛邁出了門檻,就見到阿蘇臉色惶急地趕過來,差點一頭撞到我身上。他一怔,然後很快反應過來,迅速地打了個千兒,跪地道:"奴才冒失了,望福晉降罪!""究竟什麼事兒急成這般模樣?"我沒有說多餘的話,簡單直接地問道。
阿蘇的臉上露出了躊躇猶豫的神色來,"這……""有什麼話不好說的?"我不耐煩地問道。
"回福晉的話,奴才並未查清世子的下落。不過有幾個奴才已經招供,他們雖然不知道世子最後究竟去了哪裏,卻親眼看到太后……"阿蘇說到這裏,額頭上已經冒出層層疊疊的冷汗來,卻不敢抬袖擦拭一下。
"怎麼,太后對東青究竟怎麼了?"阿蘇見我逼問,也只得照實回答:"他們看到太后-賞-了世子一粒藥丸,要求世子立即服下,世子執意不肯,竟然被太後下令,由他們幾個動手,給強行灌了下去……"聽到這裏,我的喘息漸漸粗重起來,只覺得胸中陣陣作痛,禁不住一陣劇烈的咳嗽,幾乎喘不過氣來。
"福晉!""小姐!"阿蘇和阿娣一齊搶步上前,扶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體。
我抬了抬手,想說什麼,卻根本說不出來。好不容易將咳嗽壓了下去,我掙脫開他們的手,從兵器架上抽出一把鋒利的劍,緊緊攥着劍柄,幾乎神志不清地朝門口沖了過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大玉兒,你這個毒婦,我非要當著你的面親手送福臨上路,我要你生不如死!
恍恍惚惚間,只見門外轉進來一人,他見到我這般失態的模樣,頓時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抱住了我,"嫂子,嫂子!你快點清醒一下啊!"聽到他的聲音,我這才分辨出他是多鐸。握着劍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直到再也把持不住,"噹啷",寶劍摔落在地磚上,猶自嗡鳴。與此同時,一口鮮血從嘴裏直噴出來,染污了多鐸那潔白的衣襟。
在渾渾噩噩中,眼前的景物全部影影綽綽起來,只覺得全身冰冷異常、疼痛難忍,彷彿正在被萬蟻啃噬一般。我吃力地呻吟着,先是喃喃地喚着東青和東莪,接着又神志不清,含含糊糊地喚着:"王爺,王爺……"接着伸出手去,想要觸碰到眼前的那個人。
一雙溫暖的大手立即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裏同樣有着厚厚的老趼,很像多爾袞的手。他強忍着哽咽,安慰着我:"你放心,我在這裏,我會一直守着你的。"我幾乎分不清他究竟是多鐸還是多爾袞了,只覺得自己有滿腹的話要對他傾訴,這些日子裏壓抑得太累了。我斷斷續續地繼續說著:"太好了,太好了……我,我以為你還在生我的氣,不肯來盛京見我呢……王爺知不知道,我這幾日來有多想你……"那雙手絲毫沒有放鬆,他繼續溫言安慰着我:"你放心好了,我不會生你氣的,你這麼一門心思為我,不惜出生入死,還要忍受那麼多委屈。我現在什麼都不要,就要你好好活着!"我勉強撐着眼皮,極力擠出了一絲笑意,"這就好,這就好……我很困,我先睡了……"
昏昏沉沉地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隱約聽到身邊似乎有個小孩子在哭,腦海中的意識很是遲鈍,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好像這不是東莪的哭聲,那是……"額娘,額娘!你快點醒醒啊!是兒子不對,都怪兒子……嗚嗚……"這聲音分明是東青的。奇怪,我是不是在做夢,還是病得糊塗了?他不是蹤跡全無嗎,怎麼又會突然地回來呢?
我仍然固執地認為這不過是個美好的夢境而已,只要一睜開眼睛,就會立即消失於無形。於是,我貪婪地閉着眼睛,繼續傾聽着這個夢裏面的聲音。
緊接着,傳來了多鐸慍怒的聲音:"你怎麼才知道回來?我們都以為你死了呢!你知不知道,你額娘突然變成了這個模樣,就是因為接到這樣的消息!""都是我的錯,十五叔要打要罵就衝著侄子來吧。我是想等到你們徹底勝利了再回來,給你們一個突然驚喜的,卻不知道額娘中了毒,現在成了這個樣子啊!"東青拖着懊悔的哭腔,無奈地解釋着。
接着,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在我的手上,溫熱溫熱的,極其真實,讓我終於發覺,這絕非夢境。心中由是一喜,然後緩緩睜開眼睛。
此時已經到了掌燈時分,在燭光下,多鐸那身沾滿了黑褐色血污的衣衫並沒有換下,而是僵硬地站在那裏,氣得臉色鐵青,"你還敢狡辯,幸虧你不是我兒子,否則我打得你滿地找牙!你先別僥倖,看這件事兒被你阿瑪知道了,怎麼狠狠收拾你!""十五叔,我……"
東青剛剛說到了一半,就發現我已經醒轉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睛頓時洋溢着極度的興奮,臉上的淚珠還顧不上擦拭,就欣喜叫道:"啊,額娘你醒了!"我並沒有立即對東青說話,而是扭過頭來,衝著剛剛浮出一臉驚喜表情的多鐸說道:"好了,十五爺,別再訓孩子了,他畢竟只有六歲啊。"多鐸憤憤地瞥了東青一眼,無奈道:"算啦,你額娘就是一門心思地寵溺着你,要不然怎麼會心急上火到了那個地步呢?我就暫且不提你這一茬了,還不趕快向你額娘認錯?"也不知道東青究竟哭了多久,只見這孩子的小臉已經漲得通紅,眼圈都紅腫了。他抽噎着問道:"額娘的身子現在好些了嗎?剛才真是快要把兒子嚇死了。"我此時身體虛弱,說多了話會很吃力。喘息了一陣,我用慈愛的目光打量着東青,伸手去抹掉他臉上的淚水,笑道:"東青不哭了,你不是說要當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嗎?哪有大英雄還哭天抹淚的……""嗯,兒子知道,兒子以後一定使勁兒憋着,堅決不哭出來讓別人笑話。"東青認真點頭。
"讓額娘瞧瞧,我的東青瘦了沒有,有沒有被別人欺負……"我摩挲着他的小腦袋,細細察看着,喜悅之餘,忽然想到了先前聽到的那個可怕訊息,難道其中有誤?眼下看着東青,一切無恙,活潑健壯,這是怎麼回事呢?
想到這裏,我驟然一驚,勉強用手肘支撐着坐起,緊緊地盯着東青問道:"對了,我聽幾個太監招供說,你被太后強行灌下了好像是毒藥的藥丸,你怎麼到現在都平安無事呢?"東青嘿嘿一笑,小臉上透露着得意,"兒子確實人小力薄,掙扎不過。可是等接下來我被關押起來之後,就瞧着四周無人,用手指壓着嗓門眼,硬是給嘔出來了,然後清理乾淨,任誰都沒看出來!"我和多鐸都相顧愕然,一個六歲的孩子,如何能從看守森嚴的宮廷中全身逃出,的確令人匪夷所思,"那你究竟怎麼逃出來的,是誰救了你?""這個……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的。"東青回答道。
我心中狐疑,於是吃力地伸出手去,握住了東青的一雙小手,盯着他的眼睛看。說實話,這次劫后重逢,我發現他的眼神似乎要比以前少了一分童真,多了一分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成熟,這讓我非常訝異。
"額娘,您這是……"
我正色問道:"東青,你說實話,是不是有不少事情仍然在瞞着額娘?"旁邊的多鐸也早有猜疑,見到我這麼問,他也嚴厲地盯着東青,問道:"我不相信你這麼個小孩子能輕易逃出太后的手掌心,除非這事情的前前後後本來就是有所佈置的,究竟什麼人在幫你,你還要繼續隱瞞多久?"東青表現出一臉無辜狀,委屈地回答道:"額娘、十五叔,你們都誤會我了,這不全是我的主意,我的師傅也有份,還有阿蘇、明珠他們一干人,都摻合進來了……"我和多鐸一齊瞪大了眼睛,想不到不過是一點沒有根據的懷疑,卻的確成為了現實。"什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其中曲折太多,兒子笨嘴拙舌,也講不清楚,還是讓他們幾個過來回話好了。"東青低垂着頭,小聲說道。
我朝阿娣看了一眼,她立即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坐起身來。穩了穩神,我朝外面吩咐道:"來人哪,去把祁充格和明珠、阿蘇找來,我有話問他們。"這時門口侍衛的通稟聲傳來:"稟福晉,您要見的幾個人都已經等候在門外了,不知福晉是否現在傳見?"我一愣,然後答道:"好,叫他們這就進來吧。"四個人魚貫而入,紛紛行禮,"奴才給福晉請安。"當我看清一名少年的面孔時,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因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索尼的二兒子索額圖,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他什麼時候投靠東青的?
根據索額圖的詳細講述,我總算徹底明白這場風波的前因後果了。
索額圖一直被索尼鄙視虐待,心裏很是怨憤,出於報復心態,他千方百計地打算來投靠多爾袞這邊的勢力。他無意間結識了明珠,成了幾乎可以換帖子的好友。沒多久,明珠就被招入王府當了侍衛兼世子伴讀,他就格外巴結起明珠來,多次央求明珠能給他向世子引薦。東青覺得索額圖為人精明識相,又兼索尼之子的特殊身份,就私下收了他做親信。偏巧這段時間他們正籌備着一件秘事,也就拉索額圖入伙了。
原來祁充格和多爾袞的其他親信一樣,巴巴地望着多爾袞早日登基為帝,他們好飛黃騰達。偏巧他的學生東青也適時透露出想當儲君的意向,於是師徒倆一拍即合,開始了緊鑼密鼓的籌劃。這件機密大事知道的人並不多,除了他們三個外,也只有明珠、阿蘇,還有祁充格的好友剛林。
於是就發生了看似偶然的弒君事件,東青被軟禁,明珠被下獄,一時間風聲鶴唳,其實一切都差不多在他們的預料之中,並且順利地按照他們的設想進行着。
明珠被囚,他父親雅尼哈自然心急如焚,趕忙去找鞏阿貸,而鞏阿岱等人同樣蒙在鼓裏,吃驚不小,於是就趕忙派人送信來北京。不料由於信使疏忽,遺失了信件,耽誤了幾日。這樣就無意間形成了個時間差,讓大玉兒的毒酒提前一天到達北京,被我不慎飲下。
而盛京這邊,由於索額圖的特殊身份,令大玉兒認為他是可信任之人,所以特地把將東青遷出宮禁隱藏的任務交給他辦。索額圖就利用職權之便,帶着東青一直逃到了城郊,在他先前已經準備好的住所隱秘下來。他害怕被大玉兒追究,索性也不回盛京了,這兩人就這麼老老實實地在郊外躲避了將近一個月……以東青作為誘餌,引得多爾袞一怒之下廢黜小皇帝,這的確算是"攻其所必救"的高明招數。只不過他們想不到的是我會親自前來,東青這才忙不迭地趕回王府,不然還不知道要繼續磨蹭多久。
我忽然將嚴厲的目光望向了阿蘇和祁充格,冷冷地問道:"既然我已經回京,為何不肯及時通知世子回來,或者如實將世子的情況告知?"兩人一齊叩頭,惶恐地答道:"奴才等有罪,還請福晉責罰!"多鐸聽到這裏,也明白了其中的玄機,隨即臉色一沉,慍怒着訓斥道:"你們果然好算計,明明知道福晉回來了卻故意不去通知世子,讓福晉久久不能得到世子的消息而焦慮,想要等着福晉幾近絕望之時殺掉皇上,這樣就替攝政王徹底剷除後患了,是不是?"言及此處,多鐸的神色更加怕人,"直到下午時阿蘇親眼看着福晉病發危急,知道弒君大戲恐怕瞧不成了,這才良心發現,急忙跑去把世子找了回來……我問你們,這事兒攝政王究竟知不知道,還是乾脆就是他授意你們這樣乾的?"我的心幾乎跌落到了谷底,如果事實果然如此,那麼多爾袞的心機之深,竟然在我的預料之外。無形間,我就像一顆自以為是的棋子,被更加高明的他巧妙操控着,一步步,頭也不回地奔向楚河漢界,九死一生……我的丈夫啊,在你的心中,究竟還有誰可以不被利用?
"回王爺的話,攝政王起先並不知道此事,奴才等絕對不會泄露這個秘密。"被多鐸這樣一針見血地詰問,向來沉穩持重的祁充格也開始額頭冒汗,"攝政王也是起了疑心,特地問詢剛林才得知此事的前因後果的。他索性將計就計,放任福晉和王爺繼續在盛京行事,同時派遣譚泰率軍前來,協助福晉和王爺將濟爾哈朗等人一網打盡……直到早上譚大人率大軍入城后,親自前來將攝政王的密信交給了奴才,奴才方才知曉。""密信呢?"多鐸臉色冷硬地伸出手來,一點也不客氣地問道。
"回王爺的話,為了隱秘起見,奴才閱讀之後,已經在譚大人的叮囑下將其焚毀了。""果然,很高深的計策,很良苦的用心。"我苦笑一聲,然後淡漠地對多鐸說道,"罷了,不必追究了,想必王爺心裏十分明了。"接着對眾人揮了揮手,疲態盡顯,"你們都下去吧,我也乏了,要休息一下。""嗻。"眾人猶豫着對視后,又一併退下了。
東青也是一臉慚色,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怯怯地說道:"額娘,都是兒子不好,一直隱藏着不肯出來,害得您着急上火……"我搖了搖頭,寬和地說道:"這件事也不怪你,你用不着再三檢討。"然後用堅定的眼神望着他,"記住,等你阿瑪登基之後,你必然是大清未來的君主。為了權力的穩固,你必須要做到心如鐵石。你阿瑪如果一早能這樣,肯定早就當皇帝了,也用不着再費這麼一番折騰。"東青的眼中閃耀着渴望的光芒,方才的慚悔也減輕了許多,他點了點頭,"嗯,兒子明白了,請額娘放心,兒子將來一定會做一個英明君主的。"我抱着他,心中暗暗感嘆,這樣的孩子,若是假以時日,成長為一個皇太極或者雍正似的人物也未可知。不,說不定他的權術猶在此二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