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

《韓非子》

導讀

韓非(約前280年一前233年),是中國戰國時期著名的哲學家、思想家、散文家。原為韓國貴族,同李斯一起受業與荀子,並繼承和發展了荀子的法術思想,同時又吸取了以前的法家學說,最終成為法家的代表人物。他生活在空前動蕩的戰亂時代,多次上書韓王改革政治,變法圖強,但一直未被採納,於是發憤著書立說,以求聞達。秦始皇十分欣賞他的學識,便遺書韓王邀其出使秦國。因李斯、姚賈嫉妒他的才學,在秦國遭此二人誣害,最後被毒死於獄中。其代表著作《韓非子》。

《韓非子》一書,重點宣揚了“以法為主”,法、術、勢相結合的理論,全面地總結了戰國時期新興地主階級與奴隸主貴族鬥爭的歷史經驗,回答了新興地主階級在戰國末期所面臨的課題,他創立的法家學說,達到了先秦法家理論的最高峰,為秦國統一六國提供了理論武器,同時也為中國第一個中央集權國家的誕生提供了理論基礎。

《韓非子》一書今存五十五篇,約十餘萬字,大部分是韓非自己的作品。當時,韓非子攻擊主張“仁愛”的儒家思想,提倡法治,鼓勵重賞、重罰、重農、重戰四個政策。書中還闡述了君主如何才能管好臣子百姓、富國強兵、穩坐江山乃至稱王稱霸的“帝王之學”。除了講法術、權勢等主要內容外,也談到了一些帝王應該注意的道德修養、政治策略等。書中還有一些韓非對人情世道的感慨,對《論語》、《老子》的剖析等,內容異常豐富。

韓非的文章說理精密,描寫大膽,文鋒犀利,語言幽默,推證事理,切中要害,於平實中見奇妙,具有耐人尋味、警策世人的藝術效果。本書不僅是先秦諸子百家思想的一朵奇葩,而且也是一部立論鮮明、寓意深遠、氣勢磅礴的散文代表作,在思想上和藝術上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值得一提的是,《韓非子》書中記載了大量膾炙人口的寓言故事,有“自相矛盾”、“老馬識途”“守株待兔”、“濫竽充數”、“諱疾忌醫”等等。這些生動的寓言故事,因其蘊含著深雋的哲理,至今被人們廣泛運用。成為我國文學創作史上的寶貴財富。

《韓非子》是先秦法家集大成之傑作,在古代哲學、文學史上也極富盛譽。它和道家、儒家、墨家、兵家、名家、陰陽家等學派的著作交相輝映,共同編織了燦爛奪目的中國古代優秀傳統文化彩虹。本稿選其精華文章予以呈現。

目錄

一、初見秦

二、難言

三、愛臣

四、主道

五、有度

六、二柄

七、揚權

八、孤憤

九、說難

十、和氏

00十一、亡征

十二、三守

十三、說林上

十四、說林下

十五、觀行

十六、用人

十七、內儲說上七術

十八、內儲說下六微

十九、外儲說左上

二十、外儲說左下

二十一、難勢

二十二、定法

二十三、詭使

二十四、六反

二十五、五蠹

二十六、顯學

二十七、忠孝

二十八、心度

二十九、制分

一、初見秦

【原文】

臣聞:“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為人臣,不忠當死①,言而不當亦當死。雖然,臣願悉言所聞,唯大王裁其罪②。

【註釋】

①當:判決。

②大王:指秦昭王。

【譯文】

我聽說:“不知道就亂說,是不聰明;知道了卻不願說,是不忠誠。”做臣子的,不忠誠應當判死罪,說了如果不得當也應當判死罪。即使這樣,我還是願意把我的見解全都說出來,望大王來判定我見解的罪過。

【原文】

臣聞:天下陰燕陽魏①,連荊固齊②,收韓而成從③,將西面以與秦強為難④。臣竊笑之。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其此之謂乎!臣聞之曰:“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今天下之府庫不盈,囷倉空虛,悉其士民,張軍數十百萬,其頓首戴羽為將軍斷死於前不至千人⑤,皆以言死。白刃在前,斧鑕在後,而卻走不能死也。非其士民不能死也,上不能故也。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行,賞罰不信,故士民不死也。今秦出號令而行賞罰,有功無功相事也。出其父母懷衽之中,生未嘗見寇耳,聞戰,頓足徒裼,犯白刃,蹈爐炭,斷死於前者皆是也。夫斷死與斷生者不同,而民為之者,是貴奮死也。夫一人奮死可以對十,十可以對百,百可以對千,千可以對萬,萬可以克天下矣。今秦地折長補短,方數千里,名師數十百萬。秦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以此與天下⑥,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故秦戰未嘗不克,攻未嘗不取,所當未嘗不破⑦,開地數千里,此其大功也。然而兵甲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園倉虛,四鄰諸侯不服,霸王之名不成。此無異故,其謀臣皆不盡其忠也。

【註釋】

①燕(yān):諸侯國名,在今河北省北部和遼寧省南部。

②荊:楚國的別稱。戰國時楚國的範圍包括今湖北省全部、湖南省大部、河南省南部以及安徽、江西、浙江、江蘇等省的部分地區。

③韓:諸侯國名,在今河南省中部、山西省東南部。從(zòng):通“縱”,南北為縱,這裏指合縱。

④秦:諸侯國名,佔有今陝西省大部和甘肅東南部及四川、河南部分區。

⑤至:通“止”。

⑥與:通“舉”。

⑦當:通“擋”。

【譯文】

我聽說:天下各國以趙國為中心,北邊連結燕國,南邊連結魏國,又在聯合楚國,固與齊國的團結,收羅韓國,組成了串連南北的合縱聯盟,準備向西來與秦國竭力作對。我私下裏在譏笑他們。世界上有三種使國家滅亡的情況,而天下各國都有了,大概就是指的這種合縱攻秦的情形吧!我聽說過這樣的話:“拿混亂的國家去進攻安定的國家,就要滅亡;拿邪惡的國家去進攻正義的國家,就要滅亡;拿倒行逆施的國家去進攻順應天道人心的國家,就要滅亡。”現在天下各國的國庫里財物不充足,糧倉里空空蕩蕩,卻徵集了他們所有的民眾,部署的軍隊號稱上百萬,其中在將軍面前磕頭宣誓、願意頭戴羽毛替將軍到前線決一死戰的人多得不止上千,他們口頭上都說要去拚死。但等到敵人閃亮的刀口出現在面前的時候,即使斧頭、砧板等腰斬的刑具放在後面時刻準備處決逃兵,他們還是要退卻逃跑而不能拚死。這並不是它們的民眾不能拚死作戰,而是因為六國的君主不能使他們拚死的緣故啊。這些君主說要獎賞卻不給,說要懲罰卻不執行,賞罰不講信用,所以士兵不肯拚死啊。現在秦國頒佈法令而實行賞罰,有功無功都驗看事實來論定。所以秦國的民眾從他們父母的懷抱之中獨立出來以後,有生以來也從未看見過敵人,但聽說要打仗,就勇敢地跺腳赤膊,冒着敵人閃亮的刀劍,踏着敵人設置的燒紅的爐炭,在前線決一死戰的到處都是。那決心拚死和苟且貪生是不一樣的,然而秦國的民眾情願與敵人拚死,這是因為秦國的國君推崇奮勇死戰啊。一個人奮力死戰,可以抵抗十個敵人;十個人奮力死戰,可以抵抗一百個敵人;一百個人奮力死戰,可以抵抗一千個敵人;一千個人奮力死戰,可以抵抗一萬個敵人;一萬個人奮力死戰,就可以征服天下了。現在秦國的土地截長補短,方圓有幾千里,名震天下的精銳部隊有上百萬。秦國的法令賞罰、地形的便利,天下沒有哪一個國家能及得上。憑這些去攻取天下,天下各國還不夠秦國吞併與佔有。所以秦國作戰從來沒有不勝利的,攻城略地從來沒有不取得的,阻擊的敵人從來沒有不被打敗的,擴大了幾千里疆土,這是秦國的豐功偉績啊。但是現在秦國的兵器鎧甲破爛不堪,士兵疲勞睏倦,積蓄用光,農田荒蕪,糧倉空虛,四面相鄰的諸侯國都不歸服,稱霸稱王的功名不能成就。這沒有別的緣故,是因為它的策劃計謀的大臣都不能竭盡他們的忠誠啊。

【原文】

且臣聞之曰:“戰戰慄栗①,曰慎一曰,苟慎其道,天下可有。”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紂為天子②,將率天下甲兵百萬③,左飲於淇溪④,右飲於洹溪⑤,淇水竭而洹水不流,以與周武王為難⑥。武王將素甲三千,戰一曰,而破紂之國,禽其身⑦,據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傷。知伯率三國之眾以攻趙襄主於晉陽⑧,決水而灌之三月,城且拔矣,襄主鑽龜筮占兆⑨,以視利害,何國可降。乃使其臣張孟談。於是乃潛行而出,反知伯之約,得兩國之眾以攻知伯,禽其身,以復襄主之初。今秦地折長補短,方數千里,名師數十百萬。秦國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與天下⑩,可兼而有也。臣昧死願望見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從、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鄰諸侯之道。大王誠聽其說,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親,霸王之名不成,四鄰諸侯不朝,大王斬臣以徇國(11),以為王謀不忠者也。

【註釋】

栗:通“傈”。

紂:名受辛,商朝末代帝王,被周武王打敗后自殺。

將:與“率”同義,率領。

④淇溪:即今河南省東北部的淇水。

⑤洹溪:即今河南省北部的安陽河。

⑥周武王:姬發,他繼承了父親文王的遺志,帶兵東征,消滅了商紂王,建立了西周王朝。

⑦禽:通“擒”。

⑧知伯:即智伯,指荀瑤,春秋末期晉國的六卿之一。趙襄主:即趙襄子,名無恤,戰國初期晉國六卿之—。

⑨鑽龜:鑽鑿龜殼,指占卜。

⑩與:通“舉”。

(11)徇(xùn):巡行,示眾。

【譯文】

並且,我聽說過這樣的話:“誠惶誠恐,一天比一天謹慎,如果能夠謹慎地遵循那正確的政治原則,那麼天下就可以被他佔有了。”憑什麼知道它會這樣呢?從前紂當天子,帶領了天下百萬大軍,東邊在淇溪喝水,西邊在洹溪喝水,淇溪中的水被喝乾了,而洹溪中的水也少得不能流動了,他拿這樣龐大的軍隊來和周武王為敵。周武王帶領了穿着為周文王服喪的白色鎧甲的士兵三千人,在甲子曰戰鬥了一天,便攻破了紂王的國都,活捉了他本人,佔據了他的國土而擁有了他的民眾,天下沒有一個人憐憫他。智伯率領了智氏、韓氏、魏氏三國的軍隊到晉陽去攻打趙襄子,決開晉水河堤來灌沒晉陽城達三個月之久,晉陽城將要被攻克了,趙襄子鑽鑿龜殼、抽取蓍草占問兆紋卦象,來預測吉凶,看應該投降給哪一個國家。於是就派遣了他的臣子張孟談。在這個時候,張孟談才偷偷地溜出了晉陽城,使韓、魏兩家背叛了與智伯締結的盟約,獲得了韓、魏兩家的軍隊來攻打智伯,活捉了他本人,因而恢復了趙襄子原有的地位。現在秦國的領土截長補短,方圓有幾千里,名震天下的精銳部隊有上百萬。秦國的法令賞罰、地形的便利,天下沒有哪一個國家能及得上。憑這些去攻取天下,天下各國就可以兼并而佔有了。我冒着死罪希望能拜見大王,陳說一下用來破壞崤山以東六國的合縱聯盟、攻取趙國、滅掉韓國、使楚國和魏國臣服、使齊國和燕國來親附、從而成就稱霸稱王的功名、使四方諸侯來朝拜的謀略。大王如果真的聽從了我的話,採取了這一行動而崤山以東六國的合縱聯盟不能破壞,趙國不能攻下,韓國不能滅掉,楚國、魏國不來稱臣,齊國、燕國不來親附,稱霸稱王的功名不能成就,四方諸侯不來朝拜,請大王把我殺了在國內巡行示眾,把我當作不忠心為大王謀划的人好了。

二、難言

【原文】

臣非非難言也,所以難言者:言順比滑澤①,洋洋然②,則見以為華而不實③;敦厚恭祗④,鯁固慎完⑤,則見以為拙而不倫⑥;多言繁稱,連類比物⑦,則見以為虛而無用;總微說約⑧,徑省而不節⑨,則見以為劌而不辯⑩;激急親近(11),探知人情,則見以為譖而不讓(12);閎大廣博,妙遠不測(13),則見以為誇而無用;家計小談,以具數言,則見以為陋;言而近世,辭不悖逆(14),則見以為貪生而諛上;言而遠俗,詭躁人間(15),則見以為誕(16);捷敏辯給(17),繁於文采,則見以為史(18);殊釋文學(19),以質性言(20),則見以為鄙(21);時稱《詩》、《書》,道法往古(22),則見以為誦(23)。此臣非之所以難言而重患也(24)。

【註釋】

①順比:流暢。滑澤:美好潤澤。

②洋洋緬(sǎ):指文章、議論洋洋洒洒、連續不窮。洋洋,盛大。,有編次。

③見以為:被認為。見,助動詞。華而不實:有華色而無事實。

④恭祗(zhī):肅敬。

⑤鯁固:正直。慎完:誠懇、鯁直。慎,真心。完,保全。

⑥倫:條理。

⑦連類比物:指舉例說明之意。類,類比。

⑧總微說約:總結微言大義,直接簡約地說出精要之處。

⑨徑:捷速也。

⑩劌(quì):暗昧、不明之意。

(11)激急親近:指激烈急切而接近事理人情。

(12)譖(zèn):進讒言。

(13)妙:高遠之意。

(14)辭不悖逆:指言詞委曲恭順,不過激。

(15)詭躁:華而不實。此指用華而不實的言論蠱惑人。

(16)誕:荒誕不經。

(17)辯給:指口辯急捷。

(18)史:文多而質少謂之史。亦即文辭華麗而無實。

(19)殊釋:棄絕、放棄之意。

(20)質性:質樸無文。

(21)鄙:鄙陋。

(22)道法:效法之意。

(23)誦:誦說往事之意。

(24)重患:即患得患失。

【譯文】

臣韓非並非口吃難言,臣之所以難言,是因為:說得流暢、潤澤,洋洋洒洒,則會被認為是華而不實;說得誠懇、鯁直、敦厚、肅敬,則會被認為是笨拙而無條理;多舉實例,運用比喻,則會被認為是空洞無物,沒有用處;把言辭的微言精義概括起來,簡潔明快,不修文辭,則會被認為是晦澀難懂,不知所云;說得激烈急切而又能接近人情事理,則又會被認為是亂進讒言,不知禮讓;說得宏大廣博,高深莫測,則會被認為是夸夸其談,於事無補;說得瑣碎具體,則會被認為鄙陋;說得委曲恭順、貼近世俗,則會被認為是貪生怕死,阿諛奉承;說得玄遠空洞,華而不實,則會被認為是荒誕不經;說得才思敏捷,口若懸河,文采飛揚,則被認為是文辭華麗而無實;說得質樸自然,不修文辭,則被稱為淺薄無知;言必《詩》、《書》,效法往古,則被認為是以古非今。這就是臣之所以難言並患得患失的原因。

【原文】

故文王說紂而紂囚之;翼侯炙;鬼侯臘;比干剖心;梅伯醢①,夷吾束縛;而曹羈奔陳②;伯裡子道乞③;傅說轉鬻④;孫子臏腳於巍;吳起收泣於岸門,痛西河之為秦,卒枝解於楚;公叔痤言國器⑤,反為悖,公孫鞅奔秦;關龍逢斬⑥;萇宏分胣⑦;尹子於棘⑧;司馬子期死而浮於江;田明辜射⑨;宓子賤、西門豹不鬥而死於人手⑩;董安於死而陳於市(11),宰予不免于田常(12),范雎折脅於魏(13)——此十數人者,皆世之仁賢忠良有道術之士也,不幸而遇悖亂暗惑之主而死。然則雖賢聖不能逃死亡避戮辱者何也?則愚者難說也;故君子難言也。且至言忤於耳而倒於心(14),非賢聖莫能聽,願大王熟察之也。

【註釋】

①醢(hǎi):中國古代的一種酷刑,即把人剁成肉醬。

②曹羈奔陳:曹羈是曹國大臣,多次向曹國國君進諫不聽,遂投奔陳國而去。

③伯裡子:即百里奚。

④轉鬻:多次被他人雇傭。鬻,指佣做。

⑤國器:國家的寶器。公孫痤(cuó)在重病將死之際,向魏惠王推薦自己的車夫公孫鞅(即商鞅),說他是國家的宅器,希望惠王重用他。但魏惠王不以為然,反而說公孫痤昏了頭,居然讓他將國家大事交給一個趕車的車夫。商鞅在魏國得不到重用,便西行人秦,終於使秦國成就了霸業。

⑥關龍逢:是夏桀的大臣。夏桀做酒池肉林,腐敗奢華,關龍逢進諫,被夏桀殺害。

⑦胣(chī):裂腹。

⑧(jìng):阱的異體字,陷阱。

⑨辜射:即因犯罪而被射殺之意。辜,指罪過、犯罪。

⑩尹子、司馬子期、田明、宓(fú)子賤、西門豹,以上四人之事均未見於其他史籍,其事不詳。

(11)董安於:趙國趙簡子的大臣。陳:陳屍。

(12)田常:田常殺掉效忠國君的齊國大臣宰予,又殺死齊簡公,篡奪齊國的政權。

(13)折脅:范雎在魏國曾遭魏齊舍人毆打,被打得肋骨骨折,裝死才逃過一劫。

(14)忤:逆也。

【譯文】

所以,周文王向商紂王進言反而被紂王囚禁;翼侯被處以炙刑;鬼侯被處以臘刑;比干被剖心;梅伯被處以醢刑;夷吾被囚禁;而曹羈被迫投奔陳國;百里奚亡命於宛,沿路行乞;傅說淪為佣做;孫臏在魏國慘遭臏刑;吳起在岸門落淚,痛心河西之地將為秦國所有,(一片愛國忠心)卻落得客死他鄉,最終被楚國肢解而亡:公孫痤向國君進言,推薦國家棟樑之才,卻被說成是昏亂無知,而公孫鞅也終於投奔了秦國;關龍逢被斬首;萇宏被裂腹而死;尹子被害於棘;司馬子期身死而浮屍江上;田明因罪被射殺;宓子賤、西門豹放棄抗爭而死於他人之手;董安於身死而陳屍於市,宰予終不免死於田常之手;范雎在魏國慘遭毆打,遭折肋之苦。——這十餘人,都是世間賢能忠良,懂得治術的有道之士,不幸而遇到悖亂昏庸的君主而或死或亡。那麼,即使是聖賢之人卻也仍然不能逃脫死亡和被侮辱的厄運,是為什麼呢?這就是因為愚蠢的君主難以勸說呀!故此,士大夫(君子)難言呀!況且至言往往逆耳又不合君主的心思,非賢明的聖人君主不能採納,請大王深思。

三、愛臣

【原文】

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主妾無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臣聞千乘之君無備,必有百乘之臣在其側,以徙其民而傾其國;萬乘之君無備,必有千乘之家在其側,以徙其威而傾其國。是以奸臣蕃息①,主道衰亡。是故諸侯之博大,天子之害也;群臣之太富,君主之敗也。將相之管主而隆國家,此君人者所外也。萬物莫如身之至貴也,位之至尊也,主威之重,主勢之隆也。此四美者,不求諸外,不請於人,議②而得之矣。故曰人主不能用其富,則終於外也。此君人者之所識也。

【註釋】

①蕃息:繁殖滋長。

②議:通“義”,合宜。

【譯文】

君主與寵幸的臣子關係太密切,一定會危害自身;臣子太顯貴,一定會輕慢君主的權位;君主的妻妾沒有等級差別,一定會危及正妻所生的兒子;君主的兄弟不服從君主,一定會危害國家。我聽說有千駕馬車的君主如不防備,一定會有那些擁有百駕馬車的臣子在身邊,他們會遷移君主的國民,傾覆國家;有萬駕馬車的國君,如不防備,就一定有那些擁有千駕馬車的權貴在他身邊,這樣會動搖君主的威望,傾覆國家。所以,讓奸惡的臣子繁殖滋長,君主的統治一定會衰亡。因此,各諸侯強盛壯大,這是對皇帝的危害;各位臣子官員太富貴,這是君王的失敗。通過將軍、宰相等官員管理,而使國家昌盛,這是統領人民的君主應排斥的。天下萬物,最珍貴的,都比不上生命;最尊貴的,都比不上君主的地位;最重要的,都比不上君主的威;最昌隆的,都比不上君主的氣勢。這四樣美好的東西,不必向外尋求,不必從別人那裏得到,君主自己合宜把握就能得到。所以說君主不能夠利用他所擁有的財富,那最終會被外人結束。這是君主要牢記的。

【原文】

昔者紂之亡,周之卑,皆從諸侯之博大也;晉之分也,齊之奪也,皆以群臣之太富也。夫燕、宋之所以弒其君者,皆以類也。故上比之殷、周,中比之燕、宋,莫不從此術也。是故明君之蓄其臣也,盡之以法,質①之以備。故不赦死,不宥②,赦死宥刑,是謂威淫,社稷將危,國家偏威③。是故大臣之祿雖大,不得藉威城市;黨與雖眾,不得臣士卒。故人臣處國無私朝,居軍無私交,其府庫不得私貸於家。此明君之所以禁其邪。是故不得四從④,不載奇兵,非傳⑤非遽,載奇兵革,罪死不赦。此明君之所以備不虞⑥者也。

【註釋】

①質:端正。

②宥(yòu):寬恕。

③偏威:指大臣取得威勢。

④四從:四,“駟”。從,從車。

⑤傳(zhuàn):驛站或驛站之間的車馬。

⑥虞(yú):貽誤,把錯誤遺留下去,耽誤【譯文】當年紂的滅亡,周的衰落,都是從諸侯的強盛壯大開始的;晉國被瓜分,齊國田氏掌權,都因為各大臣太富有了。燕、宋的人民殺了他們主子的原因,都是屬於這一類的。所以,跟古代的殷、周比,跟近代的燕、宋比,沒有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的。所以,嚴明的君主養蓄他的臣子,讓他們都懂得法度的道理,以端正他們的思想來作防備。所以不應赦免死罪,不應寬恕刑罰。赦免死罪,寬恕刑罰,稱之為威淫,國家將會有危害,國家大臣會取得威勢。因而國家大臣即使有很大的官祿,也不能藉此在城市中逞威風;同黨的人即使多,也不能役使士兵。所以大臣在處理國政時,不應利用朝政為己謀私利,在軍隊中不能有私交,國庫的財物不能借貸回家私人使用。這是嚴明的君主禁止歪風邪氣的原因。所以不能坐四匹馬拉的並跟着隨從的車,不能運奇異的兵器,如果不是驛站的車馬、快車,卻裝載有奇異兵器的就革職,犯有死罪也不赦免。這是聖明君主要防備而不能貽誤的。

四、主道①

【原文】

道者②,萬物之始、是非之紀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萬物之源,治紀以知善敗之端。故虛靜以待③,令名自命也④,令事自定也。虛則知實之情,靜則知動者正。有言者自為名,有事者自為形,形名參同,君乃無事焉,歸之其情。故曰:君無見⑤其所欲,君見其所欲,臣自將雕琢;君無見其意,君見其意,臣將自表異。故曰:去好去惡,臣乃見素⑥;去舊去智,臣乃自備⑦。故有智而不以慮,使萬物知其處;有行而不以賢,觀臣下之所因⑧;有勇而不以怒,使群臣盡其武。

【註釋】

主道:主,君主。道:方法,準則。主道指做君主的方法原則。

②道:我國古代道家所主張的一種無形而又無處不在的萬事萬物的本源之觀念。

③虛:客觀。靜:清靜、平靜。

④命:命名。

⑤見(xiàn):同“現”,表現。

⑥素:原來的面目或真實的一面。見(xiàn)素:表現出原來的面目。

⑦舊:偏見,成見。備:小心謹慎。

⑧因:依據,根據。

【譯文】

道,是萬事萬物的本源,是判定是非曲直的標準。因此,賢明的君主把握這個本源,就可以了解萬物的來源;研究這個標準,就可以了解事物成敗的原因。所以,君主要用客觀平靜的態度來對待事物,事物的名稱要根據它的內容去確定,事情的發展要讓它自身的性質去決定。客觀,才能知道事物的真實情況;靜心,才能判斷行為是否正確。有觀點要陳述的人,自然會說出來;處理政事的人,自然會採取行動。只要他們的言語和行動經過驗證是一致的,君主就可不動聲色,讓事物恢復為它們的本來面目。所以說,君主不能表露出自己的慾望,若表露出自己的慾望,臣子便會精心掩飾自己;君主不要暴露出自己的意圖,若暴露出自己的意圖,臣子就會阿諛奉承。所以說,君主只有隱藏自己的愛好和憎惡,才能看到臣子們真實的一面;君主去掉個人的偏見與智慧,臣子就會小心謹慎地工作。這樣一來,君主有智慧也不用來思考,而使萬物都處在它們應處的位置上;君主有才能卻並不表現出來,以便觀察臣子們行動的依據;君主雖然勇猛但並不亂髮威風,使臣子能充分發揮他們的勇武。

【原文】

道①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虛靜無事,以暗見疵。見而不見②,聞而不聞,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勿變勿更,以參合閱焉。官有一人,勿令通言,則萬物皆盡。函掩其跡,匿其端,下不能原③;去其智,絕其能,下不能意。保吾所以往而稽同之,謹執其柄而固握之。絕其望,破其意,毋使人慾之。不謹其閉④,不固其門,虎乃將存。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賊乃將生。弒其主,代其所,人莫不與,故謂之虎⑤。處其主織側,為奸臣,聞其主之忒⑥,故謂之賊。散其黨,收其餘,閑其門,奪其輔,國乃無虎。大不可量,深不可測,同合刑名⑦,審驗法式,擅為者誅,國乃無賊。

【註釋】

①道:駕駛群臣的方法,即治國的方法。

②而:通“如”,好像。

③原:推測根源。

④閉:門閂。

⑤虎:比喻想篡權的奸臣。

⑥忒:過失。

⑦刑名:法律。

【譯文】

君主治國的方法在於使臣子觀察不到,治國方法的運用在於使臣子無法知道;君主要虛靜無為,用隱蔽的方法觀察群臣過失。君主看見了好像沒有看見一樣,聽到了好像沒有聽到一樣,知道了好像不知道一樣。知道臣子的言論以後,不加變更,以便參照驗證他們是否言行一致。每個官職由一人擔任,不要使他們串通一氣,那麼一切事物的真相就會顯露出來。君王要仔細地掩蓋自己的行蹤,隱藏自己的目的,使臣子無法推測;君王要去除自己的智慧,不表現自己的才能,使臣子不能估計。君王保守自己的意圖而考核臣子是否與自己一致,謹慎地掌握權力並牢固地掌握它。斷絕臣子對權力的慾望,破除臣子對權力的妄想,不要讓臣子產生奪權的企圖。不謹慎地搞好自己的防守,不牢固地把守權力的大門,像虎狼一樣的奸臣就會出現。若不慎重地處理事務,不掩蓋真實的感情,叛賊就將產生。奸臣叛賊殺害君王,取代王位,人們也全部歸附他們,所以稱他們為猛虎。在君王身邊當奸臣,鑽君王犯錯誤的空子,所以稱他們為叛賊。驅散他們的黨羽,沒收他們的財產,查封他們的府宅,搜捕他們的幫凶,國家就會消除“猛虎”。君王的權力大得不可估量,深得不可探測,但與法律保持一致,審查驗證法律,擅自胡作非為的人就懲辦,國家就會消除叛賊。

【原文】

人主之道,靜退以為寶。不自操事而知拙與巧,不自計慮而知福與咎。是以不言而善應,不約而善增。言已應。則執其契;事已增,則操其符①。符契之所合,賞罰之所生也。故群臣陳其言,君以其言授其事,事以責其功。功當其事,事當其言,則賞;功不當其事,事不當其言,則誅。明君之道,臣不得陳言而不當。是故明君之行賞也,曖乎如時雨②,百姓利其澤;其行罰也,畏乎如雷霆,神聖不能解也。故明君無偷賞③,無赦罰。偷賞,則功臣墮④其業;赦罰,則奸臣易為非。是故誠有功,則雖疏賤必賞;誠有過,則雖近愛必誅。疏賤必賞,近愛必誅,則疏賤者不怠,而近愛者不驕也。

【註釋】

①契:古代一種憑證。在竹簡或木片上刻字,分為兩半,雙方各執一半,驗證時將兩半相合。符:我國古代朝廷傳達命令或徵調兵將用的一種憑證,多用竹木或銅玉製作,分為兩半,雙方各執一半,驗真假時可將兩半相合。

②曖:濃雲密佈的樣子,指雨水的豐沛,此處喻賞賜的優厚。

③偷賞:隨隨便便賞賜。墮:通“惰”,懈怠,懶惰。

【譯文】

君主的治國方法貴在平靜而又謙讓。不親自處理事務而知道臣子的笨拙與巧妙;不親自謀划思慮而知道臣子辦事的禍福成敗。所以君主不提出主張,臣子自然會提出好的意見;不規定事情的要求,而臣子自然會儘力作出更多的功效。臣子提出的意見,君主就當作券契握在手裏,臣子作出了功效,君主就當作信符握在手裏。像用契符相合一樣,考核臣子的言行是否相符,作為賞罰的根據。所以群臣向君主陳述意見,君王根據陳述而交給他適當的任務,這些任務要求達到應有的效果。達到的效果與交給的任務相符,完成的任務與陳述的主張相合,就給予獎賞;效果與任務不符,任務與主張相違,就加以懲罰。賢明的君主的原則,是不容許臣子提出的主張與實際作為不符。所以賢明的君主施行獎賞的時候,豐沛得就像及時雨一樣澆灌人心,百姓都受益於他的恩澤;君主施行懲罰的時候,嚴厲得就像雷霆一樣令人生畏,即使是神仙聖人也不能逃脫。所以,賢明的君主不隨隨便便地獎賞,也不任意免除刑罰。隨隨便便地賞賜,則臣子就會懈怠;任意免除刑罰,奸臣就會為非作歹。因此,如果確實有功勞,即便是疏遠卑賤的人也一定要給予賞賜;如果確實有過錯,即使是親近喜愛的人也一定要嚴懲!如此一來,疏遠卑賤之人就不會懈怠,而親近喜愛之人就不敢驕橫了。

五、有度①

【原文】

國無常強,無常弱。奉法者②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荊庄王並國二十六,開地三千里;庄王之氓③社稷也,而荊以亡④。齊桓公並國三十,啟地三千里;桓公之氓社稷也,而齊以亡。燕寰王以河⑤為境,以薊為國⑥,襲⑦涿、方城,殘齊,平中山,有燕者重,無燕者輕;襄王之氓社稷也,而燕以亡。

【註釋】

①有度:即有法度。

②奉法者:執法的國君。

③氓:通“泯”,死亡。

④亡:衰弱。

⑤河:黃河。

⑥薊:燕國都城,今北京市西南。國:國都。

⑦襲,以……為屏障。

【譯文】

國家沒有一直保持強大的,也沒有永遠處於弱小的。作為執法者的君主強大,那麼國家就強大;作為執法者的君主弱小,那麼國家就衰弱。楚莊王兼并了二十六個小國,國土擴大了三千里,當楚莊王去世后,楚國也就衰落了。齊桓公吞併了三十個小國,國土擴大了三千里,當齊桓公去世后,齊國也就衰落了。燕昭襄王把黃河作為國界,把薊城定為國都,外圍有涿城方城作為屏障,聯合各國攻破齊國,幫助趙國滅掉了中山國,當時,和燕國結盟的國家就受到重視,沒有和燕國結盟的國家就受到輕視。燕昭襄王去世之後,燕國也就衰落了。

【原文】

故當今之時,能去私曲、就公法①者,民安而國治;能去私行、行公法者,則兵強而敵弱。故審得失有法度之制者,加以群臣之上,則主不可欺以詐偽;審得失有權衡②之稱者,以聽遠事,是主不可欺以天下之輕重。今若以譽進能,則臣離上而下比周③;若以黨舉官,則民務交④而不求用於法。故官之失能者,其國亂。以譽為賞、以毀為罰也,則好賞惡罰之人,釋公行、行私術、比周以相為也。

【註釋】

①私曲:謀私利的行為,下文“私行”與此同義。就:近,引申為遵守。

②權:秤錘。衡:秤桿。權衡:秤,比喻法度。

③比周:結黨為朋。

④務交:從事朋黨結交。

【譯文】

所以在當今的時代,能夠捨棄謀取私利的行為而遵守國家法令的國家,人民就會安定團結,國家就會治理得很好;能夠杜絕謀求私利的行為而恪守國家法律的國家,軍隊就會強大,敵人就會弱小。所以,只要有檢查臣子是非得失的法律制度,用來駕馭群臣,那麼君主就不會被臣下的狡詐虛偽所欺騙;只要有審查是非得失的標準,用來聽取遠方的事情,那麼君主就不會被天下輕重倒置的事情所欺騙。現在如果根據名聲推舉人才,那麼群臣就會背着君主而在下面結黨營私;如果根據朋黨關係推舉官吏,那麼臣民就會熱衷於結交籠絡,而不去按照法律憑功勞求得任用。因此如果官吏沒有才能,國家就會混亂。如果根據一個人的聲望施行獎賞,根據別人的毀謗進行處罰,那些喜愛獎賞、厭惡處罰的臣子,就會放棄國家事務,採取謀私的手段,互相勾結,互相包庇。

【原文】

忘主外交,以進其與①,則其下所以為上者薄②矣。交眾與多,外內朋黨,雖有大過,其蔽多矣。故忠臣危死於非罪,姦邪之臣安利於無功。忠臣危死而不以其罪,則良臣伏③矣;姦邪之臣安利不以功,則奸臣進矣:此亡之本也。若是,則群臣廢法而行私重④。輕公法矣。數至能人之門,不壹至主之廷;百慮私家之便,不壹圖主之國。屬④數雖多,非所以尊君也;百官雖具,非所以任國也。然則主有人主之名,而實托於群臣之家也。

【註釋】

①與:交好,黨羽。

②為上者:替君主出力的人。薄:少。

③伏:退避。

④重:權勢。

⑤屬:徒屬,指君主所屬的官吏。

【譯文】

這些臣子忘掉君主的利益而在外搞朋黨私交,以便提拔他們的黨羽,那麼他們的屬下能為君主出力辦事的人就少了。他們交遊廣闊、黨羽眾多,里裡外外結成朋黨,即使有很大的罪責,為他們掩飾罪責的人也有很多。所以忠臣雖然沒有罪過而遭難被處死,奸臣即使沒有功勞卻安穩得利。如果忠臣遭受危難,被處死,不是因為他們有罪,那麼忠良就會隱退;如果奸臣安穩得利不是因為他們有功,那麼奸臣就會更加得勢,這就是國家衰亡的根本原因。如果是這樣,群臣就會拋棄法治,重視個人的權勢而輕視國法了。他們屢屢奔走於善於結黨營私的“能人”門下,卻一次也不上朝;千方百計考慮私人的利益,卻從不為君主的國家着想。下屬官員的人數雖然多,但不是用來尊重國君的;各種官職雖然齊備,但不是用來擔當國家大事的。如果這樣,那麼君主雖然有君主的名稱,而實際上只能依附於臣子的私家勢力。

【原文】

夫人臣之侵其主也,如地形焉,即漸以往,使人主失端、東西易面而不自知。故先王立司南①以端朝夕。故明主使其群臣不游意於法之外,不為惠於法之內,動無非法。法。所以凌過游外私也②;嚴刑,所以遂令懲下也。威不貳錯③,制不共門。威、制共,則眾邪彰矣;法不信,則君行危矣;刑不斷,則邪不勝矣。故曰:巧匠目意中繩④,然必先以規矩為度⑤;上智捷舉中事,必以先王之法為比。

【註釋】

①司南:古代測量方向的器具。

②凌:擊。過游:即上文“游意於法之外”,指越軌放縱的違法行為。外私:即上文“為惠於法之內”,指謀取私利的行為。

③錯:通“措”。置,實施。

④意:測量。中(zhòng)繩:合乎墨線要求。

⑤規:畫圓的器具。矩:畫方的器具。

【譯文】

臣子侵害他們的君主,好像地形迷惑走路的人那樣,逐漸發展變化,使君主迷失了方向,東西變換了方位,他自己還不知道。所以先王設置司南來確定早晚太陽的方位。因此英明的君主使他的臣子們不在法律之外放縱越軌,不在法律之內私施恩惠,一舉一動都符合法律。法律是用來打擊違法、排除私利的;嚴刑,是用來貫徹君命、懲治臣下的。威勢不能由君臣二者同時擁有,權力不能由君臣雙方共同掌握。威勢、權力由君臣共有,各種壞人就地明目張胆地活動;不嚴格依法辦事,君主處理事情就危險了;執行刑罰不果斷,就不能制服姦邪。因此說:巧匠用眼睛測量,就合乎繩墨的要求,但一定要先用圓規、矩尺作測量的標準;智慧絕高的人敏捷的行動合於事理,也一定要用先王的法度作為準繩。

【原文】

故繩直而枉木斫,准夷而高科削①,權衡縣②而重益輕,斗石③設而多益少。故以法治國,舉措而已矣。法不阿④貴,繩不撓⑤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辭,勇者弗敢爭。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故矯上之失,詰下之邪,治亂決繆⑥,絀羨齊非⑦,一民之軌,莫如法。厲⑧官威民,退淫殆⑨,止詐偽,莫如刑。刑重,則不敢以貴易賤;法審,則上尊而不侵。上尊而不侵,則主強而守要,故先王貴之而傳之。人主釋法用私,則上下不別矣。

【註釋】

①准:量平的器具。夷,平。高科:凸出的部分。

②縣:通“懸”。

③斗石:容量單位。十斗為一石,一百二十斤。

④阿(ē):阿附,迎合。

⑤撓:屈曲,引申為遷就。

⑥繆:通“謬”。

⑦絀:通“黜(chǜ),削減。羨:多餘。

⑧厲:整治。

⑨殆.通“怠”。

【譯文】

所以墨繩拉直了,彎曲的木頭就會被砍直;水平尺放平了,凸出的土包就會被削平;把秤懸挂起來稱東西,量重的便要減些給量輕的;用斗、石等量具來量東西,多的就要減些給少的。所以,用法度治國,也不過是合乎法律的就推廣,不合法的就棄捨不做罷了。法律不偏袒地位高貴的人,正如墨繩不遷就彎曲的東西。依法施加的制裁,聰明的人不能用言辭狡辯,勇猛的人也不敢憑武力抗爭。懲罰罪過,不因他是大臣而迴避;獎賞功勞,也不因他是普通人而遺漏。所以,要矯正君主的過失,處罰臣下的姦邪,治理紛亂,判斷謬誤,削減多餘,糾正錯誤,統一人民的行為規範,沒有什麼比法律更好的了。要整飭吏治,在人民中建立威望,消除荒淫怠惰的行為,禁止欺詐虛偽的風氣,沒有什麼比刑罰更好的了。刑罰重,人們就不敢因為自己地位高貴而輕視低賤的人;法度嚴明,君主就受到尊重而不被侵犯。君主受到尊重而不被侵犯,就會變得強大,能掌握住依法治國的要領,所以先王看重法度,把它傳給後代。君主如果放棄法治,憑自己的偏愛而把國事交給臣子,那麼君王與臣子就沒有分別了。

六、二柄

【原文】

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①,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謂“刑、德”?曰: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為人臣者畏誅罰而利慶賞,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則群臣畏其威而歸其利矣。故世之奸臣則不然②,所惡,則能得之其主而罪之;所愛,則能得之其主而賞之。今人主非使賞罰之威利出於己也,聽其臣而行其賞罰,則一國之人皆畏其臣而易其君、歸其臣而去其君矣。此人主失刑德之患也。夫虎之所以能服狗者,爪牙也,使虎釋其爪牙而使狗用之,則虎反服於狗矣。

人主者,以刑德制臣者也。今君人者釋其刑德而使臣用之,則君反制於臣矣。故田常上請爵祿而行之群臣,下大斗斛而施於百姓③,此簡公失德而田常用之也④,故簡公見弒。子罕謂宋君曰⑤:“夫慶賞賜予者,民之所喜也,君自行之;殺戮刑罰者,民之所惡也,臣請當之。”於是宋君失刑而子罕用之,故宋君見劫⑥。田常徒用德而簡公弒,子罕徒用刑而宋君劫。故今世為人臣者兼刑德而用之,則是世主之危甚於簡公、宋君也,故劫殺擁蔽之⑦。主非失刑德而使臣用之⑧,而不危亡者,則未嘗有也。

【註釋】

①導:通“道”,由。

②故:通“顧”,可是,但是。則:卻。

③下:下層,指在民間。斛(hǘ):量容積的器具,古代十斗為一斛。

④簡公:春秋時齊悼公的兒子,名壬。公元前485年,悼公被殺,他被立為齊國國君,在位四年,為田常所殺。德:獎賞大權。

⑤子罕:春秋戰國時宋國有兩個子罕,這裏指戰國時的皇喜,姓戴,氏皇,名喜,字子罕。

⑥見劫:被劫持,指君權被強奪。

⑦擁:通“壅”,堵塞,隔絕。

⑧非:是“兼”的壞字,當作“兼”。

【譯文】

英明的君主用來控制他臣下的手段,不過是兩種權柄罷了。這兩種權柄,就是“刑”和“德”。什麼叫做“刑”、“德”呢?就是:殺戮的權力叫做“刑”,獎賞的權力叫做“德”。做臣下的害怕殺頭懲罰而貪圖獎勵賞賜,所以,君主如果親自使用那刑賞的大權,那麼群臣就害怕君主用刑的威勢而追求君主行賞的好處了。但是當代的奸臣卻不是這樣,對他所憎惡的人,就能從他君主那裏取得刑賞大權來懲治他們;對他所喜歡的人,就能從他君主那裏取得刑賞大權來獎賞他們。現在如果君主不是使賞罰的威勢和好處出於自己,而聽任他的臣下去行使自己的賞罰大權,那麼全國的民眾就都害怕他的臣子而看輕他們的君主、歸附他的臣子而背離他們的君主了。這是君主失去刑賞大權的禍害啊。老虎之所以能夠制服狗,是因為它的腳爪和牙齒,假使老虎去掉了它的腳爪和牙齒而讓狗來使用它們,那麼老虎反而要被狗制服了。

君主,是依靠刑賞大權來控制臣下的。現在君主如果拋棄了自己的刑賞大權而讓臣下去使用它,那麼君主反而要被臣下控制了。過去田常在朝廷向君主求取爵位、俸祿而把它賜給群臣,在民間加大斗、斛來把糧食施捨給百姓,這是齊簡公喪失了獎賞大權而田常使用了它,所以齊簡公被殺掉了。子罕對宋桓侯說:“獎賞恩賜這種事,是民眾所喜歡的,請您自己去施行它吧;殺戮刑罰這種事,是民眾所憎惡的,請讓我來承擔它吧。”於是宋桓侯失去了用刑的權力而子罕使用了它,所以宋桓侯被劫持了。田常單單用了獎賞的權力,簡公就被殺掉了;子罕單單用了刑罰的權力,宋桓侯就被劫持了。所以,當今社會上做臣子的兼有了刑罰和獎賞兩種大權來使用它們,那麼當今君主的危險就比齊簡公、宋桓侯更厲害了,所以現在的臣子劫持、殺害、隔絕、蒙蔽他們的君主。君主同時失去了刑罰和獎賞兩種大權而讓臣下去使用它們,卻又不危險滅亡的,那是從來沒有過的啊。

七、揚權

【原文】

天有大命,人有大命①。夫香美脆味,厚酒肥肉,甘口而病形②;曼理皓齒③,說情而損精④。故去甚去泰,身乃無害。權不欲見⑤,素無為也⑥。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虛而待之,彼自以之。四海既藏,道陰見陽⑦。左右既立⑧,開門而當⑨。勿變勿易,與二俱行⑩。行之不已,是謂履理也。

【註釋】

①命:指道,即規律。

②甘:甘美。形:形體,指身體。

③曼理:指細美的皮膚紋理。

④說(yuè)情:指愉悅情慾。

⑤見:同“現”。

⑥素無為:素無為,即空虛無為。素,空也。

⑦道陰見陽:指由靜中觀察動態。道,由也。

⑧左右既立:指君主左右的人既已建立了這種順應大命(規律)的思想。

⑨開門而當:指君主左右的大臣對外辦事合適得當。

⑩二:指天的大命與人的大命。俱行:與大命一起運行。

【原文】

欲為其國,必伐其聚①;不伐其聚,彼將聚眾。欲為其地,必適其賜;不適其賜,亂人求益。彼求我予,假仇人斧,假之不可,彼將用之以伐我。黃帝有言曰:“上下一曰百戰。”下匿其私,用試其上;上操度量,以割其下②。故度量之立,主之寶也;黨與之具,臣之寶也。臣之所不弒其君者,黨與不具也。故上失扶寸,不得尋常③。有國之君,不大其都④;有道之臣,不貴其家。有道之君,不貴其臣。貴之富之,彼將代之。備危恐殆⑤,急置太子,禍乃無從起。內索出圉⑥,必身自執其度量。厚者虧之,薄者靡之⑦,虧靡有量,毋使民比周,同欺其上⑧。虧之若月,靡之若熱。簡令謹誅⑨,必盡其罰。

【註釋】

①聚:同“叢”,叢生的草木。此用叢生的草木來比喻重臣的朋黨。

②割:裁也。

③扶:長度單位,四指為扶。尋常:亦為長度單位,八尺為尋,倍尋為常。

④都:都城。

⑤備危恐殆:此指防備危險。殆,危險。

⑥索:追查,此指追查內亂的原因,即防止內亂。圉:同“御”,抵禦之意。

⑦厚:指罪重受重罰。薄:指罪輕受輕罰或者警告。

⑧比周:相互串通,勾結。

⑨簡令謹誅:使法令簡明,謹慎實施刑罰。

【譯文】

君主想要治理他的國家,必須斬除重臣的朋黨;不剷除重臣的朋黨,他們將成為聚眾之勢。想要搞好他的國土,必須要適當地施行賞賜;君主的賞賜不適當,亂臣就會貪得無厭要求增加賞賜。亂臣有要求,我們就給予滿足,這就等於拿着斧子借給仇人,斧子是不可以借的,因為別人會用它來斬伐我。黃帝曾說過:“君臣的關係就像一天要發生百次戰爭。”臣下隱藏着奸私來試探君主;君主掌握着法度來制裁臣下。故此,法度的設立是君主的法寶,黨羽的形成就是臣下的法寶。臣下之所以不殺它的君主,是由於黨羽還沒有形成。如果君主丟失了寸把長的權力,臣下就會獲得尋常那麼多的私利。擁有國家的君主,不擴大它的國都(以免為判臣所據),有道的臣下,不使他的家族富貴,有道的君主,不使他的臣下富貴,使之富貴,他必將取己而代之。為防備危險,就要迅速地設立太子,這樣,禍患將無從發生了。對內要防止內亂,對外要抵禦奸臣。君主用重罰來減少人們的重罪,用警告來改正人們的過失,在掌握政策上是有限度的,務必不使人們互相串通,共同來矇騙君主。減少人們的重罪就像月亮漸漸虧缺一樣逐漸進行,改正過失要像使物體受熱似的逐漸增大。簡明法令,謹慎施罰,最終必定能消滅(不再需要)刑罰。

孤憤①

智術②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③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④。人臣循令而從事,案法而治官,非謂重人也。重人也者,無令而擅為,虧法以利私,耗國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為重人也。智術之士明察,聽用,且燭重人之陰情;能法之士勁直,聽用,且矯重人之奸行。故智術能法之士用,則貴重之臣必在繩之外矣。是智法之士與當塗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

當塗之人擅事要,則外內為之用矣。是以諸侯不因,則事不應,故敵國為之訟;百官不因,則業不進,故群臣為之用;郎中不因,則不得近主,故左右為之匿;學士不因,則養祿薄禮卑.故學士為之談也。此四助⑤者,邪臣之所以自飾也。重人不能忠主而進其仇,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燭察其臣.故人主愈弊而大臣愈重。

【註釋】

①孤憤:韓非子在寫本篇時,是處於孤獨和憤慨的時期,本篇闡述了推行法治的人和掌握國家大權的人之間的之銳矛盾。

②智術:通嘵某種專法、途徑、技巧。

③燭:原意是照明.這裏是考察、洞察的意思。

④矯奸:糾正犯罪行為:

⑤四助:是指以上諸侯、百官、郎中、學士四種人。

【譯文】

通曉治國方法的人,一定要有遠見和明察,沒有明察就不能知道一些隱蔽的事情;能推行法治的人,一定要堅強果斷剛勁正直,不剛勁正直就不能糾正犯罪的行為。臣子要依照君令來辦事,依照法令來履行做官的職責,這不是所說的權重的人。權重的人,不會依據法令而是自作主張行事,破壞國家的法制來謀取個人的私利,損耗國家的利益來方便自家利益,他們的勢力可以控制君主,這才是所說的權重的人。通曉治國方法的人會明察,他們的見解會被君王採納,還會被君王任用,而且會洞察權重人的隱蔽的事情;推行法治的人剛勁正直,他們的言論會被君王採納,還會被君王任用,這將能糾正權重的人的犯罪行為。因此這兩種人得到任用,權重的大臣一定不會維護法律。通曉治國方法的人、推行法治的人就會與當權的人勢不兩立。

當權的人獨攬國家大事,那麼國內外的諸侯、官員都被他利用了。因此諸侯們如果不依附他,那麼辦事就會辦不成,所以勢力相當的諸侯都會稱頌他;國內上百的官員如果不順從他,那麼他們的功業就不能進獻到君王那裏,所以臣子們都會替他幹事;君王身邊的郎中如果不順從他,那就不能讓他們接近君王,所以君王身邊的人都幫他隱瞞實情;學士如果不順從他,那就收入微薄、禮遇低下,所以學士們都吹捧他:這四種幫助“重人”的人,都是奸臣用來掩飾自己不軌行為的工具。權重的人不會對君王盡忠,反而會進薦君主的仇敵給君主,君王不能越過這四種幫助權重的人的人去洞察他的臣子們,所以君王越被蒙蔽,那麼大臣的權力也就越大。

【原文】

夫越雖國富兵強,中國之主皆知無益於己也,曰:“非吾所得制也。”今有國者雖地廣人眾,然而人主壅蔽,大臣專權,是國為越也。智不類越,而不智不類其國,不察其類者也。人主所以謂齊亡者,非地與城亡也,呂氏弗制而田氏用之;所以謂晉亡者,亦非地與城亡也,姬氏不制而六卿①專之也。今大臣執柄獨斷,而上弗知收,是人主不明也。與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與亡國同事者,不可存也。今襲跡於齊、晉,欲國安存,不可得也。

【註釋】

①六卿:晉國的六大家族:魏、趙、范、中行、韓、智。

【譯文】

越國雖然國家繁榮軍隊強大,但中原各諸侯都知道這樣對自己沒有利,說:“這不是我能控制的國家。”現在擁有國家的諸侯,雖然土地廣闊人口眾多,然而君王被蒙蔽,大臣們獨斷專權,這樣他們的國家就像越國一樣了。只知道自己的國家與越國不一樣,而不知道現在的國家不像從前,是因為不能察覺出事物相似的地方。人民之所以說齊國滅亡,不是因為土地和城邑喪失了,而是因為呂氏不能控制國家而被田氏所取代;人民之所以說晉國滅亡,也不是因為土地與城邑喪失了,而是因為姬氏不能掌握政權而被六卿所取代。現在大臣們掌握大權獨自行事,而君主卻不知道收回權利,這就是君王不英明。與死人有相同病症的人,是不能活下去的;與滅亡國家有一樣情況的國家,是不能存在的。今天沿襲齊、晉想保存國家的老路,這是不可能的。

八、說難

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①;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②。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③,可以吾說當之④。所說出於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⑤,必棄遠矣。所說出於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⑥。所說陰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⑦,而說之以名高,則陽守其身而實疏之;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顯棄其身矣⑧。此不可不察也。

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及所匿之事⑨,如此者身危。彼顯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說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⑩,又知其所以為,如此者身危。規異事而當,知者揣之外而得之,事泄於外,必以為己也,如此者身危。周澤未渥也(11),而語極知,說行而有功則德忘,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如此者身危。貴人有過端(12),而說者明言禮儀以挑其惡,如此則身危。貴人或得計而欲自以為功,說者與知焉(13),如此者身危。強以其所不能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故與之論大人,則以為間己矣(14);與之論細人,則以為賣重(15);論其所愛,則以為籍資;論其所憎,則以為賞己也。徑省其說(16),則以為不智而拙之;米鹽博辯,則以為多而交之(17);略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慮事廣肆(18),則曰草野而倨侮(19)。此說之難,不可不知也。

【註釋】

①有以說之:用來勸說君主。

②橫失:縱橫馳騁而無所顧忌。盡:盡意。充分表達之意。

③所說:被說者,指君主。

④說(yuè):同“悅”。

⑤見:被認為。

⑥收:收錄,錄用。

⑦陰:暗地裏。顯:表面上。

⑧棄其身,指不為君主所重用。

⑨及:涉及。

⑩徒:只,僅僅。

(11)周澤:親密的恩澤。渥:厚也。

(12)得計:計謀成功,謀劃得當。

(13)與:同也。

(14)間:離間。

(15)賣重:鬻權,即做權力交易。意指利用自己的權力為“細人”謀利益。

(16)徑省:簡捷,直截了當。

(17)多:博辯的口辭眾多。交:“史”之誤。史,形容辭多博辯。

(18)肆:不拘束。

(19)倨侮:粗野傲慢。

【譯文】

大凡遊說君主的困難:並非是進言者用自己所知道的事理來勸說君主本身有多麼困難;也不是進言者對事理進行思考,明確其中的意義本身有多麼困難,也不是進言者放膽地利用自己縱橫馳騁而無所顧忌的口才,充分表達自己的意見有多麼困難。說起來,遊說的困難在於是否了解所進言的君主的心思,是否可以用自己的學說去迎合和取悅他。所遊說的君主是出於對虛名的崇尚,而遊說者用厚利來進言,則會被認為是志節卑下,從而被君主用卑賤的待遇來對待,這樣,遊說者必然會被君主遠遠地棄在一邊。所遊說的君主是出於對厚利的追求,而用虛名來進言,則會被認為是沒有頭腦,而遠離事物的實際,必定不會被君主所錄用。遊說的君主表面上崇尚虛名而實際上追求厚利,如果遊說者用虛名來進言,則表面上會被君主所重用,而實際上被疏遠;如果用厚利來進言,則可能在表面上不為君主所重用,而君主卻在暗地裏採用他的言論。對此必須有所洞察。

事情往往是由於保密而成功,由於泄露而失敗。未必一定是說話的人親自泄露了(君主的)秘密,可能只是在他的言語中無意涉及了君主內心所隱藏的機密,這樣的話,說者就會有危機到來了。君主表面上做出一件事,卻是利用這件事做幌子來暗中做另一件事。遊說者不僅知道他(君主)在做什麼,而且還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干。這樣,遊說者本身就有了危險。君主謀劃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而規劃得很好,可是外界的智者把這件事給揣摩出來了,這樣,君主的密謀就此泄露了出來,君主不知泄露的真相,必定以為是說者給泄露出去的,如此一來,說者也就危險了。君主對說者的親密恩澤還未達到深厚的程度,而說者卻盡其所知表白自己的意見,所說的如果能實行而且取得了功效,那就會被君主忘記功德;所說的如果不能實行而且招致禍害,那就會被君主懷疑其忠心,這樣,說者也就危險了。君主身邊的貴人有了過失,說者明確地說出禮儀的準則,藉此來指責貴人的失德,這樣,說者也就危險了。貴人或許有好的謀划策略並因此而自以為是自己的功勞,說者卻要說自己早已想到了這一計劃,這樣,說者也就危險了。拿君主所不能或不願意的事情來勉強他去做,禁止君主做他不能或不願罷手的事情,說者本身就危險了。所以,如果和君主談論他身邊的重臣,則會被認為是離間君主和重臣的關係;如果和君主談論一些小人物,就會被認為是說者想利用自己的權力為自己身邊的小人物謀求私利;如果談論君主所親近的人,則會被認為是利用這些親近之人作自己的靠山;如果談論君主所憎惡的人,又會被認為是在抬高自己;說者講的簡捷明快,直截了當,就會被認為是沒有智慧的愚拙之人;講的瑣碎、廣博而言辭眾多,又會被認為是廢話連篇。如果說者省略其事,直接陳述自己的意見,君主就會認為是膽小怯懦而不敢盡言;說者對思量的事情,旁徵博引而不受拘束地談論,就會被君主說成是粗俗而傲慢。這些都是向君主進言的難處,是不能不了解的。

九、和氏

【原文】

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①,奉而獻之厲王;厲王使玉人相之②,玉人曰:“石也”。王以和為誑而刖其左足③。及厲王斃,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獻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為誑而刖其右足。武王斃,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於楚山之下,三曰三夜,泣盡而繼之以血④。王聞之,使人問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⑤,貞士而名之以誑,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⑥,遂命之曰:“和氏之璧”。

夫珠玉,人主之所急也,和雖獻璞而未美,未為王之害也;然猶兩足斬而寶乃論⑦,論寶若此其難也。今人主之於法術也⑧,未必和璧之急也,而禁群臣士民之私邪⑨,然則有道者之不僇也⑩,特帝王之璞未獻耳(11)。主用術則大臣不得擅斷,近習不敢賣重(12);官行法則浮萌趨於耕農(13),而游士危於戰陳;則法術者乃群臣士民之所禍也。人主非能倍大臣之議(14),越民萌之誹,獨周乎道言也(15),則法術之士雖至死亡、道必不論矣。

【註釋】

①璞:指蘊藏着寶玉的石頭。玉未理者為璞。

②相:看也。此指鑒定。

③誑:欺也。刖(yuè):刑法名,即斬足之刑。

④泣:眼淚,淚水。

⑤題:定也。

⑥理:治玉也。

⑦猶:還。論:辨也,辨明之意。

⑧之於:對於。

⑨此處似有脫文,大意應該是:(即使有法術)也未必禁止群臣和士民的姦邪。

⑩有道者:即法術之士。僇(lǜ):辱也。

(11)特:徒也,作“只是……”之意。

(12)賣重:出賣(君主的)權勢。重,權勢也。

(13)浮萌:指游食之人。浮,游也,萌,通“氓”。

(14)倍:背也,不顧及。

(15)周:合也。

【譯文】

楚國人和氏從楚山中得到一塊尚未雕琢的寶玉,將它獻給了楚國的厲王;厲王請玉工來鑒定此玉,玉工說:這是一塊石頭。厲王認為和氏有意欺騙他,於是用刖刑斬去了和氏的左腳。等到厲王死去,武王即位,和氏又捧着這塊玉獻給武王,武王也請玉工鑒定,又說是一塊石頭。武王以為和氏又來行騙,便斬了他的右腳。武王死了,文王即位,和氏抱着他的寶玉在楚山下大哭。三天三夜不止,眼淚哭幹了,接着從眼中流下的是血。文王聽說了,派人去問道:“天下受到刖刑的人多了。您何苦哭的如此悲切呢?”和氏答道:“我不是為遭受刖刑而哭。可悲呀!明明是寶玉卻被鑒定為石頭,明明是貞潔之士,卻要被誣為騙子。這才是我所悲傷的。”文王命玉工雕琢這塊璞,從中獲得一塊寶玉,於是命名為“和氏之璧”。

珠玉是君主所急於得到的,和氏即使是獻了一塊並不美的璞玉,也並不是王者的禍害;然而卻要付出兩足被斬的代價才能辯明寶玉的真偽,辯明寶玉就如此的困難。而今君主對於法術,未必像對寶玉那樣急迫,而且,(即使有法術)也未必能禁止群臣和士民的姦邪。然而,那些法術之士卻連一點點的侮辱都沒有受到(這是為什麼呢?)之所以如此,只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進獻過璞玉(法術)罷了。君主施用法術則大臣就不能獨斷擅權,君王身邊的近臣也不敢貪圖私利,泄露君主的機密來出賣君主的權威;官吏施行法律,則游食之人就會回來參加農耕,而惰游之士也會冒着危難奔向戰場;這樣(看來),法術乃是群臣和吏民所懼怕的。君主並不能不顧及大臣的建議,不理睬臣民的非議,而獨自合乎為君之道。那麼,法術之士即使付出死亡的代價,也未必能辯明為政之道。

【原文】

昔者吳起教楚悼王以楚國之俗曰:“大臣太重,封君太眾,若此則上倡主而下虐民①,此貧國弱兵之道也。不如使封君之子孫三世而收爵祿,絕滅百吏之祿秩;損不急之枝官②,以奉選練之士③。”行之期年而薨矣,昊起枝解於楚④。商君教秦孝公以連什伍⑤,設告坐之過,燔詩書而明法令⑥,塞私門之請而遂公家之勞⑦,禁遊宦之民而顯耕戰之士⑧。孝公行之,主以尊安,國以富強,八年而薨,商君車裂於秦。楚不用吳起而削亂⑨,秦行商君法而富強,二子之言也已當矣⑩,然而枝解吳起而車裂商君者何也?大臣苦法而細民惡治也。當今之世,大臣貪重,細民安亂,甚於秦楚之俗,而人主無悼王孝公之聽,則法術之士安能蒙二子之危也而明己之法術哉!此世所亂無霸王也。

【註釋】

①倡(bī):逼的異體字。

②枝官:指重臣私門內的家臣。

③選練之士:經過選拔、訓練的士卒。

④枝解:即肢解。

⑤連什伍:即什伍連坐。商鞅變法規定:每五家為伍,十家為什。為最基層的行政單位,一家犯法什伍連坐。

⑥燔:即焚也。

⑦遂:成功,成就。勞:功勞。

⑧顯:尊顯。

⑨削亂:削弱,動亂。

⑩苦:動詞,以……為苦,苦於……。此指懼怕之意。細民:百姓。

(11)安亂:安於亂政。

(12)蒙:冒犯也。也:為衍文。明:做動詞,顯明。此指發揚、施行之意。

【譯文】

以前吳起用楚國的政治習俗來勸導楚悼王說:“大臣的權勢太重,封君太多,這樣的話對上則會逼迫君主.對下則會暴虐百姓,這是使國家貧弱、兵力渙散的為政之道。封君的子孫在繼承了三代以後,就要收回他們的爵祿,減少百官的俸祿和官階;裁汰並不急需的重臣私門內的家臣,來豢養那些經過選拔、訓練的士卒。”悼王按照他的主張推行了一整年後死去,吳起也遭到楚國的貴族迫害,被肢解而死。商鞅在秦國指導秦孝公實行什伍連坐制度、設立相互告奸的罪責,焚書坑儒而推明法令,堵塞私門之間的請託來成就對國家建立功勞,禁止游惰之人而尊顯那些致力於農戰的人。孝公加以推行,君主因此而尊貴安穩,國家因此而富國強兵,八年之後孝公死去,商鞅也被車裂而死。楚國因為沒有重用吳起而削弱、動亂,秦國則因推行了商鞅的法令而富國強兵,這二人的主張是很正確的,然而,吳起被肢解,商鞅被車裂,這又是什麼原因呢?是因為(掌權的)大臣們懼怕法令,百姓厭惡法治之故。當今之世,大臣貪戀權勢,百姓安於亂政,遠比秦楚當時的情況更甚。而君主卻不如楚悼王、秦孝公那樣有謀略,這樣。法術之士又怎能冒着吳起、商鞅那樣的危險來推明自己的法術呢!這就是時世紛亂而沒有霸王之道的原因。

十、亡征①

【原文】

凡人主之國小而家大,權輕而臣重者,可亡也。簡法禁而務謀慮,荒封內而恃交援者,可亡也。群臣為學,門子好辯,商賈外積,小民右仗者,可亡也。好宮室台榭陂池,事車服器玩,好罷露百姓,煎靡貨財者,可亡也。用時曰,事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者,可亡也。聽以爵不以待參驗,用一人為門戶者,可亡也。官職可以重求,爵祿可以貨得者,可亡也。緩心而無成,柔茹而寡斷,好惡無決,而無所定立者,可亡也。饕貪而無饜,近利而好得者,可亡也。喜淫辭而不周於法,好辯說而不求其用,濫於文麗而不顧其功者,可亡也。淺薄而易見,漏泄而無藏,不能周密而通群臣之語者,可亡也。很剛而不和,愎諫而好勝,不顧社稷而輕為自信者,可亡也。恃交援而簡近鄰,怙強大之救而侮所迫之國者,可亡也。羈旅僑士,重帑在外,上間謀計,下與民事者,可亡也。民信其相,下不能其上,主愛信之而弗能廢者,可亡也。境內之傑不事,而求封外之士,不以功伐課試,而好以名問舉錯,羈旅起貴以陵故常者,可亡也。輕其適正,庶子稱衡,太子未定而主即世者,可亡也。大心而無悔,國亂而自多,不料境內之資而易其鄰敵者,可亡也。國小而不處卑,力少而不畏強,無禮而侮大鄰,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太子已置,而娶於強敵以為後妻,則太子危,如是則群臣易慮,群臣易慮者,可亡也。怯懾而弱守,蚤見而心柔懦,知有謂可,斷而弗敢行者,可亡也。出君在外而國更置,質太子未反而君易子,如是則國攜,國攜者,可亡也。挫辱大臣而狎其身,刑戮小民而逆其使,懷怒思恥而專習則賊生,賊生者,可亡也。

大臣兩重②,父兄眾強,內黨外援以爭事勢者,可亡也。婢妾之言聽,愛玩之智用,外內悲惋而數行不法者,可亡也。簡侮大臣,無禮父兄,勞苦百姓,殺戮不辜者,可亡也。好以智矯法,時以行雜公,法禁變易,號令數下者,可亡也。無地固,城郭惡,無畜積,財物寡,無守戰之備而輕攻伐者,可亡也。種類不壽,主數即世,嬰兒為君,大臣專制,樹羈旅以為黨,數割地以待交者.可亡也。太子尊顯,徒屬眾強,多大國之交,而威勢蚤具者,可亡也。

變褊③而心急,輕疾而易動發,心悁忿而不訾前後者,可亡也。主多怒而好用兵,簡本欲教而輕戰攻者,可亡也。貴臣相妒,大臣隆盛,外藉敵國,內困百姓,以攻怨仇,而人主弗誅者,可亡也。君不肖而側室賢,太子輕而庶子伉,官吏弱而人民桀,如此則國躁,國躁者,可亡也。藏怨而弗發,懸罪而弗誅,使群臣陰憎而愈憂懼,而久未可知者,可亡也。出軍命將太重,邊地任守太尊,專制擅命,徑為而無所請者,可亡也。後妻淫亂,主母畜穢,外內混通,男女無別,是謂兩主,兩主者,可亡也。後妻賤而婢妾貴,太子卑而庶子尊,相室輕而典謁重,如此則內外乖,內外乖者,可亡也。大臣甚貴,偏黨眾強,壅塞主斷而重擅國者,可亡也。私門之官用,馬府之世絀,鄉曲之善舉,官職之勞廢,貴私行而賤公功者,可亡也。公家虛而大臣實,正戶貧而寄寓富,耕戰之士困,末作之民利者,可亡也。見大利而不趨,聞禍端而不備,淺薄於爭守之事,而務以仁義自飾者,可亡也。不為人主之孝,而慕匹夫之孝,不顧社稷之利,而聽主母之令,女子用國,刑餘用事者,可亡也。辭辯而不法,心智而無術,主多能而不以法度從事者,可亡也。親臣進而故人退,不肖用事而賢良伏,無功貴而勞苦賤,如是則下怨,下怨者,可亡也。父兄大臣祿秩過功,章服侵等,宮室供養太侈,而人主弗禁,則臣心無窮,臣心無窮者,可亡也。公婿公孫與民同門,暴傲其鄰者,可亡也。

【註釋】

①亡征:國家會滅亡的徵兆。

②兩重:兩位大臣的權勢都很大。

③變諞:度量狹小。

【譯文】

凡君主的封國小而卿大夫的封地大,君主的權勢輕而臣下的權勢重的,國家可能滅亡。忽視法律禁令而專心從事計謀,荒廢境內的治理而依仗外國救援的,國家可能滅亡。群臣研治私學,門客喜歡空言善辯;商人把財物儲存在國外,百姓喜歡仰仗仁義的賞賜,國家可能會滅亡。喜歡宮室、台榭、池塘,追求車馬、服飾、器皿、供玩賞的東西,喜歡過度疲勞人民,消耗揮霍財物的,國家就會滅亡。辦事選擇時辰曰子,侍奉鬼神,迷信卜筮,喜歡祭祀的,國家可能會滅亡。君主聽取意見只根據爵位高低而不用事實比較檢驗,只用一個人作為傳達意見的通道,國家可能會滅亡。官職可以依靠權勢取得,爵祿可以錢財買到的,國家可能會滅亡。君主考慮事情遲緩而沒有成效,個性柔弱而不果斷,好壞不分而沒有堅定立場的,國家就可能滅亡。貪婪不知足,追求利益而喜歡佔便宜的,國家就會滅亡。喜歡浮誇的言辭而不符合法制,愛好巧辯的說詞而不講實用,濫用華麗詞藻而不管它的功效的,國家就可能會滅亡。君主不持重而輕易表現好惡,泄漏秘密而沒有隱藏,不夠周到細密而將臣下的說話透露的,國家可能會滅亡。

乖戾倔強又不隨和,任性拒絕勸諫而且好勝,不顧國家利益輕易表現出自信的,國家就可能滅亡。倚仗邦交國的援助而怠慢近處的鄰國,憑藉強國的救助而侮辱鄰近國家的,國家就可能滅亡。寄居在國內的外籍旅客與游士,把錢財存在國外,向上刺探國家機密,向下干預百姓事務的,國家就可能滅亡。百姓信任相國,不與君主親近,君主又寵信相國不肯廢他的,國家就可能滅亡。國內的能人不被任用,轉而去尋求國外的游士,不按功績進行考核,卻喜歡根據虛名任免官吏,把寄居在國內的外籍游士起用到尊貴的位置上,而超過淪功定爵的常規的,國家就可能滅亡。輕視嫡長子,庶子與嫡子抗衡,太子還沒冊立君主就去世的,國家就可能滅亡。粗心大意卻不知悔改,國家混亂還自我稱讚,高估國家的實力而輕視鄰近敵國的,國家就可能滅亡。國家很小而不甘心排在卑下地位,力量很弱而不畏懼強國,不講禮儀而侮慢強大的鄰國,貪得無厭一意孤行而不善外交的,國家就可能滅亡。太子已被冊立,又娶強敵的女子為正室夫人,太子的地位就危險了,這樣,群臣就會改變想法,國家就可能滅亡了。性格懦弱而不能堅持己見,早已發現禍端但內心軟弱猶豫不決,雖然認為可以去解決,決定了又不敢去實行,國家可能會滅亡。君主還在外邊而國內另立新君,抵押在別國的太子沒回來而改立了新太子,這樣,百姓就會產生二心,百姓懷有二心的,國家就可能滅亡。君主侮辱了大臣而又親近戲弄他,懲罰了小民又違逆他們的意願役使他們,這些人心懷怨忿不忘恥辱,國君還親近他們,就會產生劫殺的事情,發生這種事,國家就可能滅亡。兩位大臣權勢都很大,與君主同姓的重臣既多又強,他們內結黨羽、外借援助而爭權奪勢的,國家就可能滅亡。聽信婢妾的話,與近臣玩樂,朝廷內外,都在悲痛,而婢妾與近臣們屢屢做出違法事情的,國家可能會滅亡。輕視侮辱大臣,對同姓重臣無禮,使百姓勞苦,殺害無罪的人,國家就可能滅亡。喜歡用個人意見改變法制,經常用自己的私行擾亂國家,法律和禁令隨意改變,命令不停發佈的,國家就可能滅亡了。無險要地勢,城牆修得不好,國家沒有積蓄,財物很少,沒有防守和進攻的準備就輕易打仗的,國家就可能滅亡:君主家族人壽命不長,君主接連死去,嬰兒做了君主,大臣專斷行事,扶植外來游士為黨羽,常常割地以求和大國結交,國家就可能滅亡。太子地位過於顯赫,黨徒眾多且強大,與許多大國結交,聲威與權勢早已形成的,國家就可能滅亡。度量狹小而急躁,處事輕率而容易激動發作,心懷積忿而不考慮後果的,國家就可能滅亡。君主常發怒而愛好使用武力,忽視農業和練兵而輕易打仗的,國家就可能滅亡。權貴互相嫉妒,大臣權勢盛大,他們在外藉助敵國的勢力,在內困擾百姓,攻擊和自己有私怨的人,君主卻不加以誅除的,國家就可能滅亡。君主無能,他的叔伯兄弟有才幹,太子的權勢小而庶子的權勢大,官吏軟弱而百姓不馴服,這樣,國家就會動蕩不安,動蕩不安的,國家就可能滅亡。君主懷恨而不發作,不處理案件對犯人不加懲罰,使群臣暗中憎恨君主而更加害怕,長久不知道自己命運的,國家就可能滅亡。派遣軍隊任命的大將權力很大,邊境任命的郡守地位太高,他們獨斷專行,直接行事而不請示國君的,國家就可能滅亡。君主的正室夫人淫亂,母親私養姘夫,宮裏宮外混亂私通,男女分別不明,形成妻后與太后兩個權力中心,與君主相對抗的,國家就可能滅亡。君主的正妻遭到賤視而婢妾受到尊寵,太子地位低下而庶子受到尊重,相國的勢力小而內廷小官權勢大,這樣朝廷內外違反尊卑,違反尊卑,國家就可能滅亡。

大臣很顯貴,私黨多且強,封鎖君主的斷決而獨攬國家大權的,國家就可能滅亡。權臣豪門的屬吏被任用,有過軍功的子孫後代卻被貶黜,鄉下有善名的人被選拔,任官職有勞績的人卻被廢棄,看重謀私利的行為而輕視為國立功的,國家就可能滅亡。國庫空虛而大臣家財充實,有固定戶籍的人貧窮而客居的人富裕,農民和士兵困苦,而從事工商的人撈到好處的,國家就可能滅亡。看到大利也不去追求,聽到禍亂的苗頭不加戒備,對攻戰和守備的事情淺薄無知,卻努力用仁義來自我粉飾的,國家就可能滅亡。不為君主保國安民的大孝,卻羨慕平民對父母的小孝,不顧國家的利益,卻聽太后的命令,讓女人執政,宦官掌權的,國家就可能滅亡。會說會辯卻不守法,頭腦機靈而不善用術,君主多才能卻不按法度行事的,國家就可能滅亡。寵信的臣子被任用而舊臣被廢退,庸才當權而賢能者被埋沒,沒功績的人顯貴而勞苦功高的卻很卑賤,這樣,臣下就會怨恨,臣下怨恨的,國家就可能滅亡。君主的同姓大臣俸祿的等級超過他們的功勞,他們的禮服侵越了規定的等級,宮室的供養太奢侈,而君主卻不制止,則臣下的慾望就沒有止境;臣下的慾望沒有止境,國家就可能滅亡。皇親國戚與百姓在同一里門出入,對於鄰里暴虐而驕橫的,國家就可能滅亡。

十一、三守

【原文】

人主有三守①。三守完②,則國安身榮,三守不完,則國危身殆③。何謂三守?人臣有議當途之失④、用事之過、舉臣之情⑤,人主不心藏而漏之近習能人⑥,使人臣之欲有言者不敢不下適近習能人之心,而乃上以聞人主⑦。然則端言直道之人不得見⑧,而忠直曰疏。愛人,不獨利也,待譽而後利之⑨;憎人,不獨害也,待非而後害之。然則人主無威而重在左右矣⑩。惡自治之勞憚,使群臣輻湊之變,因傳柄移籍,使殺生之機、奪予之要在大臣,如是者侵。此謂三不完。三守不完,則劫殺之徵也。

【註釋】

①三守:指君主必須掌握的三條原則。

②完:完備。

③殆:危險。

④當途:當權者。

⑤舉臣:眾臣。情:隱情。

⑥近習能人:君主身邊受寵信、重用之人。

⑦聞:稟告之意。

⑧端言直道:說話正直,做事公正。

⑨不獨利:指君主不以自己的個人的好惡而實施獎勵。利,指獎勵。

⑩重:指權勢。

(11)輻湊之變:此指群臣由匯聚於君主周圍變為彙集於近習能人的周圍。輻湊,指車輻條聚集在車轂。

(12)因:於是。傳柄移籍:權柄和勢位轉移。籍,通“阼(zuò)”,即皇位。

(13)侵:指君主被侵害。

【譯文】

君主有必須牢記的三項原則。這三項原則完備,則國家安定,君主榮耀,否則,就會國家危亡,君主自身難保。這三項原則指什麼呢?人臣有人議論當權者執政的過失和眾臣的隱情,君主不藏於內心而泄漏給身邊的寵臣.使議論朝政者不敢不對下順從那些寵臣,然後才敢稟告君主。這樣的話,那些說話正直,做事公正的人將得不到晉見,忠直的大臣被曰益疏遠。喜愛一個人,不以自己的好惡而實施獎勵,必須等到大家都稱譽然後才能獎勵他;厭惡一個人,不以自己的好惡而實施處罰,必須等到大家都責難然後才能處罰他。這樣君主就會失去威嚴,使權勢掌握在左右重臣的手中。(君主)厭惡親自治理國家的勞累,使群臣由匯聚於君主周圍變為彙集於君主寵臣的周圍,於是,(君主的)權柄和勢位會被轉移,使生殺予奪的機要大權掌握在寵臣手中,如此則君主會被侵害。這叫做“三不完”,三項原則不完備,則是君主被劫殺的徵兆。

【原文】

凡劫有三①:有明劫,有事劫,有刑劫。人臣有大臣之尊,外操國要以資群臣②,使外內之事非己不得行。雖有賢良,逆者必有禍,而順者必有福。然則群臣直莫敢忠主憂國以爭社稷之利害③。人主雖賢,不能獨計④,而人臣有不敢忠主⑤,則國為亡國矣。此謂國無臣。國無臣者,豈郎中虛而朝臣少哉?群臣持祿養交,行私道而不效公忠,此謂明劫。鬻寵擅權,矯外以勝內,險言禍福得失之形,以阿主之好惡。人主聽之,卑身輕國以資之,事敗與主分其禍,而功成則臣獨專之。諸用事之人,一心同辭以語其美,則主言惡者必不信矣,此謂事劫。至於守司囹圄,禁制刑罰,人臣擅之,此謂刑劫。三守不完,則三劫者起;三守完,則三劫者止。三劫止塞,則王矣。

【註釋】

①劫:劫難,此指篡權。

②外:指在朝廷之外。要:指權柄。資:資助,此指收買之意。

③直:簡直、直至。

④獨計:獨自決策。

⑤有:通“又”。

⑥持祿養交:拿俸祿去豢養黨羽。

⑦鬻寵:賣弄君主對他的寵信。

⑧矯外:假託朝廷以外的勢力。

⑨阿(ē):迎合。

⑩卑身輕國:意指不惜犧牲自己和國家的利益。

(11)守司囹圄:掌管監獄。

【譯文】

大凡君主被篡位有三種情形:“明劫”,“事劫”,“刑劫”。人臣擁有權臣的尊威,在朝廷之外,掌握着國家的機要來收買群臣,使朝廷內外的事情不能不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雖然有賢良的存在,但是一旦忤逆權臣的意志者必遭禍患,而順應者必有好處。如此一來,群臣就不敢忠君憂國,為國家的利害而力爭了。君主雖然賢能,卻不能獨自決策,而群臣又不敢忠於君主,則國家必亡。這可以說是國家沒有棟樑之臣。國家沒有棟樑之臣,難道是朝中真正無臣嗎?(其實是)群臣拿着俸祿去豢養黨羽,大行私利之道而不對國家效忠,這就叫明劫(即公開篡奪君主的權威)。(另有人)賣弄君主對他的寵信,假託朝廷之外的勢力用禍福得失來危言聳聽,欺上瞞下,以迎合君主的好惡。君主不惜犧牲自己和國家的利益來扶植權臣,一旦事敗則君主受其禍;一旦事有所成,則由權臣獨享其功。群臣異口同聲來支持這樣做,則力主反對意見的人必然不被信任,這叫做權臣通過行事來篡取君主的權勢,即事劫。至於掌管刑獄、制定刑罰的職能被權臣把持,這叫做通過刑罰事務來篡取君主的權勢,即刑劫。君主不能完備行政的三項原則,必定會引起這三種篡取君權的發生;反之,則此類情況就不會發生。三種篡取君權的情形被阻止,則可以成就帝王之業了。

十二、說林①上

【原文】

湯以②伐桀,而恐天下言己為貪也,因乃讓天下於務光③。而恐務光之受之也,乃使人說務光曰:“湯殺君而欲傳惡聲於子,故讓天下於子。”務光因自投於河。

秦武王令甘茂④擇所欲為於仆與行事。孟卯曰⑤:“公不如為仆。公所長者,使也。公雖為仆,王猶使之於公也。公佩仆璽而為行事,是兼官也。”

子圉見孔子於商太宰⑥。孔子出。子國入,請問客。太宰曰:“吾已見孔子,則視子猶蚤虱之細者也。吾今見之於君。”子圉恐孔子貴於君也,因謂太宰曰:“君已見孔子,亦將視子猶蚤虱也。”太宰因弗復見也。

【註釋】

說:故事。指歷史故事,民間傳說。林:彙集。說林:故事集。

以:通“已”。

務光:人名,傳說是夏朝末期的隱士。

甘茂:戰國時楚國人。后入秦,任秦武王左相。

孟卯:戰國時齊國人,能言善辯。

商:宋國。

【譯文】

商湯王已經打敗了夏桀王,但是,恐怕天下的人說他貪心,於是就打算把天下讓給一個叫作務光的隱士。但又擔心務光真的接受,因此就派人勸說務光說:“商湯王殺死了國君夏桀,他想把這個壞名聲轉到你頭上,所以才把天下讓給您。”務光聽后便跳河自殺了。

秦武王命令甘茂在主管國君車馬的仆和主管傳達君主政令的使臣兩種官職中選擇一種。孟卯就對甘茂說:“您不如選擇仆。您的特長是當使臣,您雖然做了仆,秦王還是會派你做使臣的事。這樣,您佩帶着仆的官印,又做使臣的事,這就是一身兼兩職了。”

子圉把孔子引見給宋國的太宰。孔子出來后,子圉就進去,問太宰對客人的看法。太宰說:“我見過孔子后,再看你就像跳蚤虱子一樣微不足道了。我現在就帶領他去見國君。”子圉恐怕孔子受到國君的重用,就對太宰說:“國君見過孔子后,也會把你看成跳蚤、虱子了。”於是,太宰就不再帶孔子去見宋國的國君了。

【原文】

智伯①索地於魏宣子②,魏宣子弗予。任章曰:“何故不予?”宣子曰:“無故請地,故弗予。”任章曰:“無故索地,鄰國必恐。彼重欲無厭,天下必懼。君予之地,智伯必驕而輕敵,鄰邦必懼而相親。以相親之兵待輕敵之國,則智伯之命不長矣。《周書》曰③:‘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予之。’君不如予之以驕④智伯。且君何釋以天下圖智氏,而獨以吾國為智氏質⑤乎?”君曰:“善。”乃與之萬戶之邑。智伯大悅,因索地於趙,弗與,因圍晉陽⑥。韓、魏反之外,趙氏應之內,智氏以亡。

秦康公⑦築台三年。荊人起兵,將欲以兵攻齊。任妄曰:“飢召兵,疾召兵,勞召兵,亂召兵。君築台三年,今荊人起兵將攻齊,臣恐其攻齊為聲,而以襲秦為實也,不如備之。”

戍東邊,荊人輟行。

【註釋】

①智伯:指智伯瑤,春秋末,晉六卿中智氏最強。他聯合韓、趙、魏三家滅范、中行(hāng)氏,後分頭向三家索地。②魏宣子:應為魏桓子,名駒。③《周書》:即《逸周書》,記載周朝訓誥誓命的書,今殘缺。④驕:使……驕傲。⑤質:攻擊目標。⑥晉陽:趙氏封地,今太原市西南。⑦秦康公:名罃,春秋時秦國國君。

【譯文】

智伯瑤向魏宣子索取土地,魏宣子不肯給。任章說:“為什麼不給呢?”魏宣子說:“沒有理由地索要土地,所以我不給。”任章說:“沒有理由卻索要土地,鄰國必然害怕。他貪得無厭,天下各國必然害怕。您給他土地,智伯一定會驕傲而輕敵,鄰國一定會因害怕他而互相親近。用互相親近的國家的軍隊來對付輕敵的國家,智伯的性命就不會長久了。《周書》上說:‘想要打敗他,必須暫且輔助他;想要奪取他,必須暫且給予他。’您不如先把土地給他,讓智伯驕傲起來。而且您為什麼不利用天下的各國來圖謀智伯,而單獨把我國作為智氏攻擊的靶子呢?”魏宣子說:“說得好!”於是把一個萬戶大邑割給智伯。智伯非常高興,於是就又向趙氏索取土地,趙氏不給,智伯就派軍隊圍攻趙氏封邑晉陽。韓氏、魏氏兩家在晉陽外邊反叛了智伯,趙氏在裏邊響應,智氏因而滅亡了。

秦康公建築供游賞用的高土台,築了三年還沒完工。楚國人調動軍隊,準備用來攻打齊國。任妄說:“飢荒會招來敵兵,瘟疫會招來敵兵,百姓勞苦會招來敵兵,國家混亂會招來敵兵。君王築台已經三年,現在楚國人將要攻打齊國,我恐怕楚國是以攻打齊國為名,而實際上是來襲擊秦國,不如早做防備。”於是秦康公就派兵加強東面邊界的防守,楚國人也就停止了他們的軍事行動。

【原文】

鴟夷子皮①事田成子。田成子去齊,走而之燕,鴟夷子皮負傳②而從。至望邑,子皮曰:“子獨不聞涸澤之蛇乎?澤涸,蛇將徙。有小蛇謂大蛇曰:‘子行而我隨之,人以為蛇之行者耳,必有殺子者。子不如相銜負我以行,人必以我為神君也。’乃相銜負以越公道而行。人皆避之,曰:‘神君也。’今子美而我惡③,以子為我上客,千乘之君也;以子為我使者,萬乘之卿也。子不如為我舍人④。”田成子因負傳而隨之。至逆旅⑤,逆旅之君待之甚敬,因獻酒肉。

【註釋】

①鴟夷子皮:春秋末年齊國執政的卿田成子的謀士。田成子即田常。②傳:古時出人關口時用的符牒。③惡:相貌醜惡。④舍人:官名,也指親近左右之人。⑤逆旅:旅館。

【譯文】

鴟夷子皮在田成子手下做事。田成子離開齊國,逃到燕國去,鴟夷子皮帶着關牒跟隨着他。到瞭望邑,子皮說:“您難道沒聽說過乾涸的湖泊里的蛇的故事嗎?湖泊乾涸了,蛇將遷徙。有一條小蛇對大蛇說:‘您前面走我跟着,人們就會認為您是過路的蛇,一定有人要殺掉您。不如互相銜着,您背着我走,人們一定認為我是神君。’於是它們互相銜着,大蛇背着小蛇越過大路。人們見了都躲避它們,說:‘它們是神君。’現在您長得漂亮而我長得丑,把您作為我的上客,我只像一個擁有千輛戰車的小國的君王;把您作為我的手下,我就像擁有萬輛戰車的大國的卿相。您不如做我的手下吧。”田成子於是拿着關牒跟着子皮。到了旅館,旅館的主人對他們非常尊敬,並用酒肉招待他們。

【原文】

韓宣王謂樛留曰:“吾欲兩用公仲、公叔①,其可乎?”對曰:“不可。晉用六卿而國分;簡公兩用田成、闞止②,而簡公殺;魏兩用犀首、張儀,而西河之外亡③。今王兩用之,其多力者樹其黨,寡力者借外權。群臣有內樹黨以驕主,有外為交以削地,則王之國危矣。”

紹績昧④醉寐而亡其裘。宋君曰:“醉足以亡裘乎?”對曰:“桀以醉亡天下,而《康誥》曰⑤:‘毋彝酒。’彝酒者,常酒也。常酒者,天子失天下,匹夫失其身。”

【註釋】

①韓宣王:即韓宣惠王,昭侯之子。樛(jiū)留:人名。兩用:同時重用。公仲、公叔:公仲名朋,公叔名伯嬰,當時韓國的兩個貴族。②簡公:齊簡公,名任。田成:田成子。闞(kàn)止:字子我,簡公的寵臣,曾經與田成子分任齊左右相。③犀首:魏國官名,指公孫衍。他做過犀首,是合縱派的代表人物。張儀:魏國人,后入秦,是連橫派的代表人物,曾任魏惠文王的相。西河:指魏黃河以西的屬地。④紹績昧:複姓紹績,名昧,生平不詳。⑤《康誥》:《尚書》篇名。

【譯文】

韓宣王對樛留說:“我想同時重用公仲朋和公叔伯嬰,可以嗎?”樛留回答說:“不可以。晉國同時重用六卿而國家被瓜分,齊簡公同時重用田成子、闞止而簡公被殺,魏國同時重用犀首、張儀,而喪失了黃河以西的土地。現在您同時重用他們,他們當中勢力大的就建立他的私黨,勢力小的就會藉助外國的勢力。群臣中有在國內培植私黨,而對君王驕傲的,又有對外勾結敵國來侵佔國土的,那麼,君王的國家就危險了。”

紹績昧因喝醉酒睡覺而丟失了他的皮衣。宋國的君王說:“喝醉酒也足以使皮衣丟失掉嗎?”紹績昧回答說:“夏桀因酒醉而失去了天下,因而《尚書·康誥》說‘不要彝酒”;彝酒,就是經常喝酒。天子經常喝酒,就會失去天下;普通百姓經常喝酒,就會丟掉性命。”

【原文】

有獻不死之葯於荊王①者,謁②者操之以入。中射之士問曰:“可食乎?”曰:“可。”因奪而食之。王大怒,使人殺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說④王曰:“臣問謁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無罪,而罪在謁者也。且客獻不死之葯,臣食之而王殺臣,是死葯也,是客欺王也。夫殺無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也,不如釋臣。”王乃不殺。

【註釋】

①荊王:楚王,當是楚頃襄王。②謁者:朝廷里主管通報傳達的官吏。③中射之士:君主身邊的侍衛。④說(shì):遊說,勸說。

【譯文】

有個人獻長生不死的葯給楚頃襄王,傳達官拿着葯走進宮廷,楚王的一個侍衛問道:“可以吃嗎?”傳達官答道:“可以。”侍衛奪過葯便吃了。楚王大怒,命人把他殺掉。侍衛託人勸說楚王:“我問傳達官這葯能不能吃,他說‘可以吃’,所以我才吃的,這樣我是沒有罪的,有罪的是傳達官。再說來人獻的是長生不死葯,我吃了它,大王卻殺了我,那就證明這葯是致人於死的,這是獻葯人在欺騙大王啊。殺死無罪的大臣,來表明別人欺騙了大王,還不如釋放我。”楚王於是就沒殺他。

【原文】

魯穆公使眾公子或宦於晉①,或宦於荊。犁鉏②曰:“假人于越而救溺子③,越人雖善游,子必不生矣。失火而取水於海,海水雖多,火必不滅矣,遠水不救近火也。今晉與荊雖強,而齊近,魯患其不救乎!”

嚴遂不善周君④,患之。馮沮⑤曰:“嚴遂相,而韓傀⑥貴於君。不如行賊⑦於韓傀,則君必以為嚴氏也。”

張譴相韓⑧,病將死。公乘無正懷三十金⑨而問其疾。居一月,公自問張譴曰:“若子死,將誰使代子?”答曰:“無正重法而畏上,雖然,不如公子食我⑩之得民也。”張譴死,因相公乘無正。

【註釋】

①魯:諸侯國名,今山東南部和河南,江蘇的一部。魯穆公:戰國時魯國國君,名顯。公子:當時稱國君的兒子中太以外的人為公子。②犁鉏(jū),也寫作黎居,人名,曾在齊國為官。③假:借。假人于越:從越國借人。④嚴遂:戰國時韓哀侯的大臣,亦稱嚴仲子,后弒韓哀侯。周:西周,韓國西部的一個小諸侯國。⑤馮沮(jū),也寫作馮居,西周大臣。⑥韓傀;也寫作韓廆(wěi),韓哀侯的相。⑦行賊:行刺。⑧張譴:人名,生平不詳。韓:諸侯國名,今山西東南部,河南中部、西部。⑨公乘無正:人名,生平不詳。公乘本是官名,主管戰車,后變為複姓。金:古代重量單位,也稱“鎰”,一鎰二十兩。⑩公子食我:韓國宗室貴族。

【譯文】

魯穆公派自己的兒子們有的到晉國去做官,有的到楚國去做官。犁鉏說:“請越國人來救落水的孩子,越人雖然善於游泳,落水的小孩也一定會淹死。失火了,取海水來滅火,雖然海水很多,但火一定不能撲滅,這是因為遠水救不了近火。現在晉國和楚國雖然很強大,而齊國離魯國近,魯國的災禍恐怕是晉國和楚國救不了的吧!”

韓哀侯的大臣嚴遂和西周的國君不和,西周君擔心這件事會對自己不利。馮沮對西周君說:“嚴遂想要任韓國的相,而現在的相韓傀卻被韓哀侯器重。不如暗中把韓傀刺殺了,那麼韓國國君一定會以為是嚴遂乾的。”

張譴做韓國的相,快要病死了。公乘無正拿着三十金黃金去看望他的病情。過了一個月,韓君問張譴說:“如果您死了,將讓誰接替您呢?”張譴回答說:“公乘無正重視法治而敬畏大王,雖然如此,卻不如公子食我那樣得人心。”張譴死後,韓君於是任公乘無正為相。

【原文】

魯人身善織屨①,妻善織縞②,而欲徙于越。或謂之曰:“子必窮矣。”魯人曰:“何也?”曰:“屨為履之也,而越人跣行③;縞為冠之也,而越人被發。以子之所長,游於不用之國,欲使無窮,其可得乎?”

陳軫貴於魏王④,惠子曰:“必善事左右。夫楊,橫樹之即生,倒樹之即生,折而樹之又生。然使十人樹之而一人拔之,則毋生楊矣。至以十人之眾,樹易生之物,而不勝一人者,何也?樹之難而去之易也。子雖工自樹於王⑤,而欲去子者眾,子必危矣。”

【註釋】

①屨(jǜ):草鞋或麻鞋:②縞:生絹,可以制帽。③跣(xiǎn)行:光着腳走路。④陳軫(zhěn):戰國時人。縱橫家。魏王:指魏惠王。⑤工:長於,善於。

【譯文】

魯國有一個人,自己善於編草鞋麻鞋,他的妻子善於織生絹,他想搬到越國去住。有人對他說:“你到越國去肯定會窮困的。”這個魯國人說:“為什麼呢?”那個人說:“鞋子是用來穿的,而越國的人光着腳走路;生絹是用來做帽子的,可是越國的人都披着長發,不戴帽子。憑藉你們擅長的技能,遷移到用不着它的國家去,想不受窮困,那怎麼可能呢?”

陳軫受到魏惠王的器重。惠施對陳軫說:“您一定要好好巴結君王身邊的人。一棵楊樹,橫過來種能活,倒着種也能活,折斷了種還能活。但是如果讓十個人來種,而一個人拔,那楊樹也就種不活了。十個人的眾多力量,去種這容易成活的楊樹,卻抵不住一個人的拔,是什麼原因呢?這是因為種樹艱難而拔樹容易啊。你雖然善於在君王面前樹立自己的形象,但如杲想要除掉你的人太多,您肯定就危險了。”

【原文】

楊子①過於宋東之逆旅,有妾二人,其惡者貴,美者賤。楊子問其故,逆旅之父②答曰:“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楊子謂弟子曰:“行賢而去自賢之心,焉往而不美?”

衛人嫁其子而教之曰:“必私積聚。為人婦而出,常也;其成居,幸也。”其子因私積聚,其姑以為多私而出之。其子所以反者,倍其所以嫁。其父不自罪於教子非也,而自知③其益富。今人臣之處官者,皆是類也。

【註釋】

①楊子:即楊朱,主張“忠生重己”,道家人物。②父(fǔ):老年人。③知:通“智”。

【譯文】

楊朱經過宋國東邊的一個旅店。店主人有兩個小老婆,那長得醜陋的地位高,長得漂亮的地位低。楊朱問其中的原因,店主人回答說:“那個長得漂亮的自己認為漂亮,我不覺得她漂亮;那個長得醜陋的自己覺得醜陋,我不覺得她醜陋。”楊朱對學生們說:“做賢德的事而捨棄自認為賢德的心,到哪裏會不受到讚美呢?”

—個衛國人嫁女兒時教女兒說:“一定要私下積攢財物。做別人妻子而被休回娘家,是常有的事;能終生在一起,是僥倖的事。”他的女兒因此私自積聚財物,她的婆婆因為她多積私財而把她休回了娘家。他的女兒帶回的財物,是她陪嫁財物的兩倍。這個當父親的不怪罪自己教育女兒的方法錯誤,反而自以為這樣增加自己的財富是聰明的。現在那些做官的臣子們,都是這一類人。

說林下【原文】

伯樂教二人相踶馬①,相與之簡子廄觀馬。一人舉踶馬。其一人從后而循之,三撫其尻而馬不踶。此自以為失相。其一人曰:“子非失相也。此其為馬也,蹊肩而腫膝②。夫踶馬也者,舉后而任前,腫膝不可任也,故后不舉。子巧於相踶馬,而拙於任腫膝③。”夫事有所必歸,而以有所腫膝而不任,智者之所獨知也。惠子曰:“置猿於柙中,則與豚同。”故勢不便,非所以逞能也。

【註釋】

①伯樂:是春秋時秦穆公的臣子,善於相馬。但此文的伯樂指春秋末趙簡子的臣子王良,因為他也善於相馬,所以號伯樂。踶(dì):踢。②踒(wō):腿腳跌傷。③任:“在”字之誤。“在”是觀察的意思。

【譯文】

伯樂教兩個人鑒定踢人的馬,和他們一起來到趙簡子的馬棚來看馬。一個人挑選出一匹踢人的馬。那另一個人在後面來回跟着它,多次撫摸它的屁股而這匹馬卻不踢人。這個挑選馬的人自以為看錯了。那另一個人說:“您並不是看錯了。這一匹作為馬來看,前腿跌傷而膝部腫大。那踢人的馬,抬起後腿就得把身體的重量壓到前腿上.而這匹馬那腫大的膝部不能承擔體重,所以後腿不能抬起來。您善於識別踢人的馬,但不善於察看它那腫大的膝部。”事情都有一定的歸宿,而因為有了腫大的膝部才不能承擔體重的道理,只有聰明的人才知道。惠施說:“把猿關在木籠子裏,就和小豬一樣了。”所以形勢不利,就沒有辦法來表現才能了。

【原文】

衛將軍文子見曾子①,曾子不起而延於坐席②,正身於奧。文子謂其御曰:“曾子,愚人也哉!以我為君子也,君子安可毋敬也?以我為暴人也,暴人安可侮也?曾子不僇③,命也。”

【註釋】

①衛將軍文子:即公孫彌牟,衛靈公的孫子,曾任衛國將軍,死後的謚號為“文子”,所以稱“衛將軍文子”。曾子:曾參,孔子的學生。②延:引導。③僇:通“戮”。

【譯文】

衛國的將軍文子去見曾子,曾子沒有站起來而只是叫他到坐席上就座,自己卻端正了身體坐在正室西南角的尊位上。過後文子對自己的車夫說:“曾子,真是個蠢人啊!他如果把我當作君子,對君子怎麼可以不尊敬呢?他如果把我當作是殘暴的人,對殘暴的人怎麼可以侮辱呢?曾子不被殺掉,是靠了他的命運吧。”

【原文】

鳥有翢翢者①,重首而屈尾②,將欲飲於河,則必顛,乃銜其羽而飲之。人之所有飲不足者,不可不索其羽也。

【註釋】

①翮(zhōu)翮:鳥名。②屈(jué):短。

【譯文】

鳥中有一種叫做翢翢的,頭部沉重而尾巴短小,如果要到河邊喝水,就一定會跌倒,於是它就得靠另一隻翢翢銜着它的羽毛來讓它喝水。人們之中有想“喝水”而能力又不夠的,不能不索取“翢翢的羽毛”來讓同伴“銜着”啊。

【原文】

桓公問管仲:“富有涯乎?”答曰:“水之以涯①,其無水者也;富之以涯,其富已足者也。人不能自止於足而亡,其富之涯乎!”

【註釋】

①以:猶“有”。

【譯文】

齊桓公問管仲:“富裕有邊際嗎?”管仲回答說:“水有邊際,是因為存在着那沒有水的地方;富裕有邊際,是因為那財富已經使人感到滿足了。人不能把自己控制在知足的境地而直到死亡,那死亡就是富裕的邊際了吧!”

【原文】

荊令公子將伐陳①。丈人送之.曰:“晉強,不可不慎也。”公子曰:“丈人奚憂?吾為丈人破晉。”丈人曰:“可。吾方廬陳南門之外。”公子曰:“是何也?”曰:“我笑勾踐也。為人之如是其易也,己獨何為密密十年難乎②?”

【註釋】

①將(jiàng):率領。②密密:同“黽勉”。

【譯文】

楚國命令公子率領軍隊去攻打陳國。有個老人送他,說:“晉國強大,一定會援救陳國,不可以不當心啊。”公子說:“您老人家何必擔憂呢?我給您攻破晉國,讓您看看我的厲害。”老人說:“行。我正在陳國都城的南門外造一座小房子。”公子說:“這是什麼意思呢?”老人說:“我這是譏笑勾踐啊。為人處事既然像你所說的這樣容易,他自己為什麼偏偏要勤奮努力地經歷了十年的艱難呢?”

【原文】

堯以天下讓許由①,許由逃之,舍於家人②,家人藏其皮冠。夫棄天下而家人藏其皮冠,是不知許由者也。

【註釋】①許由:古代隱士。②家人:百姓。

【譯文】堯把天下讓給許由,許由逃避他,住在一個老百姓家中,這百姓連忙把自己的皮帽藏起來。許由連君位都拋棄了,而這百姓卻把自己的皮帽藏起來怕他偷走,這是因為不了解許由這個人啊。

【原文】

蟲有虺者①,一身兩口,爭食相齕也。遂相殺,因自殺。人臣之爭事而亡其國者,皆虺類也。

【註釋】

①蟲:古代對動物的泛稱。虺(huǐ):古代傳說中一種生有多個頭的毒蛇。

【譯文】

動物當中有一種叫虺的,一個身體兩張嘴,因為爭奪食物而相咬。於是兩張嘴就互相殘殺,便把自己殺死了。臣子互相爭權奪利而使自己的國家滅亡的,都是虺一類的東西啊。

【原文】

有與悍者鄰,欲賣宅而避之。人曰:“是其貫將滿也,子姑待之。”答曰:“吾恐其以我滿貫也。”遂去之。故曰:“物之幾者①,非所靡也②。”

【註釋】

①幾:危險。②靡:緩。

【譯文】

有一個人和凶暴的人做鄰居,想賣掉自己的住宅來避開他。有人說:“這個凶暴的人就要惡貫滿盈了,你姑且等他一下吧。”這個想賣掉房子的人回答說:“我怕他拿我來鑄成他的惡貫滿盈啊。”於是就離開了那個凶暴的人。所以說:“對於危險的事情,是不可以拖拉的。”

【原文】

孔子謂弟子曰:“孰能導子西之釣名也①?”子貢曰②:“賜也能。”乃導之,不復疑也。孔子曰:“寬哉,不被於利!絜哉③,民性有恆!曲為曲,直為直。”孔子曰:“子西不免。”白公之難,子西死焉。故曰:“直於行者曲於欲。”

【註釋】

①子西:即公子申,楚平王之長庶子,昭王之庶兄,他在昭王、惠王時任令尹。

②子貢:春秋時衛國人,姓端木,名賜,字子貢,孔丘的門徒,善於辯論。

③絜:通“潔”。

【譯文】

孔子對學生們說:“誰能勸阻子西的沽名釣譽呢?”子貢說:“我端木賜能夠。”於是子貢去開導子西,子西不再迷惑於沽名釣譽了。孔子說:“不被名利所蒙蔽,這胸懷是多麼寬廣啊!人的性情中有了持久不變的道德觀念和行為準則,這品德是多麼純潔啊!但是邪僻不正的總是邪僻不正,正直無私的總是正直無私。”孔子又說:“子西免不了要遭殃。”白公勝發難作亂的時候,子西果然死在白公勝手裏。所以說:“在口頭上正直無私的人在慾望方面還是邪僻不正的。”

【原文】

知伯將伐仇由而道難不通,乃鑄大鐘遺仇由之君①。仇由之君大說②,除道將內之③。赤章曼枝曰:“不可!此小之所以事大也,而今也大以來,卒必隨之,不可內也。”仇由之君不聽,遂內之。赤章曼枝因斷轂而驅,至於齊,七月而仇由亡矣。

【註釋】

①遺(wèi):贈送。②說(yuè):通“悅”。③內:通“納”。

【譯文】

智伯將要攻打仇由國,但道路艱險不好通行,於是就鑄造了一隻大鐘贈送給仇由國的君主。仇由國的君主非常高興,便修通道路準備接受它。大臣赤章曼枝說:“不行!這贈送大鐘的事是小國用來侍奉大國的辦法,而現在大國拿了大鐘前來送給我們,它的軍隊一定會隨着大鐘而來,所以這大鐘是不可以接受的啊。”仇由國的君主不聽他的話,就接受了大鐘。赤章曼枝便把車轂截短了趕路,來到了齊國,七個月後仇由國便滅亡了。

【原文】

韓、趙相與為難。韓子索兵於魏,曰:“願借師以伐趙。”魏文侯曰:“寡人與趙兄弟,不可以從。”趙又索兵攻韓,文侯曰:“寡人與韓兄弟,不敢從。”二國不得兵,怒而反①。已乃知文侯以構於己②,乃皆朝魏。

【註釋】

①反:通“返”。②構:通“講”,和。

【譯文】

韓國、趙國互相作對。韓國的國君向魏國的國君借兵,說:“希望能借用您的軍隊去攻打趙國。”魏文侯說:“我和趙國的國君是兄弟,不能從命。”趙國的國君也來向魏國的國君借兵去攻打韓國,魏文侯說:“我和韓國的國君是兄弟,不敢從命。”韓、趙兩國都沒有借到兵,憤怒地回去了。後來他們才知道魏文侯是用這種方法來使他們兩國和解的,於是就都去朝拜魏國的國君。

【原文】

鄭人有一子,將宦,謂其家曰:“必築壞牆。是不善①,人將竊。”其巷人亦云。不時築,而人果竊之。以其子為智,以巷人告者為盜。

【註釋】

①善:通“繕”。

【譯文】

鄭國某人有個兒子,將要去做官的時候,對他家裏的人說:“一定要把這壞了的牆砌好。這牆不修好,別人將要來偷竊。”他同巷的鄰居也這麼說。但他家沒有及時修築,而別人果然來偷了他們家的東西。這個鄭國人就認為他兒子是聰明的,而把告訴他要修牆的鄰居看作是賊。

十三、觀行①

【原文】

古之人目短於自見,故以鏡觀面;智短於自知,故以道正己。故鏡無見疵之罪,道無明過之怨。目失鏡,則無以正鬚眉;身失道,則無以知迷惑。西門豹之性急,故佩韋以緩己;董安於之心緩,故佩弦以自急。故以有餘補不足,以長續短之謂明主。

【註釋】

①觀行:考察人的行為。

【譯文】

古代的人因為眼睛缺少看見自己的能力,所以用鏡子來觀察面容;因為智慧缺少自知的能力,所以用社會法則來端正自己。所以鏡子沒有顯現瑕疵的罪過,法則沒有招來顯露過失的怨恨。眼睛失去鏡子,就沒有整飾眉毛和鬍鬚的方法;人離開法則,就沒有辦法來明辨是非。西門豹的性子急躁,所以佩戴熟皮帶以便提醒自己從容沉着;董安於的性情緩慢,所以他佩戴繃緊的弓弦,以便提醒自己應該明快敏捷。所以用有餘來補不足,以長來補短,這樣才能稱作明君。

【原文】

天下有信數①三:一曰智有所不能立,二曰力有所不能舉,三曰強有所不能勝。故雖有堯之智,而無眾人之助,大功不立;有烏獲之勁,而不得人助,不能自舉;有賁、育之強,而無法術,不得長生:故勢有不可得,事有不可成。故烏獲輕千鈞而重其身,非其身重於千鈞也,勢不便也:離朱易百步而難眉睫,非百步近而眉睫遠也,道不可也。故明主不窮烏獲以其不能自舉,不困離朱以其不能自見。因可勢,求易道,故用力寡而功名立。時有滿虛,事有利害,物有生死,人主為三者發喜怒之色,則金石之士離心焉。聖賢之術淺深矣。故明主觀人,不使人觀己。明於堯不能獨成,烏獲不能自舉,賁、育之不能自勝,以法術,則觀行之道畢矣。

【註釋】

①信數:必然的道理。

【譯文】

天下有三種必然的道理:一是智慧雖高也有辦不成的事,二是力氣雖大也有舉不起的東西,三是力量雖強也有勝不了的對手。所以即使有堯的智慧而沒有大家的幫助,也不能立大功;有烏獲那樣的力氣,如果沒有別人的幫助,也不能自己舉起自己;有孟賁、夏育的勇猛而沒有法術指導,也不能永遠取勝。所以客觀條件也有不能得到的時候,事情總有辦不成功的時候。烏獲認為千鈞的東西輕,自己的身體重,並不是他的身體比千鈞還重,而是客觀條件不方便。離朱輕易看到百步以外的毫髮尖端而難以看清自己的眉睫,不是因為百步近了而眉睫遠了,而是法則不允許。所以英明的君主不因為舉不起自己而困迫烏獲一類的人,不因為看不清自己的眉睫而使離朱一類的人難堪。憑藉可能成功的條件,尋求容易成功的法則,就會用很少力而成就功名。時運有盛有衰,事情有好有壞,萬物有生存有死亡,如果君主因為這三種客觀情況而流露出喜怒的臉色苛求臣下,那麼堅如金石的忠貞之士也會離心遠去。聖賢的法術是很深邃的。所以英明的君主“觀行”的原則是考察臣下,而不是讓人觀察自己。明白了堯不能獨自立下大功,烏獲不能舉起自身,孟賁、夏育不能離開法術而自己取勝的道理,用法術考察臣下,那麼觀行之道就具備了一用人【原文】

聞古之善用人者,必循天順人而明賞罰。循天,則用力寡而功立;順人,則刑罰省而令行;明賞罰,則伯夷①、盜跖不亂②。如此,則白黑分矣。治國之臣,效功於國以履位,見能於官以受職,儘力於權衡以任事。人臣皆宜其能,勝其官,輕其任,而莫懷餘力於心,莫負兼官之責於君。故內無伏怨之亂,外無馬服③之患。明君使事不相干,故莫訟;使士不兼官,故技長;使人不同功,故莫爭訟。爭訟止,技長立,則強弱不觳④力,冰炭不合形。天下莫得相傷,治之至也。

【註釋】

①伯夷:商末孤竹君的長子,不願繼承王位而去了周國,周王攻打商,伯夷不吃周國的糧食而死。本文引用伯夷是指叛國出逃的人。

②盜跖(zhí):春秋戰國時的人民起義領袖。盜,是對人的蔑稱,統治者稱跖為盜跖。

③馬服:指趙奢的獨生子趙括,紙上談兵,導致長平之敗。

④觳(jué):同“角”,較量,角斗。

【譯文】

聽說古代善於用人的人,一定是遵循法度,順應民心並且賞罰分明。遵循法度,那麼不費很大的力就能辦好事情;順應民心,那麼減免刑罰卻能使禁令通行;獎罰分明,就不會有伯夷、盜跖的叛亂一如果是這樣的話,是非黑白就清楚了。管理國家事務的大臣,對國家應效力,履行自己的職責,看見有才能的官,就授予他權力和職位,儘力考慮來處理事務一臣子們都發揮自己的才能,勝任自己的官位,把自己的權力看輕,並且心中不考慮保留,對君主要不辜負當官的責任。這樣,在國內不會有隱藏怨恨的動亂,對外不會有像趙括那樣的禍患。聖明的君主使每一件事情分開,不互相干涉,因此不會有是非爭論;使士兵不當官,因而他們的技藝增長;使百姓發揮不同的作用,因而不會有爭鬥。爭鬥辯論沒有了,技藝長處發揮了,那麼強弱不去比較角斗,冰和炭不放在一起。這樣,天下的國家都不能侵犯,這是治理國家的最高境界了。

【原文】

釋法術而任心治,堯不能正一國;去規矩而妄意度,奚仲①不能成一輪;廢尺寸而差②短長,王爾不能半中③。使中主守法術,拙匠守規矩尺寸,則萬不失矣。君人者能去賢巧之所不能,守中拙之所萬不失,則人力盡而功名立。

【註釋】

①奚仲:傳說中車的創造者。

②差:區別。

③中:符合。

【譯文】

如果忽略了法度的辦法而用仁義之心去治理國家,堯就不能使國家強大;摒棄原則和尺子去胡亂猜測,奚仲就不能完成車的一個輪子;不顧尺寸長短的差別,王爾就連一半也不符合。假使符合規矩、遵守法度,笨拙的工匠拿着圓規、直尺,按照尺寸長短,那麼製作東西的時候也就不會有偏差了。一國之君能夠捨棄賢巧的儒生所不能捨棄的,符合法度而不出偏差,那麼人民只要努力就能成就功名了。

【原文】

明主立可為之賞,設可避之罰。故賢者勸賞①而不見子胥②之禍,不肖者少罪而不見傴剖背,盲者處平而不遇深谿③,遇者守靜而不陷險危。如此,則上下之恩結矣。古之人曰:“其心難知,喜怒難中也。”故以表④示目,以鼓語耳,以法教心。君人者釋三易之數⑤,而行一難知之心⑥,如此,則怒積於上而怨積於下。以積怒而御⑦積怨,則兩危矣。明主之表易見,故約立:其教易知,故言用;其法易為,故令行。三者立而上無私心,則下得循法而治,望表而動,隨繩而斫,因攢⑧而縫。如此,則上無私威之毒.而下無愚拙之誅。故上君明而少怒,下盡忠而少罪。

【註釋】

①勸賞:被獎賞所鼓勵。

②子胥:伍子胥,春秋時楚國人,父親被楚國人殺死後,逃到吳國,後任大夫。他勸吳王夫差拒絕越國求和,並停止伐齊。吳王后賜劍命其自殺。

③豁:“溪”的異體字。

④表:標誌。

⑤三易之數:指上文“以表示目,以鼓語耳,以法教心”。數,道理。

⑥一難知之心:指上文中“其心難妻口”。

⑦御:管理、治理。

⑧攢:同“剪”,裁剪。

【譯文】

聖明的君主設立獎賞制度,設立可避免的懲罰。因而有才能的人被獎賞所鼓勵,就不會出現伍子胥那樣的災禍;不守法紀的人被定罪,就不會被彎曲脊背並剖開,盲人生活在平坦的地方不會遇到深溪;遇到危急的人保持平靜就不會有身陷危險的境地一這樣。從君主到百姓上上下下都有恩遇丁一古時候的人說:“別人的心裏想什麼難以知道,歡喜和憤怒也難以捉摸。”所以,使用標誌讓人看到,用鼓聲讓人聽見,以法度教導思想,統領人民的君主忽視這三個簡單易行的道理,處理事務時常不想人明白心裏的意圖,這樣,對上,會使國家官員怒氣積聚;對下,也會使百姓心裏埋怨很深,讓心中有憤怒的官員去管理心裏有怨氣的百姓,那麼兩者都有危難了。聖明君主的行為容易讓人明白,所以可制定章法;他的想法容易讓人知道,所以可以用語言表達;他的法度容易達到,所以可以推行命令。這三者實施了,對官員沒有自私偏袒,管理百姓能夠依循法律,看到命令文書而行動,隨着繩子的長短削剪,因循布匹的裁剪去縫補。這樣君主不會有因私心而發怒的狠毒,臣民不因愚昧拙劣而被刑罰。所以君主賢明而少有憤怒,臣民儘力效忠而少懲罰。

【原文】

夫人主不塞隙穴而勞力於赭堊①,暴雨疾風必壞。不去眉睫之禍而慕賁、育②之死,不謹蕭牆③之患而固金城於遠境,不用近賢之謀而外結萬乘之交於千里,飄風④一旦起,則賁、育不及救,而外交不及至,禍莫大於此。當今之世,為人主忠計者,必無使燕王說魯人,無使近世慕賢於古,無思越人以救中國溺者。如此,則上下親,內功立.外名成。

【註釋】

①赭(zhě)堊:指塗料。

②賁、育:戰國時勇士,孟賁、夏育,舌泛指勇士。

③蕭牆:門異。

④飄風:政治風雲。

【譯文】

屋子有縫隙,主人不去修補,卻用赭堊去塗刷,遇到暴風雨,一定會被損壞。不處理迫在眉睫的災禍,卻想像孟賁、夏育那英勇而死;不謹慎地對待門屏的問題,卻在遠遠的邊境上修固城牆;不採用附近賢人的謀略,卻結交千里之外的大國,一旦政治風雲突變,即使是孟賁、夏育那樣的勇士也來不及救護了,對外結交的強國來不及趕到解救,災禍就不會有比這更嚴重的了。現今世界,對自己的國君忠心獻計的人,一定不能像燕王取悅魯國人那佯,不應不採用現在賢才而去仰慕古代的偉人,不應希望越國人來拯救國內的溺水者。這樣,君臣上下關係密切,對內可建立功業,對外可以名揚天下。

內儲說上①七術②

【原文】

主之所用也七術,所察也六微③。

七術:一曰眾端參觀④,二曰必罰明威⑤,三曰信賞盡能⑥,四曰一聽責下⑦,五曰疑詔詭使⑧,六曰挾知而問⑨;七曰倒言反事⑩。此七者,主之所用也⑩。

【註釋】

①內儲說上:儲說即積累傳說故事。《韓非子》一書在“儲說”里積累了大量的民間故事與歷史傳說,因篇幅太大,分為內儲說,外儲說兩大類。內儲說分上、下兩大部分,外儲說又分左上、左下、右上、右下四部分。每篇先提出觀點,叫“經”;后舉出樞關傳說故事說明,稱“說”。內儲說,外儲說在體例上都是經文集中在前,說文集中在後,為閱讀方便,本書把“經”和相應的“說”放在一起。②七術:七種統治方法。③微:隱微。六微:六種隱微的情形。④眾端參觀:從許多方面參照驗證臣下的言行。⑤必罰明威:對犯罪的臣子堅決嚴懲以顯示君主的威嚴。⑥信賞盡能:兌現對有功臣子的賞賜,使臣下竭盡才能。⑦一聽責下:逐一聽取臣子們的言論,督責他們的行動。⑧疑詔詭使:傳出可疑的詔令,使用詭詐的手段。⑨挾知而問:拿已經知道的事情去問大臣。⑩倒言反事:故意說與本意相反的話,做與實情相違的事。(11)這“七術”之中,“眾端參觀”“一聽責下”是君主了解情況的做法;“必罰明威”“信賞盡能”講賞罰制度;其餘三者是測試臣下忠誠與否的策略。

【譯文】

君王用來控制臣子的方法有七種,稱為七術;君王需要明察的隱微情況有六種,稱為六微。七術:一是從許多方面參照、驗證臣子的言行;二是對犯罪的人必須嚴懲以顯示君王的威嚴;三是對盡心儘力的臣子一定兌現獎賞鼓勵臣子們各盡所能;四是逐一聽取臣子的意見,督責他們的行為;五是故意傳出可疑的詔令,詭詐地驅使臣子;六是掌握了事實反而明知故問;七是故意說反話,做錯事來試探臣子。這七種方法,是君王治理臣子時必須要使用的。

【原文】

魯哀公①問於孔子曰:“鄙諺曰:‘莫眾而迷。’今寡人舉事,與群臣慮之,而國愈亂,其故何也?”孔子對曰:“明主之問臣,一人知之,一人不知也。如是者,明主在上,群臣直議於下。今群臣無不一辭同軌②乎季孫者,舉魯國盡化為一,君雖問境內之人,猶不免於亂也。”

一曰:晏子聘魯③,哀公問曰:“語曰‘莫三人而迷。’今寡人與一國慮之,魯不免於亂,何也?”晏子曰:“古之所謂‘莫三人而迷’者,一人失之,二人得之,三人足以為眾矣,故曰‘莫三人而迷’。今魯國之群臣以千百數,一言④於季氏之私,人數非不眾,所言者一人也,安得三哉?”

【註釋】

①魯哀公:名蔣,春秋末期魯國國君。②軌:車轍。一辭同軌:用同一口徑講話。③晏子:即晏嬰,字平仲,春秋末期齊國的名相。魯哀公在位時晏子已死,此處應記載有誤。聘:國事訪問。④一:統一。一言:統一口徑。異口同聲。

【譯文】

魯哀公向孔子請教說:“民間的諺語說:‘不與眾人商量就會迷惑。’現在我處理國家政事,都與群臣商議,而國家起越來越亂,這是什麼原因呢?”孔子回答說:“賢明的君主拿國家政事詢問臣下,總是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像這樣,英明的君主在上面聽取意見,群臣在下面直率地議論。現在群臣說話沒有一個不與季孫氏同一口徑,整個魯國就像變成一個人一樣,您即使詢問國境內所有的人,也還是不能避免混亂啊。”

這個故事的另一種說法是:晏嬰到魯國進行國事訪問,魯哀公問他說:“俗話說:‘處理事情不與三個人商議就會感到迷惑。’現在我與一國的人商議,魯國仍不能避免混亂,這是什麼原因呢?”晏子說:“古代所說的‘處理事情不與三個人商議就會感到迷惑’,是說在處理事情上一個人失策,兩個人得當,三個人就可以形成正確的多數,所以說‘處理事情不與三個人商議就會迷惑’。現在魯國的臣子有成百上千,但他們都統一口徑為季孫氏的私利說話,所以人數不是不多,但說話的只有一個人,哪裏算得上三個人呢?”

【原文】

齊人有謂齊王曰:“河伯①,大神也。王何不試與之遇乎?臣請使王遇之。”乃為壇場大水之上,而與王立之焉。有間,大魚動,因曰:“此河伯。”

張儀②欲以秦、韓與魏之勢伐齊、荊,而惠施欲以齊、荊偃兵③。二人爭之。群臣左右皆為張子言,而以攻齊、荊為利,而莫④為惠子言。王果聽張子,而以惠子言為不可。攻齊、荊事已定,惠子入見。王言曰:“先生毋言矣!攻齊、荊之事果利矣,一國盡以為然。”惠子因說:“不可不察也。夫齊、荊之事也誠利,一國盡以為利,是何智者之眾也?攻齊、荊之事誠不利,一國盡以為利,何愚者之眾也?凡謀者,疑也。疑也者,誠疑,以為可者半,以為不可者半。今一國盡以為可,是王亡半也。劫主者固亡其半者也。⑤”

【註釋】

①河伯:傳說中黃河河神。②張儀:戰國時魏人,縱橫家中連橫的代表人物,曾任秦惠王相,後任魏相。③偃兵:罷兵不戰。④劫主者:挾持、左右君主的人。亡其半:無其半,使那一半持反對意見的人喪失掉。

【譯文】

有一個齊國人對齊王說:“河伯,是一位大神,君王為什麼不試着與他相會呢?請允許我使您會見他。”於是在黃河邊上修築起祭神的土壇和廣場,那人與齊王一起站在祭壇上。過了一會兒,看到有條大魚在水中遊動,那人就說:“這就是河伯。”

張儀想憑藉秦國、韓國和魏國的勢力攻打齊國、楚國,而惠施想和齊國、楚國息兵停戰。兩人爭辯這件事。群臣及左右侍從都替張儀說話,認為攻打齊國、楚國有利,而沒有人替惠施說話。魏惠王果然聽信張儀的,而認為惠施的意見不可行。攻打齊國、楚國的事情已經確定了,惠施進見魏王。魏王說:“您不要再說了!攻打齊國、楚國的事確實有利,全國人都認為這樣是對的。”惠施於是勸說道:“不能不仔細考察啊。攻打齊國、楚國如果確實能得到好處,全國人都認為有利,為什麼聰明的人這樣多?攻打齊國、楚國確實不能得到好處,全國人都認一為有利,為什麼愚蠢的人這樣多?之所以要商議一件事,是因為有疑難。有疑難的事,確實是令人疑惑,認為可行的有一半,認為不可行的有一半。現在全國人都認為可行,這說明大王喪失了另一半人的意見。左右君主的人本來就是使大王喪失另一半人意見的人。”

【原文】

江乙①為魏王使荊,謂荊王曰:“臣入王之境內,聞王之國俗曰:‘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惡。’誠有之乎?”王曰:“有之。”“然則若白公之亂,得庶無危乎?誠得如此,臣免死罪矣。”

衛嗣君②重如耳③,愛世姬④,而恐其皆因其愛重以壅己也,乃貴薄疑⑤以敵如耳,尊魏姬⑥以耦世姬,曰:“以是相參也。”嗣君知欲無壅,而未得其術也。夫不使賤議貴,下必坐⑦上,而必待勢重之鈞⑧也,而後敢相議,則是益樹壅塞之臣也。嗣君之壅乃始。

【註釋】

①江乙:戰國時魏國人,後為楚國大臣。②衛嗣君:即衛嗣公,戰國時衛國君主。③如耳:戰國時魏國人,曾為衛國大臣。④世姬:衛嗣君寵愛的妃子。⑤薄疑:戰國時趙國人,曾為衛國大臣。⑥魏姬:衛嗣君的妃子。耦(ǒu):並列,【譯文】江乙作為魏王的使者來到楚國,他對楚王說:“我進入大王的國境內,聽到大王國內的風俗是說:‘君子不隱瞞別人的優點,也不談論別人的缺點。’確實有這樣的風俗嗎?”楚王說:“確實有。”江乙說:“如果這樣,那麼像白公勝發動政變的事便無人揭發,不是很危險嗎?如果確實是這樣,臣子們都可以免除死罪了。”

衛嗣公重用如耳,寵愛世姬,但又擔心兩人倚仗受到的重用和寵愛而蒙蔽自己,於是就提高薄疑的地位來與如耳匹敵,用寵愛魏姬來與世姬抗衡,說:“我用這種辦法使他們相互牽制。”衛嗣公雖然知道要使自己不受蒙蔽,但沒有掌握好的方法。如果不使卑賤的人議論尊貴的人,不使隱瞞上級官吏的罪行的人肯定與上級同罪連坐,而一定要等他們權勢相等才敢相互議論,那麼這是更多地培植欺瞞君主的臣子了。衛嗣公的被蒙蔽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原文】

夫矢來有鄉①,則積鐵以備一鄉;矢來無鄉,則為鐵室以盡備之。備之則體不傷。故彼以盡備之不傷,此②以盡敵之無奸也。

龐恭與太子質於邯鄲③,謂魏王曰:“今一人言市④有虎,王信之乎?”曰:“不信。”“二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曰:“不信。”“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龐恭曰:“夫市之無虎也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今邯鄲之去魏也遠於市,議臣者過於三人,願王察之。”龐恭從邯鄲反,竟不得見。

【註釋】

①鄉(鄉):通“向”(嚮)。②此:指君主。③龐恭:人名,生平不詳。質:抵押,這裏指充當人質。邯鄲:趙國都城,今河北邯鄲市西南。④市:集市。

【譯文】

箭射來假如有一定的方向,那就堆一個鐵牆來防備這個方向;箭射來沒有一定的方向,那就製造一個鐵屋從各個方向來防備它。有了防備身體就不受傷害。所以那防箭的人靠全面防備就不傷身體,君主全面地防備臣子,就不會出現奸臣。

龐恭與魏國太子一起去邯鄲作人質,龐恭對魏王說:“現在有一個人說集市上有老虎,大王您相信嗎?”魏王說:“不相信。”龐恭說:“那麼有兩個人說集市上有老虎,大王您相信嗎?”魏王說:“仍不相信。”龐恭說:“那麼有三個人說集市上有老虎,大王您相信嗎?”魏王說:“那我就相信了。”龐恭說:“集市上沒有老虎是明擺着的,可是有三個人說有就變成真有老虎了。現在邯鄲離魏國比集市要遠得多,說我壞話的人又不止三個人,希望大王仔細考察他們的話。”但龐恭從邯鄲回國,最終還是沒能見到魏王。

【原文】

殷之法,刑棄灰於街者。子貢以為重,問之仲尼。仲尼曰:“知治之道也。夫棄灰於街必掩人,掩人,人必怒,怒則斗,斗必三族相殘也。此殘三族之道也,雖刑之可也。且夫重罰者,人之所惡也;而無棄灰,人之所易也。使人行之所易,而無離所惡①,此治之道。”

一曰:殷之法,棄灰於公道者斷其手。子貢曰:“棄灰之罪輕,斷手之罰重,古人何太毅②也?”曰:“無棄灰,所易也;斷手,所惡也。行所易,不關所惡③,古人以為易,故行之。”

【註釋】

①離:通“罹”,遭受。②毅:嚴酷。③關:陷入,觸犯。

【譯文】

殷商的法律規定,對在大路上倒灰的人要處以刑罰。子貢認為這種刑法太重了,向孔子問這件事。孔子說:“這是懂得治國的辦法啊。把灰土倒在街上,一定會因塵土飛揚而撲面迷眼,撲面迷眼,人就一定會生氣,生氣就會爭鬥,爭鬥一定導致眾多的家庭互相殘殺。倒灰土在路上導致眾多的家庭互相殘殺,所以對這種行為處以刑罰是可以的。何況嚴重的懲罰,是人們所厭惡的;而不往路上倒灰土,是人們容易做到的。讓人們去做容易做到的,而不去陷入所厭惡的酷刑,這就是治國的方法。”

這個故事的另一種說法是:殷商的法令規定,把灰燼倒在大路上的人,要砍掉他的手。子貢說:“倒灰的罪行很輕,砍掉手的刑罰太重了,古代的人為什麼這樣殘酷呢?”孔子說:“不在大路上倒灰燼,是容易做到的,砍斷手,是人們厭惡的。做所容易做到的事,而可以不觸犯厭惡的酷刑,在古人看來是很容易的,所以實行它。”

【原文】

魯人燒積澤①。天北風,火南倚②,恐燒國③。哀公懼,自將眾趣救火④。左右無人,盡逐獸而火不救,乃召問仲尼。仲尼曰:“夫逐獸者樂而無罰,救火者苦而無賞,此火之所以無救也。”哀公曰:“善。”仲尼曰:“事急,不及以賞;救火者盡賞之,則國不足以賞於人。請徒行罰。”哀公曰:“善。”於是仲尼乃下令曰,“不救火者,比降北之罪⑤;逐獸者,比入禁⑥之罪。”令下未遍而火已救矣。

【註釋】

①積澤:曰久而成的沼澤,此處似指一個大蘆盪。②倚:此處指延伸。③國:國都。④將:率領。趣(cù):通“促”,急忙。⑤比:比照。降北:投降敗逃。⑥入禁:擅入禁地。

【譯文】

魯國人放火燒一個大蘆盪。天颳起北風,火頭往南延伸,恐怕要燒到國都了。魯哀公懼怕,親自帶領人趕忙奔去救火。但他身邊沒有人,他帶來的人都去追趕野獸了而火勢未被制止。哀公於是把孔子召來詢問。孔子說:“追趕野獸的人快樂而且不受到處罰,救火的人辛苦而不受賞賜,這就是火勢控制不了的原因。”魯哀公說:“說得對。”孔子說:“事情緊急,來不及論功行賞;如果救火的人都給予賞賜,那麼國家的所有財富卻不夠賞賜。請只用刑罰。”魯哀公說:“好。”於是孔子就下令說:“不救火的,與打仗時投降敗逃的人一樣處罰;追趕野獸的,和擅自進人禁地的人一樣處罰。”命令下達還沒傳遍,火就被撲滅了。

【原文】

成歡謂齊王①曰:“王太仁,太不忍人。”王曰:“太仁,太不忍人,非善名邪?”②對曰:“此人臣之善也,非人主之所行也。夫人臣必仁而後可與謀,不忍人而後可近也;不仁則不可與謀,忍人則不可近也。”王曰:“然則寡人安所太仁?安不忍人?”對曰:“王太仁於薛公③,而太不忍於諸田④。太仁薛公,則大臣無重⑤;太不忍諸田,則父兄犯法。大臣無重,則兵弱於外;父兄犯法,則政亂於內。兵弱於外,政亂於內,此亡國之本也。”

【註釋】

①成歡:人名,生平不詳。齊王:當指齊滑王。②邪(yé):同“耶”。③薛公:指田嬰,齊國的相,滑王三年封於薛,稱薛公。④諸田:指男氏宗族,即齊王的宗族。⑤重:權勢。

【譯文】

成歡對齊王說:“您太仁慈,對人太不狠心了。”齊王說:“太仁慈,對人太不狠心,不是好名聲嗎?”成歡回答說:“這是做臣子的美好品德,而不是君主所奉行的道德標準。臣子一定要仁慈然後才可以和他謀划國家大事,對人不狠毒然後才可以和他接近;不仁慈就不可以和他商量事情,對人狠毒就不可與他接近。”齊王說:“那麼我什麼地方太仁慈?什麼地方對人不狠心呢?”成歡回答說:“您對薛公田嬰太仁慈,對田氏宗族太不狠心。對薛公太仁慈,大臣們就沒有權勢;對田氏宗族不狠心,大王的叔伯和兄弟就違法犯罪。大臣沒有權勢,就無法指揮調動軍隊;您本家的叔伯和兄弟違法犯罪,國家內政就會混亂。對外軍力削弱,國內政治混亂,這是亡國的本質表現啊。”

【原文】

魏惠王謂卜皮①曰:“子聞寡人之聲聞②亦何如焉?”對曰:“臣聞王之慈惠也。”王欣然喜曰:“然則功且安至?”對曰:“王之功至於亡。”王曰:“慈惠,行善也。行之而亡,何也?”卜皮對曰:“夫慈者不忍,而惠者好與③也。不忍則不誅有過,好予則不待有功而賞。有過不罪,無功受賞,雖亡,不亦可乎?”

【註釋】

①卜皮:人名,生平不詳。②聲聞:名聲,聲望。③好與:即下文的“好予”,喜歡施捨。

【譯文】

魏惠王對卜皮說:“你聽說我的名聲怎樣啊?”卜皮回答說:“我聽說大王仁慈、賢惠。”魏惠王聽了很高興,他說:“既然這樣,那我的功業會達到什麼樣的地步呢?”卜皮回答說:“大王的功業會導致亡國。”惠王說:“仁慈、多惠,是美好的德行。這樣做卻要導致亡國,是什麼原因呢?”卜皮說:“仁慈就不狠心,多惠就喜歡施捨。不狠心就不會嚴厲處罰犯罪的人,喜歡施捨就會不等到臣子立功而獎賞。有了罪過不被處罰,沒有功勞就受到賞賜,這樣的君主即使亡國,不也是應該的嗎?”

【原文】

吳起為魏武侯西河之守①。秦有小亭②臨境,吳起欲攻之。不去,則甚害田者;去之,則不足以征甲兵③。於是乃倚一車轅④於北門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南門之外者,賜之上田、上宅。”人莫之徙也,及有徙之者,遂賜之如今。俄又置一石赤菽於東門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於西門之外者,賜之如初。”人爭徙之。乃下令曰:“明曰且攻亭,有能先登者,仕之國大夫⑤,賜之上田、上宅。”人爭趨之。於是攻亭,一朝而拔之⑥。

【註釋】

①西河:黃河以西的地區,今陝西省洛水以東。②亭:在邊境上的一種建築,供偵察之用。③甲兵:指軍隊。不足以征甲兵:不值得徵集軍隊。④轅:壓在車軸上伸向前面和衡木相連的一根彎木。⑤國大夫:官名。

【譯文】

吳起當了魏武侯的西河郡守。秦國建有一個小崗亭靠近魏國的邊境,吳起想攻取它。不去掉小崗亭,它非常妨礙魏國農民的種地;去掉它,又不值得為這點小事徵集軍隊。於是他在北城門外斜靠着一根車轅,並下令說:“有能把這根車轅搬到南門外的人,賞賜給他上等的土地、上等的住宅。”開始人們誰也不去搬它,等到有人把它搬過去了,便像命令所說的那樣賞賜了他。不久又在東門外放一擔赤豆子,並下令說:“有能把它移到西門外的,像原來一樣賞賜他。”人們都爭着去搬它。吳起這才下命令說:“明天將攻擊秦國的崗亭,誰最先登上崗亭,任命他為國大夫,賞賜給他上等的土地和住宅。”人們爭着前來報名參戰。於是攻打秦國的崗亭,只用了一個早晨就攻下了。

【原文】

李悝①為魏文侯上地之守,而欲人之善射也,乃下令曰:“人之有狐疑之訟者,令之射的,中之者勝,不中者負。”令下而人皆疾習射,曰夜不休。及與秦人戰,大敗之,以人之善射也。

宋崇門之巷人②服喪而毀,甚瘠,上以為慈愛於親,舉以為官師。明年,人之所以毀死者歲十餘人。子之服親喪者,為愛之也,而尚可以賞勸也,況君上之於民乎!

【註釋】

①李悝(kuī):戰國初期魏國人,法家代表人物,著有《法經》。②崇門:宋國都城商丘的東門,巷人:住在里巷的平民。

【譯文】

李悝任魏文侯的上黨郡守,想要人們都善於射箭,於是下命令說:“人們中有難以決斷的訴訟案件,就叫他們射靶子,射中的就勝訴,射不中的就敗訴。”命令下達后,人們都急忙練習射箭,曰夜不停。等到與秦國人打仗時,把秦兵打得大敗,因為人們都善於作戰射箭了。

宋國都城商丘的崇門小巷的一個人為父母服喪而餓壞了身體,十分瘦弱,宋國君主認為他對父母孝順,提升他作官長。第二年,人們因服喪餓壞身體而死亡的,一年有十多人。兒子為死去的父母服喪,是因為熱愛父母,這尚且可以用賞賜來鼓勵,何況君主治理百姓呢!

【原文】

越王慮伐吳①,欲人之輕死也,出見怒蛙②,乃為之式③。從者曰;“奚敬於此?”王曰:“為其有氣故也。”明年之請以頭獻王者歲十餘人。由此觀之,譽之足以殺人矣。

一曰:越王勾踐見怒蛙而式之。御者曰:“何為式?”王曰:“蛙有氣如此,可無為式乎?”士人聞之曰:“蛙有氣,王猶為式,況士人之有勇者乎!”是歲,人有自剄死以其頭獻者。故越王將復吳而試其教:燔台而鼓之,使民赴火者,賞在火也;臨江而鼓之,使人赴水者,賞在水也;臨戰而使人絕頭刳腹而無顧心者④,賞在兵也。又況據法而進賢,其甚此矣。

【註釋】

①慮:謀划,考慮。②怒蛙:蛙肚鼓脹,似發怒,故稱為怒蛙。③式:通“軾”,車前橫木,此指一種表示敬意的禮節(古人把頭靠在車前橫木上以表敬意)。④顧心:反顧之心,退後之心。

【譯文】

越王勾踐謀划著要攻打吳國,想使人們都不怕戰死,一次出去看見了一隻肚子鼓脹似乎是在發怒的青蛙,就在車上低頭靠着車前橫木向青蛙行禮。隨從的人說:“為什麼向這樣的東西如此恭敬呢?”越王說:“因為它有勇氣的緣故啊。”第二年請求把頭獻給越王的,一年有十多人。由此看來,讚譽足以使人敢於犧牲。

這個故事的另一種說法是:越王勾踐看見肚子鼓脹似在發怒的青蛙而低頭靠着車前橫木敬禮。駕車的說:“為什麼要對它低頭靠着車前橫木表示敬意呢?”越王說:“青蛙象這樣有勇氣,難道不該低頭靠着車前橫木向它致敬嗎?”武士們聽到這件事說:“青蛙有勇氣,大王尚且為它低頭靠在車橫木上致敬,何況有勇氣的武士呢!”這一年,有自刎而死把頭獻給越王的人。因此越王為向吳國復仇而驗證他的教育效果:放火焚燒高台,敲擊戰鼓催人前進,使百姓衝進火海,是因為衝進火里都有賞賜;面對江水,敲擊戰鼓催人前進,使人們撲進水裏,是因為跳進水裏有賞;面臨戰鬥,人們不怕斷頭剖腹而沒有後退的想法,是因為作戰有賞。更何況依據法律提拔有才德的人,它對人的鼓勵作用就更勝過這些了。

【原文】

有相與訟者,子產離之而無使得通辭,倒其言以告而知之。

衛嗣公使人為客過關市,關市①苛難之,因事關市以金,關吏乃舍之。嗣公為關吏曰:“某進有客過而所②,與汝金,而汝因遣之。”關市乃大恐,而以嗣公為明察。

【註釋】

①關市:這裏指管理關市的小吏。②而:通“爾”,你的。

【譯文】

有兩相互爭吵的人,子產把他們隔離開來,不讓他們相互說話,然後把他們各自說的話調過來告訴對方,從中知道了真實的情況。

衛嗣公派人假裝成客商經過邊境上的市場,管理市場的官員故意刁難他,於是他就用金子賄賂這個官員,這個官員才放他過去。過後,衛嗣公對這官吏說:“某天某時,有一客商經過你的市場,給了你金子,你才放他過去。”這官吏於是非常害怕,認為衛嗣公明察秋毫。

內儲說下六微

【原文】

賞罰者,利器也。君操之以制臣,臣得之以擁①主。故君先見所賞,則臣鬻②之以為德;君先見所罰,則臣鬻之以為威。故曰:“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註釋】

①擁:通“壅”。壅,蒙蔽。

②鬻:賣。

【譯文】

獎賞、懲罰是銳利的武器。君王掌握了它就可以用來控制臣子,臣子掌握了就可以用來蒙蔽君主。所以君主先流露出要獎賞的意圖,臣子就會買賣它以作為自己有德行的武器;君主先流露出處罰的意圖,臣子就會拿它作使自己威風的武器。所以說:“賞罰是國家銳利的武器,不可以輕易給別人看。”

【原文】

靖郭君①相齊,與故人久語,則故人富。懷左右刷,則左右重。久語懷刷,小資也,猶以成富,況於吏勢乎?

【註釋】

①靖郭君:戰國時齊國貴族田嬰的封號。

【譯文】

靖郭君是齊國的宰相,與老朋友說話久了,老朋友就富了起來。靖郭君賜給侍從物品,左右侍從的地位就提高了。說話久和賜給物品,都是小的資助,尚且能使人富裕,何況是給官吏權力呢?

【原文】

晉厲公之時,六卿①貴。胥僮、長魚矯諫曰②:“大臣貴重,敵主爭事,外市樹黨,下亂國法,上以劫主,而國不危者,未嘗有也。”公曰:“善。”乃誅三卿。胥僮、長魚矯又諫曰:“夫同罪之人偏誅而不盡,是懷怨而借之間也。”公曰:“吾一朝而夷三卿,予不忍盡也。”長魚矯對曰:“公不忍之,彼將忍公。”公不聽。居三月,諸卿作難,遂殺厲公而分其地。

【註釋】

①六卿:指當時統率晉國軍隊的六位首領。

②胥僮、長魚矯:都是晉厲公身邊的近侍大臣。

【譯文】

晉厲公在位時,六卿很顯貴。胥僮、長魚矯勸諫說:“大臣地位尊貴重要,敵國君主就會拉攏他們,他們會在外面結成黨派,對下擾亂國法,對上威脅君主,這樣,國家沒有不危亡的。”晉厲公說:“你說的對。”於是殺了三卿。胥僮、長魚矯又勸諫說:“對犯同樣罪的人只殺一個而不全部殺光,會給他們怨恨的機會:”晉厲公說:“我一天就殺了三個人,我不忍心殺光他們。”長魚矯說:“你不忍心殺他們,他們就忍心害你。”晉厲公不聽侍從勸告。三個月後,三卿造反,殺了晉厲公,瓜分了他的土地。

【原文】

衛人有夫妻禱者而祝曰:“使我無故①,得百束布②。”其夫曰:“何少也?”對曰:“益是,子將以買妾。”

【註釋】

①故:病痛,災難。

②布:錢幣。

【譯文】

衛國有一對夫妻向神靈祈禱,祁求說:“讓我沒有災難,得到一百串錢幣。”她的丈夫說:“為什麼這麼少?”妻子回答說:“太多了,你會去買小老婆的。”

【原文】

齊中大夫有夷射者,御飲於王,醉甚而出,倚於郎門。門者刖跪①請曰:“足下無意賜之餘瀝乎?”夷射曰:“叱去!刑餘之人,何事乃敢乞飲長者?”刖跪走退:及夷射去,刖跪因捐水郎門霤下,類溺者之狀。明曰,王出而訶之,曰:“誰溺於是?”刖跪對曰:“臣不見也。雖然,昨曰中大夫夷射立於此。”王因誅夷射而殺之。

【註釋】

①刖(yuè)跪:守門人的綽號。

【譯文】

齊國有個大夫叫夷射,和齊王一起喝酒,喝得很醉走出門,靠在宮門上。被砍去腿的守門人說:“你不能將剩下的酒賞賜給我喝嗎?”夷射喊道:“滾開!一個受過刑的人竟敢向長官要酒喝?”那個守門人就走了。等到夷射走了后,守門人就將水倒在宮門邊上,像撒的尿一樣。第二天,齊王走出門,大聲怒吼說:“是誰在這裏撒尿?”守門人說:“我沒看見。但是,我昨天看見大夫夷射站在這裏。”於是齊王就懲罰夷射,將他殺死。

【原文】

費無極①,荊令尹②之近者也。郄宛新事令尹,令尹甚愛之。無極因謂令尹曰:“君愛宛甚,何不一為酒其家?”令尹曰:“善。”因令之為具於郄宛之家。無極教宛曰:“令尹甚傲而好兵,子必謹敬,先亟陳兵堂下及門庭。”宛因為之。令尹往而大驚曰:“此何也?”無極曰:“君殆,去之。事未可知也。”令尹大怒,舉兵而誅郄宛,遂殺之。

【註釋】

①費無極:春秋時楚國大臣。

②令尹:楚國職官名。相當於中原各國的宰相。

【譯文】

費無極是楚令尹所親近的人。郄宛最近侍奉令尹,令尹十分喜歡他。無極就對令尹說:“您十分喜歡他,為什麼不去他家喝一次酒呢?”令尹說:“你說的對。”於是派他到郄宛家辦酒席。無極對郄說:“宰相非常高傲,喜歡兵器,你一定要謹慎的對待,事先在大堂和院子裏陳列兵器。”郄宛於是照做了。令尹到郄宛家大吃一驚,問:“這是為什麼?”無極說:“令尹危險,快走。事情難以預料呀。”令尹非常生氣,起兵討伐郄宛,殺了他。

【原文】

文公之時,宰臣上炙而發繞之。文公召宰人而譙之曰:“女欲寡人之哽邪?奚為以發繞炙?”宰人頓首再拜,請曰:“臣有死罪三:援礪砥刀,利猶幹將①也,切肉,肉斷而發斷,臣之罪一也;援錐貫臠而不見發,臣之罪二也;奉熾爐炭,肉盡赤紅,炙熟而發不燒,臣之罪三也。堂下得無微有疾臣者乎?”公曰:“善。”乃召其堂下而譙之,果然,乃誅之。

【註釋】

①幹將:古代有名的利劍,以鑄劍人幹將命名。

【譯文】

晉文公在位時,一次廚師端上的肉中有頭髮。文公把廚師叫來責罵說:“你想把我噎死嗎?為什麼把頭髮繞在肉上?”廚師立即磕頭說:“我有三條死罪:拿磨刀石磨刀,像幹將的劍一樣鋒利,用來切肉,肉被切斷,而頭髮卻沒有斷,這是第一罪;我用扦子穿肉片,卻沒有看見頭髮,這是第二條罪;用熾熱的火爐烤肉,肉烤熟了,頭髮卻沒有燒焦,這是第三條罪。堂下的侍從能沒有不妒忌我的嗎?”晉文公說:“說得好。”於是審問堂下的侍從,果然有這樣的人,就殺了他。

【原文】

晉獻公之時,驪姬貴,擬①於後妻,而欲以其子奚齊代太子申生,因患申生於君而殺之,遂立奚齊為太子。

鄭君已立太子矣,而所愛美欲以其子為後,夫人恐,因用毒藥賊君殺之。

【註釋】

①擬:相比較。

【譯文】

晉獻公時,妃子驪姬地位尊重,可以與君王的妻子相比。驪姬想用自己的兒子奚齊取代太子申生的地位。就在君王面前誣陷太子,晉獻公就殺了申生,立奚齊為太子。

鄭國已經立了太子,但君王寵幸的一個美女想立她的兒子繼承王位。王后很害怕,就毒死了君王。

十四、外儲說左上

【原文】

宋王與齊仇也,築武宮①。謳癸倡②,行者止觀,築者不倦。王聞,召而賜之。對曰:“臣師射稽之謳,又賢於癸。”王召射稽使之謳,行者不止,築者知倦。王曰:“行者不止,築者知倦,其謳不勝如癸美,何也?”對曰:“王試度其功。”癸四板③,射稽八板;擿其堅④,癸五寸,射稽二寸。

夫良藥苦於口,而智者勸而飲之,知其入而已己疾也。忠言拂於耳,而明主聽之,知其可以致功也。

【註釋】

①武官:宋國練武的一種建築物。②謳:歌唱。謳癸:名叫癸的歌手。倡:通“唱”。③板:古代用木板夾土搗夯以築牆。一板長一丈,寬二尺。④擿(zhì):投擲,引申為戳搗。

【譯文】

宋王與齊國有怨仇,所以修築練武廳。讓一個叫癸的歌手唱歌,過路的人便停下來邊看邊聽,築牆的人一點也不感到勞累。宋王聽說了,召見癸並賞賜他。癸說:“我的老師射稽唱歌比我還好得多。”宋王把射稽召來並叫他唱歌,可是過路的人不停止腳步,建築練武廳的人感到勞累。宋王說:“過路的人不停止趕路,築牆的人感到勞累,這樣看來,射稽的歌唱得比不上癸好,這怎麼解釋呢?”癸說:“請大王檢查一下我們每人的效果試試。”結果是:癸唱歌時築了四板牆,射稽唱歌時,卻築了八板牆;測試牆的堅實程度,癸唱歌時築的牆能戳進去五寸深,而射稽唱歌時築的牆只能戳進二寸深。

良藥往往是苦口的,聰明的人卻鼓勵自己喝完它,因為他知道葯喝下去了就能把自己的病治好。忠直的言語往往不順耳,可是英明的君主卻能盡量聽取,因為他知道忠言就可以收到很好的功效。

【原文】

兒說①,宋人,善辯者也,持“白馬非馬也”服齊稷下之辯者②。乘白馬而過關,則顧白馬之賦③。故籍④之虛辭,則能勝一國;考實按形,不能謾於一人⑤。夫新砥礪殺矢⑥,彀弩而射⑦,雖冥而妄發⑧,其端未嘗不中秋毫也,然而莫能復其處,不可謂善射,無常儀的也⑨。設五寸之的,引十步之遠,非羿、逢蒙⑩不能必全者,有常儀的也。有度(11)難而無度易也。有常儀的,則羿、逢蒙以五寸為巧;無常儀的,則以妄發而中秋毫為拙。故無度而應之,則辯士繁說;設度而持之,雖知者猶畏失也,不敢妄言。今人主聽說,不應之以度而說其辯;不度以功,譽其行而不入關。此入主所以長欺、而說者所以長養也。

【註釋】

①兒(ní)說(yuè):戰國時宋國人,名家人物。②“白馬非馬也”:白馬不是馬。這是名家的著名命題。稷下:齊國地名,位於都城臨淄稷門外,是戰國時學者聚集之地。③顧:通“雇”,交納。賦:稅。④籍:通“借”,憑藉。⑤謾(mán):欺騙。⑥殺矢:打獵用的箭。⑦彀(gòu):張,弩:一種有機械裝置的弓。⑧冥:通“瞑”(míng),閉着眼睛。妄:胡亂。⑨常儀:固定標準。的(dì):箭靶。⑩逢(páng)蒙:也寫作逢蒙,傳說中羿的徒弟,古代射箭名手。(11)度:標準。

【譯文】

兒說是一個宋國人,能言善辯,拿“白馬不是馬”的觀點難倒了齊國稷下地方的辯士。他騎着白馬過關口,卻也要按馬的標準納稅。因此憑藉浮誇的言辭,也能辯贏全國的人;若考察具體實際、根據客觀情形,卻連一個人也欺瞞不過去。

新磨出來的利箭,張開弓弩射出去,即使閉着眼睛胡亂髮射,箭頭也會射中很小很小的東西,但是再射卻不能射到原來的地方,這還不能說是會射箭,這是因為沒有固定的箭靶作目標。設置直徑為五寸大的箭靶,後退十步遠,不是后羿或者逢蒙那樣的神箭手,就不能完全射中,這是因為有固定的靶子。有固定的標準事情就難辦,沒有固定的標準事情就容易辦。有固定的靶子,像后羿、逢蒙一樣能射中五寸大的靶子就被認為是箭術高超;沒有固定的靶子,即使是胡亂射箭,而且射中很小的東西也被認為是箭術很差。因此沒有衡量的標準去考查辯士的言論,善辯的人就會吹得天花亂墜;設立了衡量的標準去考查言論,即使是了解情況的人也怕失言而不敢亂說。現今的君主聽取言論,不用標準衡量,卻喜歡他們的巧辯;不用實際功效去衡量,讚揚他們的行為卻不按標準。這就是君主長期受騙、而遊說的人長期被供養的原因。

【原文】

客有教燕王為不死之道者,王使人學之,所使學者未及學而客死。王大怒,誅之。王不知客之欺己,而誅學者之晚也。夫信不然之物而誅無罪之臣,不察之患也。且人所急無如其身,不能自使其無死,安能使王長生哉?

鄭人有相與爭年者。一人曰:“吾與堯同年。”其一人曰:“我與黃帝之兄同年。”訟此而不決,以後息①者為勝耳。

【註釋】

①息:停止,指停止爭辯。

【譯文】

有一個要教燕王學長生不死的法術的客人,燕王就派人去向他學習。前去學習的人還沒有來得及學會,這個客人就死了。燕王為此大怒,懲處了那個被派去學習的人。燕王不知道那位客人是在欺騙自己,卻責怪那位使者學習法術去得太晚。這樣相信不可能的事情,而懲處沒有罪過的臣子,是不明察的帶來的禍患。況且,人們最看重的是他自己的生命,那個客人都不能使自己不死,又怎麼能使燕王長生不死呢?

有兩個鄭國人,為比年齡的大小而爭辯。一個人說:“我和堯同歲。”另一個人說:“我與黃帝的哥哥同歲。”兩人為此爭論不休無法決斷,只是以最後停止爭論的人為勝利者罷了。

【原文】

范且、虞慶之言,皆文辯辭勝而反事之情。人主說而不禁,此所以敗也。夫不謀治強之功,而艷乎辯說文麗之聲①,是卻有術之士而任壞屋折弓也。故人主之於國事也,皆不達乎工匠之構屋張弓也。然而士窮乎范且、虞慶者:為虛辭,其無用而勝;實事,其無易而窮②也。人主多無用之辯,而少無易之言,此所以亂也。今世之為范且、虞慶者不輟,而人主說之不止,是貴敗折之類而以知術之人為工匠也。不得施其技巧,故屋壞弓折;知治之人不得行其方術,故國亂而主危。

【註釋】

①艷(yàn):艷羨,羨慕。②無易:無可改變。

【譯文】

范雎、虞慶說的話,都言辭動聽、能說服別人,卻違反事物的常理。君主喜歡聽這種話而不加以禁止,這就是處理國事失敗的原因。不謀求治國強兵的實際功效,而非常羨慕巧辯華美的言辭,這就是拒絕有才能的人而任用塌屋斷弓的人。因此君主對於國事,都沒有真正懂得工匠造房子、制弓的道理。可是有才能的人被范雎、虞慶那樣的人所難倒,其原因是:說空話,沒有用卻能取勝;做實事,雖有不可改變的道理但因為不善言辭而被人困窘。君主看重無用的巧辯,輕視不可移易的實話,這就是國家混亂的原因。當今效法范雎、虞慶的人層出不窮,而君主一直不停地賞識這些人,這就是看重導致使房屋倒塌、弓折斷之類的人,而把有治國才能的人當做工匠。工匠不能施展他們的技巧,所以房子倒塌、弓被折斷;懂得治國的人不能推行他們的治國方略,所以國家混亂、而且君主處境危險。

【原文】

夫嬰兒相與戲也,以塵為飯,以塗為羹,以木為胾①,然至曰晚必歸餉者②,塵飯塗羹可以戲而不可食也。夫稱上古之傳頌,辯而不愨③,道先王仁義而不能正國者,此亦可以戲而不可以為治也。夫慕仁義而弱亂者,三晉也⑤;不慕而治強者,秦也,然而未帝者,治未畢也。

【註釋】

①胾(zì):大塊的肉。②餉(xiǎng):吃飯。③愨(qeè):真實。④三晉:指韓、趙、魏,總稱三晉。

【譯文】

小孩子們在一起做遊戲,把塵土當成飯,把泥巴當成肉汁,把木塊當成大塊肉,但是到天晚了就一定要回家吃飯,這是因為塵土飯、泥巴汁可以玩耍卻不能吃。稱道上古流傳頌揚的東西,娓娓動聽但不切實際,效法古代賢君的仁義道德卻不能治理好國家,這也是因為這些言行可供玩耍但不能用來治國。因羨慕仁義而使國家弱小、發生混亂的,是韓、趙、魏三國;不追求仁義而國家安定強大的是秦國。但是現在秦國還沒能統一天下,只是因為秦國的治理還尚未完善的原因。

【原文】

蔡女為桓公妻①,桓公與之乘舟,夫人蕩舟,桓公大懼,禁之不止,怒而出之②。乃且復召之,因復更嫁之。桓公大怒,將伐蔡。仲父③諫曰:“夫以寢席④之戲,不足以伐人之國,功業不可冀也,請無以此為稽⑤也。”桓公不聽。仲父曰:“必不得已,楚之菁茅不貢於天子三年矣⑥,君不如舉兵為天子伐楚。楚服,因還襲蔡,曰:‘余為天子伐楚而蔡不以兵聽從。’因遂滅之。此義於名而利於實,故必有為天子誅之名。而有報仇之實。”

【註釋】

①蔡:諸侯國名,今河南上蔡縣一帶。蔡女:蔡侯之女。桓公:齊桓公。②出:休棄。③仲父:即管仲。④寢席:喻夫妻。⑤稽:計較。⑥菁茅:即苞茅,草名,濾酒用。

【譯文】

蔡侯的女兒做了齊桓公的夫人,桓公與她一起乘船遊玩。她搖晃船身,桓公非常害怕,叫她別搖,但夫人還是搖個不停,桓公一氣之下就把她休了。隨後桓公又想要召她回來,但蔡侯隨即就把她改嫁了。桓公大怒,準備攻打蔡國。管仲勸諫說:“夫妻間的玩笑,不夠成為攻打別國的理由,也不能指望建立什麼功業,請您不要計較這事。”桓公不聽。管仲說:“一定要打的話,楚國不向天子進貢菁茅已有三年了,您不如起兵替周王攻打楚國。楚國降服了,隨即返回來攻打蔡國,說:‘我替周天子攻打楚國,而蔡國不起兵聽從命令。’於是就滅掉它。這樣在名義上是正義的,在實際上也有利,所以一定要有替周天子討伐的名義,才有報私仇的實效。”

【原文】

吳起為魏將而攻中山。軍人有病疽者①,吳起跪而自吮其膿。傷者母立泣,人問曰:“將軍於若子如是,尚何為而泣?”對曰:“吳起吮其父之創而父死,今是子又將死也,今吾是以泣。”

趙主父令工施鉤梯而緣播吾②,刻疏人跡其上③,廣三尺。長五尺,而勒④之曰:“主父常⑤游於此。”

秦昭王令工施鉤梯而上華山,以松柏之心為博⑥,箭長八尺⑦,棋長八寸,而勒之曰:“昭王嘗與天神博於此矣。”

【註釋】

①疽(jū):一種毒瘡。②趙主父:即趙武靈王,公元前299年,他讓位給兒子何,自稱主父。鉤梯:帶鉤的梯子。播吾:一作番(pó)吾,古代山名,今河北平山縣東南。③疏:刻。跡:腳印。④勒:刻字。⑤常:通“嘗”,曾經。⑥博:通“簿”,類似後代的棋。⑦箭:長形的骰子。

【譯文】

吳起擔任魏國的將軍,率兵攻打中山國。士兵中有長毒瘡的人,吳起跪着親自為他吸膿血。那個長毒瘡的士兵的母親看見立刻哭起來,別人問道:“將軍這樣對待你的兒子,為什麼還要哭呢?”她回答說:“吳起給他父親的傷口吸膿血,他的父親就戰死了,現在這個兒子又將要戰死,我因此而哭。”

趙主父命令工匠用帶鉤子的梯子登上播吾山,在石頭上刻上腳印,腳印寬三尺,長五尺,並且刻上字說:“主父曾經到此一游。”

秦昭王命令工匠用帶鉤子的梯子登上華山,用松柏樹芯做了一副棋,骰子長八尺,棋子長八寸,並且刻上字說:“秦昭王曾經與天神在這裏下棋。”

【原文】

文公反國①,至河。令籩豆捐之②,席蓐捐之,手足胼胝、面目黧黑者后之③。咎犯④聞之而夜哭。公曰:“寡人出亡二十年,乃今得反國,咎犯聞之不喜而哭,意不欲寡人反國邪?”犯對曰:“籩豆,所以食也,而君捐之;席蓐,所以卧也,而君棄之;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勞有功者也,而君后之。今臣有與在後⑤,中不勝其哀⑥,故哭。且臣為君行詐偽以反國者眾矣,臣尚自惡也,而況於君?”再拜而辭。文公止之曰:“諺曰:‘築社⑦者,撅⑧而置之,端冕⑨而祀之。今子與我取之,而不與我治之;與我置之,而不與我祀之焉。”乃解左驂⑩而盟於河。

【註釋】

①文公:晉文公。反:通“返”。文公反國:指晉文公(公子重耳)在外流亡十九年後於公元前636年自秦返晉。②籩(biān)豆:古代盛食物的用具,籩盛果。豆盛肉。捐:棄。③胼(pián)胝(zhī):長老繭。黧(lí)黑色。④咎犯:即舅犯,指狐偃,字子犯,晉文公的舅舅。⑤有:通“又”。與:參預,加入。⑥中:內心。⑦社:土地廟。⑧:通“褰”,揭起。撅(guì),揭起衣服,與褰同義。⑨端冕:即玄端玄冕,古代的禮衣、禮帽,此處意為穿端戴冕。⑩左驂:古代以四馬拉車,兩邊各一匹,稱為驂。左驂即左邊的馬。

【譯文】

晉文公返回晉國,到了黃河邊,命令把食具籩、豆和席子、褥子丟掉,手腳長了老繭、臉色黝黑的人,走在後面。他的舅舅子犯聽到這話后在夜裏哭起來。文公說:“我在國外流亡二十年,今天才能回到祖國。舅犯知道這事不高興反而哭起來,您的意思是不想我回國嗎?”咎犯回答說:“籩、豆,是用來盛飯的,您卻丟掉它們;席子被褥,是用來睡覺的,您卻丟掉它們;手腳長了老繭、臉色發黑的人,是勞苦功高的人,您卻要他們走在後面。現在我又要和他們一起走在後面,心中有說不盡的傷心,因此哭起來。而且我為了讓您回國而乾的騙人的事太多了,我自己都厭惡自己,何況是您呢?”說完連拜了兩次就要告辭。文公叫住他說:“諺語說:‘修築土地神壇的人,挽起袖子很不禮貌地去修築它,穿上禮服、戴上禮帽畢恭畢敬地去祭祀它。’現在你和我一道取得了國家,卻不和我一道治理國家,這是和我一起建立了神壇,卻不和我一起祭祀它呀!”於是解下馬車左邊的馬沉到黃河裏,在岸邊與子犯向河神宣誓。

【原文】

鄭簡公①謂子產曰:“國小,迫於荊、晉之間。今城郭不完,兵甲不備,不可以待不虞。②”子產曰:“臣閉其外也已遠矣,而守其內也已固矣,雖國小,猶不危之也。君其勿憂!”是以沒簡公身無患。

子產相鄭,簡公謂子產曰:“飲酒不樂也。俎豆③不大,鐘鼓竽瑟不鳴,寡人之事不一,國家不定,百姓不治,耕戰不輯睦④,亦子之罪。子有職,寡人亦有職,各守其職。”子產退而為政五年,國無盜賊,道不拾遺,桃棗之蔭於街者莫援也⑤,錐刀遺道三曰可反。三年不變,民無飢也。

【註釋】

①鄭簡公:名嘉,春秋時鄭國國君。

②不虞:不可預料的事,指非常事變。

③俎豆:古代祭禮時用的兩種祭器。俎豆不大:祭祀不豐。

④輯睦:和睦。

⑤援:伸手摘。

【譯文】

鄭簡公對子產說:“鄭國很小,又夾在楚國和晉國兩個大國之間。現在國都的內城外城都不完整,兵器鎧甲不齊備,恐怕不能應付意料不到的事。”子產說:“我封鎖國境已經很久了,國內防守已經很牢固了,雖然國家很小,但還是沒有什麼危險。您可不要擔憂!”因此直到簡公去世,國家也沒有災禍。

子產做鄭國的相國,鄭簡公對子產說:“我飲酒都沒有覺得快樂。因為俎豆等祭器不大,鐘鼓竽瑟等樂器不響亮,我憂心的事多啊。國家不安定,百姓沒治理好,從事耕田的人和從事打仗的人不能和睦,這就是你的過失。你有職責那就是專門處理政務;我也有職責,那就是負責祭祀禮樂。我們要各自堅守職責。”子產退朝後專管政事。五年後,國內沒有盜賊,路上丟的東西沒有人撿走,桃樹、棗樹結滿果子,遮蓋着大路,也沒有人去摘取。錐刀遺失在路上三天還能找回來。這樣的情況三年都不變,百姓中沒有挨餓的。

【原文】

宋襄公與楚人戰於涿谷上①。宋人既成列矣,楚人未及濟②。右司馬購強趨而諫曰③:“楚人眾而宋人寡。請使楚人半涉未成列而擊之,必敗。”襄公曰:“寡人聞君子曰:‘不重傷④,不擒二毛⑤,不推人於險,不迫人於阨⑥,不鼓⑦不成列。’今楚未濟而擊之,害義。請使楚人畢涉成陳而後鼓士進之。”右司馬曰:“君不愛宋民,腹心不完⑧,特為義耳⑨。”公曰:“不反列,且行法。”右司馬反列,楚人已成列撰陳矣⑩,公乃鼓之。宋人大敗,公傷股(11),三日而死,此乃慕自親仁義之禍。夫必恃人主之自躬親而後民所從,是則將令人主耕以為食,服戰雁行也,民乃肯耕戰,則人主不泰危乎?而人臣不泰安乎?

【註釋】

①宋襄公:名茲父,春秋時宋國君主。涿谷:宋國地名。

②濟。渡河,當指渡過泓水(今河南柘城縣北)。

③右司馬:古代官名,掌管軍政。購強:當是公孫固的字。

④重(chóng):再次,重複。

⑤二毛:頭髮花白之人。

⑥阨:通“厄”,困苦。

⑦鼓:擊鼓,古代以擊鼓為攻擊的號令。

⑧腹心:喻國家的根本。

⑨特:只。

⑩撰:布成,排成。

(11)股:大腿。

【譯文】

宋襄公在涿谷邊上與楚國人作戰。宋軍已經擺好了陣勢,楚軍還沒來得及渡過泓河。宋國的右司馬購強快步上前勸諫說:“楚軍人多,宋軍人少,請下令在楚人渡河”只渡了一半,還沒有擺成隊列時就發起攻擊,這樣一定能打敗他們。宋襄公曰:“我聽君子說:‘不要再傷害已經受傷的人,不俘虜頭髮蒼白的老人,不置人於危險的地方,不在別人困難時逼迫人,不擂鼓進攻沒有排好隊形的敵人。’現在楚人沒完全過河就攻擊他們,違反了道義。請讓楚人完全過了河擺好了陣勢,再擊鼓命令部隊進攻他們。”右司馬說:“您不愛惜宋國的子民,您的國家的根本都不能保全了,您只是貪圖什麼仁義罷了。”宋襄公說:“你如果不返回到隊列中去,將按軍法處治。”右司馬返回到隊列中時,楚人已經排好隊形擺好陣式,宋襄公這才擊鼓命令進攻。結果宋軍大敗,襄公大腿受了傷,三天之後死了。這就是崇尚身體力行去追求仁義造成的殺身之禍。如果凡事一定君王親自實行,然後民眾才能聽從,那麼就要君王自己種田吃飯,親自打仗排陣。只有這樣百姓才肯打仗種田,那麼君王不就太危險了嗎?而臣子不是太安逸了嗎?

【原文】

齊景公游少海①,傳騎從中來謁曰②:“嬰疾甚,且死,恐公后之。③”景公遽起,傳騎又至。景公曰:“趨駕煩且之乘④,使騶子韓樞御之。⑤”行數百步,以騶為不疾,奪轡代之御;可數百步,以馬為不進,盡釋車而走。以煩且之良而騶子韓樞之巧,而以為不如下走也。

魏昭王欲與官事⑥,謂孟嘗君⑦曰:“寡人慾與官事。”君曰:“王欲與官事,則何不試習讀⑧法?”昭王讀法十餘簡而睡卧矣。王曰:“寡人不能讀此法。”夫不躬親其勢柄,而欲為人臣所宜為者也,睡不亦宜乎?

【註釋】

①少(shào)海:指渤海。

②傳騎:驛使。中:國都臨淄城中。

③嬰:指晏嬰。后之:在他死之後,意義趕不上見晏嬰之面了。

④煩且:一種良馬。

⑤騶子:掌馬駕車的官。韓樞:人名,齊駕車能手。

⑥魏昭王:名遫(sù),戰國時魏國國君。與:參與。

⑦孟嘗君:田文的封號。田文是戰國時齊國的貴族,繼父田嬰為齊相,因與齊王政見不合,逃至魏國,做了魏昭王的相。

⑧習讀:閱讀。

【譯文】

齊景公在渤海遊玩,信使從國都來報告曰:“相國晏嬰病情嚴重,快要死了,恐怕您趕不上見他一面了。”景公立刻起身,只見信使又一次前來催促。景公說:“快讓煩且寶馬駕車,讓馬官韓樞趕車。”才走了幾百步,齊景公認為韓樞駕得不快,奪過韁繩親自趕車。又走了幾百步,景公還是認為馬跑得不快,他便從車上跳下來向前奔跑。憑煩且這樣善跑的寶馬和馬官韓樞這樣高超的駕車本領,齊景公卻居然還以為不如自己兩條腿跑得快。

魏昭王想參與百官的事務,對孟嘗君曰:“我想參與百官的事務。”孟嘗君曰:“君王想參與百官的事務,那麼為什麼不試着讀些法律呢?”結果昭王只讀了十幾片竹筒,就睡著了。他對孟嘗君曰:“我實在是讀不了這樣的法律。”可見,君王不親自控制好他自己的權勢,而想做臣子所應該做的事情,打瞌睡不也是很正常的嗎?

【原文】

孔子曰:“為人君者,猶盂也;民,猶水也。盂方水方,盂圜水圜①。”

鄒君好服長纓②,左右皆服長纓,纓甚貴。鄒君患之,問左右,左右曰:“君好服,百姓亦多服,是以貴。”君因先自斷其纓而出,國中皆不服長纓。君不能下令為百姓服度以禁之.乃斷纓出以示民,是先戮以蒞民也③。

叔向賦獵④,功多者受多,功少者受少。

【註釋】

①圜:通“圓”。

②服:佩帶。長纓:系在下巴上的帽帶。

③戮:通“僇”(lù)。羞辱。蒞:臨,引申為指導。

④賦獵:分配獵物。

【譯文】

孔子說:“當君王的就像是裝水的盂,百姓就像是盂里裝的水。盂是方的,水就是方的;盂是圓的,水就是圓的。”

鄒國的君王喜愛佩帶長帽帶,他的侍從也都用長帽帶。因此長帽帶價格非常昂貴。鄒國的國君為此感到憂慮,就問侍從們該怎麼辦。侍從們回答說:“因為您喜愛佩帶長帽帶,百姓也就普遍佩帶長帽帶,所以它價格昂貴。”於是,鄒君便首先割斷自己的長帽帶走出宮外巡視,都城裏的人就都不用帽衣帶了。君王不能通過下命令規定百姓該穿什麼服飾的辦法來禁止他們的行為,而要用自斷帽帶走出宮來向百姓顯示的方法,這是用首先懲罰自己的方法來引導百姓。

叔向分配獵物,功勞大的就多得,功勞小的就少得。

十五、外儲說左下

【原文】

以罪受誅,人不怨上,跀危坐子皋①;以功受賞,臣不德君,翟璜操右契而乘軒。襄王不知,故昭卯五乘而履屩。上不過任,臣不誣能,即臣將為失少室周。

【註釋】

①危:通“跪”。坐:通“侳”(zuò),安,引申為保全。子皋:即高柴,又字子羔,春秋末衛國人,孔子弟子。

【譯文】

因為犯罪而受到懲罰,被懲罰的人不會怨恨長官,所以被子皋砍掉腳的人反而保全了子皋;因為立功而受到獎賞,臣下就不會感激君主,所以翟璜好像是拿着債券收債一樣理所當然地乘着卿大夫才能乘坐的高級帳篷車。魏襄王不懂得對功勞大的臣子應該加以重賞,所以昭卯雖然得到了方圓五十里的封地,但還是認為這好像是在給他穿草鞋。君主不錯誤地任用人,臣下不冒充自己有才能而埋沒其他的能人,那麼臣子都將成為少室周那樣的忠誠之士。

【原文】

恃勢而不恃信,故東郭牙議管仲①;恃術而不恃信,故渾軒非文公。故有術之主,信賞以盡能,必罰以禁邪。雖有駁行,必得所利,簡主之相陽虎②,哀公問“一足”。

【註釋】

①東郭牙:即鮑叔牙,齊桓公的大臣。

②陽虎:一作陽貨,春秋末魯國季氏的家臣。

【譯文】

君主必須依靠權勢而不能依賴臣下的誠實,所以東郭牙建議齊桓公不能把大權全部交給管仲;君主必須依靠權術而不能依賴臣下的誠實,所以渾軒反對晉文公對箕鄭的信賴。所以掌握了統治術的君主,講究信用而依法行賞,以此來鼓勵臣民竭盡自己的才能;對有罪過的一定依法懲處.以此來禁止人們為非作歹。臣下即使有亂七八糟的行為,也一定有可以利用的地方,所以趙簡子讓陽虎當了自己的相室,而魯哀公詢問了有關“夔一足”的事以後認為夔有了一個優點也就足夠了。

【原文】

失臣主之理,則文王自履而矜。不易朝燕之處①,則季孫終身庄而遇賊。

【註釋】

①燕:通“宴”,安閑。

【譯文】

喪失了臣下和君主之間的等級觀念,所以周文王自己穿鞋反而自誇能尊敬先君之臣。無論是在朝廷上還是閑居在家時都不改變自己的行為舉止,季孫即使像這樣一生莊重,但卻遭到了殺害。

【原文】

利所禁,禁所利,雖神不行;譽所罪,毀所賞,雖堯不治。夫為門而不使入,委利而不使進,亂之所以產也。齊侯不聽左右,魏主不聽譽者,而明察照群臣,則鉅不費金錢,孱不用玉璧。西門豹請復治鄴,足以知之。猶盜嬰兒之矜裘與跀危子榮衣。子綽“左右畫”,“去蟻”、“驅蠅”。安得無桓公之憂索官與宣王之患腥馬也①?

【註釋】

①宣王:當作“宣主”,即韓宣子,名起,韓獻子的兒子。

【譯文】

應該禁止的卻使其得利,應該得利的卻加以禁止,像這樣,即使是神,禁令也不能實行;應該懲罰的卻加以讚譽,應該獎賞的卻加以詆毀,即使是堯那樣的賢君也不能把國家治理好。建造了門而又不讓人進去,積聚了財利而又不讓人進取,這就是禍亂產生的原因。如果齊國的君主不聽從身邊親信的說情,魏國的君主不聽從吹捧者的推薦,而能英明地洞察群臣,那麼鉅也就不會破費金錢去買通齊國國君的親信,而孱也不會用玉璧去行賄求官做。西門豹請求再次治理鄴地,從這件事情中完全可以明白禍亂產生的原因。親信、近臣對應該懲罰的加以讚譽,就像竊賊的孩子誇耀父親的皮衣和截腳者的孩子炫耀父親的衣着。“禁止”和“得利”、“懲罰”和“讚譽”、“獎賞”和“詆毀”不能同時施行,所以子綽要說“人不能同時用左手畫方、用右手畫圓”;要禁除姦邪卻使他們得利,就好像子綽所說的“用肉去驅除螞蟻”、“用魚去趕走蒼蠅”,姦邪只會越來越多。如果只聽從身邊的親信,那就不能將規章制度貫徹落實,又怎麼能不發生齊桓公為臣下要官做而憂慮以及韓宣主為馬的消瘦而擔憂的事呢?

【原文】

臣以卑儉為行,則爵不足以觀賞;寵光無節,則臣下侵逼。說在苗賁皇非獻伯①,孔子議晏嬰。故仲尼論管仲與孫叔敖。而出入之容變,陽虎之言見其臣也。而簡主之應人臣也失主術。朋黨相和,臣下得欲,則人主孤;群臣公舉,下不相和,則人主明。陽虎將為趙武之賢、解狐之公②,而簡主以為枳棘,非所以教國也。

【註釋】

①苗賁(bēn)皇:晉國大夫。

②趙武:即趙文子,晉平公時執政的卿。

【譯文】

如果臣下把謙卑、節儉作為自己的行為準則,那麼爵位俸祿就不能夠用來顯示出獎賞的作用;如果臣下驕縱榮耀沒有節制,那麼他們就會侵害而威脅到君主的利益。這種論點的說明在苗賁皇非議獻伯與孔子議論晏嬰的節儉。所以孔丘又議論管仲太奢侈與孫叔敖太節儉。而陽虎說見到自己所推薦的臣子,在自己出逃和在職時的臉色態度完全變了樣。但趙簡子在答覆臣子陽虎時所說的話卻背離了君主的統治原則。臣下結成朋黨,互相呼應,他們的慾望得逞,那麼君主就會孤立;群臣大公無私地推薦人才,臣子之間不能互相協調,那麼君主就能明察。陽虎將要在趙國做到趙武般的賢良、解狐般的無私,而趙簡子卻認為這是在栽植多刺的枳樹和酸棗樹,這決不是用來教育國人的道理啊。

【原文】

公室卑,則忌直言;私行勝,則少公功。說在文子之直言①,武子之用杖②;子產忠諫,子國譙怒③;梁車用法而成侯收璽④;管仲以公而國人謗怨⑤。

【註釋】

①文子:指範文子,即士燮,晉國大夫。

②武子:即士會,範文子的父親。

③子國:即公孫發.子產的父親。

④成侯:指趙成侯,名種,戰國初期趙國國君。

⑤國:當作“封”。“封人”是官名,主管防守邊疆。

【譯文】

皇家的實力微弱,就忌諱說直話;謀取私利的行為佔了優勢,就很少有人去為公家建功立業。這種論點的說明在範文子直言不諱,他父親武子就用手杖打他;子產忠誠地勸說君主,他父親子國就發怒責備他;梁車執法公正無私而趙成侯沒收了他的官印;管仲秉公對待私恩而封人指責怨恨他。

難勢①

慎子曰:飛龍乘雲,騰蛇游霧,雲罷霧霽,而龍、蛇與蚓、蟻同矣,則失其所乘也。賢人而詘於不肖者,則權輕位卑也;不肖而能服於賢者,則權重位尊也。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為天子,能亂天下。吾以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智之不足慕也。夫弩弱而矢高者,激於風也;身不肖而令行者,得助於眾也。堯教於隸屬而民不聽,至於南面而王天下,令則行,禁則止:由此觀之,賢智未足以服眾,而勢位足以屈賢者也。

【註釋】

①難勢:對前期法家的勢治學說展開的辯駁。

【譯文】

慎到說:飛龍乘着雲,騰蛇在霧裏飛行,然而雲霧一旦消散,龍蛇就跟蚯蚓、螞蟻一樣了,因為他們失去了所依靠的雲霧。德才高的人屈服於無能的人,是因為有才能的人權力弱小地位低下;無能的人能被賢人制服,是因為賢人權力強,地位尊貴。堯作為普通百姓,不能管理好三個人;然而夏桀是君主,卻能擾亂整個國家。我由此認識到權力和地位是互相依靠的,而賢人智者是不值得羨慕的。弓的力量小,而箭卻射得很高,是由於風的推動;本身沒有能力卻使政令施行,是由於眾人的幫助。堯地位低下時對人施教,人們不聽從,到他處在君王地位統治天下時,他命令的,大家馬上執行,他禁止的,大家馬上停止=由此看來,賢人智者並不能制服眾人,權力和地位卻能令賢人智者屈服。

【原文】

直①慎子曰:飛龍乘雲,騰蛇游霧。吾不以龍、蛇為不託於雲、霧之勢也。雖然,夫釋②賢而專任勢,足以為治乎?則吾未得見也。夫有雲、霧之勢而能乘游之者,龍、蛇之材③美之也;今雲盛而蚓弗能乘也,霧④而蟻不能游也,夫有盛雲霧之勢而不能乘游者,蚓蟻之材薄也。今桀、紂南面而王天下,以天子之威為之雲霧,而天下不免乎大亂者,桀、紂之材薄也。

【註釋】

①應:答覆。

②釋:拋棄。

③材:資質。

④:通“濃”。

【譯文】

有人答覆慎子說:飛龍騰蛇,乘雲駕霧,在空中飛游。我並不認為龍蛇可以不依靠雲霧之勢而飛行。雖然這樣,不依靠賢人而單靠權勢就能治理好國家嗎?那是我沒有見到過的。有了雲霧這種條件,能夠乘雲駕霧飛游,那是龍蛇的資質好;現在,儘管稠雲密佈,蚯蚓卻不能駕雲,大霧瀰漫,螞蟻卻不能遊走。有了稠雲濃霧這種條件卻不能騰雲駕霧飛游,是因為蚯蚓、螞蟻的資質差。夏桀、商紂當上國王統治天下,把天子之威嚴當作騰駕的雲霧,而天下依然不能避免大亂出現,是因為桀、紂的資質低劣。

【原文】

夫良馬固車,使臧獲御之,則為人笑。王良御之,而曰取①千里。車馬非異也,或至乎千里,或為人笑,則巧拙相去遠矣。今以國位為車,以勢為馬,以號令為轡②,以刑罰為鞭笑③,使堯、舜御之,則天下治,桀、紂御之,則天下亂,則賢不肖相去遠矣。夫欲追速致遠,不知任王良,欲進利除害,不知任賢能,此則不知類④之患也。夫堯、舜,亦治民之王良也。

【註釋】

①取:通“趨”。快速奔跑。

②轡:馬韁繩。③鞭筴:馬鞭。

④類:類比。

【譯文】

良好的馬匹堅固的馬車,讓一個奴僕去趕就會被別人笑。讓王良來駕駛就會日行千里。同是一輛車馬,有的可以日行千里,有的被人譏笑,是因為趕車技術的好壞相距太遠了。如果把國家比作車,權勢比作馬,用號令作為馬的韁繩,用刑罰作為馬鞭,讓堯、舜駕馭天下就治理得好,讓桀、紂駕馭它就會天下混亂,那是因為賢者與不賢者的品德才能相差太遠了。要想車馬跑得快、行得遠,不知道任用王良,想要興利除害,不知道任用賢能之人,這就是不懂得同類相推的弊病。堯舜也就是治理民眾的王良啊。

【原文】

且夫百日不食以待粱肉①,餓者不活;今待堯、舜之賢乃治當世之民,是猶待粱肉而救餓之說也。

夫曰:“良馬固車,臧獲御之則為人笑,王良御之則曰取乎千里。”吾不以為然。夫待越人之善海游者以救中國之溺人,越人善游矣,而溺者不濟矣。夫待古之王良以馭今之馬,亦猶越人救溺之說也,不可亦明矣。夫良馬固車,五十里而一置②,使中手御之,追速致遠,可以及也,而千里可日致也,何必待古之王良乎?且御,非使王良也,則必使臧獲敗之;治,非使堯、舜也,則必使桀、紂亂之。此味非飴③蜜也,必苦菜、亭歷④也。此則積辯累辭,離理失術,兩末之議也,奚可以難夫道理之言乎哉?客議未及論也。

【註釋】

①粱肉:精美的飯菜。

②置:供驛馬中途休息的地方。

③飴:用麥、米製成的糖漿。

④亭歷:草藥名。

【譯文】

如果讓人一百天不吃食物來等待精美的飯菜,挨鋨的人就活不成;現在要等待像堯、舜那樣的賢人來治理當今的百姓,就好像等待好飯菜來解救挨餓的人的說法一樣。

有人說:“好的馬、堅固的車,奴婢趕着它就會被人譏笑,王良駕着它就能日行千里。”我認為很正確。假若等待東南沿海一帶善於在海中游泳的人來拯救中原地區被水淹的人,儘管沿海的人水性再好,被水淹的人也得不到幫助。等待古代的王良來駕馭當今的馬,也像“越人救溺”的說法一樣,顯然是行不通的。有了好馬與堅固的車,途中每五十里有一個驛站,讓一個中等馭手趕車,想要車馬跑得遠、行得快是能夠做到的,千里路程一日可以到達,為什麼一定要等古代的王良呢?一提到駕車,不是用王良就一定是用奴婢把車駕壞;一提到治國,不是使用堯、舜,就一定是用桀、紂擾亂天下。這就像一提到味道,不是蜜糖就一定是苦菜、亭歷一樣。這種積累的詭辯說辭,背離治國道理與法術,走兩個極端的議論,怎麼能駁倒合乎道理的言論呢?客人的議論比不上慎到的勢治之說啊。

十六、定法

【原文】

問者曰:“申不害①、公孫鞅,此二家之言,孰急於國?”

【註釋】

①申不害:戰國時韓昭侯的相國,在法家中他的術治學說最著名。

【譯文】

發問的人說:“申不害、公孫鞅,這兩家的學說,對於治理國家來說,哪一家更為要緊呢?”

【原文】

應之曰:“是不可程也。人不食,十日則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謂之衣食孰急於人,則是不可一無也,皆養生之具也。今申不害言術而公孫鞅為法。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①。此人主之所執也。法者,憲令著於官府、刑罰必於民心、賞存乎慎法而罰加乎奸令者也②。此臣之所師也。君無術則弊於上③,臣無法則亂於下,此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

【註釋】

①任:能。

②奸(gān):犯。

③弊:通“蔽”。

【譯文】

韓非回答他說:“這是不可以進行估量比較的。人要是不吃東西,十天就死了;大冷到了極點,要是不穿衣服也會死。如果要評論穿衣和吃飯哪一樣對人更為要緊,那麼應該說它們是不可或缺的,因為它們都是維持生命所必須具備的東西。現在申不害主張術治而公孫鞅推行法制。術治這個東西,就是根據各人的能力來授予相應的官職、按照官職名分來責求其實際的功效、掌握住生殺大權、考核各級官吏的才能這麼一整套的方法。這是君主所掌握的。法制這個東西,就是法令明確地著錄在官府中、刑罰制度一定貫徹到民眾的思想意識中去、獎賞只給予謹守法令的人而刑罰施加於觸犯禁令的人這麼一整套的制度。這是臣下所遵循的。君主如果沒有術治,就會在上面受蒙蔽;臣子如果沒有法治,就會在下面鬧亂子;所以這兩樣東西是不可或缺的,它們都是成就帝王大業的工具啊。”

【原文】

問者曰:“徒術而無法①,徒法而無術,其不可何哉?”

【註釋】

①徒:單,只。

【譯文】

發問的人說:“只運用術治而不實行法治,只實行法治而不運用術治,兩者都不行,為什麼呢?”

【原文】

對曰:“申不害,韓昭侯之佐也。韓者,晉之別國也。晉之故法未息,而韓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後君之令又下。申不害不擅其法①,不一其憲令,則奸多。故利在故法前令,則道之②;利在新法后令,則道之;利在故新相反、前後相勃③,則申不害雖十使昭侯用術,而奸臣猶有所譎其辭矣④。故托萬乘之勁韓,七十年而不至於霸王者,雖用術於上,法不勤飾於官之患也⑤。

【註釋】

①擅:專。

②道:由。

③勃(bèi):通“悖”。

④譎:欺詐。

⑤飾:通“飭”。

【譯文】

韓非回答說:“申不害,是韓昭侯的輔佐大臣。韓國,是晉國中分出來的一個國家。晉國的原有法律還沒有廢除,而韓國的新的法律又產生了;前代君主的政令還沒有收回,而後代君主的政令又下達了。申不害不去統一那舊法和新法,也不去統一那先後下達的政令,那麼姦邪的事就增多了。所以,奸臣們看到自己的利益存在於原有的法律和從前的政令之中,那就按照這些原有的法律政令來辦事;他們看到自己的利益存在於新的法律和後來的政令之中,那就按照這些後來的法律政令來辦事;如果他們的利益存在於舊法和新法的相互對立、從前的政令和後來的政令的相互違背之中,那麼申不害即使以十倍的努力讓韓昭侯運用術治,奸臣們仍然有辦法來玩弄他們的言辭進行詭辯了。所以韓國的君主依靠了擁有萬輛兵車的強大韓國,經過了七十年也還是沒有能夠達到稱霸稱王的地步,這是他們雖然在上面運用了術治,但沒有用法制經常對官吏進行整頓所造成的危害啊。

十七、詭使

【原文】

聖人之所以為治道者三:一曰利,二曰威,三曰名①。夫利者,所以得民也;威者,所以行令也;名者,上下之所同道也②。非此三者,雖有不急矣。今利非無有也,而民不化上;威非不存也,而下不聽從;官非無法也,而治不當名③。三者非不存也,而世一治一亂者,何也?夫上之所貴與其所以為治相反也。

【註釋】

①名:名聲,包括聲譽、名稱。

②道:由,遵從。

③名:當指法律制度。

【譯文】

聰明人用來制定治國原則的方法有三種:一是利益,二是威勢,三是名分。利益,是用來獲取民眾的;威勢,是用來推行法令的;名分,是君臣上下共同遵循的。除去這三條,即使還有其他方法也不能解決緊要的問題。如今利益不是沒有,可是百姓卻不被感化;君主的威勢不是不存在,可是臣民卻不聽從;官府不是沒有法制,可是國家治理得卻不與法律條文相符。這三種方法不是不存在,但是社會有的安定有的混亂,這是為什麼?因為君主所推崇提倡的東西和他用來治理國家的原則互相違背。

【原文】

凡所治者①,刑罰也;今有私行義者尊②。社稷之所以立者,安靜也;而躁險讒諛者任。四封之內所以聽從者,信與德也;而陂知傾覆者使③。令之所以行,威之所以立者,恭儉聽上;而岩居非世者顯。倉廩之所以實者,耕農之本務也;而綦組、錦繡、刻畫為末作者富④。名之所以成、城池之所以廣者,戰士也;今死士之孤飢餓乞於道,而優笑酒徒之屬乘車衣絲⑤。賞祿,所以盡民力易下死也;今戰勝攻取之士勞而賞不沾,而卜筮、視手理、狐蟲為順辭於前者曰賜⑥。上握度量,所以擅生殺之柄也;今守度奉量之士欲以忠嬰上而不得見,巧言利辭行奸軌以幸偷世者數御⑦。據法直言,名刑相當,循繩墨,誅奸人,所以為上治也,而愈疏遠;諂施順意從欲以危世者近習⑧。悉租稅,專民力,所以備難充倉府也,而士卒之逃事伏匿、附托有威之門以避徭賦而上不得者萬數。夫陳善田利宅,所以戰士卒也,而斷頭裂腹播骨乎平原野者,無宅容身,死田奪⑨;而女妹有色,大臣左右無功者,擇宅而受⑩,擇田而食(11)。賞利一從上出,所以善剬下也(12);而戰介之士不得職,而閑居之士尊顯。上以此為教,名安得無卑,位安得無危。夫卑名位者,必下之不從法令、有二心務私學、反逆世者也;而不禁其行,不破其群,以散其黨,又從而尊之,用事者過矣。上世之所以立廉恥者,所以屬下也(13);今士大夫不羞污泥醜辱而宦,女妹私義之門不待次而宦。賞賜之所以為重也(14);而戰鬥有功之士貧賤,而便辟優徒超級(15)。名號誠信,所以通威也;而主掩障,近習女謁并行(16),百官主爵遷人,用事者過矣(17)。大臣官人,與下先謀比周(18),雖不法行(19),威利在下,則主卑而大臣重矣。

【註釋】

①凡所冶者:從下文“社稷之所以立者”推斷,本句當作“凡國之所以冶者!為是。

②私行義者:私下裏為了自己的目的而行義的人。這類人如田成子即是,他請求賞賜給大臣,大斗借出小斗貸入等厚施民間的行為就是私行義。

③陂:不正。知:同“智”,智慧,這裏指為行私利而用智慧,巧詐。

④綦組:編織絲帶之類。

⑤優:演戲、歌舞的人。

⑥視手理:看手上的紋理,即看手相。狐蟲:同“狐蠱”,狩孤一類的蠱卦。語出《左傳·僖公十五年》:“卜徒父筮之,吉:涉河,候車敗。’詰之。對曰:‘乃大吉也。三敗,必獲晉君。其卦遇蠱曰:“千乘三去,三去之餘,獲其雄狐。”夫狐蠱,必其君也。’”蠱是《易》中卦名,但“千乘三去,三去之餘,獲其雄狐”一文卻不見今本《易經·蠱卦》,當是卜徒父臨時編造的繇詞。順辭:順口編造的繇詞。

⑦奸軌:同“姦宄”,犯法作亂者。

⑧施:邪僻不正。

⑨死田奪:應作“身死田奪”,“身”字涉上文而奪。

⑩受:同“授”授予,送給。

(11)食(sì):同“飼”,給…吃,供養。

(12)善:同“擅”,專斷。剬:同“制”。

(13)屬(zhǚ):傾注,這裏指傾注能力。

(14)賞賜之所以為重:語義不通,疑應作“賞賜之加所以為重”,意為賞賜加於人身,是為了重視其人。

(15)便辟:統治者親近寵幸的小臣。超級:超越應有的等級。

(16)謁(yè):告發,報告。

(17)用事者:即主事者,指君主。

(18)比周:勾結起來幹壞事。

(19)雖不法行:應理解為“雖不法,行”。即使不合法度,仍要去做。

【譯文】

大體上說國家所以得以太平無事,依靠的是刑罰;可是如今為個人實行仁義的人受到尊重。國家的政權所以能夠保持,是依靠安定平靜;而那些靈牙利齒,能言善辯,阿諛逢迎,專門講別人壞話的人卻得到了任用。周邊國境之內所以聽從君主的指揮,是依靠誠信與恩惠;可是那些行為不正,思想巧詐,傾軋陷害別人的人卻被使用。君上的命令所以能夠被執行,權威所以被樹立,是因為臣下謙恭、嚴格約束自己,聽從君主的命令;可是那些隱居山野而否定現實的人卻顯赫於世。國家糧食儲備之所以充實,是因為耕田的農民從事根本性的農業生產;可是那些編織絲帶、織錦刺繡、彫刻繪畫等從事非根本性勞動的人卻發了家。君主的名望之所以能成就,城池土地之所以能夠不斷增加,是依靠戰士的征戰;如今戰士的遺孤卻忍飢挨餓,在路上乞討,而那些供人取樂的娼優、酒徒之類的人卻乘坐高級的車子,穿着絲綢服裝。獎賞俸祿,是用來充分調動百姓的力量、換得臣民效死盡忠的;如今取得戰爭勝利攻城略地的戰士顯然勞苦卻與獎賞無緣,而那些占卜爻卦、看手相、用“獲取雄狐”的《蠱》卦的繇詞,編造逢迎話的人,卻曰曰得到獎賞。君主掌握法律制度,是用以使君主獨有生殺之權的;可是如今維護法律制度的人要以忠民影響君主卻不被接納,而那些花言巧語,行為不軌的以僥倖的心理苟營於世的人卻屢次被任用。按照法制直言敢諫,致力於名實相符,循規蹈矩,依法懲處壞人,是用以為君主治理國家的條件,可是這樣做的人卻越來越被疏遠;而那些阿諛逢迎、想要危害社稷的人卻被親近寵幸。收取全部租稅,集中全部民眾的物力、財力,是為了防備災難發生和充實國家的府庫,可是士兵中逃避征戰隱藏起來,依附有勢力的門第來躲避服役出力和賦稅而使朝廷不能使用的人數用萬計算。預備良田和方便的住宅,是為了激勵作戰的士兵的;可是拋灑頭顱、開腹破腸、屍體丟棄沙場的兵士,卻沒有容身的住宅,自己身死之後田地卻被掠奪;那些漂亮年輕的女人,和毫無功勞的大臣、親信,卻能挑選好的住宅並得到授予,選擇良田並得到供參。獎賞、鼓勵一律從君主發出,是為了獨自控制臣下;可是戰場上的兵士們卻得不到官職,而那些無所事事的隱士卻能尊貴顯赫。君主用這種種事實進行教導,名聲怎麼能不低下?地位怎麼能不危險?使君主名聲低下、地位危險的人,一定是那些不服從朝廷法制命令、對朝廷懷有二心,致力於私家學術、反對現實社會的人;可是朝廷不禁止他們的行動,不解散他們的群體以便拆散他們的私黨,卻要尊崇他們,這是掌權者的過錯。上古所以要樹立明廉潔、知羞恥的道德觀念,是為了使臣下傾其全力工作;可是如今士大夫不以骯髒下流為羞恥卻能當上大官,那些由於女兒、妹妹的私人交情,不必依照官職次序而陞官。賞賜賜給別人是為了表示看重這個人;可是作戰有功勞的士兵卻貧窮卑賤,而那些受寵幸的小人、娼優卻得到越級地晉陞。名聲和稱號真實可信,是用以使君上的威勢上下相通的手段;可是君主被蒙蔽,君主的親信和寵幸的女人卻能隨意往上通報並能主持任用,所有的官吏都主管升遷、授予爵位,這是當政者的過錯。大臣任命官職,與部下先謀划結黨營私,即使不合法也照做不停,威勢和利祿都掌握在臣下之手,結果君主地位低下而臣下的地位就貴重了。

【原文】

夫立法令者,以廢私也。法令行而私道廢矣。私者,所以亂法也。而士有二心私學、岩居窞處、托伏深慮①,大者非世,細者惑下;上不禁,又從而尊之以名,化之以實,是無功而顯,無勞而富也。如此,則士之有二心私學者,焉得無深慮、勉知詐與誹謗法令②,以求索與世相反者也?凡亂上反世者,常士有二心私學者也。故《本言》曰③:所以治者,法也;所以亂者,私也。法立,則莫得為私矣。故曰:道私者亂④,道法者治。上無其道,則智者有私詞,賢者有私意。上有私惠,下有私慾,聖智成群,造言作辭⑤,以非法措於上⑥。上不禁塞⑦,又從而尊之,是教下不聽上、不從法也。是以賢者顯名而居,奸人賴賞而富⑧。賢者顯名而居,奸人賴賞而富,是以上不勝下也⑨。

【註釋】

①窞(dàn):洞穴。托:寄託。深慮:周密地謀划。

②勉:儘力。誹謗:批評。

③《本言》:韓非子所看過的書名,今世不見其書。

④道:同“導”,由,引導。

⑤造言:編造謊言。作辭:意同“造言”。

⑥措於上:意同“措其上”,放置在法制之上。

⑦禁塞:禁止,指禁止“以非法措其上”的行為。

⑧賴賞:依賴獎賞。賴:依靠,依賴。

⑨勝:超越,越過。

【譯文】

建立法律政令,是為了廢止私家的活動。法律政令施行了,私家的活動就要廢止。私家活動,是用來擾亂法制的。學有專長的人中,有的分心從事私家學術活動,有的隱居山野,有的投身權勢之門隱藏起來做周密的謀划,勢力大的非難整個社會,勢力小的迷惑他的部下;君主對此不予禁止,又緊隨其後用名聲抬高他們,用實際利益改變他們的處境,這就使沒有功績卻得到顯赫,沒有付出勞苦卻得到富有。像這樣,那些學有專長的人中分心從事私家學術的人,怎麼能不周密謀划、用盡智慧偽詐,參與批評國家法律政令,以便尋找和當今社會相違背的人呢?凡是擾亂君上反對社會的人,肯定是學有專長的人中從事私家學術的人。所以《本言》上說:“用來治理國家的原則,是法制;用來擾亂國家的東西,是私家活動。法制確立以後,沒有誰能再從事私家活動。”所以說:引導從事私家活動的國家就動亂,引導以法行事的國家就太平。君主沒有自己的治國原則,那些智慧者就有私家的言論,賢能者就有私家的思想。君主有私下裏的恩惠,臣下就會有私下的慾望,乖巧的智慧者結成群體,編造各種言論,將不合法的言論置於法制之上。君主非但不禁止,卻又緊跟着尊崇他們,這是教導臣下不聽從君主,不服從法令。所以乖巧的賢能的人使自己的名聲顯赫而居於要職,奸佞不正的人依靠君主的獎賞而暴富,所以君主超越不了臣下。

(閆玉山註譯)

十八、六反①

【原文】

畏死遠難,降北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貴生之士”。學道立方②,離法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學之士”。游居厚養,牟食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有能之士”。語曲牟知,偽詐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辯智之士”。行劍攻殺,暴傲③之民也,而世尊之曰“磏④勇之士”。活賊匿奸,當死之民也,而世尊之曰“任譽⑤之士”。此六民者,世之所譽也。赴險殉誠,死節之民,而世少之曰“失計之民”也。寡聞從令,全法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樸陋之民”也。力作而食,生利之民也,而世少之曰“寡能之民”也。嘉厚純粹,整谷⑥“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愚戇之民”也。重命畏事,尊上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怯懾之民”也。挫賊遏奸,明上之民也,而世少之曰“諂讒之民”也。此六民者,世之所毀也。奸偽無益之民六,而世譽之如彼;耕戰有益之民六,而世毀之如此,此之謂“六反”。布衣循私利而譽之,世主聽虛聲而禮之,禮之所在,利必加焉。百姓循私害而訾之,世主壅⑦於俗而賤之,賤之所在,害必加焉。故名賞在乎私惡當罪之民,而毀害在乎善宜賞之士,索國之富強,不可得也。

【註釋】

①六反:六種行為自私自利、無法無天之人,世人卻稱讚他們,君主卻重用他們;六種無私為國之人,世人卻詆毀他們,君主隨之賤視他們,此謂“六反”。

②方:方術,學說。

③憿(jiǎo):僥倖。

④磏:鋒芒畢露。

⑤任譽:以友情為重,為朋友求情說好話。

⑥整谷:正派善良。

⑦壅:被蒙蔽。

【譯文】

貪生怕死,逃避戰爭,是投降逃亡的人,而世人卻尊稱他們為珍惜生命之人。學習仁義道德,創建學說,是觸犯法律的人,而世人卻尊稱他們為通曉經典文獻的人。遊手好閒卻享受豐厚俸養,是掠奪他人食物不勞而獲的人,而世人卻尊稱他們為有才能的人。滿嘴歪理,只會玩弄智巧的人,是虛偽欺詐之人,而世人尊稱他們為善辯有智的人。用劍殺人,是凶暴而求僥倖的人,而世人卻尊稱他們為有鋒芒而勇敢的人。包庇壞人不舉報壞事是應當處死的人,而世人卻尊稱他們為以友情為重並為朋友揚善隱惡的人。這六種人,是世俗稱讚有加的。為國家危難赴湯蹈火,為忠誠而獻身,是為節氣而死的人,而社會上卻貶低他們為不會打算的人。少見聞,服從法令,是遵守法律的人,而社會上卻貶低他們為淺陋無知的人。努力耕作,自食其力,是會創造財富的人,而社會卻貶低他們為缺少才能的人。人好敦厚,樸實純正,是正派善良的人,而社會上卻貶低他們為愚蠢呆板的人。重視命令,謹慎做事,是尊重君主的人,而社會上貶低他們為膽怯怕事之人。打擊敵人,告發壞人,是使君主明理的人,而社會上卻貶低他們為讒媚小人。這六種人,是世俗所詆毀的。奸詐虛偽無益於國家的人有六種,社會是如此的稱讚他們;耕作勞動有益於國家的人也有六種,而社會卻又如此的詆毀他們,這就叫“六反”。平民百姓根據對自己的利益而稱讚前六種人,君主聽到虛名而禮遇他們。禮遇他們,必然會獎賞他們。百姓根據對自己的害處而詆毀後者,君主被世俗蒙蔽而輕賤他們,輕賤他們,就必然會懲罰他們。所以名聲和獎賞就落在自私幹壞事應當治罪的人頭上。而詆毀和懲罰卻落在無私為公行善應當獎賞的人身上,這樣的話,想讓國家富強,是不可能的。

【原文】

古者有諺曰:“為政猶沐也,雖有棄發,必為之。”愛棄發之費而忘長發之利,不知權者也。夫彈痤①者痛,飲葯者苦,為苦憊之故不彈痤飲葯,則身不活,病不已矣。今上下之接,無子父之澤,而欲以行義禁下,則交必有郄②矣。且父母之於子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此俱出父母之懷衽③,然男子受賀,女子殺之者,慮其後便、計之長利也。故父母之於子也,猶用計算之心以相待也,而況無父子之澤乎?今學者之說人主也,皆去求利之心,出相愛之道,是求人主之過父母之親也,此不熟於論恩,詐而誣也,故明主不受也。聖人之治也,審於法禁,法禁明著,則官法。必於賞懲,賞罰不阿,則民用官。官治則國富,國富則兵強,而霸主之業成矣。霸王者,人主之大利也。人主挾大利以聽治,故其任官者當能,其賞罰無私。使士民明焉,儘力致死,則勸伐可立而爵祿可致,爵祿致而富貴之業成矣。富貴者,人臣之大利也。人臣挾大利以從事,故其行危至死,其力盡而不望。此謂君不仁,臣不忠,則不可以霸王矣。

【註釋】

①彈痤:用石針割刺瘡。

②郄:通“隙”,裂痕。

③懷衽:懷抱。

【譯文】

古時有句諺語:“行政事就像洗頭一樣,雖然要脫落頭髮,也一定要洗頭。”捨不得廢棄脫髮而忽略新長頭髮的好處,是不懂權衡利益關係。用石針割刺瘡是很痛的,喝葯是很苦的,因為怕苦而不割刺瘡不吃藥,就會活不下去,治不好病。現在君主和臣下的關係,不像父子之間那麼深的恩德,可君主卻用道義約束臣下,君臣之間的關係就必然會有裂痕了。而且父母對於兒女,生男孩就互相祝賀,生女孩就溺死。兒女都從父母的懷抱中生出來,但男孩受祝賀,女孩卻溺死,是父母考慮到以後的好處,計算長久的利益。所以父母對於子女,況且用計算的心理對待,何況是沒有父子恩情的人呢?現在學者遊說君主,都讓君主放棄求利之心,採用相愛的原則,是要求君主具有超過父母對子女的愛,這是不熟悉君臣父子之間的恩德,是詭詐和欺騙,所以英明的君主不會接受。聖人治理國家,要審慎於法律禁令,法律禁令清楚明白,那麼官吏就會依法治理。堅決實行賞罰,賞罰公正不偏私,百姓就會聽從,百姓聽從使喚,官吏盡心儘力,國家就能富強,國家富強,軍隊就會強大,霸主的事業就可成就。成為霸主,是君主最大的利益。君主懷着獲大利的心情去治國,所以他任命有相當能力的人擔任官吏,他的賞罰沒有偏私。要使臣民明白,努力耕作,拚命作戰,就可以建立功勞,得到爵位和俸祿;得到爵位和俸祿,就可以成就富貴之業。獲得富貴,是人臣的最大利益。臣下懷着獲大利的心情辦事,所以肯冒險,用盡自己的力量也不怨恨,這就是說君主對臣下不一定要仁愛,臣下對君主不一定要盡私忠,就可以成就霸主事業了。

十九、五蠹

【原文】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聖人作①,構木為巢以避群害,而民悅之,使王天下②,號之曰有巢氏③。民食果蓏蚌蛤④,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⑤,民多疾病。有聖人作,鑽燧取火⑥,以化腥臊,而民說之⑦,使王天下,號之曰燧人氏⑧。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鯀、禹決瀆⑨。近古之世,桀、紂暴亂,而湯、武征伐。今有構木鑽燧於夏后氏之世者,必為鯀、禹笑矣;有決瀆於殷、周之世者,必為湯、武笑矣。然則今有美堯、舜、湯、武、禹之道於當今之世者,必為新聖笑矣⑩。是以聖人不期修古(11),不法常可(12),論世之事,因為之備。

【註釋】

①作:起來,興起。

②王(wàng):稱王,即統治。

③有巢氏:傳說中發明巢居的人或人群。

④果蓏(luǒ):瓜果的總稱。蘸,瓜類植物的果實。蛤(gé):蛤蜊(1í)。

⑤惡臭(xiù):難聞的氣味。

⑥燧(suì):古代取火的器具。

⑦說:同“悅”,喜歡。

⑧燧入氏:傳說中發明鑽木取火的人或人群。

⑨鯀(gǔn)、禹決瀆(dú):傳說鯀是禹的父親,夏后氏的部落首領。他奉堯的命令治水,採用攔河築壩的方法,沒有成功,被舜殺死;禹接受了他父親的教訓,疏通河道,導流入海,治服了洪水。決,疏通。瀆,通海的河道。

⑩新聖:新時代的聖人。

(11)期:期望,羨慕。修古:遠古。修,亦作“習、治”解。

(12)法:效法。常可:永遠適宜的辦法,陳規。

【譯文】

在上古時代,人口稀少,鳥獸眾多,人民受不了禽獸蟲蛇的侵害。這時候出現了一位聖人,他發明在樹上搭窩棚的辦法,用來避免遭到各種傷害,人們因此很愛戴他,推舉他來治理天下,稱他為有巢氏。當時人民吃的是野生的瓜果和蚌蛤,腥臊腐臭,傷害腸胃,許多人得了疾病。這時候又出現了一位聖人,他發明鑽木取火的方法燒烤食物,除掉腥臊味,人們因而很愛戴他,推舉他治理天下,稱他為燧人氏。到了中古時代,天下洪水泛濫,鯀和他的兒子禹先後負責疏通河道,排洪治災。近古時代,夏桀和商紂殘暴昏亂,商湯和周武王就起兵討伐。如果在夏朝的時代還有人構木為巢、鑽木取火,一定會被鯀、禹所嗤笑;在殷、商時代還有人把疏通河道當作緊急之務的,一定會被商湯和周武王所嗤笑。那麼,如果當今還有人稱讚堯、舜、禹、湯、武那一套辦法,也一定要被當代的聖人所嗤笑了。所以,聖人不嚮往久遠的古代,不效法恆久不變的常規,要研究當代的社會情況,並據此為它制定相應的措旆。

【原文】

古者丈夫不耕①,草木之實足食也;婦人不織,禽獸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養足,人民少而財有餘,故民不爭。是以厚賞不行,重罰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②。是以人民眾而貨財寡,事力勞而供養薄,故民爭,雖倍賞累罰而不免於亂。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③,采椽不④;糲粢之食⑤,藜藿之羹⑥;冬曰麂裘⑦,夏曰葛衣⑧;雖監門之服養⑨,不虧於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執耒臿⑩,以為民先;股無胈(11),脛不生毛(12),雖臣虜之勞,不苦於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讓天子者,是去監門之養,而離臣虜之勞也,古傳天下而不足多也(13)。今之縣令,一日身死,子孫累世駕(14),故人重之。是以人之於讓也,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薄厚之實異也(15)。夫山居而谷汲者(16),媵臘而相遺以水(17);澤居苦水者,買庸而決竇(18)。故飢歲之春,幼弟不餉(19);穰歲之秋(20),疏客必食。非疏骨肉,愛過客也,多少之實異也。是以古之易財(21),非仁也,財多也;今之爭奪,非鄙也(22),財寡也。輕辭天子,非高也,勢薄也;重爭士橐(23),非下也,權重也。故聖人議多少、論薄厚為之政。故罰薄不為慈,誅嚴不為戾(24),稱俗而行也。故事因於世,而備適於事。

【註釋】

①文夫:泛指成年男子。

②大父:祖父。

③茅茨(cí):茅草蓋的屋頂。

④采:櫟(lì)木。椽(chuán):架在屋頂檁木上的木條。(zhuó):砍削。

⑤糲(lì)粢(zī):泛指粗劣的食物。糲,粗米。粢,穀類。

⑥藜:一年生草本植物,嫩葉可吃。藿(huò):豆葉。羹(gēng):濃湯。

⑦麑(ní)裘:泛指獸皮衣服。麂,小鹿。裘,皮衣。

⑧葛衣:粗布衣。葛,一種多年生蔓草,根可吃,纖維可織布。

⑨雖:即使。監門:看門的人。服養:指穿的和吃的。

⑩臿(chā):鍬。

(11)股:大腿。胈(bá):肌肉。

(12)脛(jìng):小腿。

(13)多:稱譽,讚美。

(14)累世:接連幾代。。(xié)駕:系馬套車。這裏指是有馬車坐。

(15)薄厚:指利益的大小。

(16)汲(jí):取水。

(17)媵(1ǘ):楚國人二月間或祭祀飲食神的節曰。臘(là):祭名,周曆十二月(夏曆十月)舉行,祭祀百神。遺(wèi):贈送。

(18)庸:僱工。竇(dòu):孔洞。這裏指溝渠。

(19)餉(xiǎng):供給食物。

(20)穰(ráng):莊稼豐熟。

(21)易:看輕。

(22)鄙:貪吝。

(23)士:通“仕”,做官。橐:通“托”,依託,指依附貴族。

(24)戾(1ì):凶暴。

【譯文】

在古代,男人不耕地,野生的果實足夠吃;婦女不用紡織,禽獸的皮足夠穿。不用費力而供養充足,人口少而財物有餘,所以人們之間用不着爭奪。因而不實行厚賞,不使用重罰,而民眾自然安定。現在人們養有五個兒子並不算多,每個兒子又各有五個兒子,祖父還沒有死就會有二十五個孫子。人口多了,而財物缺乏,費儘力氣勞動,還是不夠吃用,所以民眾互相爭奪,即使加倍地獎賞和不斷地懲罰,仍然免不了要發生混亂。

堯統治天下的時候,住的是沒經修整的茅草房,連櫟木椽子都不曾砍削;吃的是粗糧,喝的是野菜湯;冬天披塊小鹿皮,夏天穿着麻布衣,即使現在看門奴僕的生活,也不比這差。禹統治天下的時候,親自拿着鍬鋤,帶領人們幹活;累得大腿的肉減少了,小腿上的汗毛都磨光,即使奴隸們的勞役也不過如此。由此說來,古代讓出天子地位的人,不過是辭掉了看門奴僕般的苦差,擺脫奴隸樣的繁重勞苦罷了,所以把天下傳給別人也並不值得讚美和戀念。如今的縣令,一旦死了,他的子孫世世代代乘肥馬坐堅車,所以人們看重縣令的職位。因此人們對於讓位這件事,能夠輕易地辭掉古代的天子地位,卻難以捨棄今天的縣令職位,這是因為利益大小的實際情況不同啊。住在山上到深谷去打水的人們,節日裏用水做禮物互相贈送;住在窪地苦於水澇的人們,卻要僱人挖渠排水。所以荒年的春天,對自己的幼弟也不能管飯;豐年的秋天,對疏遠的過客也一定招待吃喝。這並不是疏遠親人,而偏愛過客,是因為收成多少的實際情況不同啊。因此古人看輕財物,並不是仁慈,而是因為財物多;今人發生爭奪,並不是貪吝,而是因為財物少。輕易地辭掉天子榮譽,不是什麼品德高尚,而是因為古代權位太輕;爭奪官職和依附權貴,不是什麼品德卑下,而是因為當今權勢太重。因此聖人研究社會財富的多少,考慮權勢的輕重,來制定他的政令。刑罰輕不算是仁慈,責罰嚴不算是暴虐,是適應社會情況而行事。所以國家應做的事情取決於社會情況的變化,而應備的措施要跟所做的事情相適應。

【原文】

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耒而守株①,冀復得兔②。兔不可復得,而身為宋國笑。今欲以先王之政③,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

【註釋】

①釋:丟下。耒(lěi):古代翻土的農具。

②冀:希望。

③先王:這裏指堯、舜、禹、湯、武。

【譯文】

有個宋國人在田裏耕作,田中有一個樹樁,一隻兔子奔跑時撞在樹樁上碰斷脖子死了。從此這個宋人便放下手中的農具,守在樹樁旁邊,希望再撿到撞死的兔子。他當然不可能再得到兔子,自己卻被宋國人所嗤笑。現在假使還要用先王的政治來治理當代的民眾,那就無疑和守株待兔之類人一樣可笑了。

二十、顯學

【原文】

世之顯學①,儒、墨也。儒之所至②,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思之儒③,有子張之儒④,有顏氏之儒⑤,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⑥,有仲良氏之儒⑦,有孫氏之儒⑧,有樂正氏之儒⑨。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⑩,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11)。故孔、墨之後,儒分為八,墨離為三(12),取捨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孔、墨不可復生,將誰使定後世之學乎?(13)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捨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殷、周七百餘歲,虞、夏二千餘歲(14),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審堯舜之道於三千歲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15)!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之者,誣也。故明據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愚誣之學,雜反之行,明主弗受也。

【註釋】

①顯學:地位顯要的學派。

②至:最高。

③子思:是孔子的兒子孔鯉之子,孔子的孫子,名伋,被后儒尊稱為“述聖”。孔子死後師從曾子。曾子,名參,是孔子的學生。《孝經》即為曾參所作。被后儒稱為“孝聖”。

④子張:姓顓孫,名師,魯國人,是孔子諸弟子中最為激進的一派。他們講究戴矮帽,隨便不拘,衣冠行為同於流俗,缺乏儒者的雍容氣度和儒雅風範,被荀子稱為“賤儒”。

⑤顏氏:顏回也。顏回品格高尚,學識淵博,最得孔子之意。被後人推為孔子七十二賢之首,尊稱“復聖”,顏氏之儒是孔子諸弟子中的“德行派”。

⑥漆雕氏:姓漆雕,名開,是孔子諸弟子中的任俠派。

⑦仲良氏:陳良,楚國人,是兼有曾子、子夏二家的學派。

⑧孫氏:即荀子學派。

⑨樂正氏:樂正克。作《大學》、《學記》,是孔子諸弟子中的《大學》學派。

⑩相里氏:姓相里,名勤。

(11)《莊子·天下》篇說:南方之墨者苦獲、已齒、鄧陵氏之屬雲,則鄧陵氏之墨學,當是墨子死後流傳在南方的墨家學派。

(12)離:分也。

(13)使:由……,讓……。

(14)此句應為:虞夏七百餘歲,殷、周二千餘歲。此取概數而言。

(15)意者:想必。必:必定,肯定,此指可以下結論。

【譯文】

世間最顯要的學派是儒家和墨家。儒家學派造詣最高的是孔丘,墨家學派造詣最高的是墨翟。自從孔子死後,儒家分為子思學派、子張學派、顏氏學派、孟氏學派、漆雕學派、仲良學派、孫卿學派、樂正學派。自從墨子死後,墨家學派有相里氏學派、相夫氏學派和鄧陵氏學派。因此,自孔、墨以後,儒家分為八家,墨家分為三家,他們對孔墨學說的取捨各不相同,然而都自稱是得到了孔墨的真傳,孔墨不能復生,將由誰來鑒定後世的學派哪一家得到孔墨的真傳呢?孔子、墨子都稱道堯舜,而他們對堯舜的取捨各不相同,都自稱得到了堯舜之道,堯舜不能復生,將由誰來鑒定孔墨誰真正得到堯舜之道呢?經歷了夏朝七百餘年,殷、周二千餘年的歷史演變,卻不能確定儒、墨兩家所託的堯舜是真是假,而今儒、墨的後學卻想要回溯三千年前的古史來審定堯舜之道,想必一定是不可能的。如果未經調查研究就輕易下結論,是愚蠢的舉動;如果不能確定就輕易地來依據它,就是一種欺騙。所以,堅信不疑地依據先王,武斷地確定堯舜之道,這不是愚蠢就是欺騙。愚蠢、欺騙的學說、悖亂無常的行為,英明的君主是不會接受的。

【原文】

今世之學士語治者,多曰:“與貧窮地以實無資①。”今夫與人相若也②,無豐年旁人之利,而獨以完給者③,非力則儉也;與人相若也④,無饑饉疾疚禍罪之殃⑤,獨以貧窮者,非侈則惰也。侈而惰者貧,而力而儉者富。今上征斂於富人以布施於貧家⑥,是奪力儉而與侈惰也,而欲索民之疾作而節用⑦,不可得也。

今有人於此,義不入危城⑧,不處軍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⑨,世主必從而禮之⑩,貴其智而高其行,以為輕物重生之士也。夫上所以陳良田大宅,設爵祿,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貴輕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11),不可得也。藏書策,習談論,聚徒役(12),服文學而議說(13),世主必從而禮之,曰:“敬賢士,先王之道也。”夫吏之所稅,耕者也;而上之所養,學士也。耕者則重稅,學士則多賞,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談(14),不可得也。立節參明(15),執操不侵(16),怨言過於耳,必隨之以劍(17),世主必從而禮之,以為自好之士。夫斬首之勞不賞(18),而家斗之勇尊顯,而索民之疾戰距敵而無私鬥(19),不可得也。國平則養儒俠,難至則用介士(20),所養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養,此所以亂也(21)。

【註釋】

①與:賜予。

②夫:彼,另一些人,此指富裕的人。相若:相同。

③完給:可以滿足供給,給能自給自足。

④此句的主語是貧窮的人,意指貧窮的人跟富人一樣。

⑤疚:久病。罪:當為“災”之誤,即禍災。

⑥上:指君主。

⑦疾作:指積極勞作。

⑧義:主張。此指這些人的為人。

⑨易:交易。即《孟子·盡心》所說: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

⑩從而:因此。

(11)重殉:重視。

(12)徒役:學徒弟子。當時的學徒弟子都要為老師服一定的雜役,故稱徒役。

(13)服:學習。

(14)言談:此指議論時政。

(15)參明:高明。此指氣節高峻、明朗。參,高也。

(16)執操:指所持有的志節。不侵:指不被別的人或事侵害。

(17)隨之以劍:指聽到對自己的怨言,立即與對方用劍決鬥。

(18)斬首:指在戰鬥中斬敵人的首級。

(19)距:拒也。

(20)介士:甲士,指戰鬥的士兵。

(21)這五句也見於《五蠹》篇。

【譯文】

現在的學士講到治理國家,大多都說:“拿土地賜予貧窮的人民,來充實那些無資產的人們。”現今富人和窮人是一樣的。沒有豐收的年景和意外的財產收入,而獨自可以自給自足,不是因為用力勞作就是因為節儉;貧窮的人與富人也是一樣的,沒有遇到饑饉、久病不愈,或者殃及災禍,而獨自貧窮者,不是因為奢侈就是因為懶惰。奢侈而懶惰者貧窮,而力作和節儉的人富裕。現在,君主徵收富人的財物來布施給窮人,這就等於是奪取力作和節儉者的成果來給予奢侈和懶惰者了,這樣,想要得到大家積極勞作而且節儉,是不可能做到的。

現在有的人,其為人是不入危險之城,不參加國家的軍隊,不用天下(國家)的大利益來交換腿上的一根汗毛,君主一定因此而禮敬他們,高看他們的智慧和行為,認為他們是輕視利益而珍視生命的人。君主之所以陳設良田美宅,設立高官厚祿,是用來換取百姓的拚死報效;現今君主尊顯那些輕物重生的人,又反過來求得百姓出生入死重視君主的事情,這是不可能得到的。(儒士們)收藏詩書,學習談論,聚集徒眾,學習文學而議論朝政,君主一定因此而禮敬他們,說:“禮敬賢士,乃是先王之道。”官吏所收賦稅的對象,是農耕的百姓,而君主所豢養的是學士。耕田的人被徵收重稅,學士則會得到眾多的賞賜,反過來想要求得百姓積極勞作而少去議論時政,這是不可能實現的。有人確立了高峻、明朗的氣節,所持有的志節不被別的人或事情所侵害。聽到有對自己的怨言,立即會與對方用劍來決鬥,君主一定因此而禮敬他們,認為這是愛好自己名譽的人。斬首殺敵的功勞得不到賞賜,但為了自家的私利而斗勇卻能得到尊顯,反過來想求得百姓的積極參戰拒敵而不為自己的私利斗勇,這是不可能得到的。國家和平時期就豢養儒士和俠客,國家有難則要用甲士,平常所養之人不是有難時所用之人,國難時所用之人又不是平常所養主人,這就是國家動亂的原因。

【原文】

天下皆以孝悌忠順之道為是也①,而莫知察孝悌忠順之道而審行之,是以天下亂。皆以堯舜之道為是而法之,是以有弒君②,有曲於父③。堯、舜、湯、武或反君臣之義,亂後世之教者也。堯為人君而君其臣④,舜為人臣而臣其君,湯、武為人臣而弒其主、刑其屍⑤,而天下譽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夫所謂明君者,能畜其臣者也⑥;所謂賢臣者,能明法辟、治官職以戴其君者也⑦。今堯自以為明而不能以畜舜,舜自以為賢而不能以戴堯,湯、武自以為義而弒其君長,此明君且常與而賢臣且常取也。故至今為人子者有取其父之家⑧,為人臣者有取其君之國者矣。父而讓子,君而讓臣,此非所以定位一教之道也⑨。臣之所聞曰:“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賢臣而弗易也,則人主雖不肖,臣不敢侵也。今夫上賢任智無常⑩,逆道也,而天下常以為治。是故田氏奪呂氏於齊(11),戴氏奪子氏於宋(12)。此皆賢且智也,豈愚且不肖乎?是廢常上賢則亂,舍法任智則危。故曰:上法而不上賢。

【註釋】

①悌:敬愛兄長。

②弒:殺。古時把臣殺君、子殺父叫“弒”。

③曲:彎曲,這裏有背逆的意思。

④君其臣:讓他的臣子做君主。傳說堯在年老時把他的君位讓給舜。

⑤弒其主:傳說夏朝最後一個君主桀荒淫無道,被商湯打敗,死於鳴條(今河南長垣西南,一說在今山西運城安邑鎮北)。刑其屍:傳說商代最後一個君主紂殘暴無道,周武王率兵討伐,商敗,紂投火自焚,武王割下他的頭示眾。

⑥畜:飼養,這裏有駕馭、馴服的意思。

⑦辟(bì):法。戴:擁護。

⑧家:春秋戰國時期指大夫管轄的區域。

⑨定位一教:確定名位統一政教。

⑩上賢:崇尚賢人。上,通“尚”,尊崇。常:常道,指“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

(11)田氏奪呂氏於齊:齊國是周初功臣呂望的封地,公元前481年齊國的執政大臣田常殺死齊簡公,立簡公弟為平公,到前386年周王室承認田氏為諸侯從此田氏取代了呂氏為齊國君主。

(12)戴氏奪子氏於宋:此事指約於公元前255年司城子罕殺死奢侈無道的齊桓侯自立為國君。戴氏,司城子罕姓戴,故稱戴氏。子氏,宋國是商王紂的庶兄微子啟的封地,商王是子姓,故稱宋君為子氏。

【譯文】

天下的人們都認為孝悌忠順之道是對的,卻沒有人知道考察孝悌忠順之道的內容並且慎重地實行它,因此造成天下混亂。天下的人們都認為堯舜之道是對的而效法它,因此出現臣子殺死君主、兒子背逆父親的情況。堯、舜、湯、武也有違反君臣之間的道德原則,擾亂後代政教的。堯本是君主卻把君位推讓給他的臣子,舜本是臣子卻把他的君主當做臣子,商湯本來是夏桀的臣子卻殺了他的君主,周武王本來是商紂的臣子卻割下了自己君主的腦袋示從,天下的人們卻稱讚他們的行為,這就是從古到今天下不安定的原因。所謂英明的君主,是指能使自己的臣下馴服的人;所謂賢能的臣子,是指能闡揚法度、盡心職守、擁戴自己君主的人。堯自以為英明卻不能馴服舜,舜自以為賢能卻不能擁戴堯,商湯和周武王自以為行為合理卻殺了自己的君主,這就是所謂的英明君主還常常失去權位,所謂的賢能臣子還常常篡奪權位的情況。所以直到今天還存在作為兒子的奪取父親之家,作為臣子的奪取君主之國的事情。父親讓權給兒子,君主讓位給臣下,這並非是用以確定名位統一政教的做法。我聽說:“臣子事奉君主,兒子事奉父親,妻子事奉丈夫。遵循這三條原則天下就會安定,背離這三條原則天下就會混亂,這是天下世代沿襲不變的法則。”英明的君主賢能的臣子,只要不改變這個法則,那麼君主即使不太英明,臣下也不敢侵奪他的權位。而今,崇尚賢人、任用智者,沒有固定的法則,都是違背孝悌忠順之道的,可是天下的人們卻常常認為是天下太平。因此,在齊國田氏奪了呂氏的君位,在宋國戴氏奪了子氏的君位。這些都是賢能而且聰明的人,難道是愚笨而且不賢的人么?這些事實說明丟開固定的法則、崇尚賢人天下就混亂,捨棄法度任用智者,君主的權位就要受到危害。所以說:“治國應當崇尚法度而不應當崇尚賢人。”

【原文】

古者黔首悗密蠢愚①,故可以虛名取也。今民儇詗智慧②,欲自用,不聽上。上必且勸之以賞③,然後可進;又且畏之以罰,然後不敢退。而世皆曰:“許由讓天下④,賞不足以勸;盜跖犯刑赴難⑤,罰不足以禁。”臣曰:未有天下而無以天下為者,許由是也;已有天下而無以天下為者,堯、舜是也。毀廉求財⑥,犯刑趨利⑦,忘身之死者,盜跖是也。此二者⑧,殆物也。治國用民之道也,不以此二者為量。治也者,治常者也⑨;道也者,道常者也⑩。殆物妙言,治之害也。天下太上之士(11),不可以賞勸也;天下太下之士(12),不可以刑禁也。然為太上士不設賞,為太下士不設刑,則治國用民之道失矣。故世人多不言國法而言從橫(13)。諸侯言從者曰:“從成必霸”;而言橫者曰:“橫成必王”。山東之言從橫未嘗一日而止也(14),然而功名不成,霸王不立者,虛言非所以成治也。王者獨行謂之王,是以三王不務離合而正(15),五霸不待從橫而察(16),治內以裁外而已矣。

【註釋】

①黔(gián)首:指民眾。悗(mèn)密:無動於衷,安靜。這裏是純樸的意思。

②儇調(×uān×òng):聰明輕薄。這裏是機靈狡詐的意思。

③勸:鼓勵。

④許由:傳說是堯時的高士,堯要把天下讓給他,他不接受,逃避到箕山之下耕田。

⑤盜跖(zhì):相傳為春秋末期柳下屯(今山東西部)人,名跖。《荀子·不苟》說他與舜、禹齊名。而《史記·伯夷列傳》卻說他每天殺害無辜的人,吃人肝肉,凶暴殘忍,聚集黨徒,橫行天下。

⑥毀廉:敗壞廉潔。

⑦趨:快步行走,這裏是追逐的意思。

⑧此二者:指許由輕視權位和跖不懼危難的行為。

⑨常:普通,這裏指普通的人。

⑩道:通“導”。妙言:指“恬淡之學”、“恍惚之言”。

(11)太上:最高,最上等。

(12)太下:最低、最下等。

(13)從橫:合縱連橫。從,通“縱”。

(14)山東:指崤山以東地區。戰國時期的齊、楚、燕、韓、趙、魏六國處在這個地區。

(15)三王:指夏禹、商湯、周武王。離合:指縱橫活動。

(16)五霸:指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吳王闔閭和越王勾踐。這五個諸侯王在春秋時期先後稱霸。

【譯文】

古時的民眾純樸愚笨,所以可以用虛假的名聲騙取他們。當今的民眾機靈狡詐有智謀,想要以自己的意願行事,不肯服從君主的旨意。君主一定要用賞賜來鼓勵他們,然後才能使他們上進;又要用刑罰來威脅他們,然後才能使他們不敢後退。然而世上的人都說:“許由辭讓天下,說明賞賜對他不起鼓勵作用;跖不怕犯刑法,不避危難,說明刑罰對他不起禁止作用。”我認為:本來沒有統治天下而又不把天下放在眼裏,許由就是這樣的人;已經統治天下而又不把天下放在眼裏,堯、舜就是這樣的人。敗壞廉潔去求取財物,觸犯刑法去追求私利,不顧自身生死,跖就是這樣的人。許由和跖這兩種人的行為是危險的。治理國家役使民眾的措施,不能用這兩種人的行為作標準。所謂治,是指治理普通民眾說的;所謂道,是指引導普通民眾說的。那些危險的行為玄妙的言論,是治理國家的禍害。世上最上等的人不能用賞賜鼓勵,最下等的人不能用刑罰禁止。如果因為有最上等的人就不設置賞賜制度,因為有最下等的人就不設置刑罰制度,那就等於取消了治國用民的措施。因此,當今的人們大都不講治國的法度而大談合縱連橫。諸侯中講合縱的人說:“合縱成功了,就一定可以稱霸”;而講連橫的人說:“連橫成功了,就一定可以稱王”。崤山以東六國大講合縱連橫從未停止過一天,可是既沒成功成名,又沒建立霸王之業,這就說明不切實際的言談是不能用來治理國家的。做為君主,做事有主見不受外力左右才稱得上王,因此三王不致力縱橫就把天下治好了,五霸不靠縱橫就能明察天下形勢,他們不過是首先治理國家的。做為君主,做事有主見不受外力左右才稱得上王。因此三王不致力縱橫就把天下治理好了,五霸不靠縱橫就能明察天下形勢,他們不過是首先治理好內政,然後用強盛的國力控制天下罷了。

【原文】

聖人之治民,度於本,不從其欲,期於利民而已。故其與之刑,非所以惡民,愛之本也。刑勝而民靜,賞繁而奸生。故治民者,刑勝,治之首也;賞繁,亂之本也。夫民之性,喜其亂而不親其法。故明主之治國也,明賞,則民勸功;嚴刑,則民親法。勸功,則公事不犯;親法,則奸無所萌。故治民者,禁奸於未萌;而用兵者,服戰於民心。禁,先其本者治;兵,戰其心者勝。聖人之治民也,先治者強,先戰者勝。夫國事,務先而一民心,專舉公而私不從,賞告而奸不生,明法而治不煩,能用四者強,不能用四者弱。夫國之所以強者,政也;主之所以尊者,權也。故明君有權有政,亂君亦有權有政,積而不同①,其所以立異也。故明君操權而上重,一政而國治。故法者,王之本也;刑者,愛之自也②。

【註釋】

①積:通“績”。

②自:古“鼻”字,“鼻”表示開始。

【譯文】

聖人治理民眾,考慮民眾的根本利益,而不去順從他們的慾望,只期望有利於民眾罷了。所以,聖人給民眾設置刑罰,並不是因為憎恨民眾,而是出於愛護民眾的根本考慮。刑罰佔了優勢,民眾就會安寧;獎賞亂施濫用,姦邪就會滋生。所以治理民眾,刑罰佔優勢,是使國家安定的開端;獎賞繁濫,是使國家混亂的禍根。民眾的本性,喜歡國家混亂而不愛國家的刑法。所以英明的君主治理國家,明確地實施獎賞,那麼民眾就受到鼓勵而去立功;嚴厲地使用刑罰,那麼民眾就依從國法。民眾受到鼓勵去立功,那麼國家的政事就不會受到侵擾;民眾依從國法,那麼姦邪就無從發生。所以治理民眾,要把姦邪禁止在尚未發生之時;用兵打仗,要使民眾的思想適應戰爭。禁止姦邪,在姦邪的本源還沒有產生之時進行禁止,就能治理好;用兵打仗,利用民眾的自覺思想來作戰,就會勝利。聖人治理民眾,搶先治理姦邪之心,所以能強大;戰前做好思想動員,所以會勝利。治理國家的大事,要努力貫徹這種搶先的原則來統一民眾的思想認識,專門推崇公家的利益而不順從私利,獎賞告發姦邪的人來使姦邪不發生,彰明法度來使國家的治理不煩亂。能夠採用這四種辦法的,國家就強盛;不能使用這四種辦法的,國家就衰弱。國家之所以強大,是靠了政策;君主之所以尊貴,是靠了權力。英明的君主有權力有政策,昏亂的君主也有權力有政策,但成績卻不同,這是因為他們確立的原則不一樣啊。所以英明的君主掌握住權力,自己就得到尊重;專一地實行法治的策略,國家就安定太平。所以,法治,是稱王天下的基礎;用刑,是愛護民眾的開始。

【原文】

夫民之性,惡勞而樂佚①。佚則荒,荒則不治,不治則亂,而賞刑不行於天下者必塞。故欲舉大功而難致而力者,大功不可幾而舉也②;欲治其法而難變其故者,民亂不可幾而治也。故治民無常,唯治為法。法與時轉則治,治與世宜則有功。故民朴,而禁之以名,則治;世知③,維之以刑,則從。時移而治不易者亂,能治眾而禁不變者削④。故聖人之治民也,法與時移而禁與能變。

【註釋】

①佚:通“逸”,安逸。

②幾:通“冀”.希望。

③知:通“智”。

④治:衍文。

【譯文】

民眾的本性,厭惡勞苦而喜歡安逸。喜歡安逸,事業就要荒廢;事業荒廢了,政事就不能治理好;政事不能治理好,國家就會混亂;而賞罰不能在全國實行,君主就一定會被蒙蔽。所以想要建立豐功偉績而難以取得民眾力量的,豐功偉績就不可能指望被建立起來;想要搞好自己的法治而又難以改變陳規舊章的,民眾必然混亂而不可能指望把他們治理好。所以治理民眾沒有永恆不變的常規,只要能治理好國家的就是合宜的法度。法度能隨着時代的發展而進行變革,國家就能治理好;治理的措施和社會情況相適合,治理就會見功效。所以民眾質樸,只要用好名聲或壞名聲來制約他們,就能把他們治理好;社會上的人智巧奸詐,就要用刑罰來約束他們,才能使他們服從。時代發展了而治理的措施不改變的國家就會混亂,能人增多而禁令不改變的國家就會削弱。所以聖人治理民眾,法制隨着時代的發展而進行變革,禁令隨着智能的發展而加以改變。

【原文】

能越力於地者富,能起力於敵者強,強不塞者王。故王道,在所開,在所塞,塞其奸者必王。故王術,不恃外之不亂也,恃其不可亂也。恃外不亂而治立者削①,恃其不可亂而行法者興。故賢君之治國也,適於不亂之術。貴爵,則上重,故賞功爵任而邪無所關②。好力者,其爵貴;爵貴,則上尊;上尊,則必王。國不事力而恃私學者,其爵賤;爵賤,則上卑;上卑者必削。故立國用民之道也,能閉外塞私而上自恃者③,王可致也。

【註釋】

①治立:當作“立治”。

②任:能力。關:措置。

③上:通“尚”,崇尚。

【譯文】

能夠在農耕上發揮民眾力量的國家就富裕,能夠在對敵作戰中發動民眾力量的國家就強大,強大得不能被阻擋的國家就能稱王天下。所以稱王天下的途徑,就在於開發民力,但也在於禁止姦邪,能夠禁止國內姦邪的國家一定能稱王天下。所以稱王天下的策略,不是依靠外國不來搗亂,而是依靠自己不可能被搗亂。依靠外國不搗亂來確立治國方法的國家就會削弱,依靠自己不可能被搗亂而推行法治的國家就能興盛。所以賢明的君主治理國家,遵奉不可能被人搗亂的策略。人們看重爵位,那麼君主就會被尊重,所以獎賞有功勞的人、把爵位封給有能力的人而邪惡的人就沒有什麼地方可插足了。崇尚使用民力的國家,它的爵位就被人看重;爵位被人看重,那麼君主就受到尊敬;君主受到尊敬,就一定能稱王天下。國家不致力於使用民力進行耕戰而依靠那些私自搞學術的人,它的爵位就被人看輕;爵位被人看輕,那麼君主就卑賤了;君主卑賤的國家就一定會削弱。所以維持國家使用民眾的辦法,如果是能夠杜絕外國的搗亂、禁止搞私門學術而着重依靠自己力量的,那麼稱王天下的功業就可以取得了。

二十一、制分

【原文】

夫凡國博君尊者,未嘗非法重而可以至乎令行禁止於天下者也。是以君人者分爵制祿,則法必嚴以重之山。夫國治則民安,事亂則邦危。法重者得人情,禁輕者失事實②。且夫死力者,民之所有者也,情莫不出其死力以致其所欲。而好惡者,上之所制也,民者好利祿而惡刑罰。上賞好惡以御民力③,事實不宜失矣;然而禁輕事失者,刑賞失也。其治民不秉法、為善也如是,則是無法也。故治亂之理④,宜務分刑賞為急⑤。治國者莫不有法,然而有存有亡;亡者,其制刑賞不分也。治國者,其刑賞莫不有分。有持以異為分⑥,不可謂分;至於察君之分,獨分也⑦。是以其民重法而畏禁,願毋抵罪而不敢胥賞⑧。故曰不待刑賞而民從事矣。

【註釋】

①嚴以重之:使法制嚴格而且苛刻。重:指苛刻。

②事實:指政事的實效。實:功實,實效。

③賞:應作“掌”字為是,掌握。

④治亂:偏義複詞,指治。分:分明界,確定界限。

⑥異:指不同的標準。分:界限。

⑦獨:指唯一的標準,與上文的“異”相反。

⑧抵罪:觸犯法律被判罪。胥:同“須”,期待。

【譯文】

凡是國土廣大、國君尊貴的,從來都是法制嚴厲並且可以做到在天下有令必行,有禁必止的。所以統治者分別爵位待級、制定俸祿標準,就一定要使法制嚴格並且苛刻。國家太平無事,百姓生活就安定,政事混亂,國家就危險。法制嚴厲符合人的常情,法禁松馳會失去政事的實際功效。況且那種拚命賣力的,是百姓所具有的,按照百姓的本性沒有不是想付出自己的性合或力量取得自己要得到的東西。他們的喜好和厭惡,是君主可以控制的。百姓喜好利祿並厭惡刑罰,君主把握這種喜好和厭惡的心理來使用百姓的力量,政事的實際功效就應不失掉。這樣之後法禁仍然松馳、政事沒有成效的,是因為賞罰不當。君主治理百姓不掌握法制,卻象這樣去做善事,這就是沒有法制。所以治理國家的辦法,應致力於將確立刑罰、獎賞的界限當作急務。治理國家的君主沒有一個沒有法制的,然而有的國家生存着,有的滅亡了;滅亡的國家,是因為它沒有掌握好刑罰、獎賞的界限。管理好國家的君主,他的刑罰、獎賞沒有不確定界限的。有的君主用不同的標準作為界限,這不能稱作分界。對明察的君主所確立的分界,是以惟一的法製作為分界的,所以百姓都注重法制並畏懼禁令,希望不要觸犯法律被判罪,不敢期待獲得獎賞。所以說:不須等到刑賞到來,百姓就已儘力做事了。

【原文】

是故夫至治之國,善以止奸為務。是何也?其法通乎人情,關乎治理也。然則去微奸之道奈何?其務令之相規其情者也①。則使相窺奈何?曰:蓋里相坐而已②。禁尚有連於己者③,理不得相窺④,惟恐不得免。有奸心者不令得忘⑤,窺者多也。如此,則慎己而窺彼,發奸之密,告過者免罪受賞,失奸者必誅連刑。如此,則奸類發矣。奸不容細,私告任坐使然也⑥。

【註釋】

①規:同“窺”,窺視,這裏指監視。

②里:村裡。坐:因犯罪而受株連。

③尚:同“倘”。

④理不得:應作“里不得不”。

⑤忘:應作“志”字。

⑥任:保,承保,擔保。

【譯文】

所以那些治理得好的國家,善於把阻止姦邪事務出現當作本務。這是為什麼?因為禁奸的法律與人的本性相貫通,關係到治國的道理。這樣說來,去掉隱微不易見到的姦邪事務的方法又是什麼呢?就是一定要讓百姓互相監視彼此的的情況。讓百姓互相監視的辦法又是什麼呢?就是:同村的人相互間因犯罪要受到牽連罷了。禁令倘使有牽連到自己的,同村裏的人就不得不互相監視,只怕別人犯罪,使自己不免受到懲罰。有姦邪心理的人不會讓他得逞,是因為監視的人多。像這樣,百姓不但自己小心謹慎,而且監視別人,告發壞人壞事。告發姦邪的人可以免罪受賞,使姦邪遺漏的人一定因誅連受罰。這樣,姦邪的行為就會被揭發出來。姦邪的事務,細微的事都不能存在,是私下裏告發和連坐造成的這種局面。

【原文】

夫治法之至明者,任數不任人。是以有術之國,不用譽則毋適①。境內必治,任數也。亡國使兵公行乎其地,而弗能圉禁者②,任人而無數也。自攻者人也,攻人者數也。故有術之國,去言而任法。凡畸功之循約者難知,過刑之於言者難見也③,是以刑賞惑乎貳④。所謂循約難知者,奸功也;臣過之難見者,失根也。循理不見虛功⑤,度情詭乎奸根,則二者安得無兩失也?是以虛士立名於內,而談者為略於外,故愚、怯、勇、慧相連而以虛道屬俗而容乎世⑥。故其法不用,而刑罰不加乎人⑦。如此,則刑賞安得不容其二?實故有所至,而理失其量,量之失,非法使然也,法定而任慧也。釋法而任慧者,則受事者安得其務?務不與事相得,則法安得無失,而刑安得無煩?是以賞罰擾亂,邦道差誤,刑賞之不分白也⑧。

【註釋】

①毋:同“無”。適:同“敵”。

②圉(yǔ):本指養馬的地方,馬圈,這裏用作動詞,指防備,防禦。

③刑:指罪過。

④貳:指表裏不一致的現象。

⑤虛功:意同上文的“畸功”,即另有私心而建的功績。

⑥愚:愚蠢的人,這裏指作者眼中的文學之士,即儒者,儒派信徒。怯:膽怯的人。這裏指膽小怕死的貴生之士,即楊朱派信徒。勇:指勇之士,即不顧王法,為了私情效命者。慧:指辨智之士。在作者看來,這四種人都只是憑藉空洞的說教擾亂國家法制。

⑦人:受過刑罰的人,指罪人。

⑧分白:分辨清楚,即界限分明。

【譯文】

治國最聰明的原則,是使用法術而不依靠個人。所以有統治方術的國家,不用有聲譽的人,這樣可以無敵天下,國內也一定會太平無事,這是因為使用了法術;被滅亡的國家,讓敵人的軍隊公然橫行在自己的領土,卻不能防禦、制止,是因為任用個人而沒有治國之法。自己放任別人攻打自己,因為只依靠個人;能夠攻擊別的國家,是因為依靠法律。所以有治國方術的國家,要去除空談而使用法制。凡是符合立功條例而又不正當的功勞,難以辨別,在言論中的罪過,難以被發現,所以刑罰、獎賞要被這些表裏不一的現象迷惑。所謂符合立功條例而難以辨別的不正當功績,是姦邪的功績;臣下難以發現的過錯,是造成刑罰、獎賞失當的根源。根據常理不能發現虛假的功績,按照常情會被姦邪的詭詐所欺騙,獎賞和刑罰這兩件大事怎麼可能不雙雙失誤呢?所以有虛偽功績的人在國內樹立了名聲,而遊說之士在國外進行謀划;所以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書生,逃避戰爭的膽小鬼,為私鬥勇的暴徒、能說會道的聰明鬼互相勾結,藉著空洞無用的說教和對世俗的迎合來被社會收容。所以這些國家的法制不能推行,刑罰也不能施給罪人。這樣,刑罰和獎賞怎麼可能不包含不一致的情況?刑賞的實際效果本來應有成果,但按照常理考察卻失去了應有的度量,度量的失誤,並不是法製造成的,而是因為法制雖已訂立,卻又用了個人的智慧。放棄法制而依靠個人的智慧,接受職事的官吏怎麼能知道他的職責呢?職責和政事不相稱,法制怎麼能不失誤?刑罰怎能不煩亂?所以獎賞和刑罰錯亂,治國的方法錯誤,這是因為刑賞的分界沒有分辨清楚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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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必讀的十部國學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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